本书由(书香门第)为您整理制作 更多好书敬请访问八零电子书网www.txt80.com ==================== 《江公子今天不开车》 作者:发呆的樱桃子 文案:   江循被投进了一篇古代十八X书里。   原文主角关键词——   日天日地,人形泰迪,中二孤僻,众叛亲离。   不过江循认为,   作为一个有志青年和性冷淡,自己能完美控场。   ……   江循:任他佳丽千千万,老子是个X冷淡。   玉九:没事,你可以改。   ——本书又名《X冷淡治疗手册》。   食用指南:   ①1V1,HE   ②主cp外表禁欲内心放荡肉食系抖S猫控攻X怂萌吐槽X冷淡猫身受   其余CP自取食用~   ③苏苏苏白白白虐虐虐甜甜甜~有甜有虐! 内容标签: 穿书 仙侠修真 情有独钟 重生 主角:玉邈,江循 ┃ 配角:秦牧,秦秋,宫异,乐礼,纪云霰,展枚,展懿,应宜声,太女,小师弟 ================== 第1章 兽栖东山(一)   《兽栖东山》是本古书,三四万字左右,书皮用点力就簌簌往下掉渣,江循也不知道自己的损友是从图书馆的哪个犄角旮旯里淘出这么本玩意儿的。   书篇幅不长,不过内容真是包罗万象。主角秦牧是修仙世家渔阳秦氏的顺位第一继承人,雄性,美,很美,非常美,各种美。   问: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篇幅形容主角的美貌?   答:为了让主角艹得更爽更带劲。   没错,这是一篇肉文,古代的十八禁小X文,从第一章 主角十二岁发育成熟开始,就开始了连篇累牍的不可描述,按原文的描述,这货不知为何,常常五内郁结,悲愤难抑,遂XXOO泄火,从身娇体柔的懵懂师妹到忠心护主的贴身小厮,从相貌绝美的正道小姐再到风情万种的魔界妖女,花样繁多,口味多变,有些描写比起《金X梅》来都不遑多让,而且秦牧由于主角光环护体非常的吊,又动不动摆出“这浊世欠我一个分明”的中二脸,结下了不少仇家。   不过,如果说《兽栖东山》的前半段还是放飞自我,后半段的剧情就宛如野狗脱缰。   分界点是几张丢掉了的书页,江循起先还没注意到缺失的部分,翻过一页,往后只看了一点就懵逼了。   主角为啥被全仙门通缉了?难道是睡到什么不该睡的人了?   等等,原本温润如玉的乐家公子还对主角实施了S那个M?还带道具的?……卧槽这样都行?这样都没死?   为什么秦家一直以来的对头,玉家的家主,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带着主角玩囚禁play?   至于魔道妖女的五十度灰,以及主角堕魔的过程便不再赘述了,反正绕了一大圈,主角还是挂在了玉家家主手里。   合上书,江循对天感叹:“卧槽,这得多大仇啊。”   ……这也是江循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江循学校的图书馆有三层楼,为了方便运书还装了电梯,电梯间的出口和楼梯间的出口不同,江循想走楼梯,就站在黑黢黢不透光的楼梯间门口叫了一嗓子。   声控灯一点反应都没有。   江循果断选择走电梯,从电梯间的出口出来,他正准备去食堂,此时,他头顶上吊钢筋的缆绳松了。   江循听到异响,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陡然从天而降的一股重力当场拍翻在地。   等他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趴在了一方波光粼粼的水池边,浑身发软,他强撑着爬起身来,正好在水池里看到了自己映出的脸。   潋滟的水波摇曳间,江循看到了一张十二三岁的少年的脸,顿时,《兽栖东山》里关于主角的几百字形容词都落到了实处,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一点不负作者那句“秋水一捧醉朦胧”的赞美。   此情此景太过玄幻,即使从小就不是什么唯物主义者的江循也一时无法接受,把头埋在胳膊之间,妄图逃避现实。   但是地面太凉,没趴一会儿,江循就自己默默爬了起来。   晕眩、头痛、身体沉重、脏腑发烧,都没有耽误江循对眼前的情景做出判断:如果他真的有幸穿进了那本《兽栖东山》,而自己又不是什么路人甲乙丙丁的话,现在的自己,活体泰迪精秦牧同学,应该就如书里的开头所写,在宴席中酒醉,酒催情动,于是提前退场,找人败火。   换句话说,他现在正奔赴在破处的康庄大道上。   江循果断改道,绕过光芒如碎的湖泊,随便挑了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其实到现在,江循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自己被高空坠物砸到,陷入昏迷,只是因为昏迷前看过这本书,所以现在才会梦到。   他改道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因为他对男主那些千娇百媚花团锦簇的后宫团真的兴趣不大,连去刷刷好感的意图都没有。   理由很简单,江循虽然人长得浪,但内在却是个古井无波的禁欲体质,今天,基友在图书馆里把《兽栖东山》推到自己面前时,给出的推荐语相当直截了当:“看看,这能治你的病。”   只翻了两页,江循就抬起头来:“……咱们都是学医的,你不会不知道冷淡和无能的区别吧?”   损友也只是坏笑:“我知道你是前者,可冷淡也是病,得治。”   江循踹走了损友,一个人用了小半个下午啃完了这本书,然后就被一根钢筋砸了进来。   走在路上,江循逐渐悲哀地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感官非常灵敏,周围的一切都有真实的触感,这不像是做梦。   即使如此,江循仍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直到一个男声突兀在耳边响起:“你要去哪里?”   这声音来得没有一点点防备,江循秒怂,腿一软就蹲在了地上,左右前后三百六十度环顾。很快,那个声音就又响了起来:“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吗?”   ……好像是自己身上发出的声音。   江循蹲在地上,这个姿势委实算不得好看,可江循觉得这样安全感特强,进可发力逃跑,退可倒地装死。   见得不到回复,男声更加清晰,明显含着担忧:“……小循?”   江循顿时被这个称呼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恐怖气氛荡然无存。   他想到,如果自己真穿了书,按照套路也该有个标配的系统才是。   于是,他谨慎地问:“你在哪里?”   系统答:“我在你的右手。你还是不舒服吗?”   江循闻言看向了自己的右手,这还是一双属于小孩儿的手,嫩白嫩白的,右手手腕处有一颗朱砂红痣,很是显眼。   好嘛,果然是秦牧的身体。   江循记得一清二楚,《兽栖东山》里,秦牧第N次撩妹时,一句“相思痣,为汝而生”,就成功炮到了妹子。   ……而且,这个所谓的“右手”,是我理解的那个右手么?   江循这么想着,就问出了口,而系统给出的答复是:“是的,我会帮你,在你需要的时候。”   江循不想接话了,有点麻木地问:“……谢谢。怎么称呼?”   系统君很温柔:“阿牧。”   江循想了想:“阿牧,你叫阿牧,我叫秦牧,所以你是和我绑定的?我的任务是什么?”   系统顿了顿,不说实际的,反倒给江循喂了口心灵鸡汤:“只要好好活下去,一切都会好的。”   江循立刻想到了《兽栖东山》的丧病结局,打了个寒噤。   他还想再细问些什么,可脏腑里的灼烧感猛然剧烈起来,竟然烧得他站不住脚,朝前扑倒,一张口就是一口腥热吐出,周身竟像是要融化了一样剧痛。   软萌系统君一下急眼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身体的灼烧剧痛很快蔓延到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的声带都像是烧断了一样,空翕动而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来。   ……难道这就是男主变身泰迪精的真正缘故?不XXOO会欲火焚身而死?   江循正迷迷糊糊地想着,突然感觉身体轻快了不少,神志也一点点复归清明。   他试着动了动身子,勉强张开了口:“喵……”   江循:“……”   他抬起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白色的小猫爪子。   江循立即翻身坐起,用两只前爪互相碰了碰,两只梅花形状的粉色肉垫抵在一起,肉肉地凹陷了下去。   如果这双爪子不是属于自己的话,一定很可爱。   身为一只喵的江循缩在一堆衣裤里,思考了几分钟人生,才艰难地接受了这个比“不XXOO会死”好不了多少的设定。   江循承认,自己之前的理解失误了,他一直以为《兽栖东山》的“兽”,是一个虚指,意为精虫入脑的主角是头不折不扣的禽兽,没想到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那为什么原文里压根没提到主角是一只猫?   江循仔细想想,释然了。   读者当然更愿意看一个精壮男子和一个水蛇腰波霸姑娘之间的香艳故事,谁会愿意看一头公猫跟一只母猫的交配过程?   作者君,我小看你了,你真是个有逻辑的人。   江循在感慨的时候也没忘干正事儿,叼着自己的衣裤藏在了假山后面。   他不知道这兽化的过程能持续多久,反正他现在试着调动体内的力量想要变回去,是半点卵用都不起,还不如等着自行恢复,在这之前还是先把痕迹掩藏好,免得到时传出什么“秦氏公子除尽衣物醉后夜奔”的小道消息。   既然作者没用大笔墨写主角猫化,而且平时大家也没以“怪物”之类的言辞嘲笑讥讽他,那大概是能变回来的吧?   考虑到这一点,江循就不那么纠结了。   只是这四条腿还不大好使,总时不时绊在一起,害江循栽一个趔趄。   他一边干活一边犯怵,周围太黑了,树影层叠,叶密风骤,刷拉拉响作一片,猫的耳朵又灵敏,周围的一切林叶拂动声尽收耳畔,很快,他身上的毛层层炸了起来,腿也发起软来。   在他叼着自己雪白的寝衣往假山方向走时,变故陡生。   四足离地的时候,江循下意识扑腾了起来,小爪子蹭地一下亮了出来。   ……什么人?怎么走路都没声音的?   江循扭着头想去看清他,可天色过暗,此处又昏暗,他也只看清了来人一袭琉璃白衣上的浅色流云纹和颈上悬挂的一枚双环青玉。   根据自己离地的高度,江循判断来人应该也是个少年。   少年捏着江循的下巴,让他把叼着的寝衣吐出,江循才觉得口舌僵硬酸麻,抗议地动了动,又“喵”了一声。   少年将手指压在江循背脊之上,江循只觉得背脊生烫,一股力量在细弱的脊椎间流窜一番,便消弭无形,并没引起什么特别的不适,随即少年把手指撤开,转而把那寝衣拎在手里,端详片刻,就方方正正折好,掖入袖中,抱着江循,抚了抚他背上的毛发,又用手指捋捋他尖尖的耳朵,转过身去,墨色的披风在夜色中一荡,大步离开。   江循卧在他怀里,气短了一会儿,倒很快接受了现实。   反正他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被捡走也不是件坏事。   没走出百步开外,少年就像是有所感应一样,迅速抱起江循,对他嘘了一声,将他藏入了自己的广袖之中。   江循不明所以,直到一个活泼的声调在上方响起,似乎来人正勾搭着少年的肩膀说话:“我找你一晚上了小九!云霰姐的酒那么好喝,你不去也太可惜了点儿吧。”   少年沉稳道:“嗜酒伤身。”   被藏进袖袍里的江循正致力于用小爪子扒住内衬好稳住身形,听到二人对话,不由得张口结舌。   小九?   ……这人莫不是姓玉的吧?   就是在书里的最后,把自己一剑穿了个透心凉的玉家家主? 第2章 兽栖东山(二)   玉邈,字观清,行九,因此亲近之人称其小九。   如果说修五行之术的朔方殷氏为仙家第一大门派,专修剑道的东山玉氏则是当之无愧的第二。玉氏一脉生来口衔奇玉,此玉与胎儿共生,名之“命玉”,此玉与本人灵性相通,玉毁人亡,因此江循在看书的时候想,要和玉氏对招,专照玉佩砸,一定百试百灵。   而现在,属于玉九的双环青玉佩,被他用一根红线吊着,在江循眼前晃来晃去。   ……未来的玉家家主好像对猫特别感兴趣啊。   江循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很给面子地在柔软的捻金丝被上扑来追去地咬那玉佩,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两只肉肉的前爪抱住脑袋,团成一个绒球不动了。   玉邈穿着一身寝衣爬上床来,把江循抱在怀里细细打量着。   桃心一样的小嘴紧紧抿着,好像是生气了?   玉邈思索很久,转身对身旁的雕花木桌一指一勾,摆在桌上的冰玉壶壶自动斟了半杯水,玉邈的手向上一摊,杯子就到了他的手中,他用唇试试水温,一滴水顺着他的唇流到了锁骨边,配着他那波澜不惊的眉眼,有种别样的色气。   也不能怪江循淫者见淫,主要是《兽栖东山》里的主要角色实在是个个丧病。   如果江循没有记错的话,眼前这货,在原著主角眼里,是个性情冷淡、杀伐果断的隐性变态。   他把杯子凑到了江循嘴边,触唇生温,应该是刚刚好是玉邈饮水时碰到的地方。   江循虽然有种“他到底是真喜欢猫还是抓我来做什么试验”的忧虑,但几番考虑,还是打算抱紧这根危险的大腿。   毕竟在《兽栖东山》的结局,把原文主角一刀两洞的就是这位貌似牲畜无害的少年,而且最后他也在一干优秀的同辈人中脱颖而出,混成了新一任的玉家家主,和他搞好关系绝对没错。   只是江循对欲擒故纵的道理还是懂一些的,他轻轻啜了一口水,就别扭地扭过头去,“喵”了一声,尾巴扫了一圈,偷偷地看一眼玉邈,又把视线转开。   玉邈若有所思。   再次端到江循面前的,是一盘切得颗颗有四分之一小指盖大小的玫瑰酥。   江循凑上去,由于对甜食实在没兴趣,草草舔了几口便作了罢。   玉邈抱起江循,拉起它的一只前爪,手指轻轻抵着他的肉垫,把那柔软的梅花凸起按来按去,一本正经道:“你是只灵兽,很好。”   江循被他弄得挺舒服的,不免好奇起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兽,玉邈是从哪里知道的?   短暂的思考后,他记起了那股在自己脊椎间流转的热量,尾巴骨猛然一凛。   ……那个时候,玉邈是在试探自己?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假使自己不是什么灵兽,是个魔物妖精之类的,玉邈那股探入自己脊椎的力量,会不会就地搅碎自己的骨头?   江循立即产生了一种“此地不宜久留”的恐慌感,但玉邈好像还没玩够,抱着他下了床,往屋内一角走去。   绕过一道屏风,映入江循眼帘的是一只浴桶。   ……有且只有一只浴桶。   眼看着玉邈开始解自己寝衣的襟带,江循立刻偷摸着往外溜。   灵兽也是兽!万一有寄生虫怎么办?!大哥这样不卫生啊!   可惜江循还没溜出十米远,就因为不善用腿,把自己绊倒在地,然后就被玉邈逮了回去。   江循的内心是拒绝和一个同性同桶沐浴的,他的节操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刺激,天赋技能得以开启,江循竟然挣脱了玉邈,蹭地一下窜上了他的后颈,毛茸茸的尾巴擦过少年的颈项,他围着玉邈的锁骨左右横跳几下,准备找个间隙跳下逃跑。   往下一望,江循顿时勇气全失。   ……妈的这么高!   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江循被抓了下来,摁进了澡桶。   江循抵死挣扎,同时咬牙决定,如果玉邈敢进来,他就要展示一下自己的捕鸟技能,让这熊孩子知道惹恼动物的后果。   事实证明,江循想多了。   他只除去了上半身的衣物,下半身还穿着寝裤,用清洁的术法细细清理着江循的皮毛和小爪儿,而他脱掉上半身衣物的举动也是相当明智的,出于本能的恐惧,江循在澡桶里玩儿命地扑腾,水花一股股往起腾,把玉邈的手臂和前胸都溅湿了不少。   清理干净后,玉邈一脸冷静地把湿漉漉的猫抱起来,用鹿皮巾轻轻擦拭干净后,抱回了床上,随后又返回澡桶边,穿好寝衣。   江循必须得承认,玉邈的体貌生得极好,皮肤柔亮,肌肉生得薄而颇富美感,在窜到他背后时江循窥到了一二风光,他的腰线臀线标准又精致,诱人得很。   客观事实如此,但江循真没什么欣赏的心思,在洗澡的时候,他满心都在担忧,万一这个时候变回来,场面得有多尴尬。   所幸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等到江循皮毛干掉,重新变成一只蓬松的毛球,玉邈就把他揣在了怀里,一起上床睡觉。   江循哪里敢多呆,玉邈一睡熟,他立刻爬出来往外窜。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洗过了澡,放松了的缘故,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渐渐与这具肉体适配融合,之前的不协调正在消失,一股奇异的力量在他身体里涌动开来。   回到了藏匿衣裤的假山,江循集中精神,试图操纵体内的那股力量,没想到只一眨眼功夫,他就恢复了人形。   ……当然,一丝不挂。   手忙脚乱地把衣裤往自己身上套的同时,江循总算腾出空来问问题了:“阿牧,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阿牧星星眼:“……可爱。”   江循:“……你说什么?”   阿牧:“猫。我也想摸QAQ”   江循无语片刻:“下次要是再变猫,我用右爪摸下全身让你爽个够。”   这身玄衣红裳也不算难穿,只是那一盘缠在腰间的金质蹀躞太难打理,江循还没习惯这饰物,又不敢不戴,索性靠在假山边细细整理起来。   江循正叮叮当当地理着,眼角突然瞟到一丝光芒,立刻闪身藏入假山后,一盏如野兽眼睛的青色灯火缓缓朝这里靠近,江循听得清楚,一前一后共有两个脚步声。   他屏住气息,试图蒙混过去,可那脚步声距自己约十数步开外便双双停住了。   突然,一阵悦耳的笛声响了起来,宛如鹤鸣,江循本无意采取任何行动,右手此时却自行一动,换拳为掌,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右手边晕起了一道光轮,腰间七枚蹀躞的其中一枚,也忽明忽暗地漾起了波纹,一把泛着红光的东西从手掌中凭空脱胎而出,于半空中绽开,只听得一声破空巨响,纷乱的石块雨点般砸落在江循身周。   ——他被一把银骨红面的伞护在了下面。   江循也乖觉,抓过伞柄,一个辗转想要躲避下一轮攻击,可等移开伞面,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辗无可转。   整片假山石,被那声笛子仿出的鹤唳之声给齐齐削去了上端,自己已然暴露无遗。   如果没有挡过这下,恐怕此刻自己的脑袋已经不顶在脖子上头了。   江循:“阿牧你原来也不是那么废柴啊。”   阿牧开心脸:“唔,谢谢~”   奏笛之人是个十四岁左右的少年,还没变声,声音未免粗粝:“何人?滚出来!”   江循乖乖滚了出来。   面前的两人均是衣冠楚楚,少年护在一个身量更低的人面前,满脸警惕,看清江循的脸后,才收拾起了戒备的神情,俯身行了一礼:“秦公子。”   江循正在斟酌该说“起来吧”还是“平身”,另一道稚嫩却稍嫌倨傲冷淡的童声就响了起来:“秦公子可是在寻你家那位低弱痴愚的随从?”   看到孩童一身飘逸天青色的褒衣博带,发上戴一只玉蝉,江循心中就有了分辨,大着胆子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宫公子,你知道乱雪身在何处?”   宫异掸掸衣袖,也不看江循,颇自矜道:“秦公子酒醉后去得匆匆,那痴愚小子无人约束,竟敢碰我的天宪,我叫他在白露殿门口罚跪些许时辰,不算过分吧?”   江循瞄向宫异腰间悬挂的白色骨箫,皱了下眉,旋即又松开,并不直接作答,只留下句“那宫公子请便”,就朝二人的来路走去。   江循不爱吃瘪,当年也不是没有对付过亲戚家熊孩子的经验。那时候的他,带着观音菩萨一样慈和的微笑,向孩子家长送上了一整套黄冈试题、王后雄教育和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让那个酷爱拆他电脑的侄子再也不敢登门骚扰。   但他知道宫异是何许人也,才能对他的熊格外优容些。   不过,在与宫异和他的小厮擦肩而过时,江循稍稍顿了一下。   那小厮的眼白里血丝太多了些吧?是没能休息好,还是有严重的肝病?   这小小的发现也只让江循的脚步耽搁了一瞬,夜色太黑,一切都看不分明,保不齐是看岔了眼。   ……还是早点去把主角那个乖萌的痴愚小忠犬乱雪给弄回来为好。   宫异望着江循的背影,目光复杂:“……明庐,走。”   明庐却没有迈步,反问道:“公子,您还在介怀三年前那件事?”   宫异的小脸一僵,马上转回目光来,掩饰着往前走了两步:“那事……再提又有什么意思?人死又不能复生,我弥补不了他,可总不能就因为这要对他低三下四吧?宫氏的荣辱现在系于我一身,我怎么能……还有,你刚才何必下手那么狠厉,他是秦氏独子,若是杀了他,那秦氏可就真与我不死不休了!对宫氏又没有好处!”   他碎碎念着往前走去,而他身后的明庐,望着他的背影,露出了诡谲的笑。   明庐的眼鼻都渗出鲜血来,喉咙深处发出液体流动的“咯咯”声,他用衣袖拭去流出的血迹,跟在宫异身后,拖沓着脚步,朝黑暗深处走去。 第3章 中毒(一)   江循一边走,一边在脑海中构建起这个世界的地图来。   《兽栖东山》中明确点出的修仙大派有六个。朔方殷氏门生众多,遍布天下,是第一大仙派,撸猫狂魔玉邈所属的东山玉氏紧随其后,再然后,分别是博陵展氏、上谷乐氏、余杭宫氏和自己所在的渔阳秦氏,排名不分先后,其他小派林林总总不计其数。   书里提及渔阳秦氏时,描写寥寥,江循只隐约记得,秦氏是以炼器绝学独步天下的。   当时的江循还腹诽了下,这不就是打铁么。   如果江循的记忆没有出现差错,他现在应该是在朔方殷氏的地盘。出于仙派之间长久团结、互通有无的良好愿望,殷氏出面,创建了“曜云门”作为公学,好让各家子嗣来这里学习。今天是各家适龄子弟聚齐的第一晚,殷氏家主纪云霰便组织起宴饮,权作欢迎大会。   这打算自然是好的,十二至十六岁间,各派子弟在此地共同修习,既能互相学习比较,又能加深感情,对于将来的仙派团结绝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不过,江循认为,把一帮三观还未成熟、水平参差不齐、思想南辕北辙的小孩儿搁在一起磨合,很容易搞出事情来。   毕竟,原主就是在曜云门里,把好好的学习圣地活生生折腾成了个风流场,全方位不侧漏地拉起了一票人的仇恨,让所有世家子弟在提及秦氏的风流中二病公子时都心生厌恶。   既然赶在了什么还都没来得及发生前就进入了秦牧的身体,江循决定,以后他的人生口号只有一个——   学习使我快乐。   江循在现代主修的是外科医学,种种理论实践都建立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上,现在想要在这个世界立足,必须一切推翻,从头学起,想到这些,江循哪有心情去猫三狗四拈花惹草。   七拐八拐的,在阿牧的指示下到了白露殿门口,江循果然看见台阶下端端正正地跪着个少年,腰背挺得笔直,像有墨线约束比规似的。   江循刚走出两步,那少年似有感应,扭过头来。   看清他的面容后,江循不禁在心里喝了声彩。   少年生得俊美清秀,高鼻深目,看上去有几分异域血统,大概与自己同龄,看到江循,他清澈的双眸几乎要流光溢彩了。   他一跃而起,可因为跪得太久,冲出两步来就栽倒在地,但他察觉不到痛似的,利索地爬起来,颠颠跑到江循面前,眼睛水汪汪的:“主人!”   江循看着他那双清亮可爱的狗狗眼,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也不免遗憾了起来。   那宫小熊虽然嘴毒,可也说得没错,不管怎样漂亮,乱雪也只是个智力低弱不及五岁孩童的人。   换句话说,上辈子的主角,对着这么一张牲畜无害的脸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吃下去,也是有够丧病的了。   江循拍拍乱雪的肩膀:“腿没事?”   乱雪挺纯真地一笑,声音也带着阳光一样的温暖:“主人你来找我啦。我等了好久。”   江循不由想到,在《兽栖东山》中,原主醉酒离开白露殿,就找了个俏丽美女翻云覆雨去了。   换句话说,按照原来的剧情,这可怜孩子是在白露殿门前跪了一夜的。   即使是现在,距离自己离开白露殿到变猫到被玉邈捡走,期间起码也有一个多时辰,乱雪却一点伤痛委屈的表情都没有,盯着自己看时,眼睛里还闪耀着动人的星星。   江循拿出十二分的耐心,温柔问道:“为什么去拿宫公子的天宪?”   乱雪疑惑地歪歪头:“宫公子,是谁?天宪是什么?”   江循用手势比给他看:“……天宪,那支三尺半的白色骨箫,宫家家主的仙器,别在一个人的腰间的。”   乱雪“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那个?……因为我觉得主人会喜欢的啊。”他比划着,竭力地找到词句好表达自己的意图:“我看主人总是不高兴。我看他们吹吹唱唱的,人就高兴起来了。我要给主人也找到高兴。箫,拿给你,高兴。”   乱雪说简单的话时还好,话一说长,语序难免混乱,但基本的意思还是能听明白的。   阿牧:“嘤嘤嘤。”   江循:“……你哭什么。”   阿牧抽抽鼻子:“好可爱,让我摸摸他的头。”   江循本来觉得摸头什么的略娘,但既然是系统提议,他也就随手撸了一把。   乱雪的头发很长,规规矩矩地梳了个四方髻,应该不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笔,江循就多问了一嘴:“头发,谁梳的?”   乱雪答得很快:“小姐。”   江循的胆囊猛然抽缩了一下。   ……他居然忘了秦牧有个妹妹!   书中提到秦氏家主除了一对双生子外,再没有别的子嗣,只得秦牧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就当做接班人培养,是父母的掌上珠玉,而那个所谓的“妹妹”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毫无存在感。   江循怀疑,作者是写着写着就把这个妹妹给忘掉了,不然,就作者那低如马里亚纳海沟一般的节操,一定会让主角和她发生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的。   但关键是,这个妹妹在原书中完全没有着笔描写,关于她的一切,江循根本无从知晓。   她和自己关系如何?如果亲昵的话,她会不会留意到她的哥哥内里已经换了个芯儿?还有,自己以前的行事作风究竟如何?万一被她看出端倪来又怎么掩饰过去?   这纷至沓来的问题让江循脑仁疼了一会儿,但很快,远处一片鹤唳的诡响残音袅袅飘入江循耳中,叫他一愣。   ……是宫异身旁的小厮?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箫声响起,如离人低语,切切伤怀,一股笛奏,一股箫鸣,两股乐声交织在一起,发生了奇异的走调和扭曲,竟像是在彼此绞杀一般。   江循直觉不妙,一把薅起被勾起好奇心的乱雪往相反方向退去:“走走走!一定出事了!”   阿牧:“方向不对啊,声音明明是从那边……”   江循:“对着呢。快跑,好奇害死猫。”   阿牧:“……”   可惜,江循还没退几步,一道俏丽的身影便在白露殿台阶上出现,她如男子般着一身潇洒的月白蓝常服,腰间有描绘着殷氏门符的夔首玉带钩,左腰侧别一铁笛,右腰处是个精致的紫铜酒壶,十八九岁的年纪,眉目间却有几分不符合她年纪的大气疏狂。   江循看到酒壶,便对她的身份猜出了七分。   女子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片刻,便转过脸来,唤了江循的名字:“秦公子,此事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速速离开。”   常人听到这话,估计要走也不好意思了,但江循哪里是一般人,道了声谢,扭头就跑。   ……但谁能料到情况的陡然转折?   只听得一阵羽翅扑打声由远及近,一团黑压压的阴云以诡谲的速度直扑到三人头上,又迅速碎裂开来,化成夜空间数不尽的彩色碎片,定睛看来才能分辨清楚,那是鸟,数不清的鸟类。   一个被挟裹在群鸟中的人影从半空中疾落而下,冲着江循的天灵盖直砸而来。   前不久才经历过一次高空坠物的江循本就机警,再加上系统加持,一个闪身便避开了,人正正摔在江循脚边。   人体落地的闷响听得人牙酸,江循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便皱了眉。   ……这张脸他刚刚才见过。   而下一秒,他就看到了他不大想看到的某人。   刚刚还穿着寝衣的玉邈,现在竟已穿戴整齐,拉着宫异,从他的广乘剑上纵身跃下。   与刚才分别的时候相比,宫异简直是狼狈不堪,发上的玉蝉歪了,白嫩的脸上被利物豁开了不小的口子,往外渗着血,衣袍被划得破烂不堪,前襟被割去了一大片,若是再深些,挖出的怕就是他的心肝了。   刚刚落地,宫异就挣开了玉邈的手,往前猛冲几步,眼中全是泪:“明庐!”   玉邈只来得及喊上一声“且慢”,地上口鼻涌血的明庐,就把手里被齐齐削去一截的笛子对准了宫异。   玉邈表情一凛,广乘剑刷地露出了一角光芒,随时准备出鞘。   电光火石间,谁也没看清江循是什么时候出手的。   他右手抓住笛管,左手往他手腕关节处随手一敲,明庐顿时松了劲道,江循夺过笛子,手指一挑,笛管断裂的钝口便调转了方向,一排毫针朝空敞处飞去,江循反手一捅,笛管的钝口就砸中了明庐的锁骨。   咔嚓一声,明庐立时痛叫起来,江循道了声“得罪”,利索抽出他的腰带,把明庐从仰躺撩翻到趴卧,在他手腕处打了个手术结。   做完这一切,江循马上登登登退到三尺开外,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   阿牧震惊脸加星星眼:“那是什么?!”   江循心有余悸:“CQC。”   阿牧:“……那是什么?Σ( ° △°|||)︴”   江循:“不重要。我胆小,学来防身的。”   要不是看明庐身受重伤,又要暗算毫无准备的宫异,凭江循的胆子,也不敢贸然窜上去用现代防身术来撂翻一个修仙的。   宫异站在明庐身前,肩膀微微发抖:“……为什么要杀我?”   明庐张口想要说点儿什么,但只能发出丧尸般的咯咯声,汩汩的污血从他的七窍中涌出,把他的脸变得异常恐怖。   江循觉得不对,就算是被从半空里丢下来又被自己砸坏了锁骨,一个修仙之人按理说也不会这么脆皮吧?   他蹲下去,把人翻过来,明庐七窍中流出的血已经流遍全脸,可从颈下露出的几寸发紫的皮肤,江循看出了些端倪。   中毒?   他想看看还能不能救,就试着用手触诊疗,可一触之下,江循竟然已经摸不到胃的存在,只在原本该是胃的地方摸到了一把絮状物。   ……他的内脏像是从内部融化了一样。   白露殿边还是有不少殷氏门生的,见此异状纷纷围了上来,宫异却突然发了狂,冲上来把江循一把搡开,朝痉挛着的明庐猛踢了一脚:“起来!你给我起来!”   在场无一人阻拦,就连江循也没有动,只有乱雪凑上去,想拉住宫异,好心道:“他受伤了,不要,会更重的。”   被这么一拉,宫异竟然像被抽尽了全身的力气,手里还死死抓着“天宪”骨箫,眼睛却死盯着明庐,带着哭腔呢喃:“起来啊……不要剩我一个人……我真的是一个人了……”   被甩开的江循也不生气,他理解宫异在哭什么,正替他叹息间,突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抓过他的右手手腕。   江循还以为是谁要扶自己起来,下意识说了声“谢谢”。   抬头一看,他就虚了。   玉邈目不斜视,稳稳拉着他的手腕,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江循嘘了口气,想把手收回来,挣扎几下,却纹丝不动。   玉邈居然没有要松手的打算,手指掐在他的脉搏间,不知道在探听些什么。 第4章 中毒(二)   江循断是估不到这家伙的脑洞,只能故作镇静地被他扯着。   ……被发现是那只猫了?被发现不是原主了?要掉马了?   种种猜想在江循脑海里打转,他死活想不通自己是哪里出了纰漏,让玉邈抓住了蛛丝马迹。   阿牧哭诉:“他抓我QAQ”   江循生无可恋脸:“……也在抓我。”   一人一系统都在不安中瑟瑟发抖,直到玉邈的手放开,江循都还没回转过神来。   玉邈拉住泪流满面的宫异,一言不发地往后退去,乱雪也蛮担心地望了宫异一眼,乖乖溜回了江循身边,站定,替他拍打刚才跌倒时沾上的灰尘。   宫异眼睛死盯着不住吐血的明庐,脸色青白,可刚往后退了一步,地上被绑着的明庐就剧烈挣扎起来,一口口地喷出发黑的血来,甚是骇人,他的身子拱成了一座桥,垂死的鲤鱼一般打着挺,惨痛地张着唇,啊啊地叫喊着。   声带融化,他根本喊不出像样的的语调,但他的口型已经足够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意图。   宫异剧烈颤抖起来。   明庐说:“公子,杀了我。”   宫异摇头,缓缓后退,玉邈则迈步上前,抓住了明庐布满血污的手,想要号脉,却发现号无可号。   他的筋脉也溶解了,可大概是因为体质强悍,偏偏死不去。   明庐无声地惨号:“公子,对不起,杀了我。”   玉邈抬头看向宫异,宫异抓紧天宪,嘴唇雪白,看样子随时都会失控奔逃而去。   江循看着不忍,玉邈则蹙眉,从宫异脸上转开视线,将广乘剑抽出鞘来,剑鞘与剑身脱离的瞬间,溅出了几星光华,剑柄上有上古烛照的精致刻绘,玉邈手握其上时,烛照周身隐隐现出金色的光纹。   他走到明庐身边,选定了他的咽喉,那里虽然已被毒腐蚀,但明庐尚能呼吸,若求速死,此处算是命门了。   江循上前几步,挡在宫异身前:“不要看。”   闻言,玉邈的动作稍停,目光斜飞向了江循。   江循完全是出于照顾青少年身心健康的良好用心,没想到宫异一咬牙,竟然从自己身侧绕开,冲到玉邈身边,伸手夺剑,玉邈也没有争抢,由得他抢去。   广乘对于宫异来说太过沉重,他双手拖着剑柄,剑尖抵地,磨出刺耳的噪音。   他拖沓着步伐走到明庐身侧,双眸间已然是空洞一片,灼烫的泪落在明庐的双唇间。   他咬牙,将剑双手举起,颤抖着悬在明庐的喉间,他睫毛上沾着泪,唇角却挂上了一丝痛极的惨笑:“……明庐,等几年再投生成宫家人。到时宫氏昌盛,我让你做我的右使。”   似乎是再也无法承受剑的重量,广乘剑从他手中落下,斩断了明庐最后一丝气息。   江循闭上了眼,《兽栖东山》里,宫家小公子性情傲气古怪、恣意妄为,却是江循最为同情的一个,即使他在这篇肉文里的存在感无限趋近于零,主角和宫异的交流仅限于打架互殴,但对于他……   还没来得及抒情完毕,一股极端不祥的预感就窜上了江循的心头。   他本能地朝后一闪,喉咙处一阵瘆人的凉意险险掠过,当凉意擦过他的脸时,一阵皮肉被破开的剧痛让江循闷哼一声,立即伸手去捂。   还没考虑到破不破相的问题,江循就愣住了。   他的脸应该是被划开了,可怎么摸上去一点伤痕都没有?   江循把护脸的手放下,手心处赫然有一线血迹,但他再把手捂上脸,那里的确是完好无损。   宫异也只是拿着剑随便挥舞了一下,广乘剑就猛然沉重起来,他用尽力气,竟没法再动它分毫。   他愤愤地扭头,却见玉邈的手向上摊开:“……履冰,把广乘还给我。”   宫异却起了气性,咬着牙紧抓着剑柄不肯放,直到一卷闪着火红幽光的鞭子凌空甩来,几下缠在广乘剑上,一道火光在剑身上燎过,宫异手心被烫,才吃痛撒开,那广乘剑稳稳落回了玉邈手中,而鞭子也如龙蛇般在半空游走一番,收回了白露殿台阶之上。   五行鞭“指天”,是殷氏家主纪云霰的上品仙器,她将手腕一抖,丈长的鞭子翻卷而回,没入半截铁笛状的把手之中,纪云霰用拔下的另外半截铁笛与其相合,又恢复成了完整铁笛的模样。   将“指天”插回腰间,纪云霰走下台阶:“宫公子,稍安勿躁。”   宫异却已经心绪躁动,无法控制:“刚才明庐与他发生争执,谁知道是不是他在暗中下了黑手!”   江循心下有了几分数,悄悄问阿牧:“我那仙器可有什么异毒么?”   阿牧急忙分辩:“当然没有!‘阴阳’虽然伞面是上古凶兽混沌的皮肤制成,可伞骨是剿灭混沌的十三仙人的骨殖磨就,正能克邪,哪有什么毒物啊!”   ……略吊。   江循按照上次阿牧调出“阴阳”的方式,调动体内气息,果然一次即成,握着伞,江循平举着递给了宫异,坦然道:“任你查验。”   由于折腾出来的动静不小,宴饮散后已经各自回房歇息的子弟也出来围观,越聚越多,议论声渐起。   “宫氏又去了一个?”   “嗯?宫氏不是早就被屠门了?哪来的宫氏人?”   “还没呢,喏,那玉蝉不就是宫家的门徽?”   “我听父亲说,宫氏还剩两人,一个是‘宫商’一脉的十六少,还有他的小厮,听说是寄养在玉氏的,此番到了学龄了,就随玉氏一道来了。”   “这也太狠了些吧?难不成应宜声真要对宫氏斩尽杀绝不可?这原先的六大仙派之一就只剩下两人了,还不肯罢手?”   “‘以宫氏笙屠尽宫氏人’,那魔头叛出宫氏时,不是立下了这样的毒誓么?”   “可应宜声不早就死了吗?”   听闻这纷纷议论,宫异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明庐的血流在了他的脚下,积成了一滩小小的血泊,他低头一看,如遭雷击,立刻跳开,环视四周,满眼敌意,双眸赤红,正欲发作,就听得层层人群后传来一个冷到过分的声音:“展氏的人都给我滚回去睡觉。有什么舌根好嚼?当面议论探听别人的家事,合该是我展氏门风吗?”   几个姓展的十四五岁的子弟当即噤若寒蝉,默不吭声地退了出去,其他几个八卦的子弟虽然与展氏无关,听到这么刺人的话也未免不平。可等看清来人后,也都闭了嘴。   在那把冷如霜雪的声音之后,紧跟上了一个异常清透愉悦的声线:“成啦成啦,都散了吧,殷氏家主在此,想必能料理好这事的,哄哄不散,可不是叫主人家为难了?”   纪云霰在此时走近,只对人群中瞄了一眼,殷氏那几位聊得兴起的子弟便匆匆收了声,恭谨地冲她鞠躬,转身离开。   而人群之后的两个声音,一刚一柔,一紧一弛,大多数子弟被这么一抻,也没了脾性,转眼散去了大半。   江循听到“展氏”这个关键词时,倒是留了个心眼,但听到是男声,他也没再多想,权当是书里没提及的哪个展家人,但等看清那两人的脸,江循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几乎是毫无困难地就和书里的人物挂上了号。   “展氏双姝”?   《兽栖东山》有言,展氏家生双姝,“容相昳丽,姿体风流,其美不可尽数”。这描写,这刻画,再加上“双姝”这个名号,怎么听都是两个如花似玉、俏丽可人的小美人儿吧?   而眼前,一个十二三岁的冰霜少年背手而立,身侧站着一个笑意盎然的高挑青年,两人俱是紫檀色长袍,曲裾深衣,右手手腕戴一枚纯金鱼纹护腕,的确如花似玉,的确俏丽可人,但从生理特征上来看,怎么看都是雄性。   然而这也不是重点。   书中记载,主角醉酒夜奔后,在月见亭遇见了展氏双姝之一,展懿。二人均因为饮酒身热,一言不合就开车,“金枪挑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有花堪折直须折,零落成泥碾作尘,端的是香艳无比。   现在你特么告诉我展懿是个男的?   虽然江循有效规避了剧情,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可看到展懿那张微醺含醉的美人面,江循还是尴尬得死去活来。   此时把江循从尴尬境地中解放出来的,居然是不依不饶的宫异,他眼望着“阴阳”不肯去接,依旧是怀疑:“你们秦氏奇宝怪宝众多,谁知道你用了甚么旁门左道?”   有了宫异的质问,江循终于得以从展懿身上挪开视线,他几乎要握住宫异小朋友的手热泪盈眶了,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如此作死的情绪:“此事……”   还未等他解释,纪云霰就从明庐尸身边站起:“宫小公子,此事确是误会无疑。明庐所中之毒,通过饮食入口,性极烈,一旦毒入心脉,便会视亲近之人为仇敌,心智昏乱,好血嗜杀,解毒之法只有一个,饮尽亲近之人的鲜血。”   宫异倒吸一口冷气,而纪云霰也做出了最后的补充:“……此毒世上只一人有。”   玉邈点头,给了迷茫的宫异一句提点:“温柔乡。”   江循了然,接上了话:“太女,钩吻太女?”   玉邈又看了他一眼,以示默许。   ……江循更加尴尬了。   这个魔道妖女,跟主角后来也有一腿。   这么算来,主角的腿简直伸遍了六大仙派、仙魔两道的被窝。   ……主角你上辈子一定是蜈蚣投生的。   宫异却一脸不信:“……饮食?这不可能,我和明庐同进同出,他伺候在我身边,半分都没有走开,只在晚宴替我试毒时喝了口酒,吃了些菜肴,可那些菜肴我也吃过……”   话音刚落,在场几人的表情都发生了变化,齐齐地转向了江循。   被强势围观的江循正一头雾水间,宫异就扑了上来,扭住自己的衣领,声色俱厉地质问:“你为什么没事?”   见江循还是不解,他的声音都颤了:“……我的那壶酒,后来不是被你抢去喝了吗?我问你,你为什么没事?” 第5章 中毒(三)   江循:“……”   还有这样的戏么?书里完全没提啊!   江循脑海中突然闪过了自己初初醒来的场景,头晕目眩,浑身灼热,内脏剧痛如同融化,肌肉也像是要从骨骼上剥离下来,随后他化为猫身,被玉邈路过捡走,之后便没什么特别的不适感了。   而刚才,广乘剑的剑气明明擦过了自己的脸,江循吃了痛,见了血,摸来却并无伤口……   江循心中有了个模糊的猜想,只是眼下情形还不分明,他不敢妄自断论,只能任一个比自己低一头还多的小家伙揪着领子,一蹦一蹦地发火:“你说啊!你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要抢我酒喝?”   江循就事论事道:“我不抢你不就死了吗?”   宫异被噎了一下,立刻改换了问法:“明庐喝了一杯,你喝了一整壶!你为什么没事?”   江循对宴席上发生了什么还不了解,正思忖着该如何作答,乱雪就隔在了两人之间,抓住了宫异的手腕,琥珀色的瞳仁间满是认真:“你,主人,不能动,不然不客气。”   宫异正气急,哪里把乱雪放在眼里,打了个呼哨,音调尖锐,江循周围的空气突然发生了有形扭曲,如鸟雀般乱窜起来,乱雪的膝盖倏然被一道气流击中,站立不稳,当即跪了下去,双膝重重砸在了青玉地砖上,地面咔嚓一声,裂出了两道细小的缝隙。   宫异嫌恶地瞪他一眼:“我在与你家公子说话,哪里有你这傻子插嘴的份儿!”   江循的表情变了。   远处,展氏双姝中稍小的那位面容严肃刻板的少年展枚,似是看不过眼,往前迈了一步。   宫异还打算继续教训乱雪,却被身侧传来的一个冰冷声调给震了震:“宫异。”   宫异扭头看了眼玉邈,和他视线一接触,他就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   但自尊还叫他硬犟着想分辨些什么,只是他尚未有机会开口,双膝就是一软,整个人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乱雪正懵懵地想爬起来,看到宫异直接跌趴下来,下意识地往前迎去,接住了宫异的上半身,但他的膝盖就和乱雪一样,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上。   宫异人小肉嫩,娇生惯养,哪比得了乱雪,就这么哐当一声跪下来,膝盖顿时痛得要裂开似的,疼得直抽气,整个人团在了乱雪怀中乱颤,手用力扯着他的前襟,好半天才缓过来。   几道看不见的银线在空气中划出肉眼难见的残影,前后纵飞向一个缓步走来的娇小身影,翻卷没入她的掌心。   江循顿时一个倒噎。   那少女着与自己身上别无二致的玄衣红裳,腰间围着金色蹀躞,身份已经不能再明确:“宫公子身娇体贵,我家乱雪动不得,那我秦秋可动得?”   等江循和少女视线相碰,刚刚还女皇气息十足的少女秒速软萌化,小步跑上来,拉着江循就往后退,眼神还担心地在他脸上流连:“哥哥,你还好么?我刚刚听到他们说温柔乡……”   宫异才缓过来,手上还沾着明庐身上溅出的血,听得“温柔乡”三字,内心悲愤难抑,也不顾自己脸上还挂着疼出来的泪花,带着哭腔责问:“那为何他喝了酒,明庐也喝了酒,明庐发疯,他却安然无恙?!他难道有什么特异本领,能百毒不侵不成?”   秦秋一双凤目明亮,斥道:“你怎么知道是那酒的缘故?难道你已经查验过?!再说,大家高高兴兴喝酒,你倒是规矩大,又是试酒又是试菜,平白败人兴致,我哥哥看不下去,说你若是怕酒有毒,你们交换酒壶便是。我哥哥明明是一片好意,偏被你作践成别有用心!”   江循还没来得及暗赞这妹子给力,就见她星星眼地蹭上来:“再说,我哥哥什么都行!也未必不能百毒不侵,是吧哥哥?”   江循:“……嗯,乖。”   妹子!你兄控也稍微有个限度!做个闭眼吹的脑残粉对你对我都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好处啊!   纪云霰见眼前气氛僵硬,站了出来,条理清楚道:“宴饮所用的酒是我所酿,每个人酒壶中都是一样的酒,酒壶也是随便分发,若当真是那太女想要对宫公子下手,即使她再阴险诡诈,也很难算计到宫公子会使用哪个酒壶。所以,宫公子,你再细想想看宴饮当时的场景,有何异常?”   宫异把这话听了进去,一番思索后,脸色骤变,竟顾不得仪态,手脚并用爬到明庐身侧,抖着手探入他怀中摸索。   江循远远听到展枚问身侧的展懿:“……释毒丸?”   展懿不吭声,只微微颔首。   江循心中顿时有了分晓。   《兽栖东山》中有提到,修仙世家宫家,主修音律,分“宫商”、“宫角”、“宫徵”、“宫羽”四门,分修箫、笙、琴、瑟。宫家本来是六大修仙世家中的第三大家,但在五年之前,原本要继承“宫徵”门主的宫氏门徒应宜声,不知为何狂性大发,在继任典仪上奏了一曲毁天乐,杀尽宫徵所有门徒,包括他的未婚妻、宫氏家主宫一冲之女宫纨。   宫家其余三门竟毫无察觉,直到“宫徵”一门数日无人下山,才引起了其他三门的注意。   文中只用了两个词,来形容宫氏诸人发现“宫徵”一门遭屠的场景:“蝇声沸反,恶气盈天”。   而这只是开始。   谁也不知道应宜声修成了什么邪术,前去清理门户的宫家高手纷纷折戟,死于非命,就连修炼到空冥后期的“宫羽”门门主也一去不返。   当年,宫氏年祭,正告祭祖先,抚慰亡灵,准备倾宫氏之力讨伐叛徒应宜声,孰料应宜声竟于此时公然现身,薄子墟一战,竟以一人之力,灭尽宫氏满门。若不是宫异当时生病在家,未能参加年祭,也必死无疑。   消息传出,举世皆惊。   虽然后来应宜声被殷家抓住,据传已被处死,但他的党徒钩吻太女却还逍遥着,并发展起了一股魔道势力。   江循之所以能记得这么清楚,原因之一就是,原书主角在成年后,曾经刷过征讨那位妖女的副本,然后按照所有肉文的套路,和妖女玩起了“你追我,如果你追到我我就让你嘿嘿嘿”的游戏。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们俩人应该是在大草原上放飞了一把自我?   而这位钩吻太女,虽然行为放荡,行事歹毒,但本人却对应宜声极为迷恋,他的遗愿,她绝对会尽忠职守地完成。   宫氏一门高手均被屠尽,侥幸活下来的一批门徒也在几年间先后死去。明庐身为唯一能照拂宫异的人,当然是十二万分的小心,即使到了殷氏也不肯卸下半分警惕,就算酒中无毒,也要放了释毒丸才肯放心。   ……然而,若是那释毒丸本身就有了问题呢?   沾着明庐鲜血的释毒丸被取出,宫异的手不稳,取出药塞时,几颗丹药滚落在地,纪云霰俯身拾起,放在鼻尖一嗅,面色就沉了下来:“……不错,温柔乡。”   这下,在场的人看向江循的眼神就都有了狐疑的成分,乱雪目光澄澈,仍是不解,而秦秋则拧起了秀眉:“也就是说,那放了释毒丸的酒,确是有毒的?”   她自言自语着,看向江循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惊慌:“哥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身体可有不适?”   看来秦秋也不知道自己体质特异之事。   江循的思路还算得上清晰,他知道,自己一定是中过毒的,他刚穿来时,浑身难过,脏腑燃烧,他只以为是穿越来的后遗症,全然没想到那就是中了温柔乡剧毒的征兆。   如果江循没想错,他的身体,或许具备极其强大的自愈能力,只是那时药性霸道,在体内冲撞肆虐,才会极度不适。   而自己并非这具身体的原主,不知道压抑控制,就变回了兽体,被玉邈捡走。   江循突然发现,这么推算过来,《兽栖东山》那个丧病的开头有了一定的合理性。   原主无意中替宫异挡了一灾,痛苦异常,又压抑着自己不要兽化,一路踉跄前行,无意在月见亭中看到一个对月独酌的美人儿展懿,男女莫辨,就稀里糊涂地拿他做了宣泄。   江循甚至有理由认为,这就是主角陷入中二病不可自拔的诱因。   毕竟无论是谁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了个同性,都会觉得人生虚幻,不如归去。   当然,还有些问题江循没能想通,譬如,展懿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怎么就乖乖被自己这么个连毛都没能长齐的家伙给上了?   ……好吧,这种问题暂时不重要。   现在,他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又该如何自辩?   自己可以在人兽之间任意转化,这种体质,在这个修仙世界里应该也算得上异类,而原主与妹妹的关系如此亲近,她都不知道原主的体质,那他是否有义务替原主遮掩一下?   江循正纠结之际,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玉邈淡淡地开了口:“他的确中毒了。我带他回了我的房间。”   江循:???   但是他反应也不慢,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稍一思考就接上了话:“是,我察觉体内有异时碰上了他。”   说着,江循悄悄用眼神溜他。   玉邈为什么要帮自己?   ……而且,说好的孤直高洁,仙家德之典范,雅之表率呢?这撒谎撒得也忒溜了点儿吧?   玉邈自然不知江循腹诽了他些什么,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他当时腹内灼烧,呕血不止,已有中毒之象,我便带他回房驱毒。”   江循煞有介事地点头:“是,毒未入心脉,还算幸运。若不是玉邈公子贴身近肉地为我除衣疗毒,我怕是性命不保。”   ……周遭一片静寂。   虽然不知为何玉邈主动为自己解围,但江循突然想看看,自己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这位端方雅正的玉家九公子还能怎么接腔。   玉邈没说话,默默伸手入袖。   江循突然有种特别不好的预感。   而还没等他想清楚这不妙感来源于何方,玉邈就很淡定地摸了件折叠整齐的东西出来:“正是如此。你的寝衣忘记带走了。”   江循:“……” 第6章 卖身契(一)   ……妈的这货不是玉邈这货不是玉邈这货不是玉邈。   《兽栖东山》里有说玉家未来家主是这种睚眦必报满嘴跑火车的伪君子吗?   江循瞪着那件肩膀上绣着小小的“牧”字的寝衣,感觉完全无法抵赖,索性闭嘴。   阿牧:“(///ω///)”   江循:“……你害羞个什么劲儿。”   阿牧:“衣服……他还随身带着……该不是想留作纪念吧。”   ……握草这么一说更像变态了啊!   这下就连秦牧的资深脑残粉秦秋都有点接受无能了,在江循和玉邈之间看来看去,表情纠结,最终还是对玉邈行了一礼:“谢玉家公子能出手搭救我兄长。”   玉邈收感谢倒是收得爽快:“我不能见死不救。”   宫异听了这解释,总算消停了一点,可心中的疑窦还未能全然解开,瞪着江循:“……刚才你怎么不说?”   问过之后,他也觉出自己这个问题挺愚蠢的。   秦家与玉家素来不交好,偏偏秦牧中毒时碰上了观清,承了他的情,不愿当众提起也是常理。   ……所以,他刚刚才会在观清的寓所附近撞见秦牧?   一切细节都一一对应了起来,宫异不再纠缠,但也没有说半句抱歉,忍着膝盖的痛挣扎站起,乱雪懵懂地想伸手扶他,却被他一把搡上了肩膀,没想到乱雪底盘扎实,一推之下,乱雪没怎么着,宫异刚刚站稳的身子倒是登登登往后直退数步,差点儿栽倒。   纪云霰适时走上前来,拉过宫异问:“……宫公子打算如何安置他?”   宫异本欲发作,转头看到地上躺着的少年,目光才平静下来。   明庐昨天才跟自己说,他近来声音似乎在变,哑哑的不好听,来到这众家公子集聚的地方,怕惹人笑话,给宫氏丢人,索性少说些话为好。   宫异觉得口舌发酸发涩,蹲在他身边,安安静静的,不再多说些什么。   在场的都是知情识趣的人,就连刚才用宝器“银傀儡”逼着宫异下跪的秦秋也没再言声,拉着江循要走,可转身就看到了玉邈,她没什么和玉家人打交道的经验,目光就有些躲闪。   江循长叹一声,算了,该躲的躲不掉,他替自己圆场,自己不表示下谢意未免太说过不去了。   ……何况自己的寝衣还在他手里头捏着呢。   他转身揉了揉秦秋的头发,发现秦秋并不对这个亲昵的动作表示惊讶,心里便对兄妹二人的关系又多了几分数。   他对乱雪道:“你跟着小姐回去,护卫好她。”   乱雪扭头,望着跪在尸身边的宫异,目光里流露出担忧:“他,怎么办?”   宫异旁若无人地跪在明庐身侧,用染血的小手盖下他的眼皮,扶正他发上的玉蝉,取出天宪,抵在唇边,潺潺音流流泻而出,曲调袅袅婉约,如有鸟雀啁啾低鸣,听来令人心静。   乱雪似有所感,也不再追问,护在秦秋身侧离开,秦秋还挺不乐意的,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江循,直到得到了江循一个安慰的眼神,她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   纪云霰叫几个殷氏弟子去置办棺椁,准备简单典仪,而没了“主角睡展懿”这样的破事儿,展氏兄弟两人也只是两位再普通不过的围观群众而已。   但江循注意到,从刚才起,展懿就不露声色地注视着纪云霰的背影。   看起来纪云霰并未意识到来自身后的炽热目光,三言两语向殷氏弟子安排好了明庐的身后事,她就走到了宫异身后,静静地等着他奏罢一曲后,才俯下身,低声向他说着些什么。   冷面少年展枚也注意到了哥哥的视线方向,顺着看过去后,似有所悟,一板一眼地认真道:“哥哥若是关心宫公子,去看一下也无妨。”   展懿微笑,收回目光,伸手勾住了展枚脖颈,背过身去:“罢罢罢,咱们回去吧,现在他不需旁人同情,留他一个独处,他也能自在些。今夜兄长无处落脚,借你床榻同睡一宿,如何?”   展枚严肃脸:“兄长,不要勾肩搭背,请自重。”   江循距二人数十步开外,却能把这两位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抬手揉着耳朵,转向玉邈,刚准备说点什么,玉邈就往后倒退两步,转身朝自己的居所走去。   江循没脾气地跟了上去。   江循一直尾随着玉邈走到僻静处,四周黑得吓人,两人身上又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明庐身上的血腥气,江循越走越是背脊僵硬汗毛倒竖,越走离玉邈越近。   两人之间的距离恒定保持在五厘米以内,所以,当玉邈猛然刹住脚步时,江循也就毫无悬念地怼了上去。   鼻梁生生被撞了一下,酸疼难忍,一瞬间江循的生理泪水都要下来了,他泪眼朦胧地抬头一看,发现转过来的玉邈的嘴角,居然是向上扬着的。   ……他现在有充分的理由怀疑玉邈是算准了故意停下来让他撞上的。   江循早就把最坏的可能想好了,大不了就承认自己是那只猫,然后陪他玩玩,满足下他的恶趣味就是了,所以他相当淡定。   玉邈也很自然,捉起他的手腕,凝神片刻,江循便觉一股精纯的灵力涌入自己的体内,从手腕沿周身游走一遭,又回到原点。   玉邈把灵力收回,道:“你的金丹已经修复了。”   想到明庐死去时,玉邈便用手试探自己脉息时的模样,江循不禁吃惊: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推想到是酒有问题了吗?   果然,玉邈下一句就直切问题的核心:“自愈能力这样强,明明是现成的理由,为何不解释?”   江循淡淡道:“不必。信我之人我何必解释,不信之人我解释又有何用。”   阿牧:“这话说得好帅(*/ω╲*)”   江循:“你没看出来我是在装逼吗。”   阿牧:“……”   江循装下了这么大的逼,自然要摆出一副世外高洁凛然不可侵犯之姿,没想到,玉邈直接反问道:“……不解释的对象,也包括令妹?”   上一秒还矫首昂视的江循秒怂:“……你想要什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姓玉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肯定是要从自己这儿敲诈勒索点儿什么才甘心。   玉邈抬手一丢,江循下意识一接,低头一看,脸就黑了。   自己的寝衣正迎风招展,煞是招眼。   他急忙把寝衣收好,而玉邈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他一番,便出乎江循意料地转过身去:“若是我有事,自然会找你。”   ……靠。   这是长期卖身契的意思?   江循还没来得及揪住他问个分明,就见两个同穿琉璃白衣墨色长袍、腰挂勾玉的人走来,其中一个人的声音江循还熟得很,是自己猫化时勾搭着玉邈说话的那位:“小九?出什么事了?”   江循再不犹豫,掉头就走。   他还记得设定,秦家与玉家有世仇,今天的寝衣事件他还发愁要怎么同秦秋解释呢,他可不想把水越搅越混。   然而江循还是闪得慢了些,因为他很快就听到身后的疑问声:“……那是秦家公子?”   ……药丸。   玉邈倒是承认得痛快:“是。”   “你与他……”   “萍水相逢而已。”   ……玉邈同学你这张口来瞎话的本事真是可以的。   哪个次元的萍水相逢,会要挟对方口头签长期卖身契的?   江循按照阿牧的指示准备回自己的寓所休息,没想到走出好远,耳边依旧还能听到几人的对话。   玉家兄弟俩似乎对玉邈的话都深信不疑,而且他们对于今晚的乱子显然更关心。   按照玉邈的陈述,他的居所与宫异居所仅有一墙之隔,他夜半出行,听到了隔壁的异动,急急赶过去时,发狂的明庐已经把宫异搞得狼狈不堪,若不是他及时赶到,宫异怕就要被那杀人乐声剜心掏肺了。   江循想了想宫异那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心下明了,至少在这方面玉邈没有扯谎。   玉邈那边,听过了事情因果的少年玉逄唏嘘不已,感叹了一会儿宫异命途多舛后,又好奇问道:“小九,你刚才不是已经回房睡下了吗?大晚上的怎么又跑出来?”   玉邈想起醒来后就不知所踪的猫,难免失落:“……出来找东西。”   走出老远的江循隐约听到这样的对话,才放下了心来。   他是太多虑了,玉邈就是脑洞再大,也不能凭着那么点蛛丝马迹,就断定自己就是他捡回家的猫。   从玉邈视角看来,他只是捡到了遗落在小径上的自己的衣服,同时捡到了一只猫而已。结合自己中毒的事实,按照正常思路推演,玉邈很有可能以为自己是毒发后,身热躁动,除去衣服,躲到哪里自行治愈去了。   相对于“秦家公子其实是只猫”,这种思路倒是更贴合实际些。   但江循还是不能放心,毕竟自己在猫化时玉邈也试探过了自己,江循打算回到住所,再变回猫去,好摸清自己这具身体的变化规律。   然而……   江循缩在锦被之中,周围的一切都沉浸在黑暗当中,外面的风吹草动几乎就像是响在他耳边,草叶的拂动声声声入耳,他卷着被子滚来滚去,起来点了灯,还是睡不着。   当年江循呆过的第一个孤儿院有虐待小孩的传统,不听话的就关小黑屋,江循三四岁的时候是小黑屋常客,后来孤儿院被曝光,江循被转入了新的孤儿院照管,不久后就被人收养,可他还是落下了怕黑怕独处的毛病。   江循:“阿牧,陪我说会儿话。介绍下这个世界什么的,说点儿什么都成。”   阿牧:“zzz……”   ……系统我要你何用啊系统。   乱雪也被他支去照看秦秋了,今晚能不能回来都是问题,江循辗转片刻,再也忍受不住,凝神聚思,化为猫身,跳下床榻,奔出门去,轻车熟路地沿着小径一路跑到了玉邈的居所边,沿着窗户想跳进去,可扑腾半天,江循发现自己尴尬地卡在了窗沿上。   ……身为一只猫我也忒不称职了。   江循正蹬着后腿试图翻上来,就感觉一股力道托着自己的前爪,把自己举了起来。   玉邈已经换上了寝衣,准备入睡,突然听得窗口处扑腾扑腾地作响,便来看个究竟,没想到抓住了意外之喜。   猫的瞳色蓝汪汪的,尖尖的小耳朵都耷拉了下来,满委屈的样子,玉邈看着好玩,就把猫抱进怀里,轻轻啄了一下它的桃心小嘴:“玩够了,回家睡觉。” 第7章 卖身契(二)   江循这下可以完全确定,自己并没有掉马。   他相信,如果知道自己就是秦牧,玉邈这一口是无论如何都亲不下来的。   自我安慰了一下猫与人的生理构造不一样,江循被同性亲吻的郁闷就减轻了不少,由着玉邈抱进了屋里去。还没躺上床,疲累交加的江循就已经是昏昏欲睡,脑袋抵在玉邈的怀里,一掉一掉的。   玉邈用手轻轻托着他的脑袋,手指在猫脑袋上最细密柔软的绒毛上抚摸几下,嘴角不禁噙起了笑意,小猫小得叫人忍不住心生怜爱,就是一只茸茸的线团大小,玉邈越看越喜欢,又逗弄了一会儿,就把迷糊着的江循放在了自己的腹部,自己谨慎地躺平下去,仰面朝上,合上眼睛。   一夜过去,江循对自己的床伴极其满意。   玉邈居然连个身都没翻,让他一夜睡到了天蒙蒙亮。   江循睡饱了,趁着玉邈还没醒,轻捷无声地跃下床去,小心翼翼地跳上凳子,再跳上桌子,来到窗边,这次倒是顺利得很,只是站在与地面距离略远的窗边,纠结了一会儿“跳还是不跳”,最终还是一咬牙,拿出跳楼的决心跳了下去。   落地后,江循腿软,趴在地上缓神。   阿牧:“哈啊~等等你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Σ( ° △°|||)︴”   江循:“昨天晚上睡不着来这儿借个宿。”   阿牧惊慌脸:“你们……你们俩……”   江循:“只是借张床而已,你在想什么,住脑。”   阿牧委屈:“哦……”   伏地许久,江循总算缓过来了,颠颠跑回了秦家居所,幻化出人形,一边穿衣服一边向阿牧打探情况:“说起来,玉家和秦家究竟有什么仇什么怨?”   书里的重点是描写主角如何嫖天日地的,当然不会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着笔过多,但阿牧也不知其所以然:“不知道,只是都这样说,所以……”   江循无语三秒。   看来还有不少事情等着自己去摸索呢。   曜云门在南山山麓,四周环翠迭迭,水缠树绕,松菊兼备,竹梅共生,云轻雾缭,极目无垢,晨钟响过三遍,已经有世家子弟聚集在此,着月白蓝衣、腰间佩戴夔首玉带钩的殷氏子弟当然人数最多,玉氏、展氏和乐氏也算得上是人丁兴旺。   反观江循这边,身边就一个秦秋,不过小姑娘也是心大,和殷家的几个女孩儿相谈甚欢,还拿着自己的仙器之一“银傀儡”,操纵着一只布偶在地上团团转,引起她们的声声惊叹。   当然,江循这边的小猫两三只还不是最惨的,光杆司令宫异小朋友,正背着手,昂首挺胸站在一片空地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无人上去同他讲话。他的眼周还隐隐肿着,大概是一夜未能入睡的结果。   人多的地方,总能多听到些议论。昨夜明庐发狂之事,闹出的乱子不小,又是在殷氏主殿之一的白露殿前出事,自然成了多数人的谈资。   在絮絮的议论声中,宫异的面孔明显发了白,但还是强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把自己绷得紧紧的,像是一张弓。   只有两拨人没有碎嘴,一拨是展家,一拨是玉家,玉家现在负责照看宫异,当然不会当众议论这些,而略叫江循吃惊的是,展家领头的竟然不是展懿,而是那冷面的小美人儿展枚。他的身姿像是棵挺拔的松,往那里一戳,展氏竟无一人敢再议论些什么,只专心等待晨会开始。   虽然这两拨安静得很,但其他的嘈杂议论也够叫人烦心的了,江循思忖片刻,迈步走向宫异。   宫异察觉有人靠近,回头看了一眼,等发现是江循后,就立即扭了回去,从鼻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江循看他这样,并不生气,倒觉得熟稔亲切,当年在孤儿院里,刚入院的孩子总会对周围的环境抵触上一段时间,江循因为长得好,又耐心,常常被叫去安抚小孩,倒也有些经验。   他把手摊到宫异面前,正反向他展示了一下,宫异瞟了一眼,并不感兴趣。   江循从随身的荷包里掏了个银币出来,用左手拇指、食指和中指捏起,手心向上摊开,右手手心向下,捏起银币,握于掌心,把拳头放在宫异眼前,左手则呈杯状,在宫异耳后轻轻一抓。   宫异有点莫名其妙,问:“你干嘛?”   江循的右手手指一根根展开,那银币却消失无踪,而他的左手捏着银币,从宫异耳边撤回,在他眼前轻晃了晃。   宫异撇撇嘴:“雕虫小技。”   江循挑眉,把银币递给了他:“要不,你试试看?”   宫异不由一怔,捏着银币哼道:“你们秦氏就是把戏多。这银币是什么法器吧?”   江循耸耸肩,不置可否:“你有什么小物件吗?随便什么都行,我再给你演示一遍?……哎,我看你的玉蝉不错。”   宫异瞬间炸毛,倒退一步,剑拔弩张的:“你敢碰我的玉蝉!你要敢动一下这就是你死前碰过的最后一样东西!”   江循相信,如果自己控制住秦牧的人物形象不跑偏,做个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好青年,那么,宫异小朋友绝对是《兽栖东山》里当之无愧的第一中二病。   江循并不介意他的,笑道:“宫公子不会连这种雕虫小技都看不破吧。”   宫异翻了个白眼,把银币捏到了手心里,试探了一下是否有灵力流动:“……幼稚。”   幼稚也无所谓,反正现在宫异最需要的就是分心,不去想那些伤心事,这样跟他聊聊天,至少能叫他好过些。   毕竟他也只是个孩子而已。   江循想着,转身欲走,却不慎撞上了个人,他抬眼一看,暗呼了声糟。   玉邈一脸淡漠地立在那里,阳光把他象牙般的皮肤照成了半浅金色,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尊精心雕琢、凛然不可侵犯的玉像,目不斜视,耳不旁听,好像他的眼里完全没有江循的存在。   江循这才发现自己在无意间接近了玉家子弟的聚集区,放眼一望,一帮穿着晃眼的琉璃白衣的家伙,都目视前方神色坚定,竟没一个看向自己的,连个余光都欠奉。   稍稍惊讶了一下,江循表示情绪稳定。   讲道理,自己没注意到情形,贸贸然跑到了玉家的人堆里,没挨揍已经相当好了。   正准备麻溜离开这是非之地,江循突然感觉一道目光意味深长地从身侧投来,激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回头一看,那几个玉家小哥都站得一个赛一个的笔挺端庄,哪有什么私下打量的。   ……是错觉?   江循自嘲地耸耸肩,朝秦秋走去,而秦·脑残粉·秋早已是双眼放光:“哥哥,我看到了!那是什么仙法?”   江循暖暖地笑开了,抬起右手来,虚握成拳,左手一个响指过后,一朵开得鲜妍漂亮的紫色小花就在右手手心里绽放开来,江循走到秦秋身边,把花放在她乌黑柔亮、散发着淡淡茶籽香气的分髾髻边,简单修饰了下,就抱着胳膊含笑打量:“……好看。”   阿牧:“很棒诶,怎么变出来的?这花很配她(*/ω╲*)”   江循:“不错吧,刚才在路边掐的。”   阿牧:“……”   旁边的几个女孩儿早就盯着江循红了脸,明显是秦秋这个标准哥吹对她们说了自己什么好话,江循冲她们点点头,微笑,秦秋也开心得很,指尖小心翼翼地点着花心,生怕给弄坏了,面上泛着淡淡的红:“哥哥最好啦!”   江循摸摸她柔软的头发,又想起乱雪,转身望去,发现他正蹲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摘着小花,编着花冠。   似乎是与自己有什么感应,他扭过了头来,江循也走了过去,蹲下:“在做什么?”   乱雪举起花冠,比比划划地往江循头上戴:“……小姐。”   江循失笑,放慢语速,用最简单的词汇好让乱雪明白自己的意思:“昨天晚上,小姐睡下,你怎么不回来?”   乱雪露出了纯真又疑惑的眼神:“乱雪,不是一直,守着小姐,在门外?”说着,他点了点江循的胸口,“公子说的,乱雪,什么时候,都要保护小姐。”   江循:“……是的,你做得很好。”   夭寿了这是以后都得独守空房的节奏?   想着那偌大的空寂的寝房,江循内心悲苦了一阵儿,就毅然下定了决心。   车到山前必有路,无路爬山我背车。再不济,不是还有个可以蹭床的地方吗?   ……   曜云门有公课和私学之分,公课和现代大学的大课差别不大,几个世家的子弟一起听夫子授课,私学则是各个世家派来的夫子负责讲授。   晨会散后,江循见过了秦家的三位夫子,确定他们虽是秦氏家主精心择来侍奉秦牧的,但却都对秦牧了解不深,他也就安定了不少。   不过,略叫江循吃惊的是,在他和三位夫子见礼的时候,其中最年长的一位浮山子捻须笑道:“秦公子果然如传闻中一般,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夫子我书读得不多你莫驴我。   但是看几位夫子纷纷点头、满眼赞赏的模样,江循又觉得微妙起来。   也就是说,原主之前在别人的心目里是这样的形象?君子如玉,尊师重道,宠爱妹妹,孝敬父母?   ……这么一个人,难道仅仅因为身中剧毒后不小心睡了个男人,就自我放飞了? 第8章 卖身契(三)   江循觉得玄幻得很,但细细想来,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江循觉得睡错了人不打紧,又不是被别人睡,说起来还算占了便宜,可没准儿原主就觉得天崩地裂,人生不会再好,只能靠放纵自我才能实现心灵救赎。   自我调剂结束,江循也就接受了现实。   既然已经成功规避了最初的剧情,那么接下来的剧情肯定会发生变化,顺其自然才是上策。   唯一叫江循有些担心的,是《兽栖东山》中缺损的那几页,谁也不知道在那几页中发生了什么,就让主角落到了被全线追杀的局面。   当然,主角在被追杀的过程中又忙里偷闲地打了几炮,关键词,野外、NP、尼姑庵、换妻。虽然由此可见主角艳福不浅,但江循对于成为死在牡丹花下的风流鬼实在不感兴趣。   既然原主作死,系统废柴,江循自己要是再不给力一点,还不如麻溜儿给自己买口棺材等死得了。   不作死不好么主角?好好活着不好么主角?   三月后。   江循提着一包醍醐饼,小心翼翼地攀着外头的一棵歪脖子树爬上墙,他刚刚跨坐上墙头,就看到了一张沉默而冷淡的脸,正仰头看着他。   江循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儿掉下来:“……枚妹你别吓唬我啊。”   展枚的脸一黑:“别这样叫我。”   江循用脚踩在墙头上,稳住身子,单侧胳膊随便撑在膝盖上,俯视着笑道:“行行行,方解,你就省省心,别堵我啦成不成?”   展枚站在墙根下,一张严肃的小脸绷得连个褶子都不见,眉头微微锁着:“私溜出门,破坏门规,你这样是不对的。”末了,他还补充了一句,“……注意仪态。”   江循哈哈一乐,随手丢了包东西下去,展枚抬手一接,还没看清那是什么,旁边就有一道黑影落下,展枚立刻去抓,可江循竟然蹲在原地,乖乖的没动弹,展枚脸色一变,伸手去搀他:“……可是伤着哪里了?”   江循一抬头,果然满面痛苦:“别动别动……脚震麻了,快快快搭把手。”   展枚的嘴角肌肉轻轻一抽,主动托着胳膊把人搀起来,江循靠在墙边活动着脚腕,指着那丢下的油纸包道:“听汝成说你喜欢吃这种金乳酥,路上看到了就带给你。嘶——不成,震着了,扶我走两步。”   汝成是展懿的字,展枚闻言,依旧是一脸的不赞同,把油纸包塞回了江循怀中,一脸严肃地扶着他往前走:“以后不要再擅自外出。最近天象有异,怪奇之事频现,若是出了事,你要怎么向小秋交代?况且,食甜过多会令人心智软弱。你……”   说着,他望向江循手上的醍醐饼,露出了教导主任一样痛心疾首的表情。   江循奇道:“这是什么歪理邪说?”   谁都知道秦家公子嗜好甜点,隔三差五就要翻墙出去买。展枚见这理由不管用,只好换了个说辞:“嗜甜过多,容易生牙病。”   没想到,江循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确实如此。照这个吃法,早晚有一天会蛀牙的。”   展枚:“……你知道还如此放纵?”   江循也缓过了劲儿来,原地蹦跳两下,确定身体无事后,就冲展枚笑盈盈地摆手:“生而在世,总有不得已。不过借枚妹吉言。”   展枚一头雾水,但还是不忘冷着一张脸纠正:“别那么叫我。”   目送着江循提着点心,大步流星地离开,展枚摇头叹息,突然觉得怀中有异,伸手入怀,竟掏出了那包明明已经放回江循怀里的金乳酥。   他愣了片刻,照原样把点心塞回怀中。   ……午后有公课,到那时再还给他便是。   江循拎着点心,一路上跟各家子弟大方地打招呼,碰见相熟的,就把几个顺道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丢给他们,江循虽然有时略怂,但疏朗大方的个性倒不容易招人讨厌,一路溜达着到了众公子的居所,他才警醒起来,溜进了一条缦回的廊腰间,四下张望,确定无人后,便拣着一间隐隐透出沉香香气的房间钻了进去。   玉邈正在临帖,听得门吱呀一声轻响,极轻地扬起唇角,搁下笔来,思忖了些时间,又把笔拿起,继续笔走龙蛇。   所以,江循一进来,绕过屏风,就看到玉邈一身琉璃白衣,高贵又冷漠地临窗而立,笔尖滴下一滴青墨,落在纸上,溅出一个完美的落笔。   对于这类白得发光的衣服,江循总想手贱地摁个手印上去。   他晃晃手里的醍醐饼:“买回来了。”   玉邈执笔,审视着手下的字,并不抬头:“放下吧。”   江循乖乖放下,可也没忘记此行的主要目的,他左右看看,就近拣了个凳子坐下:“玉九,咱们得谈谈。你不能光逮着我这一只羊薅羊毛。”   玉邈翻了翻已经写好的纸张,依旧是不抬贵头:“什么意思?”   这家伙每次都装得一手好傻,江循都习惯了,于是继续提出自己的诉求:“玉九你看,人总要讲道理,我能理解你喜欢吃这种小甜点,而且你们玉家不带小厮,没人替你出去买这些甜食,你馋得慌也是正常。可你总叫我去买,我很没面子的。好歹我也是秦家的公子,你把我当小厮使唤是不是有点过分?”   玉邈:“那依你所言,我应该找谁帮忙?”   江循实诚地给出了建议:“这正是展现你们玉家兄友弟恭的时候啊,叫你七哥八哥出去买不就结了。实在不行,你还可以试着色诱啊。”   玉邈的手一顿,半晌没吭声。   阿牧:“诶?出去玩难道不好吗?还可以给小秋带东西的。(/≧▽≦)/”   江循:“……敢情每次不是你翻墙,那么高往下跳,跳一次我觉得就要死一次。”   阿牧:“你不是才学了御剑Σ( ° △°|||)︴浮山子还夸你灵性高呢。”   江循:“你别提御剑,我想吐。”   阿牧对手指:“……哦。”   玉邈似乎是在认真思考江循提出的建议,在江循几乎以为有门的时候,玉邈反问道:“色诱,可以吗?”   江循立即打蛇随棍上:“当然。小秋说了,多少世家女子倾慕于你,赞你玉树临风,品貌一绝,你若是稍假词色,不知有多少人愿意……”   江循咬了下舌头,才没把“献身于你”这么奔放的形容脱口而出。   他这话虽然夸张,但说来也不是多么亏心,白衣对人的相貌要求就格外严苛,偏偏玉邈就能把白衣穿出一身风流,这是从骨骼里美出来的风韵,这种在骨不在皮的美法,即使是江循,偶尔盯着玉邈看时也会生出几分恍惚。   玉邈像是想通了,终于看向江循,望着他的眼睛道:“……用来诱你可够?”   ……大哥,请你自重。   已经料到这货没那么轻易放弃剥削自己这个廉价劳动力,江循也并不多么失望,站起身来,腰间蹀躞哗啦响了一声。他认命地冲玉邈伸出手来:“下次想吃什么?钱先给我。”   反正江循这里不设找兑,他给多少江循就花多少,拿别人的钱来做人情也不会心疼,玉邈也照例很自然地甩了一枚碎锭子来:“下次换一种点心来。”   江循抬手接住,转念想起展枚同学的话,深觉有理,便转述道:“你这样早晚会得牙病。”   玉邈神色淡然:“到那时还烦请秦公子给我买药。”   ……干。   四下打探清楚无人路过,江循才闪身离开,临走了还特别任劳任怨地给玉邈把门关上了,顺道向屏风那边比了个中指。   自从玉邈知道了自己不欲为人所知的自愈能力,他就开始要求江循替他出门跑腿买甜食,搞得整个曜云门的人都知道秦家公子嗜甜如命,还有不少小姑娘来给他悄悄塞些亲手做的甜点。   江循表示自己有点牙疼,但他还是按照玉邈说的,每天闲着就翻墙出去给他搜罗各色的甜点,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有把柄捏在他手里,另一方面,江循可忘不了,在书的结局里,最后就是这位大爷把自己戳了个对穿。   综上所述,先刷刷好感度准没错,即使是最后他一不小心玩脱了,玉邈保不齐还能看在他跑腿比较利索的面子上,留自己一条命。   况且,自己也不是全然捞不到丁点好处。   已经是初春时分,天黑得晚了些,所以江循也不急,从容地读完一本书后,才化为猫身,散着步悠悠往玉邈的住处踱去。   别的不提,原主的灵性是足够的,小小年纪便结成了金丹,这修炼速度虽然较玉邈的金丹中期逊色了一线,但在同龄的公子群中也是出类拔萃,再加上江循本人领悟力也还算不错,那些艰涩书籍读起来不算太费劲,他又有那么点过目不忘的本事,所以就连古板的浮山子都盛赞江循,说他将来必能光耀秦氏门楣。   江循内心悲苦。   他觉得自己在读书期间,给未来的玉氏家主当狗腿买甜点这回事儿,就已经把秦氏的门楣糟践得差不多了。   西边已经是明月高悬,只是今夜的月罩在雾中,光晕散乱,胧胧如梦,突的一阵冷风掠过,江循打了个寒噤,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然而,还没走上两步,江循就看到了个人影。   江循一骇,隐在了草丛间。   自从与这个身体融合后,江循的视力与听力都大幅度提升,但他敢确信,自己完全没听到这人靠近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任何她发出的声息。   那是个江循从未谋面的少女,单看身影便是极美的,窈窕如画,丰韵娉婷,要是正常男性,现在怕早已是血脉贲张。   而江循也是血脉贲张。   ……被吓的。   他正在思考这谜之少女到底是何方神圣,那女子似乎就察觉了江循的存在,扭过头来,冲着他的藏身处嫣然一笑。   月光下,女子的容貌姣好异常,美到足够令人窒息,但江循刚屏住呼吸,就见她的五官,像是被泼上了水的墨画,慢慢在娇美的脸颊上融化开来,一张脸变形、走样、扭曲,开始向下滴落粘稠的黑色物质。   江循立在原地,呆愣了片刻,随即撒腿就跑,蹿得如同闪电,一路狂奔到了玉邈半开的窗下,蹦在窗台上扑腾了两下才窜进屋里,左右环顾,寻得一个人影,来不及多看就一猛子扎进了他的怀里,小后腿不住蹬着,整只猫已经变成了一只爆炸的毛球:   “喵!呜喵……” 第9章 扇面美人(一)   玉邈刚刚沐浴完毕,还未来得及换上衣服,就见一团雪白的毛球咕噜噜滚了进来,他刚蹲下伸出手来,毛球就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抖如筛糠。   有鬼!玉九救我啊啊啊啊啊!   江循给吓得三魂掉了七魄,一味拱在那片温热里不肯出来,直到他一低头,看到了某样可能会让他长针眼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至少在三天内没法直视玉邈了。   玉邈应该是刚刚洗完澡,身上还微微透着潮湿的热气,眼睫上挂着一滴未擦净的水,将滴未滴,冷锐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略淡的唇色也因为热力而变得水红起来,身上清正雅致的淡淡香气就弥漫在江循的鼻端,弄得他鼻子有些发痒,忍不住就把温热的小鼻尖拱在他胸口旁蹭了蹭。   ……他发誓自己并不想碰到那颗淡粉色的乳珠,他发誓。   玉邈当然不会介意这个,他随便扯了条浴巾,把自己包裹起来,便抱着不肯抬头的猫来到桌凳前坐下,檀木桌上燃着一枝香,旁边就是切得小块小块、整整齐齐码在一起的醍醐饼。   他拈了一块,送进了江循口中,问:“喜欢吗?”   江循乖乖叼过来,含在嘴里心不在焉地咀嚼着。   尽管他一点都不爱甜食,但是玉邈喜欢,因此在无奈的比较之下,醍醐饼已经算是江循比较能接受的甜点了。   看猫开始吃东西了,玉邈才松了口气,又喂了它两小块,才抱起来,替他理净细须上沾着的饼屑,又取了柄小梳子来给梳毛:“怎么了,嗯?”   江循哼哼唧唧的,“有鬼在花园里散步,救命啊好可怕”这句话他也只能用充沛的感情和动作做出后半句,至于前半段玉邈能不能听懂,只能看命。   听着小奶猫的低低呜咽,玉邈似有所悟,抱着它嫩嫩的小前爪,平举在自己面前,亲了亲嘴。   江循:“……你听不懂可以,别动嘴行吗?”   阿牧:“(*/ω╲*)”   江循:“还有你,看完了再捂脸还有什么必要吗?”   没想到,亲过之后,玉邈就把江循放在了床上,窸窸窣窣地穿上衣服,取了广乘,把小猫笼在袖中,便踏出门去。四周寂静无人,玉邈才把江循摸出来,护在掌心,问:“猫眼通灵。你可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手心里的小东西上下点了点头。   玉邈安慰地用食指理理他额上的软毛,一路停停走走,终于走到了江循遇见那诡异美人的地方。   刚刚靠近,玉邈的神情就发生了变化。   ……浓郁的鬼气。   这是哪里来的孽障,居然能通过殷家的重重封印闭锁通到这深处来?   江循眯着眼睛环伺着四周,生怕冷不丁又看到一张融化的脸,但他这一看,竟发现了一点异常。   他低低“喵”了一声,把脑袋钻出玉邈微微相合的掌心,玉邈似有所感,把他放在地上,江循落地后,围着自己发现的东西跑了一圈,然后蹲在原地,舔了舔唇,仰头喵了一声,眼睛水汪汪的,似乎是在讨赏。   阿牧:“……你好像一条狗喔。”   江循:“滚。我这样看起来比较可爱。”   玉邈的神情果然柔和了不少,把江循重新抱起来,奖赏性地亲亲他的耳朵,取出帕子,沾了些地上的东西,放在鼻翼边嗅了嗅。   江循嗅觉敏锐,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墨香气。   ……墨香?   江循虽然不大想去回忆那么恐怖的画面,但那绝色女子的容颜,细想来的确像是泼上了水后被毁掉了的水墨画。   玉邈思忖片刻,捧着小猫询问:“一会儿我会把你放在家里,去找纪家主说明情况。去去就……”   没等玉邈把话说完,江循就果断扑上去抱住了玉邈的手腕,把脸侧过来蹭一蹭,哀怨地喵了一声,眼睛里的光一晃一晃的勾人,满眼水汽缭绕的,委屈得要命。   阿牧:“噫。→_→”   江循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道:“反正只要别叫我一个人呆着,我上去亲他一口都无所谓。”   玉邈看着手掌里瑟瑟发抖地望着自己、满眼央求的小猫,心都要化了,便打算把事情调查清楚,再去不迟。   他用掌心护好江循,顺着那鬼气一路跟去,江循虽然对鬼气不大敏感,但本能地觉得危险,就尽量往后缩着。   来到了一处独门独院的居所,抬头看清上面的“听石斋”字样后,玉邈眉头皱起,而江循也发现,那恶气在这个地方便消弭无踪。   玉邈谨慎地把江循藏在了自己袖内,掖好,正打算上去叩门,门就从里面拉开了。   宫异哪能想到自己门前静静悄悄地戳了个人,一开门直接倒抽一口冷气:“观清?”   听石斋?宫异的住处?   玉邈倒是平静,神色平遂,就像老友来拜访一样:“方便让我进去坐坐吗?很久没听你奏一曲了。”   宫异摸摸腰间的骨箫天宪:“我现在需得去守天阁研习乐谱,恐怕……”   守天阁相当于殷氏的公用图书馆,中间奇书异文卷帙浩繁,也有不少关于宫家音律的收藏,自从薄子墟一战,宫家的秘书尽数被焚,只剩下几本残卷,寄存在守天阁中,现在宫家独剩宫异一人,也没有夫子可以教授他些什么,他只能靠那几本残卷自学,他也不因此惫懒,反倒格外刻苦。   玉邈见宫异神色如常,索性也不提起那恶气,只在听石斋门合上时,手指轻掐,留了一缕精气,顺着门缝滑入其间。   ……   由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第二天江循起床的时候还恹恹的,惹得秦秋绕着他直打转,嘘寒问暖地好一阵担忧,江循把昨天给她买好的檀色唇脂送给她,再附赠一记摸头杀,她才安定下来,如水的大眼睛仰慕地盯着江循,像是只乖巧的小宠物,甜甜地表示:“哥哥最好啦!”   江循温柔地摸摸她的发髻,脑海中却不自觉闪出一行字来。   “秦氏诸人嚼穿龈血,众口同宣,与妖邪不共戴天。”   这个“妖邪”,当然是指原书主角秦牧。   看着眼前小家伙灿烂如花的笑颜,再转头看看立在书桌前磨墨的乱雪,江循不禁出神了片刻。   ……究竟是怎么酿成这般局面的呢?   缺失的那几页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乱雪当然是看不出江循的心思来的,他在秦秋的指点下,跪坐在江循的条案边,添水加磨,研出了一砚的清墨,觉得好玩,便拿起墨块在自己的手掌上画起圈来,很快他手掌上都是淋淋漓漓的水墨,顺着他的手指直往下滴。   江循立刻捏起他的手腕:“哎!别弄脏了,不好洗啊。”   乱雪眨眨眼睛,想不通自己哪里做得不对,索性就笑开了,他调集灵力,把满手未干的水墨凝聚在掌心,竟化成了一朵墨梅花,他把花捧到江循面前,身后无形的大尾巴摇得欢快。   江循接过来,奇道:“你这是跟谁学的?”   乱雪比划道:“我,花,送给公子。上次的花环,小姐的。这个,公子的。”说了半天,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回答江循的问题,但要说出一个人的名字,对他来说还是困难了些,结结巴巴的说不清楚:“云……云……”   江循看这像是殷氏的御水之术,便猜道:“云霰姐?纪家主?”   乱雪猛点头。   如果是纪云霰,倒是合理了。   江循看书的时候就觉得纪云霰是个很神奇的存在,她出身豫章纪氏,是个极小的修仙门派,而且这个门派闻名的技能,仅仅是酿酒而已。   而后,纪云霰不知为何离开了纪氏,进入展家修习,成了展氏唯一的女弟子。   身为女子却敢入展氏这条修仙之路,本身就是一件出奇的事情。   与玉氏的剑,宫氏的乐,秦氏的器,乐家的画不同,展氏修习的是骨,这是个致力于把自己修炼为顶尖武器的仙派,一身骨骼既可软若流水,也可固若金汤。由于修行极苦,展氏弟子人数较少,门规却森严得很,以展枚为首,个个都绷着张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江循不知道作者是怎么想到设定展氏这个技能的,只是在看到的时候,他忍不住出声感叹了一句:握草,三娃。   说回纪云霰,她一个柔弱的女儿家,本来该修软骨,至少也该是软硬兼修,谁想到她偏生横练了一身硬骨。   单练硬骨的人,展家只出了两位,一位是纪云霰,另一位就是展枚。   殷家家主殷汝成丧妻后,就一直缠绵病榻,展氏居山清水秀之处,适宜调养身体,殷汝成到此修养,遇见了年仅十六岁的纪云霰,一见钟情,便向豫章纪氏和博陵展氏求娶。但纪云霰嫁来殷氏不过半年,殷汝成便一病不起,不治身亡。   殷汝成只留下了两女,长女殷青青骄横,次女殷云月软弱,难堪大任,殷氏氏族商量过后,便推举纪云霰成为殷家家主。   殷家修五行之术,同纪云霰之前的修习道路全然不同,为了胜任殷家家主之位,她竟自行散去了原先的功力,从头练起,所幸她灵性足够,又勤力刻苦,现已经重新铸丹。   纪云霰的个性便是这般爽直疏狂,她酿得一手好酒,又天性嗜酒,千杯不醉,身边常携带一紫铜酒壶,而处理事情时雷厉风行,干脆利落,毫无一般女子矫揉造作之态,殷氏弟子无不钦服。   对了,说起纪云霰,昨夜那水墨女鬼的事情,也不知道玉九有没有跟她提起,毕竟昨天在回房的路上他就趴在玉邈袖子里睡着了……   江循正出着神,面前的台案就猛地摔了一个人上来,乱雪刚磨好的一池墨砚直接倒扣在了地上。   乱雪“啊”了一声,委屈地看向江循。   江循悚然一惊,马上站起,仙器“阴阳”在他手掌中绽放开来,红色伞尖对准了栽倒在桌子上挣扎的宫异,正压住了他即将抽出来的“天宪”。   而另一拨殷氏子弟正聚在一起,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狼狈的宫异。   若不是秦秋在身侧,离得近了有可能会叫她遭了池鱼之殃,江循是断不会管这等闲事的。   宫异的脸上被溅上了墨汁,肩膀处也被染污了一块,气得咬牙切齿:“姓秦的,这与你何干!你给我让开!”   江循把伞尖稍稍让开:“你们要打便出去打,不要波及家妹。”   一旁的秦秋激动地捏着小手,一脸崇拜地看向江循,江循只得继续装逼:“……若伤到家妹分毫,你们得百倍还我。”   一边的玉邈,闻言稍稍抬头,在江循与秦秋间看了看。   阿牧:“帅!”   江循:“别起哄了。他们打人不会打脸吧?”   阿牧:“……(。_。)”   ……了不得了啊这个系统进化了学会鄙视人了。   江循正腹诽间,眼角的余光就带到了一样东西,他下意识地向那东西看去——   在花窗之外,立着一个窈窕动人的水墨般的女子,一双眼睛如猫一般带媚含情,唇角含笑,迷人欲醉。   不出数秒,她的五官抖动一番,开始慢慢融化。 第10章 扇面美人(二)   那身影只在江循眼前滞留了不到五秒钟就烟消云散。   #你要往哪儿走,把我灵魂也带走#   江循手足冰凉,一瞬间全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但他好歹克制住了把伞扔下掉头扑到玉邈怀里的条件反射。   玉玉玉玉九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刚刚那儿有鬼啊!那儿啊!活的啊!   玉邈却毫无意识,从刚才开始就连头也没抬一下。   江循在死机N久、得以重启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昨天晚上那股弥漫在小径上的恶气,今天却并没有出现,也难怪玉邈察觉不到。   ……不对劲。   昨天那股气息,江循起先并未觉察到,只和玉邈一起出来的时候才嗅到,追至听石斋的时候,气息又消散殆尽,那时江循对宫异还有些疑心,可现在看来,这东西倒像是能控制自己的气息流动。   昨天它去了宫异的听石斋,今天又在宫异出事的时候现身……   江循愣了一会儿神,好容易等到知觉恢复,就听到了殷家子弟冷冷的讥刺声:“……这座位上可有写你宫异的名号?你凭什么处处占先?”   宫异气得眼圈通红:“我是宫家家主,自然与你们不同,那位置就该是我的!”   这话一出,几个殷氏子弟对视一番,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家主?敢问宫家主,你们宫家可还有旁人?”   这话锋芒太利,生生在宫异的心口戳出了个血洞,他的眼泪都要涌出来了,却被他憋在眼眶里圈圈打转,额头上绽开了青筋:“你们休得妄言!宫家会在我手上重新振兴,你们……”   他的话被淹没在了一片哄笑声中。   “振兴?凭你一个?你除了一柄天宪还有什么本事?”   “可别这么说,宫公子将来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一代代生下去,千秋过后,宫家生也能生出个大族来,重现当年盛景啊。”   “话是这么说,但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入你宫家的门啊?早些年应宜声还在,无论谁贴上宫家就是个死,现如今有了那钩吻太女,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起来,几月前宫公子死的那个小厮叫什么来着?”   这话句句生刺,别说宫异了,就是江循听来都闹心,话越说越过分,他终是忍无可忍,调转伞尖对准了那为首刁难人的殷无堂:“……他叫明庐。殷家各位,若无别的问题请各回各位,不要咆哮学堂。”   殷氏宗族庞大,这几个子弟都是殷氏旁支所出,自恃为望族殷氏之后,任性胡为是常有的事,见江循发声替宫异分辩,殷无堂冷笑一声:“往日可不见秦公子和宫公子如此要好,莫不是秦公子好龙阳,想收了宫公子做个兔子?”   宫异顿时气得小脸惨白,殷无堂满得意地越过江循肩膀,俯视宫异。   应该说,殷无堂完全没把江循放在眼里。   这位秦家公子性情温和,软得跟团面似的,简直能任人搓圆捏扁,所以,当殷无堂整个人横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几滚才趴稳的时候,他还没能反应过来。   过了段时间,耳边的蜂鸣声才退去,腮边麻痛得他张不开嘴,他正勉强往起爬,就见一张脸靠近了他,越靠越近,殷无堂眼前金星飞舞,肿成一条缝的眼睛里只能看到一双莹润的唇,向上移去,便是一双带着绝顶骚气的眼睛,桃花泛泛,轻轻的一眨,便带出了几分诱惑的笑意。   江循提着阴阳,越过一众呆愣的人,拎起殷无堂的前襟,凑在眼前看了看,故作浪荡地一笑:“若真要找个兔子,我倒更中意殷公子些。”   不得不说,这张自带风流的脸相当好用,自己的唇只凑在离殷无堂的嘴唇三寸远的地方,一字一字地带着媚气拂在他的脸颊上,这般暧昧的距离,让周围的一干人等全部目瞪口呆。   江循:“……不行了。”   阿牧:“……唔?啊?”   江循:“这次我觉得我好帅。”   江循的确觉得自己这步棋走得巧妙,他本人是个清心寡欲的,偏偏穿成个招蜂引蝶的媚相少年,不少世家的姑娘都有意无意地来找他说话,江循又是看过《兽栖东山》原著的,看到姑娘甲,就想起来原著里自己好像和她倒挂了葡萄架,看到姑娘乙,就想到原著里她和自己在房顶上的对月八式、九浅一深。   这么天长日久的下去,江循怕自己受不了,索性趁机浪上一把,至少能隔离掉一大批接受不了龙阳之好的小姑娘们。   阿牧:“……○| ̄|_你回头看看。”   江循正沾沾自喜,依言回头一看,顿时喉头一梗,差点儿被自己呛死。   纪云霰就站在花窗边,唇角含笑,一如江循的高中班主任,那个酷爱把一张大脸贴在教室后门玻璃上的妇女。   循着江循的视线望去,在场几乎所有的殷氏子弟都铁青了脸色,小跑着各归各位,正襟危坐,但显然已经晚了,纪云霰悠悠踱到门口,下令:“殷无堂,殷无臻,殷无越,殷无乾,公课结束后来白露殿找我。”   几个刚刚才耀武扬威的家伙马上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小白兔似的说了声“是”,连个多余的字儿都不敢多说。   言罢,纪云霰朝向了江循,粲然一笑:“……秦公子对我殷氏子弟有兴趣吗?”   ……江循仿佛明白了,为什么玉邈刚才还能不动如山地坐在原地,任由殷氏子弟作死。   他忘了纪云霰每天这个时间,都会来公学这边转一转。   所幸江循脸皮够厚,直起腰来收起手中阴阳,笑道:“云霰姐能准吗?”   纪云霰挥挥手,玩笑道:“反正都不省心,看中哪个你挑了便是。”   殷家的几只作鹌鹑状,大气都不敢出。   纪云霰转身走后,殷无堂灰溜溜跑回了座位上,宫异的那张书案也乖乖留了出来,宫异站起身来,抬头看了一眼江循,嘴唇动了动,但终究也没说什么,撞开江循的肩膀,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把被墨染脏的青衫脱去,垃圾一样团作一团,丢在了外面。   他回去更衣,江循也合了伞,回到自己位置,秦秋立刻凑上来星星眼:“哥哥你好厉害!”   江循温柔一笑,抬手顺了顺她的毛,视线却不自觉地落在了花窗处。   一场闹剧过后,江循也没能忘了那莫名出现的鬼美人。   她到底是什么来头?是冲着宫异来的?鬼美人既然能掩藏自己的气息,又为何要露出端倪来?   江循本来就想着鬼啊神的,敏感得很,当察觉到有视线在注视自己时,他立时一阵恶寒,马上转身去寻视线的来源。   公学里人还未齐整,大家各自干着自己的事情,乱雪不知道跑去哪里了,玉邈正合上手中书卷,轻轻放在桌角边沿,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江循很快发现是谁在偷看自己了。   殷无堂慌乱地撤回了视线,由于太过紧张,后背都紧绷了起来。   阿牧很是担忧:“他不会是想报仇吧?”   江循:“……我觉得不是那样的。   阿牧:“咦?为什么?”   江循:“……正常人会对刚刚揍过自己的人脸红吗?”   阿牧:“那说明他真的是很生气啊。Σ( ° △°|||)︴……看,他又偷看你了,一定是想报仇。下了学我们和枚妹一起走吧QAQ”   江循:“……阿牧你别说话了,我想静静。”   他只是随口一撩而已!预期目的也只是想让妹子们对自己敬而远之!根本没有想过要搂草打兔子啊!   ……老天保佑这货不是个抖M,老天保佑他只是看我不爽想揍我一顿。   江循一直纠结到展枚进入学堂,才和他聊上两句,好排遣内心见鬼的忧伤,然而背后仍然有一道目光,在不断视奸他。   他果断装死,全程没抬头,心无旁骛,沉醉学习,不能自拔。   除了这些波澜,这天过得倒也平顺,散了课秦秋就拉他去后山玩儿,江循当然是千哄万哄地顺着她,眼前却不断地闪现那水墨女鬼的脸,还有殷无堂瞟着自己时红得不正常的耳朵,时常发愣。   等从后山回来、送秦秋回了居所,江循独身一人走在花园中,满脑子就只剩下了那含笑的女鬼。   他正战战兢兢,怕那东西会随时出现给自己一个惊喜,就看到前方迎面走来了一个琉璃色身影。   江循如获至宝,颠颠儿迎了上去,还没等开口,那人便冷了脸,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   江循起先以为玉邈身边跟着那个性子活泼的八哥玉逄,或是那个无口严肃的七哥玉迁,果断收敛表情,装作与他不相熟的模样,擦肩而过,可走出老远,江循也没看到什么人跟着他。   他惊讶,回头看去,却已经不见了玉邈的影子。   ……嗯?   江循站在原地,有些想不通:玉九这是怎么了?   月悬当空时,几个殷氏子弟才带着一身酒曲气味,从白露殿中沮丧地出来。为首的殷无堂一下午都心不在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其他的几个也是面带菜色。   被罚了三个时辰的舂米,任谁的脸色都好不了。   几个人匆匆散了,各回各家。   水一般澄澈的月色中,殷无越踏在小径上,靴底飒飒作响,远远的,他便看到一个未曾谋面的清雅少女,坐在缥碧的净心湖边,望着水光,唇角盈盈含笑。   殷无越看着那美丽女子,不禁心生喜欢,靠近了,整一整月白蓝衣裰,施了一礼:“姑娘……”   未出口的话,被噎在了他的喉咙间。   眼前的姑娘扭过头来,冲他嫣然一笑,一双温柔的双眸在脸上散开,不多时,整张脸都变成了一个氤氲的墨团,像是深不见底的黑洞。 第11章 扇面美人(三)   宫异在听石斋里捧着本琴书,却完全无心于此,白天里那些嘈杂的议论和言语就响在他耳边,刺得他浑身发热发燥,狠狠地把书往案上一扣,趴在书上,把脸埋在胳膊里不动弹了。   趴也趴得心烦,他索性又坐直起来,从随身的小荷包里取出一枚银币。   三月前在晨会上收到这枚银币时,宫异打心眼儿里瞧不起那姓秦的,在他心里,秦家就是个锻宝炼器、玩弄手工的匠人,哪里比得上昔日宫家的荣光。   但这银币的主人,今天护了自己一回。   明庐的事情,自己曾疑心于他,他也没因此生出芥蒂来……   宫异还是个总角小童时,宫家是何等的光鲜荣耀,来拜师入门的人络绎不绝,谁想到高楼大厦一夕倾塌,家师亲朋个个死无全尸,得知消息后,宫异撑着高烧的身子赶到了祭祀殿薄子墟,奔走在尸山血海之间,兵器散落、血肉模糊、衣衫破裂、信物满地,根本辨不出谁是谁。   由于担心尸身长留会滋生瘟疫,宫异清点出能用的东西后,和明庐一把火点了薄子墟。   他跪倒在滔天大火前,一拜到底,手指将身侧地面抓出十道泥土翻卷的痕迹。   ……现在明庐也不在自己身边了。他还有什么可以依靠的温暖吗?   宫异收敛了心思,捏紧那枚毫无灵力流动的小银币,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研究一番,仍想不通秦牧是怎样把这东西从右手变到左手的。   他还带着点儿包子形状的肉脸颊轻鼓了鼓,捧着银币,别扭地嘟囔了句“谢谢”,就快速把银币掖回了荷包,把脸重新埋进臂弯里不动弹了。   少顷之后,听石斋的门被叩响了,笃笃的,很是小心。   是观清?   宫异捧着微微发红的小脸用力蹭了蹭,摆出一副冷漠严厉的样子,拉开了门。   来人有点让他吃惊:“你?”   乱雪笑得很甜,琥珀色的眸子毫无心机地弯成一弯勾月,他怀里抱着宫异下午团起来丢掉的青衫,现在已经折得整整齐齐,上面的墨迹也消失不见了。   宫异很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你干什么?是秦牧叫你来的?”   乱雪认真比划:“不是。……墨,我磨的,脏了,我洗。”   说完,他把衣服双手奉上,因为宫异个子小,他还微微弓下了腰,看上去有点儿滑稽。   宫异一脸狐疑,单手抢过衣服来:“好了,你可以走了。”   说着他就要关门,没想到乱雪主动伸手过来,抓住门扇,宫异一惊,右手要去摸腰间的天宪,手腕却被乱雪提前一步捉住。   乱雪一脸纯真:“名字。”   宫异:“……哈?”   乱雪努力让自己的表意清楚起来:“宫公子,名字。”   宫异总算听懂了乱雪的话:“你问我的名字?你要做什么?”   乱雪却只顾着笑,弄得宫异火起,又要关门,谁想到这家伙胆大包天,居然敢拽着他不放手。   宫异实在是烦了,才猛地甩了下胳膊,气哼哼道:“我叫宫异,字履冰,行十六,熟悉的人叫我宫十六少。行了吧?”   乱雪摊开手心在他面前,固执道:“写……写下来。名字。履冰。”   ……啊啊啊啊啊怎么这么烦!   宫异也不想多和他纠缠,反拉过他的掌心在上面写下两个字后,就把乱雪推出了门去,甩上门后,背靠在门边,恨恨地吐出两个字:“……傻子。”   手上抓着的青衫干爽舒适,明显是精心涤洗过的,宫异凑近闻了闻,一股不属于自己的陌生味道弥漫在鼻腔间,他莫名的就有点别扭,把衣服往旁边的树丛一丢,并给自己找了个合理的借口:   ……谁知道有没有下毒。   房屋的门被宫异砰咚一声甩上了,洗净的衣服孤零零地挂在院落旁边的一丛灌木上,迎风招展,看上去有点可怜。   半柱香之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小身影从敞开的门缝间闪出来,悄无声息地抓起衣服,做贼似的溜回了房间。   ……就算是下毒了,扔了也怪可惜的,收起来吧。嗯,收起来。   ……   江循因为怕见鬼,天快黑的时候就偷偷往玉邈那边溜去。   舒舒服服地让玉邈给自己洗了个澡,江循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动都不想动,连可能惹上的麻烦都暂时淡忘掉了。   玉邈仰躺在床上,把江循两条小后腿分开,让他趴在自己胸口上面,用食指轻轻撸着他的下颚骨,指尖勾画轻按到他的肩胛骨,又提到了江循的两腮边,把桃心嘴向上勾出了一副笑脸。   玉邈有点心不在焉,但按摩起来还是相当给力的。因为练剑,他的手掌生了一层薄茧,手指更是纤细有力,选的每一处着力点都轻重得宜。   ……好舒服,让我死在这里吧。   江循由衷地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在玉邈胸口轻蹭了蹭。   阿牧:“小循,你的节操……”   江循欲仙欲死脸:“舒服了就行,管他呢。”   这本来只是身体上再单纯不过的愉悦,没想到玉邈撸着撸着,就把手指游移到了江循后背靠近尾巴两个指节、接近尾椎的地方,轻轻一敲——   江循的全身像是过了电似的一抖,舒服摊开的小后腿猛地一夹,差点哭出来,瘫在玉邈身上就起不来了,小腹一阵阵酸胀得厉害,拼命蹬着玉邈的寝衣,软软地叫:“喵~喵呜……”   阿牧:“啊啊啊啊让我揉揉,叫得好可爱喔。(*/ω╲*)”   江循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握草这是什么感觉?他他他他这是……   玉邈这才回过神来,他压根没想到会把小猫弄成这样,以为是给弄疼了,急忙抱起来查看,却看到了猫咪两眼水光潋滟可怜兮兮的委屈相,僵硬起来的尾巴,还有……   江循被架在半空中,肚子朝向玉邈时,连死的心都有了,只能拼命催眠自己: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连自己的性征都未必能搞懂,别说是一只……   猫……   玉邈伸手拨弄了一下那蓬勃的小东西,向来冷淡的唇角居然向外延伸了几厘米:“……难受么?”   ……老司机,失敬。   江循果断把脑袋往下一垂,装死。   无奈生理反应太过强烈,江循以前也少有这种体验,没装一会儿就憋不住了,呜呜咽咽地挣扎起来,他闭着眼睛,感觉玉邈把他圈在了怀里,然后……轻轻挠起他小腹上柔软的嫩肉来,绕着那小腹处的蓬勃打转,就是不肯替他消火。   ……喵!!要死人的喵!   江循几乎是在玉邈怀里打滚求饶了,他才悠悠地停住了撩火的手,把猫抱起来,亲亲湿润的小鼻子,才轻揉着他的肚子帮了江循一把。   事后,江循半天没回过神来,顶着一张死人脸趴窝。   猫肯定比人的身体敏感得多,所以这是正常现象,是的,正常现象。   阿牧:“……唔……节哀……[同情.jpg]”   江循单方面掉线,拒绝对话。   玉邈却像是什么恶趣味得到满足了似的,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夹着小猫尖尖的耳朵,来回搓着玩儿。   江循这次被打击大发了,动都不动,怏怏的,尾巴盘在一起,摇都摇不起来了。   玉邈见猫不搭理自己,也忍不住心疼了起来,抱起江循来哄着:“抱歉,走神了。本来没有想碰到那里的,我……”   他话音未落,外面就传来了一声划破长空的尖叫。   江循瞬间回神,下一秒脸就青了:秦秋?!   声音停了一会儿,秦秋变了调的叫声又隐隐传了过来,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哥!哥哥!”   夭寿了丫头你别叫!你哥在这儿啊!   玉邈随手抓了外袍和广乘剑,翻身跳下床铺,冲到门口才想起猫,然而扭头一看,床上早已空无一物。   江循从窗户里翻出来,脚下生风,四爪不沾地地狂奔进了自己的居所,跳上窗前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就地打了一个滚儿,直接栽下了窗台。   捂着脑袋晕头转向了半天,他才幻化出了人形,手忙脚乱地扑到床边,去拿自己丢了一床的内衣亵裤、衣裳外袍,还有随手挂在床钩上的蹀躞。   小秋!千万别是小秋出事儿了!   然而,他的手刚刚伸向内衣,就听到有人大力敲门的声音,他还没出声应答,一道白色剑气就斜向下挑飞了整扇门。   woc玉九!你这手动开门是闹哪样!   玉邈破门而入,环顾一番后,准备朝卧房走去,却看见江循从屏风后绕出,只穿着白色的寝裤,披衣而立,一头黑色的长发没能梳成规整的四方髻,就慵懒松散地披在肩膀上,腰身处活似无骨,靠在屏风上,问:“玉九,有何贵干?”   阿牧:“你你你你要被看光了!”   江循:“有什么关系,我哪次不是脱光了去找他的。”   玉邈的脸微微发了红,目光躲闪了一下,低头把广乘纳入鞘中,不自在道:“……衣服穿好。”   江循也没打算多和他墨迹,正准备把衣服速速穿好去找秦秋,就听外面一阵脚步纷乱。   秦秋脸上带着惶急之色,鬓钗都跑落了,扶着门大口大口喘息,江循急忙回过身去,把纽扣系好,披上外袍,急急走了出来,抚着她的肩膀:“出什么事儿了?”   秦秋咬着唇,神色慌张,断续吐出几个字眼:“殷家……殷无越,死……死了……净心湖边……脸……他的脸——” 第12章 扇面美人(四)   殷无越的脸化掉了,就像江循看到过两次的水墨美人儿。   秦秋去几个殷氏的女孩儿居所里打络子,晚回来了些,路上就看见了倒在净心湖边的殷无越,翻过来一看,一张好好的脸已经溶解得不成样子。   秦秋受了惊吓,认出了那是殷氏子弟的衣裳,壮着胆子去翻了他腰间的名牌,才急急地来寻江循,想找哥哥求个庇护。   小家伙趴在江循肩膀上,乖乖地让江循顺着毛,才好歹把事情讲了个囫囵,言毕,她才注意到另一个人的存在,“咦”了一声:“你……你怎么在这儿?”   从听到死人的消息后,玉邈的眉头就一直拧着,回答的口吻也是冷冷的:“……你叫得凄惨,我以为是你兄长出事了。”   秦秋转头看了看哥哥不整的装容,还有玉邈脸色不佳的模样,眨眨眼睛,扭头试探地问:“……哥?”   江循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保持沉默,抬手理了理秦秋跑乱了的鬓发。   所有人都觉得秦家公子和玉家公子老死不相往来,包括秦秋也是如此,其实私底下他们的私交还算不错。   好吧,如果替人跑腿当小弟也算是“私交不错”的范畴的话。   不过秉承着“一切为了小命”的原则,江循自觉这条大腿抱得挺稳,而且已经抱出了成效,抱出了感情。   看看,这条大腿至少能在关键时候出来护自己一下了不是?   只是江循所有的庆幸,在看到殷无越的尸首时,就都化了个干净。   秦秋那一嗓子把各家子弟都招了来,展枚组织了几个展氏子弟维持秩序,自己则立在尸首旁皱眉。   江循上前检查了一下后,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万幸。”   距离他挺近的展枚眉头一蹙:“怎么说?”   江循自知失言,没想到玉邈在此时蹲下,同样检查一番后,替自己作出了解释:“的确算是万幸。他是被吓死的。”   若是终究要死,死后被人融化脸皮,总比生前遭遇这炼狱之苦要好。   人群突然分开了一处,纪云霰拉着殷无堂从开口走了进来。   殷无堂脸色青白,身子像是灌了冷铅般,跌撞两步,跪倒在了殷无越身侧,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等到视线落在他破败的脸上,一愣之后,他便无力地趴伏在地上信口胡言起来,像是被刀捅中了的人在剧痛之下的呓语。   展枚倒是沉稳,往纪云霰方向走了两步:“纪家主,尸首我们不敢擅动。是收殓起来,还是等调查分明再说?”   江循注意到纪云霰手里捏着四把折扇,便知道她大概已经找到了问题的源头,对展枚道:“枚妹,收殓了吧。这么躺着也是可怜。”   展枚难得没有纠正江循对自己的称呼,直望着纪云霰,等待着她的指示。   纪云霰颔首默认了江循的说法,转而朝向了议论纷纷的弟子们。   在她冷静的目光注视下,议论声渐渐平息,她清朗利落的声音自带着一股叫人安心的力量:“在场的各家子弟不必恐慌,此事已然分明。”她望了眼两股战战的殷无堂,继续道,“这鬼魅是针对殷家子弟的,同你们无干。”   人群中有个声音发问:“云霰姐……纪家主怎么敢肯定?既然是鬼魅,怎么能突破殷家的结界进到曜云门中来?又怎么能肯定不会伤害别人?”   纪云霰看了一眼殷无堂,正色答道:“是我殷家子弟处事不当,把鬼魅引入了曜云。此物阴邪无比,却只害第一眼见到她的人。”   展枚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扇面美人’?”   纪云霰点点头:“你们展氏同乐氏走得近,想也知道这妖孽的厉害。”   江循眼睫闪了闪。   他对这“扇面美人”也是有点印象的。   天天琢磨那些天才地宝的书,他都快给琢磨吐了,偶尔也会去守天阁翻翻别的书籍,曾翻到过相关的内容。   百年之前,江南之地苦寒潮湿,多饥年,饿殍遍野,常易子而食。家中若有女儿,生得姝美娉婷,那便是占了大大的便宜,因为江南地带有位爱风尚雅的学士,擅长绘画,他最大的乐趣,便是花高价买来漂亮的穷苦人家女子,打扮得娇艳欲滴,养到最好的年纪,为她们作画,绘到扇面上,也不出售,只供自己赏玩。   而在画出他最心仪的一张扇面美人后,学士就会毫不犹豫地毁去那美丽女子的容貌,供其衣食,将其幽闭一生,再不相见。   这是这位学士的趣味,他自认为美人如花,开得最盛最灿烂之时,一生也只有那么一回,留下这最美的一瞬之后,那女子便再无存在的意义。   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一桩合算的买卖,许多穷苦人家都愿意把女儿送到学士家来,换取活命的本钱,至于那些凋零在黑暗屋角的花朵,则无人问津。久而久之,怨念成鬼成魔,附身在扇面之上,是为“扇面美人”。   某一夜,打更的人听到学士府中传来凄惨悲鸣,奓着胆子靠近偷看,有数个美人娉娉婷婷从学士家中走出,次日,有人发现,学士不见了,他的画室里只有一滩融化的血肉,还有数个空空的扇面。   学士的画室里还有许多未能展开的扇子,很多不知好歹的人拿了这鬼物贩卖,惹祸上身,闹得尸骨无存。扇中美人怨念积累已久,只要开扇见人,就会缠上那第一眼看到她的人,至死方休。   想到这儿,江循突然打了个寒颤,默默在心里骂了句街。   《兽栖东山》里有段剧情,也是发生在主角进入曜云门后不久发生的,主角秉烛夜游,碰见一娇艳少女,遂上前调戏,欺身上去,颠鸾倒凤,把一朵娇花揉得稀烂,醒后,佳人已去,真真是个“醒时相交欢,醉后两分散”,现在想想,细思极恐。   江循悲戚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之间,嫌弃了一下原主:真是一根黄瓜万人尝啊。   子弟们也有听说过“扇面美人”的,纷纷向身边懵然不懂的人科普,纪云霰也展开了手上四把的扇子,扇面赫然是一片空白,看来,那几位美人已经从扇中走出,不知所踪。   听着四周的议论,殷无堂抖得越来越厉害,江循看着他,就仿佛看到了那天晚上被女鬼吓着了的自己,深有同感地凑上去,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   殷无堂感觉到肩膀上的温暖,懵懵地抬头看了一眼江循,放空的眼神慢慢得以聚焦,抓救命稻草似的抓紧了江循的手指,低哑地呻吟:“救我!救我……我不想死啊……”   扇面美人只害第一眼看见她们的人,不少子弟也因此而放了心,不愿意在是非之地多呆,纷纷离去。殷无越的尸身被几个弟子抬走,受到惊吓的秦秋也被匆匆跑来的乱雪哄回了房休息。   一番忙乱,现场只剩下了玉邈、展枚、纪云霰,还有江循,以及抱着江循当腿部挂件的殷无堂。   殷无堂彻底把安慰他的江循当成了依靠,抓着就不撒手了,颠三倒四地讲了事情的原委。   就在前几日,他们堂兄弟四个跑去外面浪,在街头闲逛时,殷无越迎面撞上了一个盲老头,老头手中的五把折扇散落了一地。   他们受了纪云霰教诲,也就敢在殷氏内部欺负欺负后辈同窗,哪里敢仗着身份在外面作威作福,急忙乖乖去帮盲老头捡扇子。殷无堂瞧着扇柄精致,随口问了这折扇的价格,老头张嘴就是每把一锭金,概不还价。   这下可把他们的好奇心都给吊了起来,纷纷表示质疑,什么样的金扇银扇值得一锭金,便各自开了一柄,没想到那扇面上的美人的确光艳夺目,看得他们眼都直了,他们都是世家子,身上的银钱不少,又喜欢这扇子,便慷慨地掏了腰包。   只是扇子这种附庸风雅的东西他们也不是真的喜欢,美人儿看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儿,他们拿着扇子玩赏了半天后,几乎是统一地把这玩意儿抛到了脑后。   今日,殷无堂受了罚,身心受创,回到居所也无法入睡,便随手取了扇子想赏玩一番,却发现上面已然空无一物,他毛骨悚然,跑去禀告了纪云霰。   昨夜,在江循睡熟后,玉邈去找过了纪云霰,把发现妖孽之事告知了她,她调查了一整日,也没找到什么头绪,殷无堂送来的折扇,总算是破开了迷局。   ……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殷无越白白送了性命。   纪云霰带了殷无堂来查探情况,而殷无臻、殷无乾现已被叫去了白露殿,由几个法力高强的殷氏宗族看着,谅那妖邪也不敢轻易现身。   也难为殷无堂,快吓哭了还得把情况讲清,守在殷无堂身侧的江循则一直沉默不语,只慢慢抚着他的背,若有所思。   纪云霰大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便问起细节来:“那盲眼老人长什么样子,你可还记得?”   殷无堂满面茫然:“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头,白须……白……”   见殷无堂语言功能濒临崩坏的模样,江循嘘出一口气,接上了他的话:“……可是眼上蒙有蓝布,着麻布衣服,但形容干净整洁,手里还拄着一根绿色竹杖?”   顿时,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江循身上。   江循捏了捏拳,眉头锁起:“我出去买醍醐饼的那天,这人也是抱着折扇撞了我一回。” 第13章 同居(一)   此话一出,四下一片寂静。   展枚沉默片刻,立即追问:“你买了吗?”   江循抬手抚抚胸口:“没有。”末了,他还不失庆幸地补充了一句,“太贵了,买不起。”   他身上并不是没钱,只是他不喜欢乱花钱,在现代江循就是个勤俭持家的好青年,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养父母的家境也算不得多好,他是傻了才会花一锭金去买一把扇子。   他甚至连看那扇面一眼的兴趣都没有,生怕这是什么套路,看了就得买,到时候就走不脱了。   现在想来,他竟然阴差阳错地逃过了一场算计。   听了江循的陈述,纪云霰直接提出了疑问:“那也就是说,此事并非只针对我殷家?”   江循据实以答:“这我就不知道了。但他来撞我时,身上只揣着一把折扇。”   这事着实蹊跷,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这老头抱着五把危险的魔物满街乱兜,第一次撞上了殷家四公子,紧接着就撞到了自己,从小到大连“再来一瓶”都没中过的江循,不认为这样的小概率事件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江循莫名逃过一劫,正百味杂陈间,突然听到玉邈冷冷来了一句:“算得你运气好,若是再这般不小心,死了也是白死。”   江循手动斜眼:装什么大尾巴狼?是谁叫我出去给买甜点的?   玉邈却不看他,表情难看得很,倒像是真生气了似的。   展枚知晓眼前这两人不对盘,忍不住出声制止:“行了,玉邈,你别讲风凉话,秦牧他也是运气好。”他认真捏着下巴思考了一下,转而向纪云霰提议:“像这类事……不如叫焉和来罢。”   纪云霰扬眉:“他的伤已经养好了?”   展枚点头:“差不多。昨日我才同他通过一封书信。焉和说他落下太多功课了,需得补上,大概明日就会动身来这里。”   江循不由得好奇了起来。   展枚这种小小年纪就养成了老古板脾性的家伙,平时叫自己也是“秦牧”、“秦牧”,连名带姓的,居然会亲密地称别人的字?   他问阿牧:“这个‘焉和’你知道是谁吗?”   阿牧托腮:“唔……我记得!上谷乐氏次子,叫乐礼!”   江循:“……fuck。”   阿牧:“???”   上谷乐氏!乐礼!乐焉和!   他怎么可能忘掉这个人?!   那个对原书主角施行惨无人道的SM的变态?!   他刚开始还有意提防过姓乐的家伙,只是这段时间来忙着适应环境,乐氏也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的存在感,他也就抱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心态过活。   敢情这个变态到现在才上线!   江循的心思没办法集中了,满脑子乱糟糟地跑马,好半天才回了神。   殷无堂再飞扬跋扈也只是个小孩儿而已,看到堂弟的尸体,哪里还镇定得了,抱着江循止不住地抽泣,纪云霰劝了半天,殷无堂什么也听不进去,就赖在江循的大腿边不肯走。   江循现在也烦乱得很。   暂时不想乐礼的事情,照眼前这情况,他晚上是没法跟玉邈睡一块儿了,乱雪肯定又乖巧地蹲在秦秋门外守夜……   思及此,他灵光一现,俯下身,掐着殷无堂的下巴逼他抬起头来:“……跟我走。今天晚上跟我一起睡。……云霰姐,怎样?”   纪云霰果然如江循所想拒绝了:“秦公子,无堂他随时会有危险,那扇面美人传说只害第一眼见到的人,但她魔性甚强,万一她寻上门来,你独自一人,难保你也会有危险。”   江循淡定道:“那这样,为保安全,我们和枚妹睡在一起,不就可以了?”   阿牧:“……小循。→_→”   江循:“讲道理,你不能让我在这种时候一个人睡。再说他也离不开我。”   展枚倒对睡在一起这件事没什么意见,只是耐心地纠正:“别那么叫我。”   纪云霰与展枚是师姐弟,她对他自然更放心些,况且还有另一道保险在:“师兄……汝成他也在吗?”   展枚很是认真地答:“兄长此时应该在我居所屋顶饮酒。如果有妖邪胆敢靠近展氏居所,他必然能觉察到。”   纪云霰轻轻一哂,正准备安排下去,就听玉邈在一边凉飕飕地开了口:“展氏不安全,去我那里。”   他伸手去抓殷无堂,江循哪里肯放手把这个护身符给他,一把把殷无堂护在自己身后,殷无堂也没了白天那颐指气使的劲儿,缩在江循身后,跟个小兔子似的红着眼抽噎。   展枚摆出一副就事论事的模样,道:“玉邈,你的本事我知道,可……”   玉邈很是冷静:“你们展氏习骨铸筋的本事自是一流,但擒魔捉鬼这种事,你有何经验,懂得多少?”   展枚愣了愣,答道:“……我兄长总还是了解一些的。”   玉邈绝口不提展懿,而是淡然地偷换概念道:“我七岁时便随兄长外出处理当年的红枫村瘟疫,此事我比你更有经验。”   展枚望天,在内心做了个实力对比,随即果断反水:“……秦牧,他说得有理。”   玉邈点点头,几乎是半提半抓着把殷无堂从江循身上扒下来,连看都不看江循一眼,道:“就不劳秦家公子费心了。”   ……玉九你不要脸!妈的老子就想找个床伴你都要抢!你是人吗?   所幸殷无堂似乎认准了江循,呜呜噜噜地挣扎着来够江循的手,江循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上去就捏住了他的手,柔声安慰着,顺便忙里偷闲地瞪了玉邈一眼。   没想到,玉邈也瞄了他一眼,眸光里含着的某种情绪叫江循愣了愣,像是有人在他心口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一指,说不上难受或是别的,就是有些古怪。   当然这种情绪也很快消散了,说实在的,要不是有“两家有世仇”这个设定做前提的话,江循其实也更偏向于跟玉邈住一起,现在有了殷无堂做媒介,倒也顺理成章起来。   纪云霰见殷无堂恍恍惚惚的,若是强拉他去别处,对他反而不好,把他和江循分开,似乎也不合适,权衡之下,她试探着询问:“如果你们二人不介意的话,不如……住在一起?”   江循和玉邈很有默契地点下了头,随即各自把脸偏向一侧。   目送着江循带着哆哆嗦嗦的殷无堂,跟在玉邈身后一路往玉家居所处去了,纪云霰还不大放心,转向展枚:“还是把你兄长……”   展枚刚想开口,就听得一个略显轻佻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纪家主找我何事?”   伴随着折扇轻摇的微微风响,展懿从阴影处晃出,手上的折扇合拢,啪地一声在左手心叩响,他展颜一笑,带着种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味道。   纪云霰招呼道:“师兄,来了多久了?”   展懿的笑意是那种风流公子常有的,带着股暧昧又挑逗的浪荡劲儿:“嗯,听了有一会儿了。我跟着他们便是,明天早上保证他们三个都全须全尾的。”   不须纪云霰多交代,他便尾随着那远远的三个人影而去,路过纪云霰身边时,他正巧背对展枚,就冲纪云霰眨了眨眼睛,眉眼间带出一片桃花颜色。   纪云霰佯装不见,自然地转开视线。   展懿也没露出什么沮丧神情,转过头来,大步而去。   展枚望着展懿的背影,满目钦慕,纪云霰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叹了一声。   按理说,展枚和纪云霰私底下可以以师姐弟相称,只是展枚不愿让人想起纪云霰曾是展氏门徒,平白折了她的身份,不论何时都称她“纪家主”,此刻也不例外:“纪家主,为何叹息?是放心不下我兄长?您是知道的,兄长是展氏建派以来灵根最强,天赋最高之人,由他保护殷无堂,绝不会有差池。”   纪云霰答:“师兄哪里都好,就是心思不在正道上。”   展枚有些疑惑:“正道?兄长只是行事孟浪些,也不至于偏离正道吧?”   纪云霰低下头,展枚一脸单纯的不解,她抬手揉了揉展枚的头发:“回去睡吧,注意安全,我去带人查山。”   展枚背着手,严肃道:“我也去。展氏既然在此,就有责任查出事情原委。”   纪云霰抬手掐了掐他的脸蛋,转身朝白露殿方向走去,展枚抬手,很是肃然地摸摸被掐的地方,跟了过去。   ……   玉邈的居所江循来过不少次,里里外外早摸透了,于是他进来就熟门熟路地拣了板凳坐下,看着玉邈这个东道主怎么招待客人。   玉邈从柜中取出一床被褥,往地上一放,对殷无堂言简意赅道:“你的。”   ……喂,你们玉家对待客之道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误解?   殷无堂哪里敢挑三拣四,他给吓得不轻,只知道看江循,江循示意他睡,他才和衣钻进被子里,但看情况,他这一夜是注定睡不好了。   眼看着他简单粗暴地安排了殷无堂的住处,江循指着自己:“我呢?”   玉邈铺开床,背对着他道:“我只有一床被褥。”   卧槽这意思是让我走?   江循正准备耍赖,就见玉邈坐上床,拍拍自己身边的空位:“上来。”   江循:“……”   见江循犹豫,玉邈便也不强求:“要么跟殷无堂一起睡地上,要么回去自己睡。”   江循二话不说,果断上床。 第14章 同居(二)   大概是因为殷无堂在,玉邈待江循很是疏离,江循刚坐上床,玉邈便起了身,淡然道:“我去洗澡。一会儿你也去洗。”   江循倒不认生,直接仰面躺下,滚到了床里面去:“……我不会跟你用一条毛巾的。”   玉邈瞥了他一眼,似是嫌弃,转头绕进了浴室的屏风后,少顷,哗哗的水声便响了起来。   阿牧:“诶?刚才他不是已经抱着你洗过一回澡了吗?”   江循耸肩:“谁知道呢,兴许见了趟尸体,沾了血气,再洗一次也没什么的。”   殷无堂显然是没法好好入睡的,他裹着被子翻来滚去,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悄悄露了个头出来。江循整个人斜倚在榻上,头发没梳,没扣好的衣服顺着肩膀的弧线稍稍下滑,露出锁骨的轮廓,一股慵懒韵致的气息让他喉头瞬间干涸了几分,憋不住咳嗽了几声。   那人闻声抬头,从床上俯视下来,殷无堂窒住了,慌乱地调转开视线。   江循:“……”   这孩子一副少年怀春的表情是闹哪样?   殷无堂当然不会明白江循内心的纠结,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突然跳得这么快,好像这家伙天生克他一样。今天离他那么近,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气,自己居然连生气都忘记了。   他暗骂了好几声,可还是没敢和江循视线接触,闷在被子里没话找话道:“玉……玉邈他怎么还没回来?”   江循故意朗声笑:“大概是想到要和我同床共枕,害羞了吧?”   浴室那边的水声停顿了一秒。   殷无堂继续艰难地找话题:“……那女人会找来吗?”   江循打了个寒噤,声音也压低了几分:“你可别乌鸦嘴。我胆小。”   殷无堂的下半张脸都埋在了被子里,声音闷闷的:“既然胆小,你……你还管我干什么……”   江循奇道:“你抱着我啊。我总不能扔下你不管吧。”   殷无堂:“……”   看到殷无堂把自己包成了一个粽子,拱啊拱的翻了个身不吭声了,江循的内心是复杂的。   ……他乐于和身边的人搞好关系,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不走到《兽栖东山》里原主的悲惨结局,另一半也是出于真心。玉邈、秦秋、展枚、展懿、纪云霰,在《兽栖东山》里只是一个个符号,生了死了,来了去了,引不起江循心中太大的波动,而这三个月的相处,江循才慢慢接受,他们在这个世界里是活着的,有自己的性格,喜怒哀乐,爱嗔痴恨,说实在的,他喜欢上这里了。   只是……和这么个在原书里压根儿没有存在感的活宝搭上了线,江循简直是哭笑不得。   亏得玉邈解救了他,还丢给了他一块干净浴巾,江循也不介意再洗一次,他翻身坐起,除衣脱靴,好好洗除了身上的血气。   待他穿着寝衣从屏风后绕出,他看到玉邈正拿着广乘,对一脸惊忧的殷无堂解说:“……若有异动,广乘会有所反应,你大可放心”   江循望着广乘,不屑地嗤了一声。   ……不过是我的点心刀而已。   玉邈瞄了一眼江循刚刚出浴的模样,视线便快速转落回到了广乘之上,口气略有些生硬:“秦公子怕是从未领教过广乘的厉害吧?”   江循很自然地抓了块醍醐饼塞进嘴里,慢吞吞地咀嚼着:“领教过。刚刚玉公子还用它把我居所的门给劈坏了,打算什么时候给我修啊?”   玉邈看他,江循大无畏地看了回去:看什么看,这饼是我买的,吃你一口能死啊?   ……再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都是拿广乘切点心给我吃的。   江循正腹诽着,就见玉邈站起身来,广乘出鞘,剑尖抵于地面,而他眉眼间尽是叫江循看不懂的情绪:“秦公子不妨一试。”   试?怎么试?难不成要他拿着阴阳同他对砍?   江循想着,咔嚓咬了一口醍醐饼,嘴角刚刚飘下一粒碎屑,整个人就定住了,那即将落下的碎屑也固定在空中,像是凝固住的小小星尘。   躺在地上在二人之间来回看的殷无堂,脖子扭向江循的方向,一动不动。   在一片静止中,玉邈动了。   他拖着剑,漫步走上前,轻轻捻起那粒即将掉落的醍醐饼碎片,送入江循口中,指尖碰到他柔软殷红的唇畔时,玉邈愣了一愣。   因为刚刚洗过澡,江循的嘴唇血色很足,似乎还泛着诱人的水汽,轻轻摁下去的时候,那异常的柔软和微微的潮湿,叫他的心仿佛也跟着软了下来。   玉邈很快察觉自己情绪不对头,倒退一步,脸色微变,少顷,他举起广乘,剑尖挑上了江循的喉咙,心念微动,那定格住的窗边翠竹才随风摇曳起来。   江循刚回过神来就被吓了一大跳,盯着直指自己要害的广乘,喉结轻微动了动:“……玉九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玉邈觉得他喉咙处那轻微的一起伏也格外撩人,唇角竟然破天荒地往上延伸了一点:“你猜?”   ……我猜你个圆明园啊。   江循懒得再多和他废话,悄悄问阿牧:“他怎么做到的?”   阿牧:“……(*/ω╲*)”   江循:“……喂你说话啊,发生什么了?”   阿牧:“(*/ω╲*)”   ……喂,要你何用?   从阿牧那里打听不到答案,江循只好说了句场面话:“听人说广乘是世上最快的剑,果然名不虚传。”   末了,他腹诽道: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喂猫的点心刀。   躺上了玉邈的床,鼻端掠过那淡淡的檀香气息,江循的心倒是奇异地安定了下来,舒展了四肢,刚刚合上眼睛,就感觉胸口一重,睁眼一看,玉邈翻了个身,胳膊正勾在自己腰间。   ……玉九你别以为我没见过你睡觉的样子!我是猫的时候睡在你身上,你可是连个身都不翻的!   #人不如猫系列#   算了,抱就抱吧,你抱我也抱,看明天早上起来你尴不尴尬。   打定了主意后,江循就极其臭不要脸地往玉邈怀里一拱,手指摸索着探入他的寝衣里,头顺势依进了他的肩窝。   在将睡未睡之际,江循迷糊着想起今天猫化的时候被玉邈给摸硬了的事情,手下不禁用力,报复性地捏了捏他的腰,手感还不错,江循很满意。   听着耳畔渐渐变得平稳起来的呼吸,玉邈睁开了眼睛。   他低头打量着怀里沉睡的人,唇角微微挑起。   ……   趴在别人怀里睡了一夜的结果就是腰酸背痛,江循昏昏沉沉从床上爬起来时,玉邈已经不在床上了。   关键是……殷无堂也不在。   江循打了个激灵,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随手抓了件玉邈的外袍披在身上就往外冲,结果刚冲到门口,江循就有了种掉头折返的冲动。   ……玉氏子弟正在外面的空地练剑。   玉邈穿着一身琉璃色制式劲衣,腰间束着缥碧腰带,正将一剑刺出,如游龙般剑气萧然,剑尖挽起的剑花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宛若一道模糊的电,在电光闪耀过后,一片巨石赫然化为齑粉。   江循以为自己听漏了什么,但细想来,的确是没有剖开石头的噪响,剑光极快极稳,以至于所到之处,寂然无声。   殷无堂已经洗漱完毕,坐在廊下,看着他们练剑。   江循还没来得及产生“是不是要躲一下”的想法,就见玉家几个子弟的目光齐刷刷向自己投来,紧接着就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倒吸冷气声。   玉邈收了剑势,转身看向江循,极其自然地点头:“早。”   江循想也能知道自己刚刚睡醒是怎么一副尊容,但已经被抓了包,抵赖无用,索性跟在场所有玉家子弟打了个招呼:“早啊。”   玉邈平静道:“去洗漱整理。”   得了他的首肯,江循竭力过滤了那些如同见了鬼一般的眼神,转身进屋。   人一消失,玉逄几步上前,扯着玉邈的衣襟,压低了嗓音:“……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同秦家的……秦家的!那是秦家的!父亲要是知道会打断你的腿的!”   玉邈扫视了一圈震惊的玉家子弟们,反问:“你们会说吗?”   玉家子弟们:“……”   江循躲进里屋默默洗漱,等到玉家子弟都散尽了才出了门。   ……吓死了,还以为会被群殴。   缓了一个晚上,殷无堂的精神状态稍微恢复了一点,被纪云霰领去了白露殿问话,临走时还依依不舍的眼神,弄得江循一阵恶寒。   玉邈跟着玉家子弟们走了,估计是修早课去了,曜云门今日又停课,江循闲着也是无趣,索性一个人去后花园中逛逛。   大白天的总不至于碰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再说,他得仔细想想,那个抱着鬼扇撞上自己的蓝衫老者,到底是什么来头,在《兽栖东山》里有没有提及这个人的存在。   结果,这一逛,就碰上了了不得的人。   当撞见展枚,以及他身边那个相貌俊逸、俊美无双,仿佛一个正人君子般的家伙时,江循在同一天第二次产生了掉头就跑的冲动。   非常不幸的是,展枚注意到了他,拉着身侧的人走上前去,脸上的神情难得地柔和松弛着,像是极喜悦的样子:“秦牧,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乐礼,乐氏次子。焉和,这个是秦家公子,秦牧。”   ……变态你好,变态再见。 第15章 白衣(一)   克制住了掉头跑路的冲动,江循硬着头皮行了个拱手礼:“乐家二公子,久闻大名。常听枚妹提起你。”   展枚立刻抗议:“别那么叫我。”   乐礼倒是真真温和,觑着展枚,扬一扬唇角,声音有叫人如沐春风的味道:“他自小便是男生女相,因此最不爱人说他像女孩。”   展枚正色,一本正经道:“我并不像。”   乐礼灿烂地笑了笑,抬手轻掐了掐他的鼻尖:“好好好,不像。”   展枚背着手,微微抽动了一下鼻子,倒像是习以为常的样子。   江循:“……”   看到这恩爱虐狗的一幕,江循开始从心底里反思追忆,《兽栖东山》里,原主有没有睡过枚妹。   ……如果原主作死把枚妹给睡了,那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乐礼要S那个M自己了。   《兽栖东山》也就是个三四万字的短文,这几个月来天天想着,江循已经把剧情记得滚瓜烂熟,也有效规避了一切和自己发生关系的妹子……   当然,直接后果就是,除了秦秋之外,江循的妹子缘彻底断绝,只能整日和原主没睡过的汉子们厮混在一处。   一番交谈下,江循果断把乐礼确定为自己的大腿二号,在原主落魄之时,这货是下狠手下得最重的那个,留给江循的印象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变态,小心伺候着点儿准没错。   思及此,江循的心态略略调整了过来,深吸一口气,主动发展话题:“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乐礼口气极其温柔和煦,却又切中肯綮:“昨夜刚刚出事,当然无心游园。方解带我来是探查情况的。”   展枚认真询问:“可有对策?昨夜我随纪家主搜山,忙足了一夜也一无所获。”   乐礼朝向展枚,目光极尽柔和之能事:“‘扇面美人’不是一般妖物,要搜寻起来需要技巧,轻易急不得,我来想办法就是,你去歇息歇息吧,看你,眼睛都熬红了。”   展枚不以为意:“不妨事。同窗在眼皮下出事,我不能置之不顾。”   乐礼上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那也该休息好才是。”   江循的心灵之窗快要被眼前这对男男辣瞎掉了,他觉得自己像是一颗三千瓦的电灯泡,正在卖力地发光发热。   他正踅摸着找个什么借口离开,眼睛一转,就看到了叫他更想自戳双目的东西。   昨日在花窗中出现的美人面,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后,对江循嫣然一笑。   没了花窗阻隔,她的五官看上去更清晰了些,不过今日她的装扮与昨日相比稍有不同,一头如瀑黑发披散,白衣飘飞,眉间一点朱砂,清透的白纱覆面,却依稀可见端庄的五官。唯有一双猫眼,带着撩人地魅色,轻轻一眨,风情万点,仿佛洛神临世。   江循的肺管子都在打颤了,手中“阴阳”如烟火般砰地一声在掌间绽开。   那美人的眼波一闪,似是疑惑至极,身子向后退去,江循只觉一阵热风灼来,眼睛生痛,下意识地合上眼睫,只控着“阴阳”向气息所在处飞掠而去。   待那热浪消失,江循睁开眼睛,竟不见了那美人的踪影,“阴阳”漂浮在半空中,迷失了目标,原地兜了一圈,便沮丧地折回了江循身边。   江循刚刚取回阴阳,就见面前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展枚在那棵树与江循之间看了个来回,问道:“你看到什么了吗?”   不仅是展枚,乐礼也是一脸不解,这让江循不禁意外:“刚才,那里……”   ……除了自己,没有人看到那女人?   展枚向着那空空荡荡、且毫无恶气的树后又望了一眼,便冲乐礼点点头:“秦公子有时候就是这样,容易受惊。此乃常事,习惯便好。”   ……喂,在你心目里我究竟是个什么形象啊?   但撞了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别人还都看不到,江循的日狗之心熊熊燃起,也无心聊天,简单敷衍了两句便告辞离去。   待江循的身影消失不见,乐礼温和一笑,抬手揽住了展枚的腰,轻轻往自己怀里一抱:“怎么,几个月不见,跟别人这么熟稔了?嗯?”   展枚的耳朵被他弄得有些发痒,抬手拂了一下:“秦公子还可以,虽然我们以前同秦氏交游不深,但是……嗯!!”   乐礼喜欢看展枚一脸不解的模样,手指指背拂过展枚劲瘦纤细的腰线,无比自然道:“……你瘦了。”   猝不及防被捏了腰的展枚闻言松了一口气:“是有些。殷氏的饮食太过精细,我习惯杂粮,略有些不适应。大概再过半年,我结了丹,便可以辟谷了……下次不要在外面乱摸,有伤风化。”   乐礼温文尔雅地笑着:“好,听你的。……我们回去吧,我想我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件事了。”   展枚的表情立时舒展了不少:“怎么办?”   乐礼的笑容如阳光一般和煦动人:“首先,我需要一个诱饵。”   ……   江循回到自己的居所,还没坐热乎,便有殷家弟子唤自己去白露殿。江循一头雾水,动身前去,谁成想刚一进殿就被一只迎面扑来的疑似哈士奇的东西抱紧了。   殷无堂估计已经给吓破了胆,见面就嚷:“我不做诱饵!万一……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我……我……”   江循皱眉,反问:“什么诱饵?”   他放眼看去,发现殿内玉邈、展枚和乐礼都在,纪云霰坐在上面,还有几个顶着张嫌弃脸的殷氏宗族,以及殷无乾、殷无臻两个兔子似的抖作一团的家伙。   展枚做了个简单的情况介绍:“乐礼他擅长以灵入画,现在已经为那扇面美人绘就了陷阱。万事俱备,只缺诱饵。”   寥寥数语间,江循已经大致明白这个计划的雏形了。   乐氏姓乐,却不善作乐,只在画艺上独领风骚。当心智意念修炼到一定的程度,便能赋予笔下的鸟兽虫鱼、花草树木以生命,如果意念够强,甚至能让画中人活起来。   乐礼虽然只是个少年,但修炼也是小有所成,他所能做的,是复制出一个场景来,与现实的场景相套叠,看起来与现实一般无二,实际上只是画中的一方天地,全然受乐礼控制,只要让殷无堂进入其中,等到那扇面美人出现来杀他,乐礼便可趁机下手,把扇面美人永远封存在画中世界。   说起来挺简单,但昨日殷无堂亲眼瞧见了殷无越的尸首,现如今要身涉险境,他怎么肯干。   江循听明白后仍然不解:“……那叫我来作甚?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阿牧:“我也是……”   果不其然,殷无堂一开口就让江循产生了糊他熊脸的冲动:“秦公子,陪我可好?你陪我我便能安心了!”   江循一怔,等回过神来,吐血的心都有了,恨不得挺身伏地,冲这位祖宗行上二三十个虎式拜日礼:   大哥我给你跪了啊!你怎么会觉得我可靠的?啊?我哪里看上去值得托付啊?   然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再加上殷无堂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江循意识到,收小弟的时机来了。   《兽栖东山》的原主哪里收过小弟?但凡有一个想跟着原主混的,要么变成他的床伴,要么被他泡了马子,头顶一片大草原,自己才来了三个月,就发展出了一个小弟,这进步不可谓不大。   然而江循也只得意了一秒。   ……别的种马小说收小弟的画风不是这样的啊!人家主角抬手一挥,王霸之气震撼全场,无数小虾米纷纷献上膝盖,自己苦逼兮兮地熬了这么久,当别人的小弟倒是当得风生水起,好容易拣着了个咸鱼翻身的机会,却还得硬着头皮去陪人玩儿命。   况且这个小弟质量看上去也不是很好……   江循正天人交战之时,就听得一个天籁之音插了进来:“秦家公子灵力一般,若殷家公子真是胆怯,我陪你进去便是。”   江循如获大赦,在心里给玉邈比了个赞:玉九我真是没白投喂你!好样的!   没想到殷无堂像是焊在了他身上一般,固执道:“……秦家公子就很好。”   大哥,我昨天才揍过你。抖M是病,得治。   江循想破脑袋也理解不了殷无堂的脑回路,索性放弃,转向玉邈,眼神示意:……一起?   玉邈接收到了他的信号,扶着广乘便要站起身来,身旁玉家的几个子弟盯着他的眼神如同看神经病一样,三四只手一齐伸过去也没能摁住他。   而玉邈冠冕堂皇地用一句话就打败了他们:“我是为了护殷家公子周全。”   江循:“阿牧,瞧见没有,玉九有的时候也不那么欠揍,够意思!”   阿牧:“我不这么觉得……”   江循:“……为什么?”   阿牧不吭声。   昨天看到的喂点心屑的画面,还有玉邈在江循睡后睁眼微笑的画面,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阿牧不说,江循也不再追问,待玉邈走出座位时,江循挑了个没人能注意到他们间互动的角度,冲他眨眨眼,玉邈则转开了视线,恍若未见。   一侧的乐礼视线一转,恰好捕捉到了这一幕,短暂的怔愣过后,他迅速转开眼睛,唇抿成一线,似是在忍笑,旋即就回复了正经温和的模样:“那就有劳玉公子和秦公子了。”   殿内的所有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情绪中,江循却陡然觉得被一道目光锁紧,一阵心悸。   有人偷窥?   他立即转头看去,眼角只捕捉到了在白露殿门口一闪而逝的纯白衣袂。   女人?那个先后在公学与花园中出现的……女“人”? 第16章 白衣(二)   江循的动作略大,惹得玉邈望了他一眼。纪云霰也察觉到有些不对:“怎么了?”   江循转过脸,腿肚子微颤:“没什么。”   说着话,他往玉邈的方向横跨了一步,让他的身子挡住了自己。   玉邈很是淡定地开了句嘲讽:“秦公子请自重。”   江循禁不住用眼睛斜他:昨天晚上不自重的是谁啊?   话是这么说,玉邈却没有移开脚步,稳稳地扎在那里,护在江循身后。   既然诱饵选定了,一系列准备工作就由乐礼着手去做,江循出白露殿门的时候,刻意小心翼翼地躲在纪云霰身侧,等她跨出殿门的时候他才探了个头出去,确定周围没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才挺直了腰背,将折扇在手中挽个花,啪地一声潇洒打开,大步朝前走去,端的是倜傥风流、骚气无匹。   阿牧:“小循你知道你刚才出门的时候像什么吗。→_→”   江循爽快道:“偷了鸡的黄鼠狼。”   阿牧:“……哼你也知道!”   江循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系统了,笑呵呵地用左手持扇捅了捅自己的右臂:“这才是生存长久之道啊宝贝儿。”   阿牧:“你你你不准那么叫我!!(*/ω╲*)”   江循深觉有趣,一口一个宝贝儿地调戏着阿牧,心里却始终飘着一片疑影儿,挥之不散。   对那白衣翻飞、连续三次在自己面前出现的绝美女子,江循有种奇特的感觉。   好像……曾在哪里见过她。   一定曾在哪里见过她。   ……   江循一直想到天擦了黑也是无解,头疼得很,在纸上试图还原出那女子的容貌,又不得其法,乱糟糟扔了一地字纸。乱雪盘腿坐在地上,拾起一张展开,表示好奇:“公子,这是,什么?”   江循横叼着漱干净的墨笔,有气无力地反问:“你看它像什么?”   乱雪捧着看了半天,抬起脸来,诚实道:“像鬼。”   虽然知道你在吐槽我的画工但不要提那个字啊啊啊啊!   江循激灵一下,急忙岔开话题:“你最近在做什么?老不见你人影。”   乱雪本来就生得唇红齿白,低下脑袋羞涩一笑的小模样别提多招人疼了:“小……小姐。还有履冰。陪履冰玩儿。”   江循反应了老半天,才想起来履冰是谁的字。   宫异!   妈的江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大好。   怎么好像一夕之间他周围身边所有人的取向都出现了微妙的差别?这还是那个主角嫖出了花式、嫖出了境界、最后还活活把自己给嫖死了的世界吗?搞了半天大家是一样的丧病?你们真的不打算挑挑性别吗?不打算挑挑年龄吗?   江循的口气如同在关怀自家早恋的傻儿子:“你们俩都玩什么啊?”   乱雪可看不懂江循溢于言表的纠结,很认真地一根根掰着自己的手指:“我,做家事,编花环,履冰……”可他越说越沮丧,声音低低的,像是被欺负了的大狗狗,“履冰不喜欢……不让,我做。”   江循不由得嘘出一口气。   还好,宫异小朋友是个正常人。   莫名摊上了个粘人的痴汉,又看到乐礼和展枚当众虐狗,要是乱雪再告诉自己他要和宫小公子发生一段不可告人的关系,那江循就真的要怀疑自己穿错世界了。   相比之下,玉九除了喜欢猫喜欢得有点过头之外,除了有的时候恶趣味了点之外,是个多么正常而笔直的男人。   《兽栖东山》原著里,玉邈是主角唯一勾搭过而没有嫖到的对象,江循一直认为,这就是所谓的“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所谓的“兽栖东山”,恐怕也就是原主嫖而不得的怨念罢了。   傍晚时分,江循再次被召唤去了白露殿。   他不疑有他,收拾收拾便去了。然而,待他踏入白露殿,他悚然发现,这里与白天的景象,已经有了天之差地之别。   殿内撤去了所有桌凳,七七四十九支烛火摇曳,幢幢迷影投出散乱的轨迹,正殿中央的地面上,用朱砂勾勒出的灵犀图腾散发出幽微的红光,图腾上方便是一方七尺长、五尺宽的薄透丝绢,上面绘就的图案模模糊糊,仿若在浓雾中浸泡许久,但江循一眼便辨认出,这是月见亭,是主角第一次放飞自我的地……   江循突然觉得如坠五里云雾,待再脚踏实地时,却已置身于月见亭不远处,亭中已有两人,殷无堂同玉邈都坐在那里。   喂,能不能给个高能预警啊。   心知这便是乐礼制造的画中幻境,而且四周浓雾缭绕,景物统统看不分明,江循还是觉得那便是往日的月见亭,并无半点不同。   江循知道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果断加快速度几步来到了月见亭当中,隔着殷无堂,与玉邈同排坐下,才找到了些安全感。   殷无堂进来得早些,但还是对眼前的景象颇为震惊:“乐焉和的画工着实了得啊,粗看那画明明不像,但细细看来都是活的。”   江循正想附和两句,就被玉邈打断了:“无需多言,静静等着便是。”   于是大家集体收了声,静静等待。   气氛有些微妙,谁也不知道扇面美人儿会在什么时刻出现,这时间最是难熬,很快,殷无堂的额上就见了明汗,江循也越过殷无堂的后背,悄悄用左手抓住了玉邈放在身侧的手。   玉邈看也不看他,一副同他划清界限的模样,右手却不引人注目地往江循的方向伸了伸,好方便江循抓握。   江循用才学来不久的传音入秘,连通了玉邈,对他的上道表示了高度赞扬:“玉九,够义气。今天在白露殿还没来得及谢你呢。”   玉邈的眼皮子都没有抬上一下,道:“应该的。”   江循尚未来得及为难得说句人话的玉九点个赞,就听他续上了后半句:“因为你那时候在求我。”   江循果断收回了那个赞。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玉邈还有话在等着他:“……你在撩拨我。”   江循:“……啊?”   ……江循搜肠刮肚地思考了很久,也只记得上午自己冲玉邈丢了个求助的眼色而已,哪儿跟哪儿就撩拨了?   玉邈左手用力,微微握紧了广乘的玉剑柄。他想起今早江循在白露殿望着自己的模样,那双漾着一泓碧波的眼睛,朝自己一转,眉尖眼尾的点点桃花几乎要漫出来了。   他不是什么拖泥带水的人,既然江循对他有这样的表示,他也该有所回应才对。   两个人并肩坐着,中间隔着个待宰羔羊似的殷无堂,彼此间疏离的神情仿佛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中,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一来一往地对着话。   玉邈认真地继续自己的推断:“……勾引我。”   “……玉九你脑子没毛病吧?”   “没有。而且你现在还抓着我的手。”   江循果断松手,却被玉邈一把反扯住,温热的手心抵住了他的,声声质问直接刺激着江循的大脑皮层:“……还对我献殷勤。”   “……我什么时候?!……”   “点心。”   ——大哥你脑袋清醒一点啊!那只是因为我想讨好你,不想得罪你落得个被你砍死的结局啊!   江循越听越不对劲,他发现玉邈似乎对自己一直以来的行为产生了什么了不得的误会。   玉邈双眸正直地凝视前方,抛出了最终的问题:“……秦公子,请问你在求偶吗?”   江循吐血的心都有了。   他今天还在忧愁,为什么自己身边的人都有基化的倾向,没想到在玉九眼里,自己也是个基,还是一只妄图求偶的基。   江循感觉无法反驳,只能摆出最端正的态度,祭出了“你放心”大法来宽玉邈的心:“你放一百二十个心,玉九,我对你没意思的。”   话音刚落,江循就觉得被玉邈握着的手腕猛地疼了一下,疼得他差点喊出来,死忍活忍才忍住,与此同时在心里对玉邈进行道德谴责:“卧槽你干什……”   话没说完,江循就嗅到了一股恶气,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就挡在了无知无觉的殷无堂身前,“阴阳”伞面上张扬恣肆的邪气叫那恶气倒退三分。   电光火石间,他同玉邈交换了一下视线,立时间心领神会。   江循把伞面一抬,邪气一散,那不祥的恶气又要扑上前来,而玉邈手里的广乘也早在伞的遮蔽下亮出,与那恶气迎面撞成一团!   江循甚至都没看清是怎样出的手,眼前就腾起一阵薄雾。   他们出了画。   白露殿已然恢复正常,殷家宗族数人、纪云霰、乐礼等人俱在外等候。   江循站稳脚跟,回头一看,不禁头皮发麻,殷无堂更是呜咽一声差点一跤跌翻在地。   那日深夜,江循曾在花园中见到的绝色女子,已经仰面躺倒在画中,十指尖长如同匕首,只需轻轻一剜,便能像小勺子似的把人眼掏出,她的眉间有一点剑痕,连血也未涌出,像是一枚小小的朱砂痣。   这是江循第一次除妖,感觉也算不得糟糕,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事情,没得仁慈的余地。   但看着那扇面中的女子,江循的眉头还是深深皱了起来。   还有很多问题未能解决,这些鬼美人究竟是谁送来的?抱着什么目的?那夜,扇面美人的恶气为什么会在宫异门前消失?   还有……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江循他们是最后一拨入画的,随着他们的成功脱逃,乐礼已经把四位扇面美人各归各位。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显然是连续耗费修为,疲惫已极的结果。他正准备收起画轴,却被江循按住了手:“让我看看这些画可好?”   乐礼愣了一愣,摊开手:“请便。”   江循一幅幅打开画满符咒的画轴,里面的美人儿姿态各异,却死的死,伤的伤,或者是满眼怨毒、神色凄厉。   江循的眉头却越拧越紧,到后来竟然连脸色都连带着变得铁青起来:“……不对,少了一个!”   原本以为尘埃已定的纪云霰面色一变:“少了什么?”   那个不在!那个在公学、花园树后和白露殿门口的女人,不是扇面美人中的任何一个!   江循抓着纸,抬头望向纪云霰:“我在公学和花园中都曾见过……”   话说到这里,他骤然停住。   困扰了他近一天的问题,在看到纪云霰的脸时,意外地迎刃而解。   他想起来那诡异的美人儿长得像谁了。   ……她的五官,起码与纪云霰有三分肖似。 第17章 真火(一)   玉邈的脸色从刚才起就不大好,将广乘插回剑鞘时甚至发出了一声薄脆短促的噪音:“怎么回事?”   江循无心玩笑,答道:“我曾在花园里和公学花窗里见过一个白衣女子,以为是扇面美人,可她不在这些画里。”说着,他简单描述了一下自己印象中的女子,同时眼角的余光悄悄觑着纪云霰,观察着她的反应,“她白纱覆面,相貌极美,眉间……”   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眉峰之间:“……眉间有一点朱砂。”   江循话一出口,殿内一片死寂。   乐礼的脸色较之刚才的惨白更添了一层青灰色,几个殷氏宗族脸上更是齐齐变了颜色,个个面目如雕像般麻木肃然,江循瞬间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数道眼刀之下,打了个寒噤,转过脸去,竟发现殷无堂脸上也是一般情态,唯有身侧的玉邈露出了惑然的神情。   好容易找到了个和自己同样处于状况外的家伙,江循都要热泪盈眶惺惺相惜了,刚准备和他来个视线交流,纪云霰便开了口,倒是一如既往的利落果断:“秦公子,有劳,还请回房歇息吧。你的房门明日会有殷氏弟子前往修缮,请暂且委屈一夜。”   这便是逐客令了,江循只得告辞,同玉邈一起走出白露殿,玉邈正想回头看一眼,一阵挟着热气的劲风便迎面扑来,差点灼着他的睫毛,而白露殿厚重的殿门也随着风声砰然关合,一片密密麻麻的水纹符咒浮上门扉,江循饶是耳力过人,也再听不到殿内的半分响动。   江循耸耸肩,转头刚想问问玉九这是什么情况,就见那人竟已行到了十数步开外,半分也没有要等他的意思,江循只能看到一缕他发上束着的靛色飘带,在如墨夜色中若隐若现。   站在台阶上,周围半个人影都没有,江循立刻怂了,撩开步子大步追了过去,但无论怎么卖力,玉邈始终距离他十数步开外。   江循不敢高声叫他,引得别人注意,只能小声用气音唤:“玉九!玉观清!玉邈!!……小九!!等等我!”   玉邈如同聋了一样,一往无前。   江循被那飘带引得气喘吁吁,他快一点,飘带就快一点,他累了,飘带就慢下来。   ……玉九你特么逗猫呢!   等到飘带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江循是真毛了,立在夜色里扶着膝盖气喘不已。   结合着在画中幻境中玉邈的言行,江循大致get到了玉邈发怒的原因:   看来他并没有相信自己的解释,在他的心目里,自己估计已经弯成了一个C形,弯成了一个U型枕,他出身清白、根正苗红,自小又是在玉家规矩最严苛的祭祀殿里教养长大,对此接受无能也是正常。   可也不至于这么一路逗着他,然后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吧?早知道玉九干得这么绝,让他独自一个走夜路回家,他宁愿刚才就在白露殿门口打个地铺。   江循正悲戚间,就听阿牧提示道:“小循,到家了。”   刚才江循只沉浸在恐慌和焦躁中,全然未曾发觉,自己就站在秦家居所的前面。   ……玉家居所和秦家居所顺路吗?   想到那在黑暗中浮沉引导他的靛色飘带,江循突然不那么烦躁了,还有点想笑。   玉九果然还是够意思讲良心的,生着气呢还没丢下自己。   等这次的风声过去了,自己再翻墙出去给他买点儿点心,好好跟他解释下自己对他没兴趣的问题,解开他的心结就好了。   ——他可不想玉九因为误会自己喜欢他,觉得太恶心而对自己杀之后快。   江循在夜色中裹紧了玄衣,朝屋内走去。   房内原本通明的烛火熄灭了,大抵是因为门被玉邈暴力破拆,风倒灌入了室内。江循捻了捻指尖,搓了个简单的火诀出来,燃在指尖,当他准备把流满蜡泪的银丝烛重新点燃时,他的动作顿住了。   黑暗里,他嗅到了一股冰凉的幽香。   ……不应该属于这个房间里的味道。   江循蓦然转身,朝门的方向大步跑去,在即将踏出门槛时,阿牧突然唤了一声:“小心!”   江循也察觉到了不对,脚尖一点地面,强行扭转前行方向,急速朝后退去。   热浪骤然卷起,几乎要烧掉江循前额的头发,他还是退得慢了,几条鲜红的火舌卷过江循的脸颊,像是几条蛇,吐出信子,将带毒的液体喷射在江循脸上,留下了难忍的刺痛与灼烧感。   房屋的门窗被真火覆盖了,短短数秒间,一道无法逃出的火墙将江循锁在了屋中。   真火是殷家五行之术中一部分,火起即经年不可断绝,不论仙界人界,万物皆可焚毁,若操纵真火的人不得其法,也会被其反噬而死,任何避火的法宝、口诀或是法阵都派不上用场,唯有同属殷家一脉的真水能灭。   那扇通向卧房、绘着流萤夜景的屏风被烈烈热风刮倒,江循寻声望去,眸光一缩——   一个妙龄女子半倚在江循的床榻上,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端庄美丽的俏脸上却浮现出无比违和轻佻的神色,纤细的蜂腰被一条腰带松松地束着,她一袭白衣本相圣洁,但她却偏偏把冰肌玉骨一般的肩头露在外面。她单手撑着头,双腿交叠,侧躺在江循的枕头上,声调慵懒娇柔,尾音声声清脆,如珠玉落地:“秦公子,许久不见。”   江循见她在自己床上,脸色便稍稍和缓了些,没想到那女子似有读心之术,娇笑着俯下身去,揭开了床下的一块脚毯,下面赫然是一个小小的朱砂绘就的捉鬼法阵。   女子含笑,如葱根削的手指在法阵上一抹,朱砂便腾起了一缕小小的青烟,法阵被毁。   她宽松的衣袍间曲线曼妙的雪白若隐若现:“秦公子倒真是细心,知道在自己床前埋下这个护身法阵,可是,抱歉,我非鬼,非妖,非魔,亦非人。”   法阵被破,江循倒也冷静了下来,耳畔是房屋燃烧的哔啵脆响,上好的真木被真火所克,正以可以察觉的速度慢慢倾颓溃散。   江循单手捂着被灼伤的左脸,问:“你是谁?”   女子露出诧异的神情,旋即她笑开了,眉目便与纪云霰有了五分相像:“秦公子不记得我了?我大名纪云开,这名字您可耳熟?”   ……是挺耳熟的。   与云霰姐同姓同辈,也是豫章纪氏中出来的人?   但纪云开的下一句话,就全然推翻了江循的设想:“对了,秦公子贵人多忘事,怕也不记得‘纪云开’所为何人。你或许对我的另一个名字更熟悉些。小女小字‘太女’,见过秦公子。”   太女?……“钩吻太女”?   原著里种马主角的最佳炮友,毒入骨髓的蛇蝎美人?   钩吻太女,名为纪云开?是纪云霰的姐妹?她还修习了殷家的五行之术?   江循来不及梳理这原著中完全没有提及的人物关系,直切主题道:“你来找我作甚?”   纪云开,或者应该称呼为“太女”,环顾了一圈真火之墙,流露出“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的讽刺神情:“杀你。”   江循觉得口腔泛苦泛腥,真木燃烧时的白烟已然飘入他的口鼻,呛得人睁不开眼,他低喘了两口气,手上轻轻结了个小阵法,护在咽喉处,好让自己不至于被浓烟呛死:“为什么?”   出乎江循意料的,太女竟然展现出了一个反派应有的智商:“明年清明,我为你烧纸时,自然会在你坟前告知你。”   ……这个智商和她的胸部大小不成比例啊。   江循捂着左脸,右侧的眼睛却漾出一丝狡黠的微光,只是隐藏在一片浓烟中,看不分明:“那烦请纪小姐在为我上坟时,顺便教我一句‘未雨绸缪’四字如何写,可否?”   太女眉心一皱,想从床上爬起,却觉得四肢酸麻难捱,她的朱颜一变,短暂的怔愣后,就噗嗤一声乐出了声:“秦公子年纪虽小,心计倒深。只是……不知道这用来束缚仙体的阵法,秦公子怎么会想到画在自己的床榻之上?”   江循答得神秘莫测:“已然说过,无非是未雨绸缪四字罢了。”   #装逼如风,常伴吾身#   阿牧:“……正常人会在自己的房间里画满抓鬼捕妖的法阵吗?”   江循:“不多啊,也就五六十个。为了未雨绸缪。……好吧,我承认,就是因为怕死。”   阿牧:“→_→那你为什么要在床上画捉仙的法阵?”   江循:“……阿牧你信我,那是我画给我自己的。我启动法阵,在里头睡觉,出不去也进不来,多安全。……谁让她自己主动扒上我的床。”   真火是任何阵法也防不得的,江循心知,现如今太女被自己所困,为求不被真火烧死,唯有乖乖浇水灭火一条路。   江循是这样想的,所以,当一柄红鲤鳞状的刀片直直破开他的胸腔、楔入他的右肺时,他愣了好久,才被姗姗来迟的放射状疼痛逼得跪倒在地,呛出一大口腥热来。   在剧痛之中,江循隐约听到了太女的娇笑声:“……只需杀了你,断绝了法阵的灵力来源就可以了吧?” 第18章 真火(二)   ……江循有点想骂街。   他能感觉到,楔入他体内的鳞片刀全无灵力,只是普通的刀片而已。   可这最简单的凶器,反倒可以穿破他的阵法。   感知到维持阵法的灵力明显减弱,太女露出了甜美的微笑,右手手指慢慢收拢握紧,江循双膝一软,周身的骨头像是被不堪的重负根根压塌,眼前闪过万花筒一般的光晕,四肢酥麻,只觉得一阵阵疼到恶心,终于忍不住剧烈呕吐起来,止都止不住,连江循自己都怀疑自己身体里连骨带肉加起来,到底有没有那么多东西可吐。   燃烧声、崩裂声、外面传来的叫嚷声仿佛都离他遥远了起来,江循只模糊地捕捉到了来自太女的一句嘲讽:“秦公子,你运气不错,平白多活了三年。算是赚了一笔。”   ……三年?什么三年?   江循死死堵着伤口,却堵不住溪水般潺潺涌出的鲜血,红鲤刀片在他的胸腔里折了几个圈,把他的肺叶搅了个粉碎。阿牧早在他体内慌了神,拼命调控着右手为他止血:“小循!小循……不要!别死……不要在这里……我不要……”   太女似乎是看江循痛苦看腻歪了,手轻轻一挥,刀片便从他的伤处挤出,沾着淋漓的鲜血,飞回了她的指间。   她甜甜一笑,把刀片凑在唇边,探出丁香小舌,舐一舐刀片上的血迹:“秦公子,你可别怪我,我呢,本来想给你一个痛快来着……”说着,太女环视了一圈熊熊燃烧的火墙,露出了极度天真又极度恶毒的愉悦表情,“但是谁叫你不听话呢。”   ……特么原主得是有多大的心脏才能睡得起这么一个死变态啊?   江循跪在地上,唇角涌出鲜艳血沫,哑声问:“你……究竟与我……与我……有何仇怨……”   太女笑得山花烂漫的:“也没什么。渔阳秦氏只得你这一个男丁,若是你殒命,只要想想看你父母的表情,我就觉得开心起来了呢。”   笑着笑着,太女的表情突然凝固住了。   她一脸迷糊的垂下头,望着一柄没入自己右下腹三寸有余的狸头钩,歪了歪头,“咦”了一声。   那边,吐血已经把自己吐成了个血葫芦样的江循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抹了抹唇角流溢的血迹,鄙夷道:“……有病吃药。”   秦氏擅长炼器,江循身上的宝器起码有七把,一把狸头钩也算不得什么。   另一厢,江循对阿牧感叹:“这自带的奶妈技能真踏马好用啊。”   阿牧:“……”   江循:“……你不会忘了我还有这个功能吧?”   阿牧:“……忘了……QAQ”   太女眼睁睁看着江循刚刚还呈撕裂状的胸口血洞以诡异的速度向中心收拢,最终恢复成光滑如初的模样,脸上的灼伤竟也了无痕迹,目光稍稍呆滞了几秒后,竟然放出了比刚才更加兴奋灼热的光华:“你?……”   太女的话没能说完,半面燃烧着的火墙便骤然倾塌,火星顺着剑气袭来的方向溅出一道斜飞的红光,像是夜幕中划过的流星,随着流星飞来的还有一个略微发颤的声音:“……秦牧!”   玉邈遥望到秦家居所熊熊燃起的火光时,就迅速折返了回来,此时门口已经聚了六七人,各家子弟面面相觑,俱是手足无措的模样,仅有的一个殷氏子弟也因为只修行了真木之术,只能束手无策。   而乱雪被两个子弟一左一右按住,他蛮力挣扎着,琥珀色的瞳仁里漾满泪水,声声唤着“公子”,双手已是灼伤遍布。那两人喊着“别去送死”,望着火场的目光也满布兢惧。   一个年轻的展氏子弟见到玉邈,急忙迎上去:“玉公子!你是诸家子弟中修为最高之人,还请勿要计较前嫌……”   玉邈根本没在他身侧停留,拔出了腰间广乘,迎着那火光直直走去,难看的脸色唬得那年轻子弟不敢多言,眼见着玉邈拔剑,他还以为他是要砍个小入口进去救人,孰料广乘只是一划,半面墙壁就轰然坍塌,断口处笔直如尺规量画。   在场子弟不由得舒了一口气,纷纷在内心感叹:玉公子真不愧是芝兰玉树一般的君子,敢身闯火场营救与玉家有世仇的秦氏公子,广乘真不愧是独树一帜的神器,与玉公子正正相配……   下一秒,玉邈果断将广乘掼在一旁的草丛,像是丢一根烧火棍似的,从劈出的入口径直钻入。   诸子弟:“……”   玉邈进入时,第一眼便看到了背对着他抱头单膝跪地的江循,火星飞舞,映得他周边大片大片的血迹如炼狱里开出的鲜花。   那一瞬间,玉邈的脸全白了,几步抢上前去,手还没碰到那人的肩膀,那浑身浴血的人就扭过了头来,双眸清亮亮地同他对视了几秒,便松了口气:“是你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房子要烧塌了。”   玉邈右拳骤然捏紧,差点儿没忍住砸在江循的脸上。   江循准备起身的时候稍稍折住了胸口,立刻疼得没站稳脚跟,一个踉跄要往前栽倒,却被一只手捉紧了手腕,一个反用力,江循靠在了一片温暖之上,上方传来了玉邈冷冷的询问声:“……受伤了?”   他正好也没了力气,单手捂着仍在撕扯着疼的胸口,低声道:“……放我下来,唔——我缓缓。”   玉邈望着他全无血色的脸,将手掌贴上他裸露了一片的前胸。   那里还附着着一片濡热的温暖腥气,什么伤口都不曾有,但刚刚摸上去,江循就吃痛地“嗯”了一声,躬下了腰。   余痛尚在,稍稍碰一下便是真·撕心裂肺,江循靠在玉邈怀里动弹不得的,只能颤抖地用三个字总结一下他的现状:“……要命了。”   玉邈再不赘言。   他在墙外丢了广乘,就是为了腾出手来。   江循身体一轻、双脚离地的时候还心慌了一下,双臂下意识地伸展开来,想要抱住些什么,顺势就环住了玉邈的脖子。   玉邈把江循打横抱起,快步向外走去。   呼吸到一丝新鲜空气,江循精神一振,也有了点说话的力气,嘶哑道:“人。里面有人。”   玉邈走得头也不回充耳不闻。   江循以为自己表意不清,便一字字竭力说得清楚明了:“是钩吻太女。……杀了明庐的人,放扇面美人进来的人,要杀我的人。”   玉邈终于有了反应:“……死了正好。”   喂,大哥,你的设定是正道人士啊,如玉君子啊。   不过想想看原著里杀伐果断的玉观清,江循释然。   这就是传说中的“对敌人如同冬天一般寒冷”吧?   既然那的确是钩吻太女那个传闻当中的变态,江循又对睡她这件事毫无兴趣,那她葬身火场,倒也算罪有应得。   江循刚被抱出,乱雪便直扑了过来,几乎是把江循从玉邈怀里抢了过来,拥着江循的身子,汗水濡湿的头发蹭在江循肩窝上,声声地唤:“公子,公子……”   拜乱雪所赐,除他之外,没人看到玉邈抱江循出来的画面。   江循一歪头,看到了他一手的烧伤痕迹,可怖至极,几处皮肉都焦了,不觉皱眉:“乱雪?怎么搞的?”   被江循发现,乱雪羞赧地想把手藏起来:“没,没事。公子,不好看……”   江循直接打断了他:“……刚才你想破门进来?用手?你不知道这火势厉害?”   被戳破了的乱雪神情变得委屈而愧疚起来,结结巴巴的:“……要拉窗户。救公子。可是,乱雪没用……”   江循也不再同乱雪多说什么,拉过他受伤严重的手掌,拔出他腰间的长剑,利落地合握一把,割破了双手掌心,随即与他十指相扣,让血流到乱雪的伤口上。   乱雪立刻急得要哭:“公子!”   下一秒,他的表情就变得疑惑起来,松开手,看着自己被江循的血浸过的手掌。   ……那些灼伤奇迹一般地消弭无踪。   他拉过江循的手,左看右看,怎么也找不出伤口来。   江循冲乱雪挤挤眼睛:“公子厉不厉害?”   乱雪点头,眼睛里全是亮闪闪的星星:“……厉害!”   站在一侧的玉邈表情相当难看,将被烧伤了一片的右手隐在身后,转身拾起广乘,重新踏入火场。   江循听到响动,正转头去看他,一群子弟们便纷纷涌过来,就连宫异也在。为首的展枚蹲下身来,抓起江循的手腕试探他灵脉是否有损,同时顶着一张苦大仇深的严肃脸:“怎么回事?”   江循看到展枚这副样子就觉得胃痛,正欲作答,突然听到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由远及近:“让开!让开!哥哥……”   秦秋本来已经睡下了,被吵醒后,披了件外衣就往外跑,待分开人群后,看到江循一身的血,把绛红色衣裳都染成了棕红色,眼圈立即红了,死忍活忍的才没当即哭出来,她扁着小嘴儿,半跪下来,拉住了江循的袖子:“哥哥?……你……你没事儿吧?”   江循当然不能说自己有事,疼死也不能说,他拉过秦秋来,轻轻捋着她柔软的黑发:“没事儿,这不是我的血。乖。”   展枚煞有介事在一旁佐证:“没错,他气血平顺,灵脉流通,绝无半分损伤。”   秦秋这才放了心,憋在眼眶里的泪珠也滴滴落了下来,呜咽着往江循怀中拱。   江循正给她顺着毛,突然听得玉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说的人在哪里?”   ……太女?   她难道不在里面?   玉邈单手持剑,另一手捏着一个布缝的苍白人偶,被身后的火光映衬着,显得诡异至极:“……只在你的床上发现了这个。” 第19章 夜会(一)   尽管有一干殷氏子弟的竭力扑救,秦氏居所最终也只剩下了一片残垣废墟,像是一具被剥蚀掉所有血肉、只剩下支离病骨勉力支撑的骨架。   纪云霰立在废墟前,腰间泛着青铜色泽的夔首玉带钩在残余的火星映衬下,多了几分邪异的色彩,她的侧颜与那钩吻太女相似度最高,起码五六分左右,因此她有条不紊地安排善后工作的模样,反倒有种太女贴了画皮的诡异错位感。   江循披着乱雪的衣衫靠近,站在她身侧。由于对纪云霰有所了解,他不绕圈子,单刀直入地问:“太女……是殷氏的人?还是纪氏的人?”   纪云霰的确如他所料,爽快地给出了答案:“无论是殷氏还是纪氏,她都与我脱不开干系。舍妹纪云开,为我父亲纪渊之女。她与我同父异母,投靠魔道已两载有余。”   寥寥数语,纪云霰就开诚布公地讲清了这其中的关系,坦白得叫江循语塞。   似乎是看穿了江循的心思,纪云霰不卑不亢地对他行了一礼:“秦公子,又对你不起一回。你理当知道真相,至少该知道是谁想要谋害你。”   ……等等,什么叫“又对你不起一回”?   江循怀疑,这部分前尘往事是原主的记忆,但他现在都没能和原主的记忆融合,不好多问,生怕引起怀疑,只得提起另一件事:“我的房间里大大小小数十个驱魔法阵,再加上锁仙法阵,为何仍困不住她?”   纪云霰望向废墟,眸光沉沉:“原因有二。其一,驱魔法阵对她无用,是因为她只是身入魔道而已,却未破仙体。”   ……身入魔道?仙体不破?   江循想问,纪云霰却极快地跳过了这一话题,明显是不欲多做解释:“其二,来的并非是她本人,只是‘女傀’而已。”   江循脸色一变。   怪不得他看玉邈从火场里取出的人偶眼熟!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个“女傀”之中,应当缝着十片指甲、一缕头发与一块小小的腐烂肉块。每养一个“女傀”,便需一名至阴纯洁少女之体来祭祀,太女应该是从某处猎来了个妙龄少女,拔了她的指甲,削了她的头发,割下她的一块心尖肉,用一缕灵气灌注其中,令人偶成为自己的替身,会说会笑,能幻形变化,视物听音,实际却并非她本人。如果情况不妙,急需脱身,她只需强行抹杀这份灵气即可。   这残酷的邪恶之法,令纪云霰难得地露出了冷面霜眉的模样:“……太女还没有如此大的胆子敢亲自潜入殷氏。这里的宗族,没有一个不将她视为耻辱的。”   江循知道,这些家族秘事纪云霰本不该说,只因他今日蒙受了杀身之祸,她才和盘托出,自己也该有所表示:“纪家主放心,此事我心里清楚便是,不会乱嚼舌根。”   纪云霰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拍了拍,又捏了捏,重复了那一句叫江循摸不清头脑的话:“……对你不起。”   秦氏居所已毁,秦秋虽然对江循一万个不放心,但也不能邀请江循与自己同住。一番商榷之下,江循去了展枚的居所借宿。   仰躺在展枚的床铺上,江循如同躺上了棺材板,后背的蝴蝶骨都快给硌断了。   展枚双手撑在床沿边,严肃道:“在这里,你放心。我必不会叫你有半分闪失。”   江循很想问,我如果在这里睡落枕了,算不算闪失。   其实这种情况完全不需担心,因为展枚的床榻上根本就没有枕头,只得一床芦花被,还有一层象征意义远大于实用意义的床单。   早对展氏的苦修有所耳闻的江循,只能缩在床铺上默默痛苦着,绞尽脑汁才给出了一个不算赞美的赞美:“……枚妹,你的生存条件真艰苦,你的意志真坚定。”   睡惯了这样的硬床,展枚看不出有哪里不对,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是想抗议那个称呼,然而最后还是忍了下来:“……有什么不舒服的就跟我说。我在外间。”   江循其实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的,拍拍身侧,道:“一起睡啊。”   展枚双手背在身后,小脸都快绷出法令纹来了:“不可,客随主便,此乃待客之道。你此番受了惊吓,安心在床上歇息便是。”   江循内心默默吐槽:你把这种棺材板叫做床?   然而江循是睡不着的,不仅仅是受了惊吓的问题。他现在很疼。   灵脉和血肉都已经修复,然而神经却变得异常敏感,好像还有一把刀片在他的血肉内脏里钻动,像是条发狂的小蛇。江循捂着胸口在床上滚来滚去,牙齿咬得咯咯响,冷汗沁湿了半身。   因此,当一只手搂住他的腰身,把他从床上翻过来时,他也只是打了个寒颤而已,就连挣扎都是疲软的。   ……所幸来的人不坏。   江循看向半开的小轩窗,脑补了一下这一脸淡漠清冷如冰的家伙刚才小心翼翼翻窗户的画面,不由得牵了牵嘴角,却扯动了刚刚修复好的肺叶,他立刻偏过脸去,把脸埋在玉邈怀里,咳得撕心裂肺。   屏风之外传来了展枚的声音:“秦牧,还好?需要我进来看看吗?”   江循立刻憋忍住了喉咙的瘙痒,小小咳嗽两声,压低声音道:“还好,枚妹你先睡吧。……我脱光衣服睡的。”   外头的展枚果然沉默了。   好了,照他那个老古板的个性,他今晚是绝对不会进来了。   放下心来,江循满头大汗地吁了一口气,热气却又暖融融地回流到了自己脸上,还带回了一阵属于玉邈身上的淡淡沉香气息。   胸口的剧痛是一阵一阵的,等痛感轻了些,江循才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同性怀里……委实怂了点儿,就挣扎着想要躲开:“玉九,唔……咳咳!嗯——”   还没等他掩上剧痛复发的胸口,另一只手就提前按在了那里,暗中亮起的一点微光旋转着渗透入他的皮肤中,在他的骨肉肌理中温和又浑厚地游走,为他补齐每一分未来得及修复完毕的血肉与神经。   江循索性随他去了,早早疗好伤也不至于会那样难受,直到内里的疼痛不再那样熬人,外面展枚的呼吸声也渐渐平稳起来,他才放低声音,用小小的气音问:“谢了。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玉邈的话却相当耐人寻味:“你在这里,我能去哪儿?”   江循的脑子迷糊了一下,硬是没能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只得改换了话题:“……枚妹觉浅,你动静小点儿。”   玉邈没答话,手掌径直探入他的寝衣之内,生着薄茧的掌心与他的心口相合,摩擦而产生的古怪感觉让江循不觉“嗯”了一声。   玉邈的反应却比他要大了许多:“疼?”   江循吐了口气出来,压低的声音有一点沙哑的性感意味,反问道:“你不疼啊?”   玉邈的手顿了一下,刚想抽回,就被江循一把捏住了,黑暗中,江循的声音带着点掻人心尖儿的色气,叫玉邈的呼吸都不由得重了几分:“以为我没看见?”   江循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声线在经过压低处理后产生了怎样撩人的效果,就像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早已超过了抱大腿应有的范畴——   他左手捏住玉邈的右手,把右手大拇指放在虎牙下,狠狠心,用力一咬,在血刚刚涌出时就快速按在了那片烧伤之上。   阿牧:“啊啊啊救命痛痛痛!!!”   江循:“……对不起啊忘了你还在,早知道我咬左手了。”   阿牧:“QAQ……”   江循:“……有那么痛吗?”   阿牧:“不是,就是看着你们俩突然有点想哭。QAQ”   江循:“……哭什么。好不容易找到个比玉九牛叉的地方,你让我再高兴会儿。”   在江循的云南白药血液的滋润下,玉邈手上的烧伤以光速弥合,而他手指上的伤痕也完成任务,功成身退,迅速愈合,只剩下阵阵十指连心的疼痛,叫江循嘶嘶抽了两口气。   玉邈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和往常有哪里不大一样,听着像是高兴又像是生气:“知道疼了?以后少做这样的事。”   江循回敬道:“有本事你以后就别受伤啊。”   两个人的声音都是小到了极致,压到了极致,说到这里,又是两相沉默,沉默了好久,沉默到江循以为玉邈已经走了,没想到床一阵翻动,玉邈没走。玉邈翻身上了床。   江循:“……喂,下去!明天一早枚妹要是看到咱们俩同床共枕伤风败俗的,照他那个性子,非把咱们俩绑起来一把火给点了不成。”   玉邈倒是对答如流:“展枚卯时整起床练功,我寅时三刻走便是。”   江循见玉邈如此不计较自己“暗恋”他的事情,也去了块心病,暗自庆幸自己省了解释的工夫,也庆幸自己抱的大腿偶尔也会善心大发,他正好怕一个人睡,玉邈的到来无疑是打瞌睡送来了枕头。   但又有一点问题,江循犯了难:“这儿的被子只有一床啊。”   玉邈爽快道:“我不盖。”   说着,他往床上一躺,将江循的腰身环住,胳膊一用力,江循一个懵逼,下一秒就躺在了一片柔软的温热上。   热热的暖气从身后吹到了他的耳垂上:“……你盖好被子就是。” 第20章 夜会(二)   ……这个体位好像有哪里不对。   玉邈倒是很快给出了两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床太硬。你才受过伤。”   玉邈的手很规矩,合扣在他腰上,一点也不压人。要是江循仍是猫身,当然乐于躺在这家伙的胸口上挺尸,只是现在自己一个少年的体重压在他身上,人摞人的,怎么想怎么别扭。   然而玉邈的心情却很是不错,至少江循从未见过他将好心情表现得如此明显:“睡吧,你不重。”   随即,他补充了一句话,也叫江循瞬间心安理得了下来:“下次带些松黄饼回来。”   ……搞了半天还是打着剥削劳工的主意。   但最终江循还是爬了下来,匀了一半被子给他,退而求其次地扯了他的胳膊垫在脑后。今天过得跌宕起伏的,他也着实累了,听着近在咫尺的声声心跳,心安得很。   来不及琢磨自己的心态有哪里不大对劲,江循便失去了意识。   玉邈低头看着眼前浸在黑暗中的睡颜,抬起手,以极轻的手法点上他的唇际,暧昧地一挑,食指下移,捏住他的下巴,勾了一下,手指沿着寝衣缓缓下滑,触到了他的胸口位置,声声沉实有力的跳动,确证着心脏主人的存在。   ……满怀的温热,像是抱了一只猫。   突然,玉邈觉得胸前紧了紧,低头一看,江循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摸了上来,无意识地捏住了自己心口处的衣服。   玉邈看了那只手好一会儿,便主动伸手握住,五指自然地滑入相对的手指缝隙中,很缓慢,透着股郑重其事的味道。   相合的掌心,让玉邈的嘴角抑制不住地朝上扬起。   ……   乱雪抱剑坐在秦秋居所外的台阶上,看上去像是一只小狼狗,眼睛亮亮地盯着展氏居所的方向,虔诚又温柔的目光叫他的面庞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   远处草叶拂动,夜露滴落,似是夜半生风,乱雪神色却起了变化,只侧耳细听了片刻,怀中的青鸾剑便铮然出鞘,以斩风截云之势向草丛某处横插而去。   乱雪几乎是跟着剑到了那异动发生之处,难以望尘追迹的速度叫来人连反应的空隙都没,直到看到乱雪的脸,来人才如梦初醒,撒腿就跑,没想到刚一撩开腿就脸朝下一跤跌翻在地。   ……他的外袍被乱雪的佩剑“青鸾”给钉在了地上。   窸窸窣窣一阵后,乱雪在草丛中拎出了一个满面狼狈的家伙。借着月光一看,乱雪吓了一跳:“……履冰?你?”   宫异连死的心都有了,又不敢高声,只能挣扎着低声哼:“你大胆!你无礼!放我下来!我是宫家家主,说了多少次了不许你直呼我名字,我……”   乱雪愣愣地“哦”了一声,于是,宫家小家主从单手被拎起的状态,变成了被双手搂抱的状态,两只小爪子也被捉了起来焐在一双手心里:“冷?你在,在这里,多久?”   贴在一个暖得过分的怀抱里,宫异恍惚了几秒才想起来张牙舞爪:“没多久!你不许碰我!”   乱雪很坚持:“手冷,暖暖。”   说着话,乱雪目光一转,注意到了草丛里掉落的两只瓶子,他特别自然地把挣扎的宫异翻了个面搂在怀里,腾出一只手,捡起瓶子。   宫异似乎对此很不高兴,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地挣扎闹腾,像是以前小姐养过的那只小鹿,动不动就生气,得要安抚才能好。乱雪仔细想了想,凑过去,轻轻啾了一下宫异的右脸颊,感觉怀里的小家伙不动弹了,乱雪才对着月光,仔细打量起瓶子来。   宫异完全石化了。   他……他干了什么?他刚才对自己干了什么?!   乱雪不认字,索性把瓶子凑在鼻翼上嗅了嗅,眼睛就亮了起来:“药?”   宫异大口喘了两下气,好容易才忍住了炸毛的冲动:“还给我!不是给你的!”   乱雪很实诚地拆穿他:“你,这么说,那就……就一定,是给我的。”   宫异差点儿被噎死,脸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终于自暴自弃了,前言不搭后语地承认道:“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家公子的!这是宫氏用来治烧伤的药……今天没烧死算他走运……我也不知道他受没受伤……给我转交他,不许说是我送来的,听到没有?!”   乱雪却似乎一点都不能理解他急于脱困的心:“……两瓶。你给了我,两瓶。”   事到如今,宫异怎么好说出口另一瓶本来是打算送给你的,小脸通红地狡辩:“他……他用一瓶留一瓶行不行!”   乱雪眉开眼笑的:“你,对公子好。谢谢。”   宫异闹了个红脸,气咻咻的:“谁对他好啊!我只是……只是……欠他一些东西,我身为宫家家主,不能忘恩背德而已!”   乱雪表情纯真:“欠东西?……履冰,欠公子吗?”   宫异的神情微妙地发生了些变化:“……你不要管!这和你没关系!”   乱雪点点头,乖巧道:“嗯,你,不说,我,不问。早点,睡觉。”   宫异别扭得要命,从乱雪怀里钻出来后,结结巴巴吭哧吭哧了半天,乱雪不解其意,推了他一把,指着听石斋方向,示意他快回去休息,宫异的小肩膀抽动了一下,小声抱怨:“别推我!……你……你没事吧?”   火场边,乱雪不管不顾的模样,他看进了眼里。   乱雪愣了愣,随即笑得甜美起来:“我家……我家公子在,我,不会有事。”   听他一口一个“公子”,这样认真的口吻,宫异突然说不出的恼怒,一言不发就要走,外袍却被从后头拉住了。   他气鼓鼓地一回头刚要开骂,就撞上了乱雪水汪汪的眸子:“……衣服,破了。我的错。补好,给你。”   让乱雪不能理解的是,宫异听了自己的话,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红得很好看,红得让他都有点儿忍不住想再咬上一口。   宫异几乎是用避难的速度脱下外袍,落荒而逃,瞬间便不见了人影,只余下一件还残留着他体温的外袍攥在乱雪手里,踏实得很。   乱雪把袍子拢入自己怀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上面的气息,眉眼愉快地弯了起来。   ……   一阵阴风穿过狭窄的甬道,在一处地下陵墓中来回冲撞,墙壁把风声拉长变形,发出尖细可怖、如女人惨叫般的尖啸。甬道之中有人穿行,可个个敛声屏气,沉默得像是一道道影子,脚步轻捷无声,仿佛踏风一般。   和寥落的风啸声相迎合的,是从各个小墓室中传来的琴笛笙箫的乐声,但这声音也压得颇低,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幕墙在上头压着。无人敢高声,就连从主墓室中传来的议论声也是絮絮的,声音压着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说不清的压抑感。   主墓室是由一块漆黑森岩整体打制而成,壁能吸光,因此内里即使摆上煌煌烛火,也被墙壁吞去了大半光辉,阴冷得叫人毛森骨立。墓室中央摆着一架奇特的日月双晷,即使没有日光或者月光透入,晷针也依旧以叫人难以觉察的速度缓缓移动着。   三个短褐穿结的人围坐在一张木桌前,寂然不语。他们的发际,别着与他们的穿着不符的尊贵玉饰——   一只栩栩如生的玉蝉。   其中的一名盲眼老者,赫然就是撞上殷氏四纨绔与江循的卖扇人。   他恭谨端坐着,对坐在正位的人行下一个大礼:“禀报家主,事情已经办妥。殷家死了一个子弟,在我离开时还未发丧。”   一个着麻布衣的人抢了话,声色俱厉道:“给你五把扇子,怎的只死了一个?”   正位之人手里捻一串木珠,粒粒数着,闻言淡淡开口道:“值当了。钩吻太女害死明庐,我杀她殷家一个子弟,不算坏。”   麻衣男子却很是不忿,转过脸来,他的半侧脸仍算得上清隽秀美,但另半边脸颊上赫然是一片皮开肉绽、触目惊心的灼伤:“师父!那纪云开追随魔头应宜声,作恶无数,以殷氏为首的一干正道人士却不管不问,撇得干干净净!害得我宫氏子弟为躲魔祸,只得沦落至此,与魔道为伍求生!您问问,现在还有几个知晓那魔女太女原来出身殷氏?殷氏如此作为,分明是包庇纵容!他家门徒无数,家脉兴旺,只死一人,又怎能与我宫家死一人相提并论!”   正位之人无言,“家脉兴旺”四字叫他沉默了下来。   跪在下首的老者顿了顿,继续道:“禀告家主,我回来前,听说太女潜回了殷氏,焚毁了殷氏的一座房屋。至于有无伤亡……殷家的消息封锁得很好,恕属下无能。”   麻衣男子闻言,不觉冷笑一声:“祸起萧墙,自相残杀。这倒是一场好戏。”   正位之人终于停止了捻珠,望了一眼麻衣男子:“纪云开天性如此,阴鸷毒辣,从不顾忌天理人伦,你所谓的报复,也不过是正中她下怀而已。且你为着一个无关紧要的黄口小儿,便越过我私下策划报复之事,若是暴露宫家尚存于世的事情,你该如何弥补呢?你与太女的毁容之仇,竟比我宫家的存亡之事更重要吗?”   这声声诘问,唬得被唤作“正心”的疤面男子慌忙拜倒在地,眼睛四下转着,试图解释:“弟子……弟子有罪!只是……只是……”   老者似是不忍见正心如此窘迫,便好心解围道:“家主息怒。扇面美人之事,外界均传言是太女所为。她本人仇家无数,又心性残忍,多一桩屠杀同门的罪责又有什么打紧?且此事我行动秘密,没有暴露任何宫家的痕迹,家主大可放心。”   正心立即顺杆爬:“是是是,而且,师父,那明庐……明庐是十六少的侍从,被太女所害,我们谋掉一个殷氏子弟,也算是为他报仇雪恨……”   听他提起宫异,上位之人表情稍许柔和了些:“……履冰近来怎样?”   老者恭敬答道:“我控制那扇面美人,去公子在殷氏中的住所暗暗打探了一番。公子的用功刻苦人人称道……”   还未等他夸赞更多,上位之人就冷了脸:“他与玉氏关系如何?玉氏的人可以全然信任他了吗?”   老者立刻知道家主想了解些什么,马上改口:“公子并不知薄子墟一战背后的秘密,一心只求上进,要振兴宫家。玉氏自然不疑有他。”   宫家主这才露出了满意的表情,手上捻动木珠的速度都快了几分:“很好。他年纪尚小,心性不足,不必叫他知晓咱们的大事。等他长大些,自然会派上用场。……还有何事要禀告?”   盲眼老者却在此时端肃了面容,正身下拜,久久不肯起身。   停顿的时间久到让宫家主停止了捻珠的手,老者才直起腰来,目光落在缥缈虚空之中,神情却已是一片惶然:“回家主。渔阳秦氏大公子秦牧,身怀异术,绝非平常修仙之人!”   短短几句话间,老者的额间竟生了一片虚汗。生怕解释不清,老者便从怀中摸索出一把折扇,那把被江循碰过的、还未来得及卖出的扇面美人。   宫家家主和正心均是脸色一变,想要躲开,老者急忙解释道:“家主,此扇已无害,请看——”   扇面徐徐展开,上面却空无一物,美人不知所踪。   正心有些不耐烦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老者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属下……不知。属下本是想将扇子卖给那秦牧,若是能叫秦牧身亡,引起殷秦两家纷争就再好不过了。只是……只是那秦家公子碰过这折扇后,上面的美人便消了魔气,烟消云散……”   正心一脸的不信:“怎么可能?”   一侧的宫家家主听到这里,骤然变了颜色。   老者的喉头哽了片刻,才缓缓道:“这样的手段和功力……属下……属下怀疑,他是……” 第21章 跟踪(一)   宫家家主霍然起身,失态地打断了盲眼老者的推测:“不可能!那东西几年前就死了!”   盲眼老者和正心顿时噤声,趴伏于地。正心两股战战,失声道:“师父……师父保重身体,切勿动怒……”   但这警告已然晚了,宫家家主双眼血丝遽然炸开,面皮大幅度蠕动了几下,似有虫子在肉皮下爬行,顶出一片恶心的凸起,他顿时露出痛苦已极的模样,捂住双耳,双膝跪地,嚎叫出声:“啊——呃啊——应……应宜声……孽徒……啊啊!!”   顿时,各自墓室中的练乐之声戛然而止,空荡的墓穴中只有凄烈的惨叫声,在墙壁上来回碰撞,拖得长而尖,像是含冤千年的鬼哭。   只有宫家家主能听到,听到有虫子在自己体内簌簌爬行的声音,细小的足肢飒飒地摩擦着血管,瘙痒又恶心。明明知道这是幻觉,是那姓应的孽徒在自己身上种下的音蛊,可这么多年的暗自寻访,他竟没能找到破解之法。在余杭之时,他也没能瞧出来,他亲手带出的徒儿应宜声会有这般毒辣的本事!   无法可治,他只能试图用自己发出的声音压住体内的虫声,收效甚微,但总比一个人忍受要好得多。   熬过三炷香的时间,幻觉止歇,宫家家主倚在软榻上喘息,面色憔悴暗沉,口中只管不住吁气,嗓子里弥漫着淡淡的铁锈腥甜气,神情已彻底改换,额角的青筋止不住地突突直跳:“叫人盯着姓秦的。寻着机会,斩草除根。”   盲眼老者同正心一道跪在榻前,大气也不敢出。   宫家家主用指节重重敲了敲床边:“他是不是那东西都不打紧,关键是那东西是唯一能破‘吞天之象’的关窍!就差十三年了……苦心经营,就差这十三年!任何妨碍‘吞天之象’诞生的东西,都要铲除,你们可明白?”   座下两人忙答了声是。   ……   江循可不知道在遥远的某处有人因为自己气到犯了病,他只知道早上一起来后腰疼得要死,身侧果然没了那人的身影,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醒来时,自己正枕着自己叠起的衣服,他趴在床上缓了半天,思考着玉邈是如何做到起身、把胳膊撤走、给自己垫好衣服这一系列高难度动作而不惊醒自己的。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有这么高的本事却不自己出去买甜点,非要支使别人,这骨子里的资本主义情结真真害死人。   洗漱穿戴完毕,江循又是个凤表龙姿的翩翩少年,一路闲庭信步走到公学学堂中,只见玉邈已在座位上坐定,埋头翻书,连头都不抬一下。   江循早就习惯了,但这个类似于罗密欧朱丽叶的设定总叫江循心里苦:   总说玉秦两家有世仇,到底是什么世仇啊。   他把手里的竹扇合起,往手心一拍,冲另两个人打了招呼:“哟,枚妹,焉和,早。”   乐礼抬起头来,笑容温和:“昨夜在方解那里歇息得如何?”   ……重点果然是“在方解那里”么?   江循笑答:“不好。枚妹那床,谁睡谁知道。焉和,要不今晚我去你那里睡得了。”顺便交流培养一下感情,适当规避一下S那个M的剧情。   展枚不知道第几百次耐心地纠正:“不要那样叫我。我的房间有何不妥吗?”   江循知道该怎么跟展枚打交道,凡事实事求是最好,否则他就没有完了,于是他实诚无比道:“床硬,衾寒,没床伴。”   说到最后一条时,他悄悄瞟了一眼玉邈的方向,那家伙仍在翻着那些艰涩难懂的典籍,但是那个表情……   其实玉九你可以笑得再开心一点反正没有别的人看你。   展枚浑然不觉,开始义正言辞地讲理:“你不习惯展氏苦修,因此前两条都没有问题,我改便是,但最后一项万万不可。你我已经成年,同榻而眠未免不成体统。”   江循顿时觉得自己的膝盖插满了箭像箭猪似的。   不过,他也很是好奇:“枚妹,你以后若要娶妻生子可怎么办?”   说完他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妈的旁边乐礼的笑容看起来有点儿鬼畜啊是我的错觉吗?   展枚眨眨眼睛,就这个随口一问的问题认真思索了半晌,才反问道:“娶妻生子,难道需要同榻而眠吗?”   江循:“……”   乐礼:“……”   江循觉得自己刚才的无心之言荼毒了一枝纯洁无暇的小白花,同时在内心暗暗撰写了近三千字古代性教育缺失的小论文。   倒是乐礼主动插进来替展枚解了个围:“这些小事以后再说。今天秦公子的新居所就要收拾出来了,就在我的不老阁旁边,以后我们就是近邻,多多交游,可好?”   待攻略对象主动要刷好感值,江循求之不得,马上就坡下驴,顺便拍了一记马屁:“好啊,焉和兄画功卓著,色艺双绝,与君子比邻而居,是我的荣幸。”   乐礼怔一怔,便笑开了,那温暖和煦的劲儿怎么看怎么像是个谦和知礼的好孩子:“好啊。秦公子说话有趣得很。……‘色艺双绝’?我倒是第一次听人这样称赞我。”   ……这人不是挺好说话的吗?原主到底是作了多大的死才能惹得他直接从大好青年进化成了病娇变态的啊?   江循正准备笑,突然觉得背后乍寒,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可回头去看,却发现没有别的人。   ……见鬼了。   这时,乱雪从外面摘了一捧名为“祝枝”的灵花进来。   “祝枝”多为清淡的浅蓝色花瓣,味如薄荷,有清心明目之效。乱雪殷勤地从中间挑出一枝开得最好的,递给江循,眼睛亮如星辰:“公子,好看,送你。”   随即,他又挨个在各个公子小姐的桌前放了一枝。   江循正要称赞乱雪,就见乱雪屁颠屁颠地在一方桌子上放了老大一捧祝枝,随即便欢快地跪坐在了江循桌旁,以乖巧·jpg的表情磨墨。   看着自己手里孤零零的一枝,再看着那一大捧,江循脑海中跳出了个不大合适的形容词——女生外向。   还有,那桌子仿佛是……   说曹操曹操到,宫异一身天青色褒衣博带走进来时,一张小脸憔悴得紧,像是昨夜没睡好的模样,走在那放了一大捧祝枝的桌旁,先是诧异了一下,随即便打算盘腿坐下。   那是公学当中最好的座位,他刚坐下,就听得旁边有人低声私语:“凭什么他坐那般好的位置?”   “人家是宫家家主,咱们这普通子弟可怎么比得起?平白失了身份呢。”   “那殷无堂说得有理,那桌子上头可写了他的名字?”   这虽然已经是公学当中的日常话题,宫异还是给气得不轻,正欲起身辩驳怼回去,乱雪就倏地立了起来,吓了江循一跳,他径直走到了宫异桌旁,抱起花,塞在了宫异怀中:“给你。”   宫异下意识地伸手,接了一怀的露珠与清香,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乱雪一词一词地大声道:“上面,有,有他的,名字。桌子,是他的。你们,不要,再说他。”   顺着乱雪指的方向看去,宫异在桌子的右上角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履冰。   两天前,殷无越出事的那个如水的夜晚,他拉过乱雪的手,在上面写过的“履冰”二字,现在正端端正正刻在桌角。   宫异突然有点心慌,抱着祝枝抬头看,却正好撞上了乱雪纯净无瑕偏偏又赤诚灼热的视线,马上低下头去,把花放过去,盖住了那名字。   江循远远地看着乱雪,觉得两人间的氛围略微有点古怪。   在进公学前,乱雪来找过自己一趟,交给了自己两瓶药。他死活不肯说是从哪里弄来的,但看那精细考究的做工,还有瓶身上细细描摹的蝉纹,江循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送来的。至于一只傲娇为什么突然转了性前来关心自己,乱雪咬死了不肯说,江循也无可奈何。   现在想想……尼玛细思极恐啊。   ……希望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丧病,希望自家乖顺懂事的乱雪和那位宫小公子只是纯洁的朋友关系。   但是,江循在结束了当日课程,苦逼兮兮吭哧吭哧爬树翻墙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还是先操心下自己比较好。   那个在街头兜售扇面美人的盲眼老者,江循总觉得有蹊跷,可现如今无从查起,只能搁置处理,而这就变成了一根刺,戳在江循心里,不想还好,一想起来就觉得古怪异常。   若是幕后主使是针对殷家,那害自己又有什么好处?是要挑拨殷秦两家关系,还是为着别的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幕后主使在这之后还会再有动作吗?   由于过度出神,打着“阴阳”当降落伞举在头顶从墙头纵身跃下时,江循还险些栽了个踉跄。   由于怕人暗算,江循这一路都走得提心吊胆,本打算带着买好的松黄饼及早返回,没想到松黄饼容易买,他刚进街市口就买到了,看着天色已早,江循就买了碗丁香馄饨,坐在小摊上吸溜吸溜地吃。   他发誓自己不是有意看到那抹琉璃色的身影的。   玉氏即使是简装也低调奢华得紧,面料与一般百姓绝不相同,江循只是随便转了下视线,就看到了不远处正在自己曾驻足过的摊位边挑选折扇的玉邈。   自己才出门,他就出来了?   江循扬起了一侧眉毛,快速吃完了自己那份丁香馄饨便要出小摊,没想到脚绊在了一位客人放在脚边的黑色布包上。   从形状来看,那是一把排笙。   江循惊了一下。跟宫异待久了,他可清楚这些乐器对主人来说有多金贵,忙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有没有碰坏?”   那客人头也不抬,把一颗丁香馄饨舀在白瓷小勺中,声音悦耳动听:“没事。小小物件,不足挂齿。”   见人不计较,江循松了口气,招手对小二道:“这位客人的馄饨钱我一并付了。”   那人不推拒,只说了声“谢谢”,至始至终都没有抬一次头。   江循疑惑了一下,但也只是一转念而已,此人周身没有半分仙气,那排笙也是凡品,因此他没多想,走出馄饨摊,再也没了刚才行色匆匆的模样,将手中精致竹扇啪地打开,昂首阔步朝前走去。   走出三十米后,江循可以确定,这货就是在跟踪自己。   玉邈按住广乘跟在江循身后,两个人不远不近、一前一后,恒定的十五尺距离,江循停,玉邈停,江循走,玉邈跟。   玉邈没有上前搭话的打算,他只想跟着江循。   那卖扇老人的事情像是一根刺,扎得他难以心安。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行动还算秘密,但当走到一个卖粽子的小车前,玉邈被摊主唤住了。   那小哥递来了一个莹白如玉的粽子,送在玉邈眼前,笑道:“公子留步,这是前面那位公子赠与你的。”   玉邈讶然,抬眼望去,不远处的江循站住了脚步,背对着他,手里捧着个粽子,吃得很香甜的模样。   玉邈不觉勾勾唇角,道声谢,迈步朝前走去,江循也似有所感,闲庭信步地往前溜达起来。   不多不少的十五尺,刚刚好,谁也看不出来这两人是在一道逛街。   就像二人谁都没有发现,他们身后如鬼魅般尾随着的一个黑色身影。 第22章 跟踪(二)   江循本来怕玉邈修仙世家出身,吃不惯这市井烟火的东西,还特意给他把粽叶剥了,直到走出百十步开外,江循寻着机会回头偷瞄了一眼,发现玉邈还是那副周吴郑王仙姿飘逸的模样,只是手里捏了一支穿粽子用的竹筷,怎么看怎么好笑。   于是江循就笑开了,扇子在手里转了个洒脱的大圈,放心地在集市中游荡起来。   直到天色全暗,江循才回头折返,本来以为会和玉邈撞个面对面,没想到,在川流的人海灯川中,那个琉璃色的影子不见了踪迹。   江循一愣,突然觉得有点心慌,下意识地再回头一看——   时间顿止,江循身侧的一对灯笼里的烛火停止了跳动,赤红的两点凝固在那里,像是一双凝视着他的眼睛。   玉邈从江循身侧的小摊后面走出,手中的广乘剑出了鞘,闪出一线明月般的光芒。   玉邈没有在江循身旁停留,只是在路过时抬手照着他的额头弹了一记,便往前又走了十五尺,站定,收了念力。   江循眼前一花,再恢复知觉时,他倒抽了口冷气,抬手捂住了隐隐作痛的前额,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痛感是打哪儿来的,视野里便再次出现了那抹琉璃色的身影,正在自己身后十五尺开外、一家卖瓷器的摊位前驻足。   ……他是什么时候折到自己身后的?   江循脑补了一下,不禁笑出了声。   阿牧:“小循你笑什么?”   江循咳嗽一声,返过身来,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没什么。”   但他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住。   一想到这家伙趁着自己不注意,加快步速绕远道跑到自己身后,然后又故作冷淡一本正经的样子,江循就觉得画面感太强。   阿牧:……该不该告诉小循发生了什么啊好纠结(*/ω╲*)   南山脚下蓊郁的竹林四季常青,竹海听涛,曲水流觞,如此胜景当然是文人骚客的最爱,但江循就走得像是脚下踩了风火轮似的,一路沿着小径往上狂跑。   阿牧:“小循你跑这么快干嘛?”   江循:“嘘嘘嘘!!小心有鬼,你帮我看着点儿啊。”   阿牧:“小循你这么怕鬼,为什么昨天对着扇面美人的时候不害怕啊。”   江循:“那不是因为有玉九么。”   阿牧:“……[年轻人我觉得你这个思想有点危险.jpg]”   江循还在卖力爬山,就感觉后腰带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他还没踏上下一级台阶,脚底便是一空,整个人朝后仰跌了下去。   在落入一个怀抱前,江循的“阴阳”已经捏在了手中,可他还未找到机会动作,耳边就传来一个天籁似的声音:“这里没有人,你跑什么?”   妈的亲人!!   他差点儿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像当年朝鲜阿玛尼看到志愿军似的直扑上去:“玉九!”   江循刚才无数次想掉头去找玉九,就怕玉九对两人间的距离有执念,自己靠近一尺他就挪开一尺,那他妈就很尴尬了,没想到自己没找他,他自己倒是找上门来了。   玉邈倒还是一副云间仙子世外仙姝一般的淡然脸,重复了一遍问题:“你跑什么?”   江循脸皮极厚地撒谎:“想快点回去。”   玉邈却露出了不满神色:“不多逛一些时候?”   大哥,要不是有你陪着,搁在平时我一个半时辰前就回去了好吗?   江循眼见着玉九自己送上门来,不由得计上心头:“玉九,搭个便车行不行?”   玉邈:“……嗯?”   江循:“……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有广乘吗。我逛了这么久,还提了这么多东西,特别累,真的。”   两人倒是对同逛集市这件事极有默契地闭口不提,玉邈抱着自己的剑,往后退了一步:“广乘不载旁人。”   江循就地往台阶上一坐,反问:“我是旁人?玉九你得摸着你的良心说话。”   玉邈不接话,目光冷冷地在江循买的一堆东西上转了一圈,看得江循心头发毛后,才悠悠道:“我给你的钱,你给多少人买了东西?”   江循心头一突,马上堆了笑出来:“你你你,都是你的。”   玉邈却一点面子都不给:“胭脂也是我的?”   江循脸不红心不跳的把原本买给秦秋的胭脂递过去:“当然是你的。玉九你风流倜傥,丰神俊朗,若再打扮一下那可真是天人之姿了。”   把江循的奉承一字不落地听完,玉邈抱剑淡然道:“承蒙秦公子夸奖,东西还请收回吧。本人再如何涂脂抹粉,也担不起一句色艺双绝。”   江循:“……”   江循被噎得翻了个白眼,认命地拎起大包小包准备继续苦逼地爬山回家,一起身却被拽了回来。   玉邈指着广乘:“……到了殷家封印那里,我先放你进去,一刻之后我再进去。明白?”   江循心领神会,在内心里对玉九的人格致以了崇高的敬意和赞美,然而等广乘一飞冲天时,江循立马虚了:“玉九太太太太高了你下下下去点儿!!”   站在他身前的玉邈似乎失聪了,江循怀疑他是在装风声太大听不见。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腿软,哆嗦着一把搂住了玉邈的腰,凑在他耳边喊:“玉九你大爷的太高了啊!!”   玉邈背对着他,唇角向外延伸着,心情不错地反问:“……高吗?”   ……玉邈这种从小练习御剑的,和自己这种半路出家的野狐禅果然没有可比性。   江循把整个人粘贴在玉邈的后背上,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笑容。   而玉邈低下头去,看向竹林的一角,眸光冷了一冷,旋即收回了视线。   秦牧既然如此乐于向自己献殷勤,自己不能不给机会。不过看这情势,下次他出门时,自己还是跟过来比较稳妥。   ……   尾随在玉邈和江循身后的正云止住了步伐,扶着一根苍绿修竹,脸色阴沉。   见那秦家公子不设防,他本打算速战速决,今日动手最好,谁料想那玉家公子居然也在。   正云从未见过玉家人,但广乘之名仙界六门中谁人不知。广乘是有神格的兵刃,若是无极强的灵根天赋,广乘根本不会为之出鞘,换言之,广乘认谁为主,谁便是隐形的下一任玉家家主。   正云咬牙。   家主交付的任务不能不做,但需得静待时机,若是贸然出手,暴露了宫家机密……   他正准备回去,突然,一道慵懒沙哑的声音从他身后悠悠传来:“借问……”   正云的手心顿时钻心地冷了下去。   他根本没有听到有人靠近的足音!   来人只来得及吐出两个字,正云便不由分说拔出剑来,骤然回身,朝来人颈项处抹去!   没有预想中的皮肉割裂声,没有飞溅的血珠碎开的血肉,那道声音仍停留在自己脑后,却换了另一个声线,笑语嫣然,洋洋盈声带着种叫人心醉的美:“借问,‘宫羽’一脉的弟子,不带着自己的锦瑟,反倒用剑,是为着什么呢?”   正云的喉头一阵滚动,却喊不出声来,只能咕噜咕噜地发出猫似的惨叫,同时跪倒下去。几番拉扯下,他原本束好的头发披散下来,被他几下拨乱,露出了后脑勺——   那里是一张人脸,和正云一模一样的人脸,只是还没有长全,看起来更像是一颗模糊的肿瘤,蠕动着、生长着,只有一张嘴生得分明,一张一合,发出的声音,和正云一般无二。   正云死死地用手指楔住后脑勺,想要将那异物撕扯下来,却撕下了两绺连带着头皮的头发,垂坠在他的手心里,往下滴着血。   声音戛然而止,正云跪在地上,神经质地抚摸着已经恢复正常的后脑,确定那怪物已然消失,便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试图压住那仍在脑海中絮絮盘绕的低语残音。   眼前一双脚慢慢走近,正云心惊,竭力挣扎起来,去看那人的脸。   一看之下,正云怔住了。   此人分明是个男人,却又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是万物之灵齐聚于一身的美,即使是布衣也被他穿出了无尽风流之色。只一眼看过去,正云的疼痛就褪去了不少,甚至忘了发问。   对方蹲下身来,微笑着与正云对视,正云这才回过神来,强压心头黑沉沉的恐惧,厉声喝道:“你是何方妖孽?”   来人背上背着一个黑色布包,似乎是排笙的模样,但从此人身上,正云感知不到任何气息,仙气、人气、鬼气、魔气,统统不沾,他像是朵刚脱胎的莲花,质本洁来,却叫人心中没底。   来人浅笑,毫不造作绕圈,自报家门道:“应宜声。”   由于他的态度太过坦然,正云停顿了几秒,才明白他刚才说了些什么。   ……应……宜声?   ……应宜声?!   宫氏叛徒应宜声?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正云一时间宛如坠落深渊。   他不怀疑,他丝毫不会怀疑,没人会将宫家蛊术运用得如此收放自如,没人能如此轻易地识破他宫家人的身份,最重要的是,没人会冒充应宜声,这个即使在魔道也被人唾弃的怪物。   正云失声道:“你不是已经……”   应宜声耸肩,笑得还有点不好意思:“让你们失望了。不过,你们也让我很失望,居然真的没有死完。”   正云顿时瘫软,他知道自己是彻底完了,回不去了,只得咬牙剖白心迹:“魔头,你死了这条心吧,我绝不会出卖宫氏所在!我……”   他来不及说完他的豪言壮语了,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涣散了开来。   应宜声的手指穿透了他的胸腔,径直插入他的心脏,将那活泛的、仍在跳动的心脏抓了出来。   心脏似乎还不知道主人已死的事实,跳得像是只不安的兔子,应宜声捧着这鲜血淋漓的东西,笑着道:“抱歉,我对你们宫氏的所在不感兴趣。出来一个,我杀一个就是。”   修竹之后绕出一个娉婷的身影,立在应宜声背后,望着他的目光满是痴迷,是那种恨不得将他一口吞下咀嚼成片的痴迷。   应宜声把心脏丢在正云破开的胸口,起身向山下走去,口吻带着和善温暖的笑意:“把这里收拾干净。还有,你带来的这个消息我很喜欢。”   太女单膝拜倒,眼角眉梢都挂着欣喜的笑意:“谢主上。”   应宜声站住脚步,望向山顶,看也不看太女一眼,眼睛弯了一弯:“宫氏要秦牧,我偏偏要保他。你看顾好他,直到他成年。……秦牧的身体,只能是我的。” 第23章 兽谷(一)   太女造访曜云门、顺手点了间房子的事情,纪云霰在征询过江循的意见后还是压住了,只称是意外走水。   秦秋还挺不平的,在她眼里,哥哥有了性命之忧,却秘不外泄,分明是殷氏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她要去讨个说法,却被江循的一记摸头杀给顺了毛:“好了,乖。若是传到外头去,别的且不说,父亲母亲又该焦心了。”   一提到父母,秦秋的眼睛都亮了,满满的都是孺慕之情:“哥哥说得对!”   江循无言。   前不久是年节,江循同秦秋一道回了渔阳秦氏所在的渔阳山。江循一路提心吊胆,生怕被秦家父母扒掉马甲,直到山门底下,江循还在强行压抑随时掉头跑路的冲动。   没想到,山门刚开,江循肩头上便被披上了一件貂绒外袍,一个身着湖绿衣裳的美妇站在门口,笑得一脸慈和:“小牧,在曜云门一切可好?”   江循很少尝试过这般被人殷殷垂询的滋味,当年他被养父母从孤儿院领出来时,曾经过过一段这样的日子。只是后来,久久备孕不得的养母怀了孕,情况就有一些不一样了。平心而论,江循在养父母那里从未受过虐待,最坏也不过是从卧房里搬出来睡到沙发上,但终究是不一样了,这种感觉很微妙,也很磨人。   美妇领着满腹心思的江循进殿,拜见父亲秦道元。一个蓄着美髯、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颇有几分儒雅之气,甫一照面他便大笑着走来,拍了拍江循的肩膀,眉宇间喜色难抑:“不错,又长高了些。”   一切顺遂得叫江循难以相信。这二人望着自己的温和宠溺,叫江循起了愧疚之心。   ……这本不该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由于始终无法入戏,江循的表情不大自然,秦道元和杨瑛夫妇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秦道元便关切道:“小牧,你一路劳顿,若是身体不适,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殿门打开,江循就看到了刚才被屏在外头的秦秋,小家伙怯怯的,像是只小动物,双手却高高举起,捧着一件针法有些稚拙的金鸾翠羽衣:“父亲,母亲,这是女儿亲手……”   杨瑛的反应很淡,淡到叫江循难以理解,随手接过衣裳便披在了江循肩上,抚了抚江循的肩膀,神色柔如秋水:“回去歇息吧。”   命令一下,马上有弟子前来引路,杨瑛转身入殿,殿门关合,把秦秋那张满含期待的脸关在了门外。   她的眼里渐渐含起了一汪泪,江循虽是不解,还是揽住了她的肩膀,轻轻哄了一会儿,把那件衣服除下,交还给了秦秋:“走吧,我们回去,外面冷,嗯?”   秦秋前天晚上还在点灯熬油,她被针扎得通红的小手捏紧了翠羽衣的边缘,细声细气的:“哥哥,我再等一下好不好?等父亲母亲出来。”   江循被弟子带走时,秦秋仍执拗地站在门口,怀里拥着她一针一线织就的宝贝,小小的身影落上了雪。   每逢年节,次次如此,秦秋满怀期许,父母漠然以待。转眼三年春秋已过,临近年关,秦秋还在准备那些根本送不出去的礼物。这次是一把玄铁重剑,由她亲手打制,她还很兴奋地拉住江循道:“哥哥哥哥,我知道了,父母不喜欢我之前那些衣物饰品,定是嫌弃这是女儿家的小心思。我若是能亲手铸上一把宝器,他们必会欢喜,对不对?!”   在通明殿同玉邈下棋时,江循忍不住慨叹:“小秋这些日子劳累极了,真怕她熬坏了身体。”   一只手探入棋盅,捻了一颗白子,落于纹枰之上时,一道磁性惑人、如水润深沁过的低音适时地响了起来:“叫她别白费工夫。”   江循拾起粒黑子直接打了过去:“看来是不能指望你嘴里吐象牙了。”   玉邈顺手一接,把手伸到江循的棋盅上方,手掌一个漂亮的翻覆,黑子便咔哒一声滑入盅内:“本是事实。”   江循叹了口气,取了一子,在指间摩挲。   原主秦牧与秦秋是双生子,当年杨瑛分娩之时凶险万分,秦牧险些被秦秋的脐带缠死,娩出时已然面色青紫,险些夭折,小时候更是体弱多病,正因为此,秦氏夫妇才对秦秋不喜,始终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这是从胎里带出的罪,江循没办法替秦秋做些什么,只能尽力在秦氏夫妇面前替秦秋说些好话,同时对秦秋加倍地好。   来年春天要放的风筝,他已经替秦秋做好了,一只巨大的凤凰,身携冰火火种,放飞到天上后便会燃烧,恍若涅槃,风筝也不会烧毁,到那时,秦秋的风筝定是整个曜云门里最耀眼的。   可惜,明年的秋日,曜云门结业,他便要回秦氏了,更叫他愁绪万千的是,听浮山子所说,父母正为自己奔忙,要说一门亲事。   江循在现代倒也不是没谈过恋爱,是朋友牵的线,那姑娘的恋爱史精彩缤纷,反倒衬得江循保守得跟个雏儿似的。不过熟手自有熟手的好处,江循很快找到了恋爱的氛围,在相识半月后,喝醉了的姑娘就把他领到了自己的出租房。   酒气缭绕,灯光昏暗,在风情万种的旖旎氛围中,江循很淡定地洗漱、给姑娘清理脏了的衣服、抱被子、睡沙发,一气呵成。   第二天姑娘提出了分手,理由是你简直不是个男人。   江循的确对男女之事没什么兴趣,就连同宿舍的人聚在一起兴致勃勃看十八禁片子的时候,他也能片叶不沾身地端着泡面,来去如风。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性子太淡,不能耽误人家好姑娘的大好人生,大不了在这个世界里做个清淡修士就是。   两人一来一往地杀了十几个来回,江循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问道:“玉九,你何时打算娶亲?”   准备落在棋盘上的白子乍然从上方掉落,摔在了棋盘上,跳动两下,落在了一个对白方极度不妙的位置,江循立刻出手按住,叫道:“别动别动啊,落子无悔……”   话音未落,他的手腕就被一股力道狠狠握住,朝前一拖,江循本就跪坐得腿麻,身子立扑,整个人砸在了棋盘上,棋子飞溅,胸口一窒之后就疼得要死,江循龇牙咧嘴的正准备发火,却被那近在咫尺的脸惊了一跳,本来的质问也变得软了下来:“玉九你干什么?一盘棋而已你至于吗?”   玉邈捏住他的手腕,面色冷冷的:“你说的,落子无悔。”   ……所以意思是我把棋盘撞掉的我还不能发火?玉九你甩锅特么敢不敢再利索点?   江循还没接腔,就听通明殿门口传来一声惊诧:“你们怎么下个棋也要打起来?”   宫异已经没了几年前那婴儿肥满满的脸颊,身材也抽了条,一袭青衣,一只玉蝉,一把骨箫,颇有几分秀而不媚、清而不寒的气质,只是眉眼间的戾气略重,言语也是火药气满满:“秦牧,管管你的人!”   说话间,乱雪被他拽了进来,高挑的少年依旧是一副懵懂无知的神情,捏住宫异的手就往外拉:“履冰,不要……公子,他会生我的气的……”   宫异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旋即转向江循:“他总是跑到听石斋来!”   乱雪急忙申辩:“公子,我……我没有,乱碰什么东西,只是帮忙收拾……”   宫异看样子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收拾就收拾,谁叫你替我喂灵兽的?啊?”   乱雪委屈地解释:“我只是看它饿了……”   听到灵兽二字,江循的面色稍稍严肃了一下。   的确……算着日子,也快到了。   原主人生中的转折点之一,九真谷猎兽事件。   仙家六门中的所有子弟,十五岁时都需得去九真谷围猎自己的灵兽,也就是一年一度的灵兽大会。《兽栖东山》原文里提到这一段的时候,原主正和一个同龄的殷氏女孩儿打得火热。在一行人进入九真谷后,遭遇了百年难遇的灵兽大暴动,一群人失散,原主恰巧和殷氏女跑成了一路,跑着跑着,二人索性开始放飞自我。一发惊天动地的野外炮之后,女孩软软地倒在原主怀里含羞带媚地撒娇——   其实……其实奴家前些日子晚上梦见你了,我们……我们……在梦里做了些快活事情……如今终于如愿以偿……   结果,就是因为磨磨唧唧的后戏太足,原主被抓了个正着,由于秽乱学府,被从曜云门中驱逐出来,自此便走上了没羞没臊一夜七次的放荡人生。   江循每每回想起这一段,都坚信,想要渡过难关,只要系紧自己的裤腰带便是。   那一边宫异还在咬牙切齿:“……好,你太好了!被你一喂,它最近都不听我的话了!怎样?要不要我把它送给你啊?!”   乱雪看宫异这么生气,眼圈儿都急红了,眼巴巴盯着江循看,江循无奈,刚想说话,就听对面的玉邈口气不善道:“宫异,去龙骨殿里面壁。”   宫异不解地瞪大了眼睛:“……凭什么?”   玉邈把棋子一粒粒捡起来:“秦牧再怎么不堪,年龄也长于你,将来也是秦氏家主,容得你指名道姓地叫他吗?”   ……等等,什么叫“秦牧再怎么不堪”?   宫异哑了火,踌躇几番后,玉邈便没了耐心,斥道:“还不快去?”   宫异一个哆嗦,咬牙抬脚便走,乱雪自然是乖乖地跟了上去:“履冰,我,我去九真谷,帮你再抓一只……抓一只听话的吧?”   “用你多说?我自然是要再猎一只!……离我远点儿烦死了啊!”   “陪你,龙骨殿。”   “我……我为何要你陪!我又不是小孩子!”   宫异倒是没必要去猎自己的灵兽,他身上携带的骨箫“天宪”和灵兽骨龙,是他的父亲、宫家家主留给他的,但听说那骨龙不怎么服帖,大概是因为宫异现在的修为还压不住它。出奇的是,那骨龙倒蛮喜欢乱雪的,也难怪宫异气不过要去猎一只自己的灵兽。   江循刚想跟玉邈交流一下灵兽的狩猎法则之类的具体内容,对面的人就站起身来,默不作声转身拐出了殿门。   江循郁闷,把掉落在自己这面的棋子一粒粒拾起放回棋盅,一边捡一边向阿牧诉苦:“阿牧你评评理,他是不是有病?”   阿牧顿了很久:“小循,你是真的喜欢玉邈吗?那你为什么要问他成亲的事情?”   江循拾棋子的手停顿了一下,旋即笑开了:“喜欢有什么用?他是玉家祭祀殿教养长大的,家教门风摆在那里呢,瞧瞧,我只问他一句成亲,他就气急成那样。”   三年多,没有接触过任何女性,日日夜夜围着同一个人转,江循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玉邈给看入眼了,只是因为太清楚这样的倾慕没什么结果,所以他倒坦然得很。   阿牧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江循还得倒过来反顺系统的毛:“阿牧,成熟点儿,不是什么事情都有个结局的。”   话是这样说,夜半时分,江循还是化成了猫身,溜达到了玉邈的行止阁。   今日的玉邈的确有些怪异,还未入夜便伏在书阁的紫檀木桌上睡着了。   江循一进去就觉得不对劲,屋内袅绕的檀香气息如一只缠绵的手缓缓沿着人的皮肤搔动抚摸,少了一分庄严,却多了一分难言的色气。   江循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两圈,想找出这种异常感的来源,等他跃上书桌时,才发现玉邈神情古怪得很,往日安然冷淡的睡颜竟然潮红一片,漫漫的红一直弥散到颈后,下唇遗留的齿痕和水痕有股说不出的靡靡之气,口唇微张,难忍地低喘着。   ……明白了。   扰人春梦如杀人父母。   江循正准备纵身跃下桌子,就听得身后传来了一声低语呢喃,清晰得让江循尾巴上的毛都炸开了:“秦牧……” 第24章 兽谷(二)   江循面无表情地抬起爪子, 一肉垫拍在了玉邈那张完全可以靠它吃饭的脸上。   玉邈乍然惊醒。   他初醒过来时, 难得透露出迷糊的双眸看起来倒是有趣, 但他的表情很快就不好看了,俯下身轻轻摁着小腹靠下的位置,忍耐了一会儿, 便猛然站起,朝浴室方向快步走去。   江循没有跟过去,他趴在桌子上踱了两圈, 觉得不妙, 非常不妙。   他的思维层面已经突破了“玉邈做了春梦而且主角有可能是自己”这个维度。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在《兽栖东山》原著里,和原主在冰洞进行情趣play的殷家妹子, 一炮终了后,曾说起自己与他在梦里相会, 两人在梦境当中升华了彼此的革命友谊,一个仰卧, 一个起坐,达成了生命的大和谐。   所以现在是怎样?因为自己和玉邈走得近,所以玉邈把妹子的戏份给抢了?   ……这剧情还能再蛋疼一点么?   而另一边, 玉邈沉在热水之中, 脸色煞白,全身上下所有的血液都集中在了一处,胀疼燥热的感觉让他死死抓紧了浴桶边缘,手指用力过度,浴桶又沾染了浓郁的水汽, 最终抓滑脱了手,桶侧留下了几道水痕,以及由于灵力失控导致的浅浅指痕。   他把头向后拗去,死死咬着下唇,脑海中的画面怎么也抹不去——   秦牧轻轻叼着他的手指,乖顺如同家猫,软腻生津的舌尖慢慢地滑过他的指隙,透明的液体从他唇角银丝般落下。玉邈练剑十数年,手上本应无知无觉,可这细微的酥痒像是透过了他的皮肤,直探入他的肌理似的,含咬,舔舐,柔软过度的嘴唇、间或露出的尖尖虎牙,缠绵地追着自己的手指。他的喉结缓慢滚动着,将因碰触而产生的战栗一下下吞咽进去。   玉邈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怎么就着这个姿势把他压倒在地的,那人的面目看不清楚,可他本能地知道那便是秦牧,不会有错。   秦牧,秦牧,秦牧。   那体温真实到叫人心悸,他细细地啄着自己的唇角,就像在开玩笑、就像他白天问的那句“何时成亲”、就像猫爪子,在他心上一下下抓着,留下一道道发白的伤痕,麻痒难当,叫人好笑又叫人生气。渐渐的,秦牧的手失去了管制,慢慢游到他身下,尾指慢慢扫过他的铃口……   玉邈就是在那时彻底失去了理智,只听得脑内轰鸣一阵,接下来自己就疯了。   再然后……就被猫给拍醒了。   玉邈把热水撩起来浇到胸口,水线落在他的胸口,像是浇在了什么空心的东西上,能听到空落落的回响。   江循趴在床上甩了半天的尾巴,玉邈才从浴室中出来,表情……嗯,相当一言难尽。   他还没经历过人事,眉心微皱,手指轻摁着腹部难受的样子,叫江循有了非常不好的联想:   他刚才在梦里,不会刚爽上一会儿,还没来得及西北望射天狼登上人生巅峰,就被自己拍醒了吧。   那真是人生的一大悲剧。   江循在心里默默表示了对玉邈的同情。毕竟这是主线剧情,一定要走,没了妹子,只能由他来顶缸。   玉邈倚靠在榻上,披着寝衣,少有的仪容不整,单边肩膀露在外面,圆形的肩头和凹陷的锁骨清晰可见。习惯禁欲的人露出这样的纰漏,总有一种请君入瓮的诱惑意味。   仿佛有小花鼠爪子挠着他的喉咙,江循微微吞了口口水。   玉邈吐了口气后,把被晾了很久的猫抱在了怀里。   三年过去,小猫还是那么大,一个巴掌就能捧起来,小小的惹人怜爱。他抱着猫,用手指点了点它的鼻尖,可还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怀里的小猫崽就缠了过来,围巾一般绕着他的脖子转了一圈,尖细的小爪子亮出来,勾住玉邈胸口的衣服,把脸埋了进去,蹭一蹭。   江循总是爱这么玩,和玉邈逮来逮去的也有趣儿,没想到玉邈今天有些反常,径直把他从自己怀里抓了出来,托着江循的前爪,轻吻了吻他的唇瓣,随即把他举到眼前,晃了晃:“……跟我走,好么?”   江循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是被雷劈了一样,而很快,玉邈就为自己的话加上了注释:“我不需要什么灵兽,有你足矣。”   ……握草大哥为了你的形象请慎重啊!   腰佩着半神仙器广乘的玉家家主,怀里头抱只猫像话吗?想象下那个夕阳西下老猫瘦马的景象,再带个老茶壶,带一把炒瓜子,玉家澄微堂就得变成老干部活动中心了。   江循摇了摇头。   他感觉玉邈是失望了,果然,玉邈的神情淡了下来,自语道:“……他要走,你也要走。”   没给江循回过味来的时间,他便重新恢复了柔和,把暖融融的毛团拥在怀里,温柔地理着毛,走到了檀木书桌前,取过一张字纸,又从笔架上拿下墨笔,单手抱着江循,另一只手轻捏鹿毛笔,平稳遒劲地在纸上落笔:“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有没有主人。索性给你起个名字吧,你在我面前的名字。”   语毕,玉邈搁笔。   江循定睛看去,“抱玉”二字,在纸面上闪烁着淋漓的墨光。   ……玉九你可以更不要脸更闷骚一点吗。   江循从他怀里跳下,踩在未干的墨痕上,绕着纸转了一圈,留下一串脚印后便四脚朝天躺在了纸面上,把弄脏了的爪子给他看,表示抗议。   玉邈却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抱着猫软绵舒适的肚子,轻轻抓挠起来,江循顿时痒得不成了,喵喵地抗议挥爪,猫爪在纸上划出嚓嚓的声音,左拱右动地想跑。   一人一猫玩得倒挺好,然而江循和玉邈的冷战,却一直持续到了九真谷猎兽大会那日。   九真谷与慎微渊齐名,前者遍奇兽,多异草,有钟灵毓秀之象,后者衔天材,覆地宝,多余霞成绮之景。世家子弟兵器从后者之中取材炼制,前者则在各家子弟十五岁时容其进入,各自猎取自己的灵兽,抓捕时,需得用气凝印,亲手打在灵兽的要害处,便能收服。   江循换了一身黑金戎装,抱着“阴阳”立在众子弟当中,一个着乐氏暖金色戎装的少女小步跑来,绯红着脸颊递上画卷,嗫嚅道:“秦公子,往日乐氏功课修习较多,总也见不着你,此物……我早就备好了,只是未曾找到机会送给公子,请公子收下。”   江循自然地摆出了亲和的叔伯式笑脸,慈祥得找不出一丝暧昧的痕迹:“多谢。你费心了。”   他自觉已经非常克制非常正直了,听着自己那个古板的语调,他都恨不得给自己跪下磕个头拜个早年,没想到那姑娘羞涩地一捂脸一扭身,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就没影儿了。   江循戎装的纽扣上插着一枝祝枝,口袋里是另外三朵小花,还有被强塞进去的一只荷包……好吧,又多了一方手帕。   深谙剧情的江循,一直以来,对曜云门里所有的雌性生物都保持着极其客气守礼的态度,以及起码十码以上的安全距离,但这好似导致了某些反效果。   秦秋与自己闲聊时常常神秘道:“哥哥你不知道有多少世家女子都倾心于你,说你是个真正的君子呢。”   ……活见鬼。   天知道他完全是拿老爸的态度来应付这些青春期小女孩儿的,这他妈也能勾搭上,江循觉得自己在造孽。   且不说将来该如何处理这一堆堆麻烦的单箭头,单说这一身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让他还怎么应对接下来的动物园暴动?   之前他已经对纪云霰明言暗示了好几回,譬如询问九真谷是否危险等等,纪云霰却笃定道,九真谷的结界一年一开,几十年间,只有未捕到可心灵兽的子弟,还没有一个被灵兽干掉的。灵兽并非凶兽,它们只会遭遇抓捕时才会抵抗,别的时候基本温驯如绵羊。   做完基础设定解说后,纪云霰搭着他的肩膀,认真道:“秦公子无需担忧,若实在无心抓捕,去那里赏赏风景也极好。”   ……江循莫名地感觉被嘲讽了一脸。   但这也叫江循疑惑起来,那满满一世界的灵兽,早不暴动,晚不暴动,偏偏在主角进去的那一年暴动,难道是这些灵兽感知到主角光环,来集体朝拜了?   空想误国,江循还是决定不胡思乱想,抱着“阴阳”便往展枚身侧凑:“枚妹,我们一道吧?”   展枚已是个高挑的少年,腰间佩一把重剑,身姿倒是比那剑还要挺拔,整个人像是一把打磨锋利的上佳兵器:“不要这样叫我。”   江循耍赖地笑:“成成成,展方解,方解兄,好方解,带我一个呗。”   一侧的乐礼粲然一笑,笑得江循腿毛都炸起来了:“那我们三个一起?”   ……对不起是我太浪了。你们聊,我先走了。   秦秋也已经找好了小伙伴,好死不死就是那个和自己负距离亲密结合的殷氏妹子,江循可不想上去触霉头,正准备去找乱雪,一个人便兴头头挤到了江循身侧:“秦公子,我们一起猎兽,如何?”   ……我觉得不如何。   殷无堂这些日子来得越发殷勤了,搞得江循很是惶恐,老子虽然近来钢管不太直可也不是来者不拒不挑食的啊,这么一耳刮子扇出来的抖M君,真的消受不起。   江循眼睛一转就瞟见了玉邈,如获至宝地跟他丢了个眼色。本在和七哥玉迁、八哥玉逄讲话的玉邈似有所感,瞟了他一眼,脸颊竟微微泛了红,迅速别过脸去,残忍地屏蔽了江循的求助信号。   江湖救急啊朋友!我不计较你做春梦拿我当主角的!你信我啊!   到了正时辰,九真谷的结界大开,盛放的鎏光把立在场中央的世家弟子们全部笼罩在内。江循只觉眼前一道眩目白光闪过,视网膜刺痛不已,马上闭上了眼睛,眼皮的透光性,让江循一时间只能看到暗红的血丝与纯白的光斑。   但是,下一秒,他的眼前就彻底黑了下去。   阴黑,惨黑,带着浓郁恶臭的黑。   江循猛然睁开眼睛,别过脸去,那抹传送的鎏光化成了针尖大小的点,消弭无踪。   江循眼前还在闪烁着茫茫的白点和残影,可他嗅着弥漫的恶臭,脑中跳出了一个模糊的名词。   他的面色骤然一紧,手中“阴阳”应声绽开:“小心!这里不是九真谷!!……是朱墟!” 第25章 朱墟(一)   “朱墟”二字刚刚出口, 已有惨叫声接二连三地响起。   地面上大片大片地翻卷起龙须一样细小的虫草, 约食指粗细, 石青色的茎幽幽探出沙土之上,像是窥探的海蛇。踩在虫草之上的人,靴底已经被钻破, 脚底心被它们刺出了血口。它们顺着血肉向上飞速延伸着针刺般的枝蔓,咕叽咕叽地贪婪吸收着宿主的灵气和血肉!   几个子弟试图强行拔除掉这见鬼的东西,没料到只是轻轻一动就疼得惨嚎不止——   侵入体内的虫草在察觉到宿主的挣扎后, 便要实施自卫, 刺猬似的在每一根延伸进体内的枝蔓末梢炸开一朵刺花,牢牢楔进皮肉之中。   只眨眼的功夫, 惨叫声便连成了一大片。   江循一咬牙,几步抢上前去, 把呆立的秦秋拦腰抱起扛在了肩上,正欲迈步, 嗤嗤两声皮肉撕裂声从江循脚底传来,疼得他惨哼一声,险些栽翻在地。   玉邈见状脸色突变, 广乘正要出鞘, 就听得玉逄惊叫一声:“观清!”   玉邈亦觉恶气扑鼻,立即抬手去挡,只觉手腕一阵剧痛,一株虫草居然凌空飞起,穿透了他的手腕!   可还未等那虫草头彻底没入皮肉间, 玉邈便闪电般捉住它的尾端,一咬牙连皮带肉给扯了出来,随手往边上一抛,用鲜血淋漓的手按住广乘剑柄,在一片混乱中快步朝江循跑去。   谁想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殷无堂见江循被困,便慌乱地捻了个真火诀,两道火焰燎了过去,玉邈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别”,那些燃烧着火苗的虫草便发出婴儿夜啼似的悲鸣,四周的虫草们更是纷纷逃窜,转眼就空出了一大片干净的沙土地。   殷无堂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那些被烧着的虫草便如同一片训练有素的毒蛇,把它们明暗不一的蛇眸齐刷刷对准了殷无堂。   受限于密集人群之中,火攻根本不奏效!   等回过味来,殷无堂顿时面生凉汗,撒腿想跑,那两排虫草怎肯轻易放过他,掀起了一道泥浪,带着火光,朝他的身体翻卷而来。   真火入体,即使是操纵者也必殒命无疑!   江循咬了牙,“阴阳”砰地张开,抛掷出去,以凶兽“混沌”之皮制成的伞面,迎面抵住了那发狂的虫草,在黑暗里盛开如红莲,转眼间竟将真火吞噬吮吸了个干净,红光繁盛,熠熠刺目,却多了几分妖异之色。   那些虫草在试图钻破展枚皮肤时却遭遇了瓶颈。他横练一身铁骨,丝毫不惧,飒地拔出腰间重剑,闯入如海的虫草群,一茬茬地割下虫草的头。可这怪物如同蚯蚓,一斩两半后,两段虫草便分头吱吱地钻回沙地之中,一生二,二生四,桀桀喋喋的虫草怪叫声越来越密集。   乐礼从背上取出一卷画轴,信手抛向天空,低低诵了几句经文,画轴便炸裂开来,成了成百上千的符咒,纷纷扬扬地闪着银光,宛若雪片飘飞而下。这倒是起了些作用,虫草们像是蝗虫一般蜂拥着、推挤着,被符咒盖住的虫草,呲呲地冒上一阵烟,便僵死在了原地,然而虫草数量汪洋如海,这小小的一幅画所能分裂出的驱魔符咒远远不够。   转眼间,虫草的枝蔓已经钻入江循的膝盖,吸吮着他的关节液,江循忍住那撕心裂肺的剧痛,捏住腰间蹀躞的左数第三枚,猛然发力,手心里便多了一样东西,他劈手把东西向天空抛去,同时发声大吼:“闭眼!!”   江循的电脑记忆在这个时候派上了大用,在一本从犄角旮旯里翻出的古书的犄角旮旯里,针对这些入魔的虫草,记载着这样短短的四个字,“天性畏光”。   几秒钟后,漫天的炫目银光霜雪般炸裂开来,将整个世界映成了惨烈的白,白到即使闭眼也能感受到那要刺穿眼皮的冷光。   虫草在他体内尖叫起来,疯狂地沿着原路离开,钻入绵软的浮沙地心,也带走了刚刚吸收到、还未消化的灵气与血肉。   虫草们来得铺天盖地,去得排山倒海,只消半盏茶的工夫,子弟们便折损过半。   这些入魔的虫草饥渴多年,送来了这么一群鲜肉,当然要先一饱口福才是。   江循体内受损的血肉迅速弥合,但为了不教秦秋看出破绽来,他硬是咬牙往前走,体会了一把小美人鱼的酸爽快感后,他的伤口才完全修复完毕。   殷无乾受了伤,正龇牙咧嘴地叫唤:“这到底是哪里?难道不是九真谷?”   玉邈站在距离江循十尺开外的地方,看他一瘸一拐地扛着秦秋,还含着笑宽慰她,面色隐隐发白,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但却因为转身过猛,广乘剑柄差点儿撞上腰间的勾玉,口气也不似往日冷静了:“朱墟。怪兽、妖兽、魔兽流放之地。”   江循的太阳穴被剧烈的疼痛逼得一跳一跳地生疼,但思绪仍在运转。   他在典籍里读过关于朱墟的记载,正如玉九所说,这里是群魔乱舞之处。   但《兽栖东山》原著是怎么回事?所谓的“九真谷群兽暴动”,其实是弟子们被投入了朱墟,被逼着刷了次地狱难度的副本?   怪不得,九真谷明明是个山清水秀之地,但《兽栖东山》记载的原主和殷家小女的旖旎一夜,却发生在一个黑漆漆的冰洞之中。   ……所以,原著到底还有多少不切合实际的地方?   曾跟原主发生了那段不得不说的故事的殷家小女遭此变故,虽然身子颤抖,可也维持着表面的镇静,道:“年年都是纪家主主持将子弟送入九真谷,怎么可能这么巧,偏偏在今年出了差错!”   乱雪在此时怯怯地插了嘴进来:“我……我知道。刚刚进来,白色的光,黑色的光,有一道不一样,阵法。”   一帮人听得云里雾里的,殷无乾受了伤正吃着痛,心情不好,随口就骂上了:“颠三倒四的说什么呢?个傻子能看到什么东西?”   江循也正心烦,听到这样不客气的话,正准备抄起阴阳糊他熊脸教他做人,就见宫异冲了出来,怒道:“他说的你听不懂是不是?他说,在纪家主的传送法阵后,有人动了手脚,附了一个新的传送法阵,是那个法阵将我们带到朱墟来的!乱雪,是不是这样?!”   乱雪怔了怔,乖乖点头,目光盯准宫异,傻傻地咧了咧嘴。   殷无乾不服气,还要反驳,就见宫异亮出了手中骨箫,直接指住了殷无乾的脸:“还有,你再敢叫他一声傻子,我就叫你尝尝天宪的滋味。”   说完,宫异便转过身去,见乱雪唇角含笑,有点抹不开面子,抬手就是一巴掌拍上了他的后脑:“笑笑笑,笑什么啊?!下次谁再叫你傻子就砍他。你腰里那把剑就是用来练习和劈柴的吗?你……”   他说到这里便顿住了,江循也顿住了。   两人齐齐看向了一个方向。   江循有兽耳,听音辨位自然不在话下,而宫异擅乐,耳力也远强于其他修仙之人。待他听清那是什么玩意儿后,他朝着反方向倒退一步,喊道:“跑!!快跑!!”   十几个伤员立刻慌乱起来:“可是那些虫草回来了?”   玉邈腰间勾玉霖霖作响起来,广乘也生了躁动,这样的不吉之兆叫他眉头一蹙:“不,虫草只是先头。来的是大家伙。”   这些虫草浅浅尝了几口,食髓知味,却又不敢独吞,便直接领了它们的boss来。   在场的都是十五岁的少年,修为均算不得高深,其中灵根最强悍的玉邈也只是金丹后期,次位的江循自己也刚刚到金丹中期。而这流放之地,千里万里,恶兽遍走,自上古之时便有凶兽被神流放至此,要是他们撞了大运,保不准就被当做餐后零嘴给嚼了,尸骨无存。   说白了,他们活脱脱就是给这些妖兽来送菜的。   哪里顾得上想到底是谁在背后做手脚,江循高声喊道:“跑!能跑的带上不能跑的,废手的带上瘸腿的!”说着他将秦秋放下,推着她的肩膀,“……跑!”   人群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玉家三兄弟同展枚没动,展枚推了一把乐礼:“你快跑,我们殿后。”   江循正好跑过他身边,闻言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到了他脑袋上,声音里难得多了愠怒:“殿什么后啊?怕人家嚼不烂你是不是?”   展枚坚持道:“没人拖着,它们早晚要追上来!”   江循白了他一眼:“有你们拖着,也不会少了想杀了我们吃肉的东西!”   言毕,他转向了玉邈,伸手拽了一把广乘的剑柄,口气极冲:“你们走不走?”   玉邈不动,他也不理,只大步追着秦秋去了,追逐的同时,他重新抚上腰间蹀躞的第三颗蹀躞,抬手朝天上一扬,四周立时煌煌如昼。   逃命的子弟骚动了起来:“……秦牧你作甚?你这是给它们指路!”   江循护在秦秋身后,头也不回道:“虫草早就知道我们在此,指不指路还有何意义?有抱怨的工夫不如看清道路快些逃命才是!”   待江循走出几十尺,玉逄才小声抱怨道:“秦公子本事倒是有,只是这胆量也太小了……”   玉邈却没听他的话,与展枚交换了一下目光。一旁的乐礼也劝道:“……秦牧说的有理。实力悬殊太大,不必在此硬扛。”   玉邈思忖片刻,干脆地给出了一个字:“走。”   玉迁自然不在话下,玉逄平时与玉邈还能嬉笑打闹一番,事到临头也不含糊拖拉,二人双双收剑回鞘,俯身抱拳:“是。”   玉邈没有回应,他望向前面那个护在秦秋后面的少年,单手持着阴阳挡在秦秋身后,有点僵硬紧张地东张西望,有点好笑,但又认真得很。   玉邈不动声色地用伤手握紧了广乘剑柄。   上面附着一个温热的血手印,与自己的血流在一处。只是稍稍接触,玉邈便听到了自己的血肉缓慢生长的声音。 第26章 朱墟(二)   谁都不敢在这样的条件下御剑, 生怕流泄出丁点儿灵力, 被这里的凶兽捕捉到。不知步行了多久, 一行人才在一处还算干爽的地界找到了落脚地,包扎伤口,权作休息。   江循的云南白药血来源不明, 解释不清,他不敢随意显摆乱用,只能远远坐着, 看着他们痛苦咒骂, 沮丧的情绪在人群中病毒般蔓延开来。有几个世家小女哭了起来,秦秋挨个抱着去哄, 安抚他们的情绪。   送江循画的乐氏女孩子满眼含着泪,抱膝低低地问:“我们还逃得出去吗?”   江循撑着“阴阳”休息, 听到这话便顺口宽慰了一句:“放心。我们未能进入九真谷之事,外面必然能感知到。到时候追查起来, 不难发现我们被传送到了何处。朱墟之门的钥匙,六家各持一部分,钥匙只需合并……”   说到一半, 江循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坐在一堆人当中, 宫异的脸都绿了。   他从自己的颈项上拉出一条用神水浸过的丝线,上面吊着六分之一片龙鳞图纹的碎片:“……你说的是这个?”   ……好极了,现在他们就是扔到狗群里的肉包子,妥妥的。   乐氏的小姑娘伏在膝头痛哭了起来,几个议论声也絮絮响起, 听着刺心:“姓宫的非要跑进来做什么?”   “就是,才十三岁,哪里到猎兽的年龄。要是他在外面,现在说不定朱墟之门都打开了。”   “不就是因为是宫家唯一的骨血,才格外优待处处破例吗?说白了就是沾死人的光而已。”   宫异哪里忍得了这个,霍然起身:“有闲话就找我当面说!私底下议论算什么本事?”   没想到大家此时情绪都躁得很,殷无乾直接硬邦邦地顶了回来:“我们说的可有半分不真不实的?按你的年纪,你该来猎兽吗?你若是在外面,大家便都能得救,难道不是实话?”   宫异没想到真的敢有人当面呛声,一时间涨红了脸,却想不出合适的话辩驳,气得手都抖了,坐在一边的江循听得心里生烦,反复摩挲着“阴阳”,看也不看殷无乾,口吻生硬道:“你如果长了前后眼,就该知道此次凶险,不要前来;如果自己没长,就别盯着别人说长道短。”   殷无乾冷笑:“秦公子倒是古道热肠,但不知这分热心可能救我们脱出困境?”   江循反唇相讥:“殷公子若是坚信你那三寸肉舌能助我们脱困,那倒大可以再多说些闲话。”   在江循手下的“阴阳”越发殷红,连伞骨都变得苍白了几分,那积蓄在伞面上的血气一分分融入阴阳之中,又化为氤氲弥散的狂气,沿着江循的指尖一路向上攀爬。   江循的表情越来越不对劲,眉宇间竟然渐渐生出了暴戾之色。   而玉邈背对着他们,只听着几人的对话,丝毫未察觉到江循的异常。   殷无乾正浮躁中,哪忍得了被人这样讥刺,登时大怒,掐起了行土之诀,正欲动手,就被殷无堂一把压住:“乾弟……”   江循这时才转过脸去,一双秋水流连的双眸盯紧了殷无乾的眼睛。   殷无堂正想稳住他这个暴躁堂弟的脾气,就觉得手臂一重,定睛一看,殷无乾竟然软了下来,浑身无力直挺挺地往下出溜,唬得他面色大变:“乾弟?可是哪里不适?”   殷无乾目光涣散,看向殷无堂,还未开口,就陡然发出一声惊叫。   不止他一个人,在场几乎有一半的子弟,都禁不住掩住了耳朵,露出了痛苦异常的神情。   原本的朱墟中天穹如盖,黑沉似铁,但此时,天空成了猛兽强行撕开的皮肤,洇出了阴郁红光,刺得人眼底一时间像是要渗出血来一般生疼,瞬间炸开的噗啦噗啦的翅羽扇动声合在一处,噪音往耳朵里猛钻,誓要钻出一个洞来才罢休。   江循眯着眼睛才看清眼前的场景,刹那间的惊骇,让他的白毛汗都炸了出来。   他们原本以为的“黑沉”天空,竟然是由无数漆黑的蝠翼连接而成的!   在他们艰难跋涉时,在他们跌跌撞撞时,这些沉默而黑暗的生物,就从上方正大光明地俯视他们!   它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蝠翼……到底想要掩盖些什么?   而几乎就在下一秒,江循得到了答案。   起初他以为自己看到了红浆浆的日光,以为那便是朱墟天空的本色,谁成想,一只巨大的猩红色翅膀,从散开的蝠翼一角一闪而过。   那巨翅掀起的恶臭的风,险些把江循刮倒,他用阴阳楔入泥土之中,才勉强站住了脚。   短短数秒间,蝠翼组成的围墙便轰然坍塌,一只身长数十丈,却顶着一颗肿瘤般人头的怪鸟昂起头来,发出了一串妙龄女孩的脆声大笑,雪蓝色的眼珠则冷森森地望着下面,打量着自己的盘中餐。   江循的脑子停转了N久后,不合时宜地跳出了一句话: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一锅炖不下。   事实证明,人在紧张到一定程度时,神经也会发生一定程度的错乱。   它似乎是等不及了要享用这顿美餐了,抖起自己颈项上钢刺似的羽毛,又发出了咯咯咯的少女笑声后,便收束翅膀,急冲而下!   宫异这才回神,飞速从腰间抽出骨箫天宪,抵在唇边,一声激越箫声,如同怒喝,那怪鸟俯冲的身子骤然停顿,张起翅膀,重新兜飞一圈,神情间竟生了一丝惧意。   宫异向后退去,天宪之声愈加急切,宫氏名曲《戈矛》从他指间淌出,动宕壮阔如万军奔腾,铮铮琴音似金铁交加,依稀可见黄沙弥天,刀影缭乱,喊杀动地。人头鸟被乐音所阻,怪鸣着徘徊逡巡,不敢再下落,只能滴着口水在众人头上飞旋,滴下的一滴口水落在地面上,便发出酸性物质的腐烂气味,把皴裂地面嗤嗤地烧出一个洞来。   众人俱松了一口气,江循却隐隐听到了某种异响,凝神静听了一会儿,他终于明白了过来,为何这巨鸟隐藏了一路行踪,偏要在此时露出庐山真面目来。   他听到了入魔的虫草在地下来回钻动的索索声,还有越来越近的巨兽足音,包括从它鼻间喷出的鼻息,江循都感知得一清二楚。   ……这两只妖兽,想要争食!   宫异专心吹箫,哪里能注意到这点,江循密密麻麻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脱口便喊:“刚才的妖物也往这里来了!不要耽搁!快些……”   江循没有来得及说完,整个人就失了重。   一只巨大如千年铁树的兽爪破土而出,将江循向上挑飞,江循的腹部被划了一条巨大的口子,半空中就咯了一口血出来。   疼痛模糊了江循的五感,他甚至觉得自己被拦腰斩成了两截。   ……话说砍成两半的话还能不能复原啊?如果被砍掉的两个身子都长出了新的上体和下肢,那到底哪一半算是自己的?   由于人体规避疼痛的本能,江循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伦理学领域,可还未深想,他的身体就在半空中顿住了。   四散溃逃的众弟子、惊叫的秦秋、扑上前来的乱雪、震撼太过以至于忘了继续吹奏的宫异、拔剑的展枚、已经将画轴取在手里的乐礼、天上的人面巨鸟,统统被定格在了原地。   一线碧光出鞘,玉邈如轻巧的鹞子,翻身折上那巨兽刚刚拱出地面的头颅,手腕一翻,广乘便深深刺入了怪物的眼窝之中。   再拔出时,广乘带出了淋淋的绿血,顺着剑身往下涓涓滴落,不待擦拭,玉邈便反手一剑刺向巨怪布满伤疤的前额上,铮的一声,剑尖像是撞上了一层铁壁,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短暂的惊诧过后,玉邈的眼前亮起了两盏绿色的灯笼。   在被玉邈刺了个对穿的双眼后,这妖兽还生了一双复眼。   它破了广乘的时间定格!   玉邈自知一击失败,翻身向后跳去,凝固的时间开始重新运转,怪物的后背已如泰山般拱出地面,轰隆隆,土石崩裂,天地色变,它的一只巨爪,朝着玉邈狠狠抓去!   背部狠狠砸到地面上的江循,又吐了一大口温热出来,身子反弓着朝上仰起,视线里出现了那只庞大到叫人心慌的兽爪,还有被追逐的琉璃色影子。   江循心里一空,竟然在剧痛之下坐起了半个身子,左手伸向了半空之中,仿佛要和那不可战胜的怪爪抢夺些什么:“……玉九!!!”   这声呼唤,在群兽的嚎叫声中被湮没到近似于无。   但是,情况变了。   天上的人面怪鸟,及还未散去、等待蚕食腐肉残血的蝙蝠,全都停止了动作。   ……彻底的停止,连扇动翅膀都忘记的停止,纷纷从天空坠落的停止。   硕大的爪子僵硬在半空之中,整个钻出地面、身形如起伏山峦的怪物低嗥一声,前膝一阵颤抖,朝着江循掉落的方向,轰然跪倒在地。   朱墟陷入了彻底的静谧,再无远方传来的兽嗥,再无近在咫尺的草鸣,万物似乎都在等待着神示,就连逃出了很远的几个子弟们也站住了脚步,惶然地看着天边亮起的一抹光。   从外界照入朱墟的光。   ……朱墟之门,竟然从内缓缓开启了。   刹那间,没有被加诸封印、永世封存在朱墟中的世家子弟,不受控地被那天际的朱墟之门牵引,腾身飞去。   秦秋连声叫喊都没来得及发出便消失了踪影,乱雪拼命地抱住一棵小树不肯走,口口声声地唤:“公子!!公子……”   江循在短暂的怔愣后,想要起身,却被一阵剧痛逼回了原处。   他捂住腹部,却触到了满手的湿热,疼痛剜割着他的神经,叫他的精神都涣散了起来。   伤口没有复原?!   明明前不久,在虫草那里还恢复过一次……   乱雪已然支持不住,抱住的树枝又因为久旱,脆弱异常,在咔嚓一声之后,他抱着小半棵断树,被朱墟之门卷走了。   但那门却全然没有带走江循的意思,江循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时,相当怀疑这门有种族歧视。   剧痛叫他的头一阵阵发懵,直到手掌被人一把攥住时,江循才睁开了眼睛。   玉邈竟抵抗着朱墟之门的吸力,一步步艰难走到了自己身边,而在拉住江循的手时,他才控制不住,身体向上倒飞而去——   即使是这样,江循也依旧是纹丝不动!   他的身体像是被地缚住了,牢牢捆绑,挣脱不得。   腹部的伤口被牵动,血汩汩地往外淌,江循疼得满头大汗,只能凭着一丝模糊的意识大喊:“……我走不了!走不了!玉九,放手!放开!”   玉邈的半个身子已经飞在了空中,手仍紧抓着江循的手不放,闻言,他素来冷淡的眸子里迸出了异常决绝的光芒。   广乘从他腰间亮起光芒,手起剑落,剑身一半都没入了泥土之中,生了根一样,稳如磐石。   江循听见他说:“……你不走,我不走。”   朱墟之门的光芒渐淡。   最终,天边重归漆黑一片。 第27章 冰洞(一)   江循有几个瞬间怀疑自己在自燃。   刚刚穿越来的时候, 他中了太女的温柔乡, 但那种灼烧感, 和他现在的感受完全不在一个重量级上。   他的血好像变成了沸腾的岩浆,突突地喷溅着泡沫,在沸腾到顶端的时候乍然破裂, 岩浆的浆点喷洒出去,落在哪里,都要发出一阵咝咝响动, 仿佛有一万条火蛇在江循体内窜动, 用火舌信子不厌其烦地舔舐着他身上每一寸肌肉和骨骼。   江循难受地挺起了身子,手指将松软腥臭的泥土犁出了十道深深的指痕, 突然,一个冷源欺近了, 贴在自己的身侧,把自己抱了起来。   江循的视线被烧得一片模糊, 靠在这片清凉之上才舒服了许多,他把发烫的后颈垫在清凉如玉的胳膊上蹭了蹭,口气有点委屈:“热……”   跪在他身旁的玉邈见他伤口未愈, 一跳一跳地往外冒血, 正调动着体内的灵力为他治疗,陡然听到这么一声,闪着淡蓝色光芒的手掌差点儿按偏了直接杵到一边的地里去。   江循感到有一片清凉贴在了自己灼痛尤甚的小腹,痒痒的,舒适得要命, 便愈加得寸进尺,抬起手来,胡乱一扯,刺啦一声衣料撕裂的锐响,玉邈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右肩。   刚才在打斗中,玉邈的衣服被巨兽前爪的爪风掀到,已然破开了几条缝,江循这么一扯,玉邈的半副肩膀都露了出来。   江循半梦半醒间,都忘了自己是猫身还是人身,几乎是闻着那沁人的凉意凑过去的,拱啊拱的把脸埋到了玉邈露出的肩膀上。   ……顺便张嘴咬了一口。   一点也不疼,可玉邈硬是抽了一口冷气。   怀里脸红到脖子根、整个人烧成了一炉炭的家伙还抬眼冲他嘿嘿笑了笑,做贼心虚似的伸手快速抹去了他身上留下的一点齿痕和口水,又把脸埋了上去,勾住了他的脖子撒娇:“……热。”   玉邈:“……”   灰蒙扑朔的水雾间,玉邈把江循揽在臂间横抱而起,凑在他耳边冷声威胁道:“……你给我等着。”   他正欲转身,就见他们身后的巨大肉山蠕动了一下。   那破土而出的异兽,乖顺如猫地四蹄跪地,绿莹莹的瞳孔里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同它被插瞎的眼睛里流出的绿血混在一处,发出油彩一般诡异的色泽。远处的人面巨鸟也像是被折断了双翅一样,委顿着浑身打颤,一颗脑袋恨不得插入地底,再不出来。   它们俱是满眼的敬畏和恐惧,仿佛在瞻仰它们的神灵。   玉邈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那怪兽就快速挪动着它笨拙的身子,正面朝向他们下拜。   ……玉邈并不觉得这样隆重的礼节会是施给自己的。   他站住了脚,低下头,看向怀里蜷缩成一团、呼吸一声轻一声重的家伙,眉头轻轻拧起。   朱墟之门,没有六个家主的锁匙是无法打开的,更别说宫异还和他们一道被困在朱墟之中。所以,刚才被短暂冲开的缺口要怎么解释?众兽下拜,又是因为什么?   秦牧……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只出了一会儿的神,便觉得怀里人的温度直线升高,江循难受得狠了,辗转着身子声声吐息,一口口从肺里呼出的热气儿像是径直吹入玉邈的心脏里似的,把那一颗心脏挠得痒痒麻麻,玉邈也不再耽搁,望了插在地上的广乘一眼,广乘心领神会,自动归入玉邈腰间剑鞘中。   走了一会儿,玉邈的眼前便多出了一个黑黢黢的岩洞口,他本不打算进去,谁知道里面有什么乾坤,可那迎面扑来的一阵凉气,叫江循如获至宝,抓着岩口一块突出的岩石就不撒手了,哼哼唧唧的。   玉邈无奈,只好把他放在了洞口,拔广乘出鞘,独自一个进去查探。   洞里面意外的干净,没有兽粪爪印一类妖物栖息的痕迹,只是冷了些,且越往里走越冷,证据是岩壁上挂着的冰晶越深入便越厚,走到一半,玉邈的口前就能哈出袅袅白气了。   他不想再深入,留江循一个在门口他放心不下,孰料还未折返,他就被背后扑上来的一个东西给压了个正着。   满背的燥热滚烫,让江循呼出的风都带了情色的温度,他含混地抱怨,小语气要多别扭有多别扭:“玉九……唔……你不带我走,你扔下我一个……”   玉邈也不含糊,就势护住他的臀,把他往上一托,江循就整个儿趴在了他的背上。   收回手时,玉邈下意识捏了捏手掌,耳畔似乎飘来了来自梦里的低语呢喃,几乎要把自己的肢体、呼吸和一切谐调入自己体内,融为一体,化在一处,挣不脱,甩不掉。   玉邈突然有了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   确实,江循在无意中选了个好地方,此地是个天然的千年寒冰洞窟,鸟兽不愿踏足其中,越往里走,冰雪越厚,江循也越加躁动不安,在玉邈的背后蹭动。   玉邈感觉,江循每动一下,都仿佛擦着自己的脊椎骨,把那种微妙的针尖似的触感无限放大到指尖、头顶和足趾。   他几乎是咬着牙一步步挪进了洞窟深处。   一张天然的冰台横亘在洞穴尾部侧面,无数的冰棱都有女子的皓腕粗细,向下垂坠着,像是凭空从石间伸出的求助之手。   玉邈寻不着别的休憩之所,便把江循扶上冰台,江循却还是热得难耐,神情间已有痛色,玉邈不敢耽搁,伸手去扯他戎装的带子,谁想越急越不得其法,拉扯间,江循腰间蹀躞上的几颗装饰珍珠骨碌碌滚在地上,清脆的弹跳声,不知敲打中了玉邈心中的哪根弦,他放弃了按部就班的步骤,双手撕掳上江循的前襟,没用多大的力气,衣帛便从中裂开,江循的上身戎装被三下五除二撕了个干净,由于烧得太厉害,江循的上半身赤红赤红,肉贴在冰面上,都能听到融化的声音。   江循他自己倒是无知无觉,皮肤直接贴在冰面上,他打了个大大的寒噤,但旋即他的神情就放松了许多,还轻轻扭了一下腰,小腰那处有一把曲线曼妙的小弓,惹人眼馋。   玉邈扯住了江循的襟袍下摆,手腕再次发力。   一片片撕裂的衣服,他给摆得整整齐齐,碎片堆了一小摞,都是规则的小块方形,非常符合玉邈的审美。   很快,江循变成了一个被拆开的礼物。   江循迷失的表情像找不到家的小兽,只能牢牢缠着身下的凉意,双腿支起,向两侧分开,脚底心触着缠绵的凉意,爽快地大口大口喘气,他的嘴唇像是被樱桃的汁液滋润过,尤为殷红动人。   他把自己摆成了一扇门,诱人深入探究内里世界的大门。   玉邈从一边折了几根冰凌,放在了身侧,在江循身上摩擦游移起来,为他降温。   冰块所触到的皮肤会发生小规模的挛缩,江循低低地呻吟着,双拳捏紧又乏力地松开,不知不觉间睫毛上挂起了生理性的泪水,顺着他紧闭的眼睛流入他的鬓发,随即便冻成了小小的冰珠。   冰柱的尖端在他起粟的皮肤上游移,由于江循整个人都火烧火燎般的发着红,玉邈不得不摩遍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糟糕的是,江循控制不住地在迎合他。   他身体的每一条曲线就像是为迎合玉邈的手掌而生的。   不知何时,玉邈丢了那些用了一半的冰柱,开始细细地用手在江循身上抚摸。   冰凉的手掌滑过那生着纤细绒毛的颈部,凹陷到能盛下一汪水的锁骨,柔韧的腰线,鼓凸的小蕊珠……   那热度从玉邈的指尖一路向上,燎着了他的神经。   滑过江循弧度完美而纤细的小腿肌肉后,玉邈如冰的手掌捏住了他的脚踝,手心里满是踝骨精巧的形状,他终于抑制不住地狠狠一发力,江循顿时舒服得差点儿把舌头咽下去,颗颗饱满的脚趾向内死死扣紧。   那一声满足的咏叹,魔咒一样地叫玉邈猛然向前扑倒了身子,双臂架在他的脑袋两侧,从上方看向江循的脸。   玉邈从未有过这样的冲动,他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被眼前的人给迷住了。   他没有发现,有一抹微光在冰床的内部亮起,内里含着一枚光核,像是一只发育成熟饱满的果实,它慢慢地向着江循的后背贴近,最终,浅淡的光芒同他融为一体。   江循腹部撕裂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合拢起来。   ……   二人均不知,朱墟之外早已乱了套。   出了朱墟的几十个世家子弟们被传送到了白泽沼。白泽沼传说是为神兽白泽昔日所居之所,常年云雾环绕,而子弟们也懵懵然如坠五里雾,仿佛经历大梦一场。亏得还有展枚和乐礼两个主心骨在。在清点人数、发现少了玉邈和江循后,展枚当即决定返回殷氏,集齐各家家主,重开朱墟之门。   打算御剑返回时,殷无乾仍是双目发直,两股战战,脸一搭儿红一搭儿青,惶惶得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去了魂魄。   殷无堂揽着他的肩,心中还挂记着没能逃出朱墟的江循,六神无主,只能反复问:“怎么了?怎么了?”   叫了好几声,殷无乾才“嗬”地出了一口长气,长得像是要把心脏给吐出来,吓得殷无堂呆愣当场,还未等再加细问,殷无乾便一把揪住了殷无堂,一声声呜咽从肺里硬生生挤出来:“……怪物,那个秦牧是怪物!” 第28章 冰洞(二)   殷无乾根本无法忘记那双眼睛。   那不是眼睛, 那是一对发红的烙铁, 能直接烫进人的眼球里。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明明那姓秦的只是瞪了自己一眼,为何自己会有那种心胆俱裂俯身下拜的冲动?   怪物!一定是怪物!   殷无堂一头雾水,听了半天他的语无伦次, 才捋出了大致的情况,短暂的无语后便试图安抚他:“乾弟,那朱墟里妖魔甚多, 你怕是给吓坏了吧?”   殷无乾瞪大眼睛:“秦牧绝对有古怪!他……妖孽!一定是妖孽!”   一侧的宫异都不耐烦了:“行行行, 你说妖孽便是妖孽吧。我们现在能回去了吗?”   殷无乾却还是不肯罢休,捏着殷无堂的手越发用力, 痛得他直咧嘴,一群准备出发的子弟们被他们闹出的动静给吸引了来。得到了更多人的注目, 殷无乾心下一横,嗓门更大了:“诸位都听我一言!我发现那秦氏公子有古怪!”   他将自己的发现简单总结了一番, 越说越慷慨激昂,越说越觉得自己有无穷的道理:“你们想想看,那朱墟是关押妖兽魔兽的, 为何谁都没留下, 偏偏把他留了下来?”   要不是有几个世家小女拦着,秦秋早就按捺不住冲上去用蹀躞抽爆他的头了,乐礼并不吭声,靠着良好的教养在支撑着自己,展枚倒是忍不住, 张口便同他理论:“照你这样说,玉邈同样困在其中,也是因为朱墟要留下他吗?”   殷无乾一怔。   玉家人本来就看重气节名声,此时自己的兄弟身陷凶险之地,吉凶不知,还被人含枪带棒地暗讽,玉逄忍不住插嘴了:“殷公子请慎言!观清与秦公子被困朱墟,现在还不知情况如何,我们速速赶回殷氏,陈明情况,救他们出来才是正理!”   殷无乾还清楚地记着被江循一眼扫到的恐惧,自然是不肯:“那姓秦的……”   然而,有人不愿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殷无乾只觉得喉咙一凉,涌在一处想往外喷的垃圾话被硬生生哽在了嗓子眼中。他惊惶地把视线下移,确认自己的咽喉上确凿无疑地指着一把剑时才慌了起来,腿一软就要往下倒,却被剑刃硬生生挑住了下巴,脸不受控地向上昂起。   在朱墟里被他骂做傻子还一脸懵懂的人,现在就站在他眼前,剑尖上雄厚的灵气翻涌,剑身上的威压一层层荡出,刺激得殷无乾连眼睛都睁不开。   像殷无乾这般的公子哥儿,从来不会关心一个小厮的修炼,就像他从来没思考过,为什么秦家会放心给自己的独子安排一个痴愚的随从。   乱雪持剑的手稳到叫人不可思议,他依旧是一字一顿,依旧是连话也说不囫囵,但意思却再清楚不过:“……你,再说公子,一句坏话,我对你不客气。”   只有殷无堂和殷无臻想拦一下,周围的世家子弟都没一个动手或劝架的,包括那位殷家小女都一脸无奈地看着殷无乾作死,只有乐礼,特别伪君子地背着卷轴、站在十尺开外,悠悠道:“有话好说,不要动手。”   殷无乾几秒钟内脑门上就冒出了一层汗珠,他不敢招惹乱雪,谁知道一个一根筋的傻子气急了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只好咬牙示了弱:“我……我只是自己感觉,并非……并非……把剑拿开!!”   乱雪却仍不挪开,咬牙道:“公子,出来之后,向公子致歉,不然,我夜夜,去你居所门口,讨要说法。”   说完,他才快速收剑回鞘,动作极其利落地折身返回,往秦秋身后一缩,笨拙地安慰气急交加、红了眼眶的秦秋:“公子,无事。小姐不要担心……”   短暂的一场闹剧后,各家子弟便自行御剑返回殷家,乐礼没有佩剑,便与展枚同乘一剑。   环住展枚腰身时,乐礼的动作自然温柔到没有一丝猥亵之意,展枚自然也不在意,操纵着剑直飞而起时,展枚才用板正的腔调道:“……无稽之谈。”   展枚虽然表情不变,但从小和他一同长大,乐礼心知殷无乾那些浑话是真叫展枚生气了,便把下巴抵在了他的肩窝上,顺毛道:“不必为那些胡言烦忧。”   展枚口吻冷硬:“我是为秦牧不值。他是个很好的人,不应该被人这般诟病。”   乐礼笑道:“附议。殷无乾对秦牧确是不了解,若是他真有那样大的神通,何以会胆小成那样呢?”   ……   江循要是知道自己被人背地里这样议论,恐怕要吐血。   他是被活生生冻醒的。   他一睁眼,就看到了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玉邈睡着了,睫毛小扇子似的一下下扫在他的额头上,那睫毛长得过分,让江循联想起骆驼。   眼前的人是这冰天雪地间唯一的热源,江循强忍住钻入他怀里的冲动,想要移开,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他整个人同玉邈绑在了一起。   勉强低下头来,江循发现自己居然穿着玉氏的一身琉璃色戎装,也不知玉邈是怎样想出的主意,把前襟上镶嵌的一排精致的盘扣交叠着扣入对方衣服的扣眼里,像是一把把小锁,把两个人亲密无间地锁在了一起。   玉九该是怕他醒了乱跑,才简单粗暴地把两个人的扣子扣在一处。   江循不禁苦笑,但还是觉得脸有点烫。   要不是知道玉邈的家教严,他估计都要以为玉邈是喜欢自己才故意把两个人摆拍成这造型的。   江循想到这里,才发现自己疏漏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我的衣服呢?   玉氏的衣服虽然柔软,但江循还是清楚地感觉到自己里头是赤条条的,内衣亵裤全都不翼而飞。   江循怎么都回忆不起来在自己昏过去后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热,熬心煮肺的热。   难不成是自己热昏头了?然后当着玉九的面来了一场规模恢弘的撕衣秀,然后玉九被逼无奈才把他自己的衣服给……?   ……妈的不行太冷了!   江循冻得简直无力思考,本来他还在腹诽玉邈为毛要选这么个冰天雪地的地方落脚,转念一想人家是为了救自己才留在这里的,不禁理亏,只好默默闭嘴,抓着玉邈细细摸了一番,发现除了他的衣服破了一半之外毫发无伤,才松了口气。   ……冷。要死人了。   玉邈倒是睡得一脸安稳,江循知道玉家也有苦修课程,虽然不及展氏的苦修变态,但架不住玉邈做事认真,修为又高,所以江循敢打包票,这家伙身上肯定暖意融融春意盎然的。   按理说,一张再好看的脸长年累月地看下来也该看絮了,但对于玉邈,江循看了这三年也没怎么腻歪,看来看去,江循就憋不住起了点小心思。   ……那么再贴近点儿肯定是没问题的吧。   打定了这样猥琐的想法,江循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拱向了玉邈,冰冷到难以移动的双手攥成拳放在玉邈的腰侧,脑袋则贴在了玉邈的肩膀上,蹭来蹭去的好获取热量,毛茸茸的鬓发挨着玉邈的颈窝,一撩一撩,像是一只不安分的小动物。   江循根本没看到,在他把玉邈当树一样蹭的时候,上方的玉邈睁开了眼睛,目光平静地看着在自己身上各种磨蹭取暖的江循。   他终究还是没舍得动手。   玉邈不确定江循在清醒过来后会是什么反应,他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冒险。   然而,要让一腔火气平息下去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玉邈靠在冰床边沿坐下,江循的呼吸声就从正上方传来,每一声喘息都磨人得很。   悬挂的冰凌如实倒映着底下发生的一切:一层衣裤跌落,与皮肤摩擦出细微的声响;一只手忍耐不住地扶按住充血的狰狞,像是抚上一道不欲为人所知的伤口。   对付这东西花费了玉邈太多的气力,他简单收拾了一番,把储在自己丹宫里的备用衣服取出来给江循穿好,才稍稍假寐了一会儿。   他怀里的人窸窸窣窣地动了好一阵,好像缓过了劲,竟然开始一颗颗解起二人的纽扣来。   江循的指尖还是冷冰冰的,偶尔擦过玉邈的胸口时,刺激得他想要哆嗦,想要抓住那只手,把那手指一根根吮入自己口里,尝尝滋味。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两个人终究还是分开了,江循龇牙咧嘴地爬起,活动了一下身子,就俯下身来,动作极轻地一颗颗把玉邈的纽扣系好。   玉邈闭着眼睛,装作睡得无知无觉。   他倒是想着江循是否会有下一步的行动,没想到他竟然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把放在一旁的金色蹀躞随便往腰间一围,一边系扣子一边往洞外走去。   ……他要去哪里?   玉邈还在纳闷,就听到那远去的脚步声回来了,紧接着,玉邈的手被拉起,一点浅浅的温软落在了玉邈的指尖之上。   直到那脚步声再次离开,玉邈才翻身坐起,抬起右手,看着自己无名指的指尖,微微挑起了眉。   刚才……他做了什么?   凭着那温暖潮热的触感,他想江循是吻了那里,但触感太遥远太迅速,以至于玉邈怀疑,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他把忍不住发烫发痒的手指在身侧摩挲了好几下,才起了身,尾随着江循而去。   ……   在一片无名之地的无名之湖边坐着一个人,水面上腾起细密的水雾,连亘万顷,蔚为壮观,但湖面却平静无波,静得叫人心虚,仿佛内里含着一个或数个无形的漩涡陷阱,等待着莽撞的闯入者。   面对着清澈的湖面,应宜声发声问道:   “朱墟里的那点神魂,可否归位了?”   太女望着应宜声,眼波流转,媚气横生,就连答话声也是缠绵得婉如莺语:“主上请放心,那些子弟已然出了朱墟,秦牧却未能出来,显然是那衔蝉奴的神魂找到了主人,要与他融合,才不放他离去。恭喜主上,心愿即将达成。”   应宜声的手掌轻轻翻覆过来,一颗如同成熟果实一般饱满的光核在他手中闪现着粼粼的温润光芒,和那颗千年冰床内隐藏的、融入江循体内的光核一般无二。   光核悠悠地在他手心悬浮,在他的指尖萦绕,他一边玩弄着它,一边口吻随意地询问:“调查到剩下的神魂在何处了吗?”   太女垂下了头,答道:“主上,太女只知,当初衔蝉奴降生人世间时,神魂散落,连本体一道,分落四方。太女办事不力,除了秦牧本体,加上主上手里这一个,这些年来也只查到了一处朱墟,还有一处未能查到,还请主上责罚……”   “责罚”二字,太女说得媚气透骨,像是在向自己的恋人娇嗔。   应宜声却无动于衷。   盯着湖面中自己的倒影,应宜声微微歪头,伸手撩乱了湖面,浅浅的波纹圈圈漾开来,把里面的影子揉碎,又聚合开来。应宜声的眼中出现了缠绵的爱意和眷恋,唇角也勾起了笑容。   ……很好,只差上一处了。   衔蝉奴的神魂若是补全,到那时,我得了他的身体,便能永生;我与你,便能永远在一起了。 第29章 冰洞(三)   站在冰洞门口缓了许久, 江循冻僵的四肢才重新恢复了血液流通。   在他的记忆中, 朱墟被描述成了一片异常荒寂、赤地千里的平原, 多怪兽妖魔,多流沙沼泽,如果稍不注意陷入其中, 就得嗝屁着凉。   照眼前的情形来看,古人诚不欺我,这次元还真是个不毛之地啊。   不过, 或许是主角光环照耀的缘故, 这个山洞附近倒是有了绿草灌木,稍远处还生了几棵绿树, 一条潺潺的溪流从远处流来,颇有点儿沙漠绿洲的意思, 而且周边毫无魔气,算得上是一片净土, 呆在这里,八成不会有被魔兽骚扰的危险。   成功跳过了冰洞睡妹子的情节,又在巨兽爪下逃出了生天, 江循被留在朱墟的郁闷感都减轻了不少。他极目远眺了一会儿, 觉得四肢的冷麻感消失,便挽起袖子,准备做点儿什么,谁想到刚迈出第一步,他就差点儿脸朝下摔地上去。   江循忘了自己的肚子上刚被豁开的那条大口子还没能完全痊愈, 刚才由于洞内太冷,痛感都延迟了,现在一下扯到,牵动着江循的心肝脾肺肾都隐隐作痛。   江循弓下腰缓了老半天,缓缓吐了几口气,便调集着体内的灵气,想要压下这种痛感。   这一调动,江循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自己体内的灵力似乎雄浑沉实了许多,仿佛洗髓伐毛、重生一场,他又试着去窥探自己的金丹,这一探不要紧,江循给探懵了。   自己什么时候变成金丹后期的修为了?   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中进了一阶?   有些修仙之人修炼一生也无法结出金丹,自己仅仅是被剖了个腹,就往上升了一大步?   ……可以,这很主角光环。   江循作为一个刚刚穿过来就差点儿中毒身亡的苦逼人士,第一次享受到身为主角的快感,当然忍不住想找个对象分享下:“阿牧?……阿牧?”   阿牧却静静的,没有任何回应。   ……还在睡吗?   江循不甚在意,在治愈术的光芒笼罩下,他腹内的痛感轻了不少,稍微活动活动,他便朝着那片小树林走去。   当玉邈走出冰洞时,江循已经手脚麻利地伐倒了一棵树,正在去除上面的枝叶,并暗自感叹自己随身带了这么多形态各异的仙器灵器真是管用,切百年千年的树就跟片猪肉似的容易。   察觉到有脚步声靠近,干得热火朝天的江循抬起头来,眯着眼睛一笑:“玉九,醒啦?”   玉邈盯着他的唇,道:“在干什么?”   江循抹一抹脸上的灰土:“谁知道我们还得在这里困多久,索性给你做个澡桶。”   二人都已辟谷,进食早就成为了偶尔为之的习惯,在这荒郊野岭的,他们也没什么特殊的需求。但是,玉邈爱干净,这一点江循是最清楚不过的,他不仅每日清晨傍晚都必得沐浴一番,来猎兽还带了一套干净戎装备用,现在他的备用衣服又归了自己,要是二人迟迟不能得救,玉邈恐怕要疯。   虽然山洞边有条河,但在这神怪齐聚的鬼蜮,谁知道那河里有什么玩意儿,做个浴桶,也安全些。   果然,江循发现在听了自己的计划后,玉邈就高兴起来了,嘴角的那抹笑影儿藏都藏不住:“那就做吧。做得大一些。”   江循嘴角抽了抽,举起手里的狸头钩,对着玉邈威胁地晃晃:“你别挑肥拣瘦的,能做出来就不错了。嫌小的话,要不要我给你就地刨个浴池出来啊?”   玉邈大言不惭道:“那也不错,你我便能共浴了。”   江循听他这样玩笑,突然就恶向胆边生,特别想问下那天玉邈究竟在梦里看到什么了,怎么能娇喘成那样。   ……他很好地控制了自己嘴贱的冲动。   随着工程的深入,江循悲哀地意识到,这些年自己所学的那些铸器炼兵的技能,其实最适用的场合就是荒野求生。自己一个现代医科大学高材生,窜来这个世界混了这么多年,结果混成了个鲁滨逊,上哪儿说理去。   不过想想看,自己刷了玉邈那么多好感值,也不算是全无收获。   回头看看那位坐在岩石边、一副大爷模样的玉家九少,江循特别没有节操地扭过头来,任劳任怨心情颇佳地辛勤劳作,吭哧吭哧跟个包身长工似的。   阿牧突然开了口:“阴阳要是知道你拿它劈柴会哭的。Σ( ° △°|||)︴”   江循正想到朱墟之门大开时,玉邈拼命要留下的情景,心情越发明媚,哼着小曲儿打招呼:“哟,醒啦。”   不知为何,传入他脑海中的阿牧声音略有些低哑,像是疲倦极了的样子:“唔……小循,我累了,就睡了一会。”   江循很体贴:“刚才吓着了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跑到朱墟里来了。外面怕是得乱套,也不知道父亲和母亲,小秋和乱雪现在怎样。”   阿牧打着精神安慰:“你放心啦!反正你现在只要好好照顾你自己就好。   ↖(^ω^)↗”   江循摸了摸自己的右臂,笑了笑,没再接话。   即使是一个废柴且喜爱强行灌给心灵鸡汤的系统,江循也还是很喜欢它。   阿牧不再吭声,刚才的对话又耗费了它好不容易才蓄积起来的一丝灵气。   刚才那缕卷入江循体内的神魂,几乎要把阿牧整个撕裂冲垮,要不是这缕神魂并不算强大,它恐怕就要溃散掉了。因为没有实体,它只能一直保持着清醒状态,承受着对它而言难以承受的痛苦。   江循第一次的呼唤它其实是听到了,但是它直到刚才才有力气做出回应。   如果再不应一声,阿牧害怕江循会担心。   趴在江循的手臂里修养生息,听着江循极贴近自己的心跳声,阿牧觉得很安心。   江循花了几个时辰,拾掇了一个浴桶出来,搬在玉邈面前炫耀了一番后,二人便返回冰洞,在靠近洞口、不太寒冷的地方生起火来,又收拾出了一方可供休息的空地,垫了些干草。   这当然又是江循的活,但江循倒是干得心甘情愿,抱了一堆干草进来,给两人都垫了个厚软暖和的草垫,随后就趴在玉邈的那片草垫上忙碌起来。   玉邈奇道:“你在做什么?”   江循头也不抬:“给你把草刺儿给挑了。”   江循以前做外科临床,虽然没有正式操过刀,但做这些杂活也称得上细心谨慎,这种稳定性和心细程度应用在兵器制作上倒是游刃有余,江循因此也没少被浮山子称赞。   现在把手艺用在挑草刺儿上,江循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反正抱大腿都习惯了,让玉邈能舒服点儿才是王道。   一侧的玉邈靠墙而立,盯着身着玉氏戎装的江循,怎么看怎么顺眼。   忙活完事的江循腰都酸了,托着腰直起身来时,目光就和玉邈撞到了一起。   江循疑惑地指着自己的脸:“有东西?”   不知为何,江循觉得玉邈的目光看得他有点毛:“这身衣服很合你的身。”   江循:“……”   江循:“阿牧,阿牧,是我的错觉吗?他是不是在调戏我?”   阿牧:“zzzz……”   关键时候掉线小心我给你差评啊!   没办法,江循只能自我催眠自己想多了,玉九这种脾性的人格外正直,说不定都不知道自己说的哪句话是调戏,只是有感而发而已,于是他蛮厚颜无耻地回道:“咱们俩体型本来就差不多,改天你要是稀罕了,我把秦家的衣服送一件给你穿。改日你登门拜访秦家的时候说不准还能用得上。”   江循以为玉邈会说“我才不稀罕”,没想到玉邈很是正气地答道:“好。这是你答应的。”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不用新的,你穿过的就很好。”   江循:“……”   你这话我没法接真的。   江循实在是摸不着玉邈的脉,他怎么也想不通,为毛他被困在这朱墟里却一点儿都不着急,还这么一本正经地闲聊,只能强行接招:“得了吧,我秦家庙小,容不得你这么大的佛。”   说着,江循就转过身去,整了整自己的衣服。   玉邈把视线下移,落在江循那有肉、有型、有凸感的臀部,眉尖轻轻一挑,心情不错道:“早晚有一天会容下的。”   ……妈的怎么感觉不像是好话?   江循莫名打了个激灵,视线不经意间转落在了冰洞内的墙壁上,他轻轻皱眉,走上前去,抹开攀附在墙壁上的藤蔓和浅浅的一层冰霜。   果然,冰洞墙壁上有字,还有壁画,大概是因为氧化太过的原因,模糊一片,看不太出来,现在洞内生了火,有了光,江循才得以看到那些斑驳的彩绘。   玉邈察觉到他的动作,也不靠近,只缓步走到江循刚为他铺好的草垫边,仿佛黄世仁一样心安理得地坐下:“我进来时看到过,是上古时期的神兽谱。”   那些字是古字,但是对接受过仙界义务教育的江循来说并不难认,他挨个数着读过去,果然如玉邈所言,这上面记录着上古的神兽之名,神兽之形和神兽之力,看来看去,有些名字挺熟悉的,给江循一种在看封神榜的演职人员名单的错觉,但也有一些眼生的。   在指到一条模糊不清的记载时,江循读了出来:   “衔蝉奴,猫形人声,善舞嬉,性随和,乃造物之神。”   ……造物之神不是女娲吗?怎么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一号神兽?   江循没在这里停留,就抱着参观博物馆的心态继续逛下去了。   朱墟里本来也就没什么白天黑夜之分,江循休息了一阵,从旁边的小溪里打来清水,确认无毒无害后便倒入浴桶,捻了火诀给加热,等到水热了才叫玉邈出来洗澡,自己则躲回洞里继续研究壁画。   等洗漱完毕,二人躺上草垫,又都没什么睡意,索性聊一聊天。玉邈谈起了红枫村瘟疫,一场由魔界引发的人间惨剧,那是他第一次跟着兄长执行除妖任务,那时的他年仅七岁。   谈到此事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悠悠地叹了口气,江循还未见他露出这样苦恼的表情,便问:“何事?”   玉邈摇摇头,说:“后日是十一月初一。每年这个时候我都要去红枫村办些事,这次怕是赶不上了。”   江循不禁好奇:“何事?”   玉邈含糊其辞:“没什么,以前承诺过的事情而已。”   玉邈不愿多提,江循也不再多问,他转而想起了一个一直想问但一直也没找到机会问的问题,顿时把刚刚产生的一点疑问抛在了脑后:“玉九你可知道,玉氏和秦氏,到底有何仇怨?” 第30章 冰洞(四)   不等玉邈回答, 江循已经自行脑补了一整出相爱相杀为你疯为你狂为你哐哐撞大墙的狗血戏码, 没想到, 玉邈极淡然地戳破了他脑内的肥皂泡:“我不知道。”   江循还不大相信:“不知道?不知道,你们玉家那几个兄弟撞见我就像撞见头熊似的?”   玉邈很是笃定道:“他们也不知道。我们从小便被告知同秦家有鸡犬不闻之仇。我便去询问教养过我父亲的祭祀殿长老,他一直含糊其辞, 后来,他便松口道,其实上一任祭祀殿长老, 也没有告知他这冤仇到底是什么。”   江循:“……”   其实是因为结仇太久, 双方都忘了仇怨为何物了?   所以,玉秦两家有仇, 这就是一个简单粗暴的设定是吗?!   不过,既然没什么杀父夺妻之仇, 江循也就厚着脸皮提出了建议:“哎,玉九, 你想想,这冤家宜解他不宜结,既然都不知道在恨什么, 那到我们这一辈, 这仇索性就解了吧,你说怎么样?”   玉邈侧过身子,盯着江循看了一会儿,江循的眼神那叫一个真诚,在火光的映衬下都要流光溢彩了。   见玉邈没有否定, 江循再接再厉地劝说:“你看,玉九,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将来会是秦家家主,到时候你也是……”   玉邈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做玉家家主。”   江循顿时被怼哑火了。   ……他发现今天玉邈的怼人水准较往日更上了一层楼。   好半天他才缓过一口气来,问:“你想做游仙?”   玉邈不说话,过了很久,直到江循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才问道:“你是一定要做秦家家主的,对吧?”   按理说这个问题很奇怪,秦家只得一子,且不重视女儿,这家主之位不给自己还能给谁去。但这却直接问进江循心里去了:   秦牧的身份,自己抢了;秦牧的家人,自己也抢了;现在就连秦牧的未来都变成了自己的,江循这些年规规矩矩的,把秦牧的人生经营得还算有声有色,一部分也是出于补偿心理。只是再怎样弥补,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也都是借着“秦牧”这个壳儿才能获得。   由于心情复杂,所以他给出的答复很敷衍:“大概吧。”   玉邈顿了顿:“只要你做,我便做。”   ……反正若是你不做游仙,我做游仙又有何意义。   江循自然是听不懂玉邈那远在天边的弦外之音,默默翻了个白眼:大哥,你不想做玉家家主便不做,甩锅给我是闹哪样?   他撑着脑袋,侧躺在草垫之上,试图畅想一下未来:“你说到那时我们该如何表露善意才不显得突兀?”   玉邈:“你觉得联姻如何?”   江循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好容易回过神来后,他翻坐而起,强忍住扑上去揪住玉邈前襟摇晃的冲动:“告诉你,别打我家小秋主意啊。我得给我家小秋找一门最好的亲事,必须她喜欢才行!”   玉邈:“……”   江循嘟囔了一声,重新躺下,双手抱头看着嶙峋凹凸的山洞顶。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江循才咳嗽了一声,提起了另一个话题:“我告诉你一件事儿,玉九,我的修为莫名其妙地到金丹后期了。你说奇不奇怪?”   江循没打算向玉邈隐瞒自己修为突飞猛进的事情,而玉邈也由此想起了巨兽下拜之事,也坦荡地将这件怪事告知了江循。   江循倒很淡定,他觉得这种俗称主角光环的玩意儿,就是哪里需要往哪里搬,要什么逻辑?要什么合理性?要什么自行车?爽了不就行了?   想想看,在《兽栖东山》原著里,原主和那妹子能在朱墟中坚强地活下来,不仅找到了冰洞,还在百忙之中打了一炮,就可以知道,主角光环是不讲求时间、地点和人物的,只随着主人公的意志而转移。   江循信口胡扯道:“或许是那扇朱墟之门的威力?”   果然玉邈没那么好糊弄:“朱墟之门关闭后,那巨兽仍在下拜。而且,那扇朱墟之门为何会那么凑巧,就开在我们上方?据我所知,朱墟之门只会开在朱墟的正北尽头。”   江循:“……”   看来辩解无用,只能手上见真章了。   江循身形一动,转眼间就翻到了玉邈身侧,一拳照他的面门砸下,果然如预料中一样,他的手在半路便被玉邈接在了掌心,微微捏紧。   江循冲玉邈耸耸肩:“看到没有?巨兽打你的时候跟玩儿似的,你打我跟玩儿似的,它怎么可能对我下拜?”   说完之后,江循自己都觉得自己思路缜密逻辑完美,默默给自己点了赞后,他准备把自己的手插进,回草垫睡觉。   拔一下,没勃起。   拔两下,没勃起。   江循:“……玉邈,你干嘛?松手,我回去睡觉。”   玉邈躺在那里,抓着自己的手一脸正直地反问:“你万一再偷袭我怎么办?”   江循崩溃:“大哥,我就是给你一个演示,演示你懂吗?”   说完,他用尽全身力气把胳膊往外一拔,硬是没薅出来,结果在反作用力刚刚起作用时,玉邈就把手松开了。   江循立扑在了玉邈胸口,磕到了下巴,顿时疼得差点儿骂街。   下面的人肉垫倒是一脸正人君子的无辜:“怎么摔倒了?”   ……日你仙人板板你这个伪君子。   在心里问候了玉邈后,江循摸着下巴痛苦异常地滚回了自己的草垫上,拒绝再和玉邈说话。   大概半刻钟后,江循试探着开了口:“那个……玉九啊,你冷吗?”   那边传来了淡然的声音:“不冷。”   江循:“……哦。”   三分钟后。   江循:“玉九,你要睡了吗?”   玉邈:“快了。”   江循:“……哦。”   两分钟后。   江循:“玉九,你说这里安不安全啊。万一晚上有凶兽饿了来这里觅食呢?万一这里是哪个怪兽的巢呢?万一……”   玉邈:“你若是怕,就把草垫拉过来并在一起。”   江循:“好嘞!”   心愿得偿的江循几乎是摇着尾巴欢天喜地地把草垫同玉邈的拉在了一起。感受着那近在咫尺的温暖和呼吸,江循安心了不少,满足地深呼吸一口,悄悄把手伸到了那边去,牵上玉邈落在了草垫外的戎装衣带,在手里缠了两圈。   柴火有限,随着火光渐渐熄灭,江循确定玉邈看不到自己的动作。   就像他也看不到,玉邈也伸手过来,抓住了他松开的衣带。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不知情地握着对方的衣带睡熟了过去。   在昏睡过去前,江循还在模模糊糊地想着,玉邈说的不错,朱墟之门的确开在朱墟的正北尽头,他们要想出去就不能在冰洞里窝着等待救援,非去正北不可。原著可不会花篇幅来介绍主角和妹子嘿咻之后发生了什么,这段剧情原主得以略过,自己却不行,还得老老实实地过去。   ……江循第一次羡慕起原主的轻松来。   江循和玉邈安睡了下来,但外面却早就乱作了一团。   兹事体大,当发现传送有误时,纪云霰当机立断,派弟子去通知各个家主。不出半个时辰,五家家主都集中在了殷氏,唯有乐家家主乐司晨云游作画去了,暂时寻不见踪影,乐家弟子正四下寻找,到现在还没有音讯。   在接到消息后,秦家家主第一时间便赶到了曜云门。独子被困在险境中生死不知,秦道元烦躁不堪,在白露殿中大发雷霆:“此事过后我非得把牧儿带回秦氏不可!我秦道元至今只得一子,不能不明不白折送在你们殷氏!”   这话一出,几个殷氏氏族的表情都不好了,有一个冲动地想站起来抢白,纪云霰眼见事情不好,便抢在他之前开口致歉:“是我体察不周,没能发现贼人设下的圈套。秦家主稍安勿躁,若是打开了朱墟之门,我必定亲自进去把秦公子和玉公子一同带出。”   旁边的玉家家主玉中源不说话,只用力握了握腰间的剑柄。   一群从朱墟逃回的子弟灰头土脸地站在一旁,几个伤重的送去医治了,其他人都心焦地守在殿内,秦秋一双眼哭得通红,可也不敢在几个家主面前哭出声来,只咬着唇埋头啜泣,乱雪有点慌地往她手里塞手绢儿。展枚眉头间的川字比以往更严重了,宫异把骨箫天宪捏在手里玩来玩去,其他几个人也都表情不佳。   正气氛肃穆间,乐礼用胳膊碰了碰展枚。   展枚扭头,乐礼对他丢了个眼色。展枚循着他目光看去,不由得眉头一蹙。   殷无乾身子不安地晃来晃去,眼神发直,一张嘴开开合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在酝酿什么。   展枚皱眉:他不会是还在琢磨着秦牧的事情吧?莫不是要在众家主面前告状?   乐礼依样碰了碰宫异,宫异按他的指示看去,也是表情一变。   随即他左右看看,蛮不情愿地拽拽身侧殷无堂的衣角。   一传十,十传二十,很快,一帮子弟的站位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拨人往前挪动了几分,一拨人压在后面,殷无乾被围在了人堆中心。   殷无乾满心都是江循那双含着莫名威压的眼睛,越想越觉得奇怪。   为什么朱墟之门会在那里打开,到底是什么力量,能够强悍过诸位家主手中的钥匙,自行撕破时空送他们出来?   而且,在虫草堆里,殷无乾明明记得江循也是受了伤的,为什么他后来却像个没事儿人似的?!   这疑点越想越多,殷无乾再也按捺不住,开口道:“家主,我有事……”   他的话没能说完。   悄悄站在他身后的展枚异常快速地一记铁指点到了他的脊椎上,推送入一股灵力,殷无乾顿时眼睛翻了白,一头栽翻在地,抽搐两下就晕了过去。   纪云霰察觉了这边的动静,问:“何事?”   乐礼扬声答:“回纪家主,殷无乾身上有轻伤,怕是伤口发作,人晕过去了。”   纪云霰挥手:“抬下去吧。你们身上带伤的子弟无需在此苦等。”   在原著中曾和原主发生过一段风流韵事的殷氏小女出列,一拱手,答道:“我们愿意在此等候。玉家公子是人中君子,秦家公子更是温文尔雅,体贴入微,有时候送小秋东西时,也会照顾我们。我们是同窗,还请家主允准我们在此等待消息。”   秦道元闻言,面上出现了既欣慰又焦虑的神情,抬手捻了捻胡须,转而催促起来:“乐氏的人究竟什么时候能来?”   乐礼出列,俯身下拜,谦和道:“秦家主,我父亲近来确是沉迷云游,但并非难觅踪迹。我母亲已经派人去寻,也许此时他正在赶来的路上。”   秦道元颔首,随口问道:“沉迷云游,可是因为你兄长乐仁之故?”   乐礼原本温和的面容难得地扭曲了一下,隐忍着俯身答道:“是。”   这一等便是几个时辰,一个年轻的乐氏弟子匆匆赶来,捧来了属于乐氏家主的钥匙碎片,说是乐司晨发现了一片琼山美水,正画在点睛之笔上,就不前来拜会了。   事到如今,谁还在意这些,秦道元同玉中源立即要求开启朱墟,六片锁匙碎片合为一体,在白露殿广场上方,一圈赤色的涡旋开始隐隐出现。   朱墟内的时间流动与外界不同,江循和玉邈已在朱墟的正北尽头流连数日,终于盼来了空间撕裂的波动,自然是迅速投身其中。   再睁眼时,二人就已经在白露殿广场之上了。   江循一眼就看到了台阶上双眼通红的秦秋,心生怜惜,正准备上前抚慰,就见她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仿佛在看着一头神兽。   不仅秦秋一个,满满一广场的围观群众,看着自己的眼神都极其诡异。   脑子里刚刚冒出一句“握草这气氛不对啊”,江循便见秦道元气急败坏地走下了两级白玉石阶,满面怒气道:“牧儿,你的衣服是怎么回事?”   江循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全套玉氏戎装时,心头浮现出了两个大字:   ……药丸。 第31章 蛇瞳老者(一)   江循一瞬间脑子转速直逼win7系统, 刚想好一个借口, 就听身后玉邈用了足够众人听到的音量, 冷声道:“……既然出来了,就请秦公子把衣服还与我。”   ……玉九你懂我!!   江循欣喜于玉邈与自己的脑洞交汇程度如此之高,面上却顶起一张冷漠脸, 拂一拂袖口,漠然道:“这话倒是稀奇。若不是玉公子弄坏了我的衣裳,我何至于要借你的?”   一个“借”字, 江循咬得百转千回, 玉邈果然不负他所愿,接腔道:“如果在秦公子的家教里, ‘抢’等同于‘借’的话,那这话说得倒也不差。”   玉中源听不下去了:“邈儿, 少些无谓的口舌之争!”   秦道元的表情则缓和了许多,更添了一丝微妙的得意:自家儿子能在那玉观清手上讨到便宜, 且看起来毫发无损,倒是那姓玉的,肩上衣服破损, 看上去有些狼狈, 看来这些日子牧儿的修为有了相当的进益。   不过这些内容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当着这么多家主的面,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于是秦道元收敛了面上得色,呵斥道:“牧儿, 不得无礼!快些跟玉公子致歉!”   江循面朝秦道元的时候一脸大写的不服,等脸一转,对玉邈就是一个风流蕴藉波光潋滟的媚眼:   玉九,你可以的。   玉邈的嘴角微微一抽,随即转过脸去,一副不想与他目光相接的模样。   此事终究成了虚惊一场,只苦了那些负伤的子弟。各家家主散去看望伤者,玉邈又被玉中源唤走。宫异站在白露殿门口,把朱墟钥匙碎片重新收入自己颈项时,余光随便一扫,就发现乱雪站在那里,表情怔怔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广场中央,仿佛不能确信自己眼前看到的人是真还是假。   宫异望去,发现乱雪在看秦牧。   那家伙正抱着啜泣的秦秋,柔声地安慰着些什么。   宫异突然就觉得特别扎眼,酸溜溜地刺了一句:“在这儿站着干什么?”   乱雪呆呆地“啊”了一声,扭过头来。   宫异抱着胳膊说:“你家公子劫后余生啊,还不去抱抱他?”   宫异死都想不到,听了自己的话,乱雪似乎是开了窍,如梦初醒地蹬蹬蹬蹿下台阶,从后面一把环住了江循的腰身。   江循正细细理着秦秋的头发,靠在她耳边不断重复“没事了没事了”,就被人熊抱了个满怀。   耳边徐徐吹来暖人的热气儿,乱雪喃喃地贴在他的背上,低声唤:“公子。”   江循前面抱着一个,后面挂着一个,根本腾不出手来安抚两只,只能挺没脾气地笑笑:“乱雪乖,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连皮毛都没伤着。”   乱雪却抱得更紧了,抽抽鼻子,嗓音变得有点委屈:“公子。”   “哎。”   “……公子。”   “哎。”   乱雪叫一声,江循应一声,把红着鼻子的秦秋都给逗笑了,她抬手狠捶了一下江循胸口,嗔道:“你若是再这样叫我担心,我就不认你这个哥哥了!”   江循被捶得哎呦一声,捂着胸口作内伤状,逗得秦秋别过脸去吃吃笑,乱雪却紧张地在他胸口摸了一圈,确认无事后才松了口气,顺便又发现了新大陆,扯着江循的衣服一阵猛看:“公子,这身衣服,和平时不一样。”   江循逗他:“我穿这身怎么样?”   乱雪笑眯眯的:“公子,穿什么都好看。公子,新衣服,要出嫁。”   秦秋顿时红了脸,瞪了乱雪一眼:“不许浑说!”   秦秋已到适婚年龄,最近秦家提起了秦秋的婚事,要她提前预备起新嫁娘的物件来,乱雪耳濡目染的,一直以为穿新衣便是要出嫁。   宫异站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乱雪同江循搂搂抱抱,气得一张俏脸雪白,咬牙切齿的。   一侧的展枚并乐礼也想上去问问江循情况如何,路过宫异身边时,乐礼顺口招呼了宫异一声:“宫公子,一起去……”   话还没问完,宫异一跺脚,撒腿就跑。   江循听到响动,扭过头去,只看到了一骑绝尘而去的宫异,不明所以。   此事过后,去九真谷猎兽之事暂时搁置,殷氏宗族认为此事在殷氏的眼皮下发生,大大丢了殷氏门楣的脸面,发誓定要彻查到底,但查来查去,硬是查不出什么端倪,谁也不知道是谁有那样大的本事,能在朱墟上凭空开出一个传送阵法,而在场的诸人,竟无一个瞧出破绽来。   在江循沐浴更衣后,秦道元见了江循,死活要带他回秦氏去,说在此地不能保证安全,数年前殷家殷无越身亡之事他早就耿耿于怀,如果再出这样的事情,秦氏绝后,秦氏祖先会责备他云云。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江循哪敢说自己前些年差点儿被烧死在这里的事情,急忙好言安抚老爹那颗拳拳的爱子之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好容易把这颗定心丸喂下去,江循又及时抛出了自己已修炼到金丹后期的事实,以证明自己在曜云门还会有更大进益,一连串组合套路拳打出来,哄得秦道元心花怒放,也终于收回了要他回秦氏的命令。   江循这边风平浪静,玉邈那边也是顺利过渡,既然爱子已然安全归来,玉中源也没有继续追究衣服的事情。不出十日,两人又能在通明殿中对弈了。   玉邈盯着棋盘,思考着下一步的棋路,江循把手指探在棋盅里,心情蛮好地把棋子搅得哗哗作响。   玉邈抬头看他:“你做什么?”   江循当然不会说自己昨夜化成猫身去玉邈的行止阁时,发现玉邈把他在朱墟里做的浴桶带出来了,还细心地在那粗糙的手制品上刷了一层桐油。他含着微笑,心情极好地问:“你的事情没有耽搁吧?十一月初一要去做的事情?”   玉邈落下一子,点头:“前日已去过了。”   江循还是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到底是何事?神神秘秘的。”   玉邈答得简洁又模糊:“……是小时候同别人的约定。”   这话说得太吊人胃口,江循正欲追问,就听到门外传来足音,一听那含着暴躁气的脚步声,江循就猜到来者何人了。   如他所料,是最近内分泌有些失调的宫异,他站在殿门口,也不进来,扶着门框别扭道:“……乐礼要我问问你们,在曜云门里可呆得烦闷。今日是十五,城镇上有庙会,要不要同去?”   江循捻着棋子,转头对宫异笑:“宫公子可要同去?”   宫异哼了一声:“我要去守天阁读书,没心思闲逛。”   江循诱惑他:“……乱雪也去。”   如他所料,宫异的脸上立即绯红了一片:“他去……他去同我有什么关系?!”   江循诚实以答:“你们可是起了争执?乱雪这些日子很是苦恼,昨日去寻你回来后还闷闷不乐了好久,说不知道要如何跟你赔礼呢。”   宫异的面色稍霁,但嘴上可丝毫不让:“赔礼?我稀罕他一个小厮向我赔礼?”   话是这样说,宫异还是混入了出去闲逛的队伍里。   今日的街道格外热闹些,他们的同行的队伍也相当壮大,除了宫异与江循外,还有玉邈、乐礼、秦秋和乱雪,往日他们若要结伴出游踏青,大概也是这个阵容,只是今日有些特殊,展枚加了进来。   他这几年几乎从未出过门,看到街上的人摩肩接踵的,还有点懵,乐礼不动声色地站在他身侧,替他拦住往来人群的推撞,又指着艘画舫给他看,问:“可喜欢?”   展枚仔细研究一番后,答:“很是精致。”   乐礼笑:“什么时候我画一艘船给你。”   展枚依旧义正言辞:“实在奢侈了些。况且你要变画为真,一艘画舫,也太耗费你的灵力。”   乐礼轻笑:“那便简单些,画一支木舟两支橹,我们放舟去。”   三年同窗,几人的感情已经相当笃厚,就连江循一直忌惮着的乐礼,都在相处中慢慢同他熟稔了起来。除了醋劲有点大、偶尔颇具伪君子之风之外,乐礼绝对对得起性情温润、谦谦君子的名号。   越相处,江循越替原主反省,到底原主是做了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才把这个君子给逼出了狂犬病。   想着,江循便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距离他直线距离最远的玉邈,他目不斜视地向前缓行,连个余光都没有分给自己的意思。可江循见他这副模样就憋不住想笑,只好把手上折扇啪地一声展开,挡住自己的脸,闷闷地笑,惹得周围来逛庙会的女孩子注目,面色发赤地议论纷纷。   在外人眼里看来,这俩人一左一右前行,距离极远,远到像是毫无关系。   但江循隐隐地觉出了些什么,从朱墟里,他就有了这样微妙的感觉——   他觉得玉邈对自己有些好感。   江循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痴心妄想,但仅仅一点点的甜头,就叫他很是高兴了。   人间的小玩意儿,这些仙界的公子哥儿大抵是瞧个新鲜罢了,江循更是常常来逛,也没什么兴趣,索性就用扇子挡着脸,悄悄盯着玉邈看,这一分神,就不慎撞上了个行人,江循急忙致歉,并闪开了半个身子,想叫这戴斗笠的老者过去:“抱歉。”   谁成想这老者一把拖住了江循就往一边拉,声音低而急切道:“这位公子,不关你事,是我主动撞上来的。”   江循脑海中哐当跳出来“碰瓷”两个大字,还琢磨着这老先生挺牛叉,碰瓷还跟自己提前打个招呼,谁想那老者还有后话:“……老朽才疏学浅,一辈子也只懂得些紫微斗数、星盘运转之类的把戏……”   江循认真看那斗笠老者,这一看,他不禁心头一悚:   老者的一双眼睛是奇异的金黄色竖瞳,犹如巨蟒之眼。   其他几人见江循被拉走,纷纷驻足。江循动用了些灵力,察觉不出这老者身上有何古怪,没有灵气,同样也没有魔气,便索性顺着他的话玩笑道:“……请问我是印堂发黑吗?”   在发问前,江循已经打好了主意,倘若老者胡扯一通,然后兜售给自己符水咒帖之类的玩意儿,他再走不迟。   老者把声音压到十二万分的低沉,神秘道:“公子,你要小心同你结伴的那些人!将来你必会死于他们之手!” 第32章 蛇瞳老者(二)   这么严肃的事情, 江循差点儿就没搂住笑场了。   他回过头来, 发现枚妹他们都站住脚等着自己。注意到自己的眼神后, 枚妹还很贴心地比口型问道:什么人?需要帮忙吗?   江循回过脸来,干咳一声,伸手摸摸鼻子, 有样学样地压低声音,煞有介事地问:“老先生,恕晚辈冒昧, 能帮我勘验下天机吗?到底是他们中的哪位要置我于死地?是那个吗?”   他随手指向了展枚。   蛇瞳老者很是严肃地颔首。   江循又把手指调转了方向, 指向秦秋:“她呢?也要置我于死地?”   蛇瞳老者答得笃定:“是。”   江循差点儿没脱口而出大爷你这套路得太不走心了,这挤牙膏似的一段段往外冒, 听起来忒糟心,还不如干脆点儿说我即将家破人亡、避坑掉井、吃糖饼烫后脑勺得了。   但他还是憋住了吐槽的冲动, 抱着这次也许能出点儿新鲜花样的念头,指了指玉邈:“他呢?”   蛇瞳老者肃然:“公子, 你尤其得小心他。恕老身直言,若不注意,你将来会死于他之手。”   江循这下是彻底不相信了, 随手把手里的折扇打开, 浪荡地在手里转了个大圈,扇面再转到老者面前时,上面便托了两枚铜钱。江循顺着老者的衣襟把那两枚铜钱滑进去,笑道:“大爷,天怪冷的, 去前面喝口热茶吧。”   蛇瞳老者顿时急了,一把扯住了江循的衣服:“公子,老身天生有这双异目,能见常人不能见之事。你我本是萍水相逢,老身冒着破了天机要遭天谴的危险,是实在不忍见公子这般受难!”   江循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用扇子格开老者的手。   他知道这老者或许真有些本事,原著里头原主也的确是挂在玉邈手里头的,但自己并非原主秦牧,这命格再惨,也和自己无干。   退一万步说,就算枚妹小秋会杀自己,玉邈怎么会?   江循厚颜无耻地这样想着,用扇柄安慰地拍拍老者的肩膀,便回到了众人之中。   秦秋还是有些顽皮性子,等不住,这时候已经到了一边的绸缎店闲逛,乱雪自然乖乖地守在她身后,替她拿着手炉。宫异也懒得等江循,在街边晃来晃去了一阵儿后,趁着无人注意,悄悄一猫腰溜进了乱雪他们进的绸缎店。   江循刚才对他们指指戳戳的样子乐礼看在眼里,他刚一回来,乐礼便问:“那老先生同你说了些什么?怎么聊了这样久?”   江循刷拉一声合了扇子,一脸肃穆道:“那老者擅做冰人,常行蜂媒蝶使之职,我就大发善心打听了下枚妹何时能出嫁。”   展枚一听,脸刷的一下烧红了,有点羞恼地呵斥:“秦牧!此事怎能……”   江循大笑着摇扇而去,一侧的玉邈也迈步跟上,两人熟练地保持着十尺以上的距离,陌生人一样,但玉邈已经行了传音入秘之术,问江循道:“那人到底问了些什么?”   江循继续信口开河:“都说了,男媒女妁之事么。说起来我刚才也为你算了一卦。”   玉邈:“……”   江循偏头:“想听吗?”   玉邈:“……你说。”   江循:“求我。”   玉邈:“……”   江循:“求我啊。”   转眼间两人已走过了街角,江循突然听到有脚步声加速靠近,抬头一看,就感觉耳边生风,再回过神来时,整个人竟已被玉邈连剑带鞘怼到了墙根。   被广乘直抵着的墙面瞬间以鞘间为圆心绽开了四分五裂的裂纹,玉邈右手转握着剑鞘,缓缓靠近,江循眼前,那张俊俏的脸一分分放大、靠近,逼得江循差点儿对眼。   所幸右边的广乘很快撤了下来,江循捡了个空就要开溜,可腿刚刚一迈开,他就僵住了。   玉邈微微抬起了膝盖,抵在了江循双腿缝隙间的墙壁上。   江循:“……”   玉邈仗着比自己高的那点海拔,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江循,问得一字一顿:“想要我怎么求你?”   江循有几秒钟大脑是全然空白的,等回过神来,注意到周围围观群众的目光时,江循想遁地的心都有了:“玉九!九哥哥!我错了错了错了!!我胡说的,胡说的行不行?”   玉邈:“我只是想听听你打算让我怎么求你。”   江循觉得两腿间跟点了把火似的,膝盖都开始打哆嗦:“我求求你,求求你行吗?腿!腿!你的腿!”   玉邈单手提着广乘,露出了个叫江循差点吐血的满意笑容,才把腿放了下来。   他刚一放下,江循就听身后传来了秦秋的一声惊叫:“哥!你们怎么又打起来了!喂,玉邈!玉观清!你站住!谁叫你欺负我哥哥的!”   玉邈提着剑,走得充耳不闻,江循望向自己脸侧那个被广乘剑鞘砸出来的大坑,心有余悸地摸摸胸口。   围观群众都是看到剑拔弩张的气氛才围过来瞧热闹的,结果两个人面对面站了半天居然都没打起来,几个闲汉失望地嘘了几声,便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江循舔舔嘴唇,心里还是有点绷不住地发紧,他冲迎面跑来的秦秋挤出了个笑容,但大腿根还是隐隐酥麻,又痒又烫的,烧得他心尖有点发焦。   另一边,展枚站在原地若有所思了一会儿,便准备迈步朝那盯着江循背影张望的蛇瞳老者走去。   乐礼牵住了他的衣袖,问:“做什么?”   展枚脸红红的,一张一本正经的脸细细看来还叫人有几分想要揉捏的冲动:“我想问问看。”   乐礼很自然地越过他,挡在他和蛇瞳老者之间,问道:“怎么突然想打听这个了?”   展枚难得地不和乐礼视线相接,目光落在旁处,言辞也有些闪烁:“……只是想问问而已。”   乐礼扶着他的肩膀,笑容温文:“我帮你问,嗯?”   说着,他转过身去,走到蛇瞳老人身侧,恭敬地冲他抱拳道:“老先生,可以向您请教一件事吗?”   蛇瞳老者把脸转向了他,那双看似空洞的瞳孔中,投射出了叫乐礼有些看不懂的情绪。   ……仿佛是同情。   乐礼不解其意,索性也不再多想,问道:“晚辈冒昧了,想请教老先生,刚才和您说话的公子,您可认得?”   乐礼和江循比邻而居,他再清楚不过江循是个什么操行的家伙,平时就喜欢说些玩笑话来逗着展枚玩儿,偏偏展枚每次都还相信。虽然没有听到蛇瞳老者与江循的对话,但从江循刚才的举动来推算,乐礼有八成把握料定,这老者也只是一般的江湖术士而已,江循所言,纯属是添油加醋。   蛇瞳老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萍水相逢,以后也恐怕再无缘相见。”   乐礼很是坦荡,开诚布公道:“我是那位公子的朋友,他说在您这里测算了自己的姻缘……”   老者嗤笑一声,不置可否:“那位公子怕是把我当做巧舌如簧、讹人钱财的术士了。他却不知,老身不用与他多谈,只一个照面,便已知他名姓、生辰与寿数。”   乐礼:“那……敢问老先生,那位公子的名姓是什么?”   老者叹了一口气:“你不会信我的。你也认为我不过是个平庸术士而已。”   乐礼稍稍有些窘,但态度依旧温和:“老人家如果不便说,我也不会追问。”   老者抬起脸来,面上的皱纹如沟壑一般,一双竖瞳竟流露出悲悯之色:“公子,我告诉你一句话。若是你将来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事到临头,也请手下留情,一切都是命。是命之罪,非人之过。”   这话说得乐礼一头雾水,答了声“是”后,老者才松了一口气,说:“那位公子,姓江。”   乐礼:“……”   与蛇瞳老者多寒暄了两句,又谢过他之后,乐礼回到了展枚身侧。   展枚询问:“可问出什么来了吗?”   乐礼无奈地笑笑:“没什么。以后你不要信秦牧的话。”   展枚:“……唔?”   乐礼耸肩:“他连个老人家都骗,还骗他说自己姓江。”   展枚一瞬间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但他马上整肃了面容,追着前方与他们拉开一段距离的大部队去了。   如果乐礼没想错的话,展枚是要去教秦牧做人,教他为人处世不能打诳语。   乐礼想到展枚那板起脸说教的模样就觉得好笑,正想跟过去,眼前却再次浮现出了那双黄色的诡异蛇瞳,轻轻一眨,那双眼睛似乎变成了两口深井,深井里又变幻出无穷的花样,像是两只巨大的万花筒。   乐礼脚步一顿,蓦然回首。   人群中已经不见了那蛇瞳老者的麻衣身影,身后只有人海交错,谁也不知道那滴不起眼的水珠到了哪里去。   乐礼微微皱眉,耳畔再次响起了老者满含怆意的话音:   ——“若是你将来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事到临头,也请手下留情,一切都是命。”   ——“是命之罪,非人之过。”   ……   此事于江循而言不过是个小小插曲,被玉邈怼的那一下,叫他一路上都觉得浑身不对劲,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而回了殷氏,刚一进山门,江循就觉得气氛更加古怪——   所有殷氏弟子都敛声屏气,半声不敢张扬,走在路上,步伐也是轻而急,像是怕弄大了声响,引得什么人震怒。   江循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粗声大气地给自己找不痛快,一行人都心有灵犀,一同放慢脚步,直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撞入他们的视野中。   殷无堂看到江循一行人,马上跑过来,连比带画地叫他们快走,被他这么一搞,江循反倒起了好奇心,站住脚步,问他:“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都跟见了鬼似的?”   殷无堂苦着脸比了个低声的手势:“姑母来了,正在同家主争吵呢。”   秦秋眼珠转一转,女孩子家总对这种盘根错节的内帷关系了解更多:“你的姑母?是殷青青?”   一提这个名字,江循就清楚了。   殷氏前任家主殷汝成的大女儿,是个美人儿,只是性情刁蛮。   对于《兽栖东山》里的龙套角色,江循如果记得清楚,只有两种情况:   第一,原主睡过。   第二,本人实在是太奇葩。   原主日天日地,但唯一就没有淫过人妻,因此,殷青青属于后者。此人有两个记忆点,让江循对其无法忘怀。   首先,她是钩吻太女纪云开的生身母亲。   其次,是最让江循记忆深刻,也是让他对纪云霰其人叹为观止的一点。   纪云霰出身酿酒世家豫章纪氏,在她年纪尚小时,她的父亲纪渊偶尔结识了青春少艾的殷青青,二人一见倾心。纪渊休了发妻,抛弃了纪云霰和仍在襁褓中的女儿纪云雪,倒插门入了殷氏。殷青青父亲殷汝成虽对这门亲事有所不满,无奈发妻去世得早,女儿又一向骄纵,殷汝成无奈之下,只得默许。   数年后,殷汝成宣布续弦。殷青青为此大闹一场,但也找不到不赞成的理由。父女俩一直僵持着,直到续弦典仪上还不肯和解。纪渊同样受邀入席,本想借此机会说和,缓和一下父女间的罅隙,不料,待他看到凤冠霞帔的新娘后,他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在白露殿的高台之上,纪云霰挽着殷汝成的手臂,透过一层金色的珠帘,对纪渊浅浅一笑。   从那时起,纪云霰便成了殷青青的继母,纪渊的丈母娘。 第33章 失踪(一)   江循每每思及此, 都替纪渊他老人家慢性尴尬癌急性发作。   不过, 这两人从江循进曜云门开始就没什么存在感, 以至于他都快淡忘了这段劲爆的伦理往事。   但转念想想,他们没有存在感也是合情合理。作为太女的生身父母,已然足够苦逼, 有这么个硕大无朋遮天蔽日的黑点,不被逐出家门都是万幸了,哪里敢出来胡乱蹦跶。   ……既然如此, 她跑来这儿闹腾, 不是纯属嫌日子过得太顺的吗?   殷无堂一张脸生生皱成了苦瓜:“别提了。殷霑失踪了。据说失踪得特别古怪,姑母怀疑是被魔道所劫。”   在场的人都对殷霑这个名字表示不熟, 倒是江循有点印象,在记忆中搜寻一阵后, 他恍然大悟——   殷霑,是殷青青同纪渊的次子。   江循和这孩子素昧平生, 但他的失踪,与一件事情紧密关联在一起:   围剿太女。   ……妈的又跟我的裤腰带有关系。   《兽栖东山》比较糟心的一点就是,明明该好好陈明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的地方, 走剧情走得飞快就像龙卷风, 等到香艳旖旎“啊官人你多使点儿劲”的内容时,作者写得那叫一个走心走肾。   江循这厢满心惆怅着,那边殷无堂已经催促他们快些离开了:“此处不宜久留,这些年……姑母因着那个人,被宗族冷落, 性子越发喜怒无常,此番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她……”   事实证明,人的确是不经念叨的,还没等殷无堂话音落下,白露殿四周的密密水符法阵便骤然解开,殿门大开,一个身着浅绛色衣裙的女子从殿门中走出,她的眼角稍稍向上吊起,配合着眼角的细纹,颇有几分妖娆风情,但她的嘴唇薄得过分,给她的面相平添了一点刻薄刁蛮,她的脸皮上浮着一层香粉,整个人显得异常憔悴。   她走下白露殿台阶没几步,又像是难出恶气的模样,回身冲着白露殿门大骂:“我殷氏早晚有一日要毁在你姓纪的手里面!”   几个守在殿门口的殷氏弟子连头都不敢抬,各自装死,谁想到那女子又一甩衣袖,冲他们骂道:“都把你们身上的玉带钩脱下来!这殷氏早就姓了纪了!你们还戴着这东西何用!”   四周本就安静的气氛进化成了死寂,一帮弟子沉闷如鸡,恨不得一个个把脑袋插进地底。   此时,一抹月白蓝身影出现在了白露殿门口。   纪云霰依旧是那副模样,左腰上别着仙器指天,右腰上挂着紫铜酒壶。她的眉头微微颦蹙,道:“我已说要派出弟子去寻阿霑,你还在此混闹什么?”   殷青青哈地冷笑出声:“整个殷氏现今都在你的把控之下,谁晓得你是否会尽心尽力?我来此是寻殷氏宗族的帮助,你一个外姓之女,有何权力在宗族面前对我指手画脚?”   远远观望着这场撕X大战的江循在心里默默道:……被害妄想是病,得治。   纪云霰也不气恼,心平气和道:“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这个外姓之女,现如今是殷氏的家主。殷氏不在我的把控之下,又该在谁的把控之下?”   殷青青扭曲了面容:“你此话何意?你是要威胁我?我果然没猜错,你打算挟私报复!拿我的孩子挟私报复!贱人,你……啊!!!”   附加了真火之力的一鞭指天抽上殷青青肩膀时,她差点儿没滚下台阶去。在灵力作用下,她的衣服没有丝毫破损,但这一下鞭打绝对不轻,她的眼睛都痛得发了红,护着被抽痛的地方破口大骂:“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打我?!”   纪云霰云淡风轻:“我是你母亲。”   ……江循仿佛听到了一记耳光响脆地摔在了某人的脸上。   果然,殷青青被噎得险些翻白眼,词穷了几秒,才咬紧牙关讥讽:“厚颜无耻,真不愧是豫章纪氏出身,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女子……”   纪云霰将指天在空中漂亮地甩了个鞭花,似笑非笑道:“豫章纪氏的人纵有千般万般的不好,当初不也是被你处心积虑抢来了一个吗?”   殷青青给呛了个脸红脖子粗,张望着四周,发现弟子们个个装聋作哑,但明显听八卦听得很开心,便更加羞恼起来,硬是再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你……你……”   纪云霰收了指天,走到了殷青青面前,她身量高挑,又曾经历过展氏的硬骨苦修,身形挺立犹如出鞘兵器,往殷青青身前一站,硬是高出了半头有余。   她望着殷青青,一字字冷静道:“阿霑是个好孩子,关于他失踪之事,殷氏上下会尽心查访。但有一言,我要与你说清:不管你如何揣测我,现在我才是殷氏的家主,若你再借着阿霑失踪之事借题发挥,挑拨宗族与我纪云霰的关系,别怪我逐你出殷氏家门。”   话毕,她不再多言,利落地转过身去,踏入殿内,徒留殷青青一人在门外咬牙切齿。   殷无堂与殷青青有血缘关系,虽然此时恨不得地上生个缝能叫自己钻进去,也还是得乍着头皮上去安抚:“姑母,您稍安勿躁,阿霑他……”   殷青青斜他一眼,满面怒色拂袖欲去,而在路过江循一行人身边时,她站住了脚步。   江循看戏看得身心舒畅,所以,当殷青青盯着他看了三秒有余,他才反应过来,二话不说,先施了一礼,心里却不免犯起了嘀咕。   殷青青望着他,又看向站在江循身后不远处的宫异,神情中不由得多了几分讥诮:“你们两人居然也能混到一起。”   江循:“……?”   什么叫“我们两人混在一起”?   他转头看向宫异,却发现宫异脸色变得奇差无比,在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后,他居然迅速调转开了目光,另半边脸明显变成了青白色。   最重要的是,周围一群人,玉九枚妹乐礼,甚至包括秦秋,表情都很是难堪,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说不清的同情与悲悼。   ……你们都在郁闷个六啊。   眼见周遭气氛都变得异常沉痛,不明真相的江循身处其中,思绪翩跹。   大致经历了“卧槽我是不是不大合群啊”、“我要不要红个眼圈意思一下”、“阿牧你憋装死你能出来给我来个剧透吗”的心路历程后,江循听到身后传来了玉邈一向清冷的声线:“此事已经过去许久,您再提及是何用意?”   殷青青只是心情不好,想找人发泄一下,谁想迎头又碰上了一个钉子,心中窝火,口吻便更加尖刻:“没想到玉家九公子与宫家十六少感情如此笃厚,我只是随口提一下,何必这样针锋相对呢?”   殷青青自恃是长辈,绝没想到玉邈竟前进一步,盯着她的眼睛道:“如果您是因为丢失爱子以致心绪混乱,还请您早些回家休息。”   殷青青怎想一个小辈也敢对自己如此放肆,柳眉倒竖,怒道:“你好大的胆子,怎敢指责我?”   玉邈淡然道:“晚辈不敢。只是粗粗读过殷家家规,知道第二百二十一条所言何物。”   殷青青顿时气怒难忍,浑身都发起抖来。   殷家家规第二百二十一条,忌当众嗔言狂语,若犯,掌嘴二十,戒心亭思过七日。   殷青青连番被怼,怨气满怀却又找不到借口惩戒拿殷家家规来压她的玉邈,只得含恨咬牙,怒而离去。   玉邈没有心思关照她的情绪和精神问题,只将目光投向了江循。   江循的眼睛斜向下望着地面,唇角挑着笑容,但细看之下,唇角微微发颤,眉眼间含着难以言说的苦涩。   秦秋也注意到了江循的情绪转变,轻轻上前扯住了江循的手臂,柔声细语地安慰:“哥哥,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我……谁也不想的……”   江循抚了抚秦秋的手背,又冲着众人露出个稍带些勉强之意的笑:“没事儿的。逛了这么久,我有些累了,先回房了。”   人群中只有乱雪懵然无知,迈步追上去扯住了江循的衣袖问:“公子,你怎么了?不高兴了吗?”   江循保持着苦菜花一样的微笑,留下一句“照顾好小秋,我没问题”,便挣开了他的手,一路朝自己的居所而去。   在众人瞩目下,前方背影清冷萧瑟的江循,走得那叫一个一头雾水。   他现在可以确定,有一件大家都知道而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曾发生在自己身上,且这件事内容悲惨,与宫异有一定关系。   一直以来,江循都自觉自己是一个全知全能的知情者,这回风水轮流转,他成了被蒙在鼓里的人,讲真,感觉不妙。   回到自己的居所,江循就靠在床上发起呆来,犹自不死心地追问阿牧:“到底是什么事儿啊?我跟宫异以前有关系吗?”   阿牧:“……QAQ你不要问我啦,都说我不知道……”   江循:“……所以你这个系统是用来干什么的?能吃吗?”   阿牧:“!!!Σ( ° △°|||)︴”   阿牧:“……你嫌弃我了吗?QAQ”   阿牧:“[蹲地画蘑菇.gif]”   江循:“……”   问:这个少女心系统能找到卖方退货吗?   江循正无语凝噎间,便听到门被人从外叩响了。   他还以为是玉邈,赶紧翻身下床来到门口,开门前还努力组织了一下面部表情,谁想拉开门后,外面站的竟是宫异。   他低着脑袋,嗫嚅着不知道念叨了些什么,便不由分说地把一个锦盒推在了江循手里,撒腿跑开。   江循不明所以,一开盒子,差点儿给呛死。   怪不得自己刚才看宫异哪里不对劲。   原本他从不离身的宫家徽饰玉蝉,就静静地躺在江循手中的丝绒盒子中。   那可是宫异曾号称“你要敢动一下这就是你死前碰过的最后一样东西”的玉蝉啊!   望着玉蝉,江循陷入了深刻的欲得剧透而不得的痛苦中。   ……   乐礼在展枚的居所“海云天”里翻检着今日从街上买来的东西。他捧着一支羊毫笔,对着阳光细细地看那根根纤细绵密的尖绒,道:“其实自从来到曜云门后我就觉得奇怪,秦牧居然和宫异相处得不错。”   展枚从里屋转出,身上已是一身劲装,手上挽着外出的便服,正准备挂在衣架之上,闻言便道:“那件事是多年之前发生的。时隔已久,秦牧或许已经不介怀了。”   乐礼摇头:“或许吧。只是……那件事也实在并非宫异所愿。……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展枚颔首,表示认同。   乐礼也发觉自己将气氛搞得太过沉重了,重新调整了一下心态,从随身的纸袋里窸窸窣窣地取出了一枚鱼形铜饰:“看看,这是我给你的‘苍黄’剑选的配饰。我知道你不爱金玉,不知道这个你是否中意……”   身后没有应答。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衣服落地的轻响。   乐礼回过头去,发现地上静静地躺着展枚外出时所着的便服。   ……展枚本人却不见了影踪,仿佛他从未站在那里一样。 第34章 失踪(二)   展枚就这么消失了。   殷霑也是如此, 刚从外面玩耍回来, 小厮只是去斟杯温水的功夫, 便再也寻不见他了。   江循独自一人来到了“海云天”。   自从半月前从朱墟里回来,江循便发觉自己的感知能力强于了以往的任何时候。在他眼中,世界仿佛还是原样, 却又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能清晰地看到气的流动,能辨别出每一丝气体的性质,他只要动一下手指, 就能感觉出有一股力在他指尖凝聚, 以至于江循总憋不住想摆个龟派气功的造型打个什么东西玩儿。   他一直借此暗搓搓享受着人民币玩家般的快感,但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要将自己的本事付诸实践了。   如果可以的话, 他倒真希望一辈子都没有这种实战机会。   江循伸出右掌,凝神默念, 房间里原本平顺如梳的气流短暂的一顿,随即疯狂倒涌起来, 就像是电影的倒放,江循用指尖一点,就仿佛控住了时间的进度条, 调回到半个时辰前, 涌动的气流在房间中央凝出了两个浅浅的白影,一个立在桌前翻检物品,一个则着了一身劲装,在衣架边站着。   二人似乎在谈论些什么,这种时候江循哪还有心思去还原他们的对话内容, 只将气流顺放下去,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数秒钟后,江循的腿就酥了。   他清楚地看到,半个时辰前,展枚转身准备去挂衣服的时候,在他的身后,静静悄悄地打开了一扇“门”。   江循不知道该用什么准确的词汇来表述,只能姑且称那开在半空中的东西是一扇“门”。   从那道“门”里,有半副身子遽然探出,如乌鸦爪子一样细弱干瘪、几乎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的手抓住了展枚的双肩。   下一秒,“门”、半副身子和展枚的身影便一道消失了。   江循还没做好心理建设就被迫观赏了一场恐怖电影,在三秒的掉线和空白后,他二话不说撒腿就跑。   还没跨过海云天的门,他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鼻梁直挺挺被怼了一下的感觉简直不能再酸爽,江循当场就不行了,虽然也没疼到要哭的地步,但生理性泪水是憋不住的。他窝在地上,疼得视线一片模糊,正泪眼盈盈间,他的前襟就被人掐着拽了起来。   玉邈的语气中带着强行压抑的怒气:“你知不知道我从刚才找你到现在?”   展枚在曜云门里凭空失踪,整个曜云门都炸了锅,人人自危,莫敢多言。   同窗数年,谁都知道展枚的本事,虽然比不上其兄展懿的天生慧根,但也不是任人摆布的角色,更何况当时还有乐礼与他同处一室,展枚竟一声响动都没发出就被掳了去。   那幕后的黑手,究竟有多大的神通?   正因为此,玉邈在发现寻不着江循后才急火攻心,现在找到了本尊,情绪稍定,再等接触到江循那含泪的双眸时,他反倒觉得好笑起来,蹲下身来问:“你哭什么?”   江循泪眼朦胧地瞪他。   下一秒,玉邈那微微泛凉的指尖就捏住了江循发红的鼻翼,轻轻捏了捏。   鼻子本就敏感,江循又刚刚挨了撞,一时间泛酸生涩,又是一大滴滚圆的泪珠掉下来。   江循就保持着这样坚贞不屈又哀怨悲催的造型和玉邈两两对视了一会儿,才艰难道:“枚妹……一扇门把他带走了。”   玉邈一直盯着江循的那颗挂在腮边将落未落的泪珠,喉结小幅度滚动了一下,闻言才把目光对准了他的眼睛,那里面还缭绕着未散的薄薄水雾,结合着江循微微发抖的身子看来,他活像只被欺负了的小野猫。   他伸手轻轻勾去了江循睫毛上的泪,问:“什么门?”   江循哪里还顾得上玉邈的动手动脚,红着鼻子很利索地溜到了他的身后,抓着他后背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当着护盾把他推进屋里,指着刚才自己刚才观看小电影的地点,把内容向他复述了一番。   在江循没有看到的地方,玉邈抬起沾了江循泪水的手指,轻轻吮在了口里。   心有余悸地介绍完毕,江循就躲在玉邈后面问:“你怎么想?”   玉邈身姿如松、仿佛一个正人君子般平静道:“我怎么想不重要。那边殷家已经断定此事为钩吻太女所为了。”   江循疑惑地“嗯”了一声,探出半个头来想看清玉邈面上的表情:“发现了她进入殷家的痕迹吗?”   玉邈也侧过脸去看他,“并没有,只是就动机而言,她最有可能而已。且她一向行踪诡秘,最近却一反常态,有多个仙派都发现了她的行踪,上报说她常在大罗山一带活动,似乎是在寻找某些重要的东西。”   江循正欲说话,就听门口方向传来一个慵懒散漫的声音:“不会是她。”   江循回头,那入目的猫样美人儿让他终于恍然想起一件事:   ……展枚还有个哥哥呢。   作为一个已经二十余岁却仍不能毕业、日日混迹在曜云门中的不良青年,先生们已经放弃了对展懿的教育,反正每次他都有新奇的方法挂科。就连展家家主都管不住这个混不吝,多次召他回去,展懿都不理不睬,后来,展家家主便径直寻到了曜云门中,要强行带他回家,甚至当场与展懿打了一场。   谁都没想到,这平素嗜酒爱睡、除了一张家传的好脸之外似乎一无是处的人,居然能与其父打个平分秋色。   江循有幸目睹了那场打斗,结果,自然是无法制服儿子的展家家主负气离去,展懿本人被弟弟堵在墙角,笑眯眯地聆听了足一个时辰的说教。   现在,展懿单手握着一个紫铜酒壶的把手,饮下一口后,靠在门框边,注视着江循与玉邈。   他明明穿着与展枚一样的紫檀色衣裳,上数的几个纽扣却根本不系上,松松垮垮地敞露着他形状完美的锁骨和前胸上的一颗红痣。   他慢条斯理地分析道:“太女她从不杀殷氏之人。”   江循深以为然。   来到这个世界一段时间后,江循补全了许多《兽栖东山》中没有提及的细节和内容。   比如说,太女究竟是如何成为太女的。   在她九岁前,她还是无忧无虑的纪云开。身为殷氏大小姐殷青青的独女,她受尽无限荣宠,享遍无数风光,除了受其母性格影响,行事有些刁蛮,难以与同龄人亲近之外,并无什么不妥。   但自从纪云霰进入殷氏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殷青青疯了。纪云霰的到来给了她莫大的恐慌与危机感。   殷汝成除了自己与妹妹殷云月外再无后代,而他体弱多病,恐难以升仙,妹妹殷云月更是天性软弱,难成大器。在他百年之后,这殷氏家主之位,就该是她殷青青的囊中之物。谁想半路杀出了个纪云霰,若她和父亲生下一子半女,那这殷家还能有自己的立锥之地吗?   她日日想,夜夜想,牛角尖越钻越深,越发不可自拔,最后,她的念想着落在了她唯一的女儿身上。   ——女儿若是争气,能在父亲面前露脸,那个外人纪云霰又算得上什么东西?   所以,纪云开的一切快乐,在一夜间被剥夺殆尽。   原本独修真火之术的纪云开,被强行要求修习五行术法,要时时处处以殷家嫡女的要求自处,要如殷家先祖时期的圣女一般,身着白衣,面覆白纱,若是行差踏错一步,便要以严苛家法处罚。   殷青青本就不会教养孩子,纪渊又软弱,于是,纪云开的日子越来越难过。   “你怎会蠢钝至此?连这种事情都做不会?”   “你简直丢尽殷氏门楣!丢尽我殷青青的人!”   “像足了你父亲!没用!”   纪云开从不反抗,她这样的态度,反倒更引得殷青青恼怒:   真真与她父亲一副模样!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来,锯了嘴儿的闷葫芦似的!   展懿以前与纪云开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在纪云霰嫁入殷氏半年后,殷汝成病入膏肓,药石无医,终于撒手人寰。各家家主前来吊唁,展懿也跟随父亲前来,他耐不得灵堂的凄清悲苦,便自行信步闲逛,无意间撞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孩童,跪在一个小小的用血绘制的魔道法阵之中,碎碎念着感激道:“谢谢您带走祖父,谢谢您。只要纪云霰继承家主之位,我便不用那般辛苦了。”   那女童便是纪云开,在发现了展懿之后,她稚嫩的面容之上却没有任何惊慌之色。   她坦然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土,燃起一个真火口诀,将法阵同祭祀的魔神灵牌一同烧掉,做完这一切后,才回过身来,负手甜甜笑道:“大哥哥,你若是告诉旁人,我就告诉别人,你要对我行非礼之事呢。”   殷汝成死去,不知道她的魔道法阵在其中起了多大的作用,总之,纪云霰如她所愿继承了家主之位,但殷青青对她的折磨却并未结束。   殷青青恨,恨透了,她不甘心眼睁睁看着本该属于自己或是自己女儿的家主之位旁落他人之手,于是,她打起了另一副算盘:争取殷氏氏族对自己的支持,而一个懂事、守礼、灵力高强、前途无量的女儿,于她而言是一个极好的筹码。   但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眼见着纪云霰化去自己的金丹,重新修炼,于短短半年间就重新结丹,五行鞭“指天”也认了她做主人,而纪云开却连驾驭真水都相当困难,殷青青更恨了。   这种由恨而生的怒,便尽数落在了纪云开身上。   直到怀上第二个孩子殷霑,殷青青才下定决心,放弃这个蠢钝无悟性的女儿,全心指望自己腹内新的骨肉。   殷青青一直以为自己的女儿可以任由自己搓圆捏扁。直到应宜声屠尽宫家,被几家仙派联手擒获,暂时押在殷家冰牢之时,她才发现,自己之前有多低估她的胆量。   纪云开私自去冰牢探访了几回应宜声,不知那人向她说了些什么,她居然迅速沦陷,不仅放他出了冰牢,还死心塌地随他而去。   殷青青是第一个得知此事的人,她如遭雷击,在座位上差点厥过去。意识清明之后,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快去找具男尸来,毁去他的容貌,说是应宜声妄图逃离冰牢,死在了冰牢机关之下!快去!”   若是让人得知,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将那魔头应宜声送出狱去,她的一辈子就都完了!   此事过后,许多人信了应宜声已死之事,安排应宜声假尸的人也被殷青青一一灭口。然而纸包不住火,除了宫异尚蒙在鼓里,几个家主都对魔头应宜声仍流落在外、不知所踪之事心知肚明。但应宜声不再现身,销声匿迹,仿佛真的如传闻中一样死去了,各家也不好再继续追究,索性就把风声压了下来。   自此,魔界多了一名身着殷氏先祖的圣女服饰、手段异常毒辣、以戕害正道为乐的妖女“钩吻太女”。   太女是她的小名,这个原本私密的亲昵称呼,现在人人可叫,人人可唾骂,每有人骂一声太女,就有一记无形的耳光打在殷家的脸上。   且太女从不亲手杀殷氏之人,这倒不是她念及旧情的缘故。对殷家之外的修仙正道,太女向来辣手无情,这样一来,从未受过太女之害的殷家反倒被架在了火上,时时被她提醒着,太女是殷家之人,是因为念旧情才不下手云云。   有了这样的前情提要,江循也不大相信此事是太女所为。绑架自己的弟弟,听起来倒是丧心病狂,符合一个妖女的所作所为,但却与她一贯的行事逻辑不符。   展懿靠在门边,又饮一口酒,道:“我已经与殷氏众宗族提过这一想法,但他们坚信,太女已经迷失了性情,怎可用君子之心揣度其恶毒,即使此事并非她所为,殷家也要下定决心清理门户。那边已经在召集人手,要直奔大罗山除妖。”   江循不禁皱眉:“这也太草率了些吧?”   展懿正欲解释,就听乐礼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解答了江循的问题:“……还有一个原因。把方解带走的,是我兄长乐仁。”   乐礼的神情很是苍白,嘴角却噙着一丝嘲讽的笑意:“方解消失之时,我发现房间里有我兄长灵力流动的痕迹。我兄长从多年前便痴恋追随太女。他被她毁了,彻底毁了。” 第35章 西延镇(一)   这件事相对于太女的黑化之路而言, 就太过乏善可陈, 简单而言, 他爱她,她不爱他,且坑了他。   据说自古以来的男人喜欢做两件事, 逼良为娼、劝鸡从良。这两人就差不多是这个套路。不同的是,天性宅心仁厚老实善良的乐仁一心想劝太女从良,却稀里糊涂给逼良为娼, 被太女骗着打了一炮, 这一下就把他的立场全打乱了,几番痛苦纠结后, 毅然追随太女而去。   江循觉得这人也是够惨,想想看, 太女被应宜声引导上黑化之路时才不过十二岁,搁现代就是个小学毕业刚上初中的女生, 乐仁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居然就这么义无反顾地迷上了……   不管是这其中透露出的伦理关系还是乐仁本人的智商,都叫人细思极恐。   也正因为这层关系, 三年前的扇面美人事件中, 听闻太女在殷家出现,乐礼的脸色才会那般难看,乐礼的父亲乐司晨更是因此心灰意冷,不再过问门中俗事,一心沉迷山水之间。   江循想到这儿, 便问道:“焉和,你能确定此事是你兄长所为吗?”   乐礼失笑:“我从小与兄长一同长大,他的灵力若有流动,我定能感知到。”   江循试探着问:“他有没有隔空开一扇门,将人抓走的能力?”   乐礼盯着江循的神情多了一丝丝的诧异:“你如何得知我兄长擅长画龙门?”   “龙门”,其实就是乐氏独有的传送阵,可以将远距离的人或物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到自己身边。   这样一来,殷氏宗族的怀疑就不无道理了,毕竟乐仁所绘的“龙门”痕迹犹在,乐仁又和太女有着脱不去的关系,那这幕后的操纵者是否真的是……   还没等江循想完,乐礼便给出了一个与他的设想截然不同的结论:“我能根据灵力残留,定位到我兄长使用‘龙门’的地点。但是……我定出的方位,不在大罗山,而是在西延山脚下的一个小镇。”   西延山?完全是和大罗山南辕北辙的地方啊。   玉邈眉头一皱:“不对。‘龙门’只能把对象传送至设置‘龙门’的人身边。也就是说,展枚现在在西延山?”   乐礼转向了展懿:“因此,汝成兄,我是特意来找你的。我想赶在残留灵力消失前去一趟西延山,把我兄长和方解一同带回来。”   展懿还没开口,江循便异常积极地举手道:“算我一个。”   顿时,其他三个人望向江循的眼神如同注视一头牲口。   江循:“……我的意思是,龙门反正在哪儿都能开,哪儿都不安全。我跟着你们走,还能有点安全感。”   乐礼和展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我说他怎么敢去呢,这个解释就很合理了”的表情。   ……喂,我知道我平时是怂了点儿,但你们这种反应真的很伤人好吗?   江循正默默腹诽着,就听身旁玉邈跟了一句:“我也去。现在的确哪里都算不得不安全。”   玉九你懂我!就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乐礼见展懿不表态,只顾低头把玩手中的酒壶,以为他不同意,也不强求,还替他向玉江二人解释:“殷氏宗族想让汝成做攻打大罗山的先锋,他怕是不能……”   展懿“哎”了一声,摆摆手打断了乐礼的话头:“我已经给推了。”   眼见眼前三人露出了惑然神情,展懿便耸耸肩,道:“我与我家方解虽不是同胞所生,但也是骨肉兄弟。我能感觉出他不在大罗山,可我这样说,那几个迂腐老头儿都不肯信,还道,即使方解不在大罗山,除魔卫道也是正道应行之事,他们还说,不止有你弟弟被绑受害,你怎么能那么自私?”   展懿饮一口酒,酒液从他嘴角流下,他用袖子擦去那道诱惑的水迹,平静道:“他们真是在说笑。除了我弟弟,旁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哦,后来他们就叫我回来了。”   江循:“……”   他已经可以想象殷氏宗族听到展懿这惊世骇俗且不负责任的言论时群脸懵逼的景象了。   展懿再次耸肩,收起酒壶道:“不提也罢。我们何时出发?”   既然议定了要前往西延山,四人便分头回去打点随身之物。江循专程同秦秋打了声招呼,叫她照顾好自己,顺便把眼巴巴想跟去的乱雪给强行摁下,叫他好好守着小姐。   临走前,他想起了点儿什么,把宫异送给他的玉蝉盒子塞给了乱雪。   还没等江循发话让他把盒子转交还给宫异,乱雪便捧着盒子,小心地嗅了嗅:“……履冰的味道。”   江循很想愤怒地吐出被硬塞了一嘴的狗粮。   于是,他把规规矩矩的交代硬生生咽了回去,搭着乱雪的肩膀,一脸认真道:“乱雪啊,这是你家履冰给你的嫁妆,高不高兴?”   由于秦秋近来的耳濡目染,乱雪是知道“嫁妆”是什么的,他认真地把那锦盒收在心口位置,一脸严肃道:“那……公子,我是不是要准备聘礼?”   江循笑着用扇子敲敲一脸乖萌的乱雪的额头:“你看着办。我是不管的。”   由着乱雪去琢磨聘礼的事情,江循出了门,回屋里备上几套换洗的便装,去向纪云霰道了别,只说跟展懿出去找寻展枚下落,纪云霰便同意了,还把自己的令符交与了江循,方便他们寻求附近仙派的帮助。   将刻着夔纹的令符在手中掂了两掂,江循问道:“云霰姐,你觉得此事真是太女所为吗?”   纪云霰很是坦荡直爽道:“并不。太女虽然行事狠辣,但她更乐见于殷氏以她为耻,却又无可奈何。坦白讲,上次扇面美人之事,虽说她后来借女傀现身在殷家想要害你,但我至今怀疑,屠杀殷家子弟之事并非她所为,而是有另一股势力在后面推动,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罢了。”   江循笑笑:“这次我或许能带些证据回来。”   纪云霰闻言,扬眉反问:“嗯?”   江循抬手抚一抚鼻尖,道:“我有一点想法。只是还没能印证,现在还不方便说。如果真能调查出些端倪来,我再来找云霰姐说清原委便是。”   江循曾和太女近距离接触过,也从纪云霰那里明确得知,太女心入魔道,仙身却从未得破。尽管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这点的,但江循在和她的短暂接触中,至少可以确信一件事,她的身上确然连一丝魔气都没有。   但是,在回放枚妹被抓走的小电影时,那双从“龙门”中伸出的枯瘦双手上,弥漫着浓烈的魔气,仿佛是从魔窟中径直伸出。   而从乐礼口中,已经可以证实,那双手是乐仁的。   乐仁所在的西延山,定是群魔乱舞,至于他究竟是和哪一方势力混在一起,受哪一方势力所控制,却很难分辨清楚,需得深入调查才是。   太女在大罗山的消息应该不会出错,乐仁在西延山的消息恐怕也不假。不管是太女想用调虎离山之计,还是有其他魔道势力在打小算盘,展枚落入魔窟,他那个酷爱叫板的性子必定讨不到好。尽早找到他,带他回曜云门才是正理。   这也是江循主动提出要跟去的另一个缘由。他现在好歹是金丹后期的修为,多了他一个,展懿和乐礼也能多一分助益。   纪云霰从不是不识时务追问不休的性格,江循既不说,她也不再多问,大方地用“指天”拍拍江循肩膀:“注意安全。”   在临行前,江循没忍住多问了一句:“云霰姐,你既然怀疑此事不是太女所为,为什么不说呢?”   纪云霰眉眼一弯,浅浅笑道:“秦公子,有些时候肉舌之力更胜于神力。言语是有毒的,说得越多,大家便会越信以为真,情绪激奋,群起攻讦,狂欢一场。管他真相几何,管他黑白是非,都不再重要了。我虽是殷氏家主,但我毕竟姓纪。太女也姓纪,此事,我不便置喙,也无权干预。”   这肺腑之言,结合着原主后来人人喊打的结局,叫江循文艺青年附体一般感叹了许久。驾在广乘之上,直奔西延山时,江循突发奇想,一边姿势难看地牢牢环扣住玉邈的腰身,一边趴在他耳边问:“玉九,说真的,你觉得我怎么样?”   展懿为人懒散,御剑时也远远落在江循他们后面,越接近西延山,雾气越浓重,江循直到确定他们听不到这边的动静,才敢这样放肆地搂着玉邈,把他当做自己的人肉救生气囊。   玉邈没回头,低头看看江循在自己胸前快缠成八爪鱼的手,答:“……不怎么样。”   江循没放弃,再接再厉地追根究底:“要是我以后做了什么被万人唾弃的事儿,你会帮我吗?”   玉邈干脆道:“求我。”   江循忍了忍,重又想起纪云霰人言可畏的感叹,再结合一下原著自己那凄惨无比的下场,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模拟还原一下这个场景的,于是,他调整好心态,凑在他耳边小声道:“玉九,求求你。”   玉邈:“不够诚恳。”   江循重新酝酿了下感情,拿出在幼儿园演讲比赛上赞美太阳的架势,真诚道:“玉九,看在我们几年同窗的份儿上,我求求你。”   玉邈终于舍得分给他一个眼神了:“太肉麻。”   ……干。   把一个已经到舌尖上的“滚”字生生咽下去后,江循翻了个白眼,厚颜无耻地往玉邈脖子上一吊,恶意地贴在他耳边徐徐吹气:“九哥哥,看在咱们曾同衾共枕的份儿上……”   江循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自己的腰带被拉了一下,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腰带间被塞入了一块小小的碎银。   玉邈平静道:“不用找了。”   ……玉邈,我们的友谊到此为止。   被玉邈这么一打岔,江循也没了伤春悲秋的心思,他腾出一只手来,一点不惭愧地把那枚碎银纳入荷包,随即快速抽回手来,把玉邈抱得更紧了些,同时不住声地抱怨:“我上辈子得作了多少孽才和你碰上。”   玉邈嘴角轻轻一勾:“那你这辈子就继续作孽吧。……越多越好。”   江循没能听到这句话。进入西延山地带后,雾气越发浓重,雪白的雾浪潮冷阴湿,直往人的耳朵里卷,仿若阴灵的舌头一样,似无实形,却又叫人脊背上一层层翻上寒意来。   西延山山脚下的西延镇,坐落在一片凹陷的小盆地之中,气候潮湿,终年多雾。   他们到了。   四人在出来前,为着不暴露身份,身上都穿着普通贵族公子的衣衫,抵达了目的地后,便各各收敛了灵气,把武器收入丹宫之中,步行踏入了雾霭缭绕、如同迷津的西延镇。   幸而这不是一个死镇,人口还算得上稠密,即使是大雾之天,也有不少镇中人出行,习以为常。路边廉价茶摊边的脚夫大口饮着热茶,有一道大嗓门粗嘎地抱怨着,隔着老远都听得清楚:“见了鬼的天气!阴渗渗的!干了这半天活身上也没点热和气!!”   展懿与乐礼并肩走在前面,玉邈从后方发问道:“能感觉到你兄长在哪里吗?”   乐礼给出的回答有些似是而非:“他好像不在这里。但是……又处处都在。”   江循了然点头,盯着在雾气中微微泛光、流转不休的灵力痕迹,道:“的确,这小镇上处处都是乐氏的灵气,分布得又稀薄,根本无法定位。”   玉邈侧过脸去看江循,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你能不能从我身上下去。”   玉邈的音量控制到只有江循能听到,而江循勾在玉邈的脖子上,理直气壮:“雾太大,我怕迷路。”   前方的展懿站住了脚步,回过头来,江循立刻乖觉地跳了下来,手还很警惕地握着玉邈的衣带:“怎么了?”   展懿指着一旁,道:“镇中似乎有些鬼气。为免招惹注意,咱们先落下脚来吧。”   江循抬头一看,一间客栈的招牌浮在雾气中,烫金的大字被雾气染得模模糊糊,有几分幽远雅致的神秘。   但进去之后,这种神秘感就消失殆尽了,客栈内部古色古香,装潢极好,一两起步的房间标价牌安详地散发着一股有钱人专属的气息。老板见到四位衣着不凡的公子进店,只瞧了一眼玉邈腰间的双环青玉佩,便眼前一亮,热络地迎上前来,陪笑道:“公子们是要住店?”   若在平时,展懿必定要调笑几句,只是今日情形不同,他只露出了个招牌式的轻佻笑容,话倒是正正经经:“要四间上房。”   老板哎呦一声,客气地笑道:“公子们,真不巧,今日本店只剩下两间上房。您看?……” 第36章 西延镇(二)   江循还没发话, 身旁的玉邈就转向了乐礼, 问道:“焉和, 我记得你生辰是十月初三,可是?”   乐礼略略点头后,玉邈便按下了腰间剑柄, 平静道:“二位皆是我的兄长,我辈分小些,这两间住房我不争抢了, 另行寻找住处就是。待找到落脚地, 我们便回来向二位兄长请安。”   利落地拽完了一篇文词,他不卑不亢地向不明所以的乐礼和展懿一鞠躬, 转身出了客栈大门。   江循递归懵逼。   “我们”?……“我们”是谁跟谁们?   还没思考出这个问题的结果来,江循的身体已经特别自觉地跟了出去。   展懿同乐礼交换了一下视线, 从彼此唇角读到了一丝了然的微笑,随后便各自拿出预备好的假文牒来做登记。   重新进入雾气当中, 江循很快就怂了,快走几步,直走到了与玉邈并排平行的位置, 故意在身侧把手来回摆动着, 尾指轻轻扫着玉邈的手背:   喂,你不觉得这么大的雾不牵着点什么容易走失吗?给个面子行不行?别老让我倒贴啊。   撩了半天,玉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只沿着街望着那些浸在雾中自带朦胧效果的招牌,江循反正也习惯在玉邈面前臭不要脸了, 本着山不过来我便过去的灵活思维,就伸了手过去,无耻地抓住了玉邈的左手衣袖:“玉九,这大雾天的……”   还没等江循求助完毕,他就觉得手中一空。   ……玉邈将衣袖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江循只稍稍一怔,便觉一只手从后方伸出,环抱住自己劲瘦的腰身,微微一发力,江循顿时觉得脚要离开地面,心脏活像只失了方向的兔子,一头撞在了肋骨上,撞得他头晕眼花地抬起头,看到了玉邈微微向自己垂下的眉眼。   明明被他揽在身侧,江循却觉得玉邈的声音仿若远在天边,理智冷静地陈述着一个既定事实:“……大雾天,容易走散。”   十里雾障间苍苍茫茫地闪过些人影,大概是因为在此地居住已久的缘故,大家早就习惯了不看他人,只低头行路,于是,两个并排而行、几乎要融化在一起的影子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种仿佛随时有人会看到的刺激感,很快叫江循出了冷汗。他的手也没闲着,在玉邈轻拢在自己腰线处的五指指甲上点来点去。玉邈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掌方正秀丽,肉不盈而骨坚不薄。   江循的爪子不老实地摩来摩去,吃豆腐吃得很开心,玉邈却一直不为所动。   见他目不斜视、心思清明的模样,不知怎么的,江循突然想起了《兽栖东山》。   原著设定,原主与玉邈的关系,一个是放浪形骸、欲求欢而不能得,一个是清心寡欲,一颗红心向太阳。原主一生驭女无数,却到死都没能睡上一次这高岭之花。   江循突然就有点意兴阑珊,愣愣地发起呆来,手指无意识地在玉邈的手背上打圈。   阿牧:“……小循,玉邈在发抖。”   江循点头:“嗯。”   阿牧:“……小循,你没感觉出来他兴奋得有点抖吗?”   江循点头:“嗯。”   阿牧:“……小循你其实根本没听我说话是不是?[委屈.jpg]”   江循:“嗯。”   江循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被玉邈搂到了一家距离乐礼展懿下榻的客栈百余步开外的新客栈,等他环在自己腰际的手撤开,江循才觉得自己的血液循环乍然畅通,在原地手脚冰凉地杵了一会儿,就见玉邈伸出手来,对他道:“你的文牒。”   江循掏出来就往玉邈手上塞,玉邈接过,与自己的文牒捏在一起,便朝账台迈步走去,江循自己则乖乖捡了个条凳坐下,环顾四周,以便分散注意力。   有点奇怪的是,这里的装潢与刚才的那间相差无几,就连墙角的鸟笼里养的雀鸟都是一样的红腹蓝羽。   ……这或许是这里特有的一种鸟类?   玉邈在账台前站定。与刚才微胖发福的老板不同,眼前的老板是个精瘦的老头,笑容和善得紧:“公子住店?”   玉邈快速瞄了一眼江循的方向,发现他还是失着神,无暇关注这边的动静,他再次转向老店家,以异常平和的口吻问道:“只剩一间房了吗?”   老店家一怔,随即笑道:“公子,我这里客房挺多的,还有十来间空……”   玉邈连带着二人的文牒和半副鼓囊的荷包一道推过了柜台去,这次,他用了笃定的语气:“……只剩一间房了。”   老店家立刻会意,嘴角咧到了耳根:“是呐!一间房!”   他返过身去,动作麻利地把墙上所有的空房标牌一应取下,塞在柜台下,又取出墨笔,饱蘸浓墨,为二人做登记。   翻开第一本时,老店家抬起头来,笑道:“公子姓江?”   玉邈挑起了眉。   那边的江循听到一个“江”字,才猛地打了个激灵。   ……等等,自己给玉邈的是那本文牒!   江循立即跳起身来,两步并作两步就往账台那里窜。   老店家捧着文牒,一字字写下名字后,还感叹了一声:“公子这名字真不错,江抱……”   在那老店家只差一个字就要把江循老底儿给掀了的时候,江循一把扯过玉邈的肩膀,把唇贴在他耳边,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   他要说什么?   夭寿了他只想阻拦老店家别念出自己文牒上的名字啊!要是他知道自己拿“江抱玉”做化名,那自己天天晚上爬上他的床撒娇卖萌打转,接受他的投喂共浴撸毛的事情就算彻底暴露了!   江循的脸皮厚,但还没厚到可以防身的程度。如果自己身份败露,玉邈幻想破灭,保不齐能把自己给手撕了。   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快点儿想句话转移开玉邈的注意力啊,哪怕说“九哥哥我远远看来突然觉得你英勇神猛,我们不如在一起做些快活事情”也行啊。可一近距离嗅到他颈侧淡淡的沉香气,江循的神经便迟钝了,竟失神了几秒。   直到门外传来了一声尖锐的马嘶声,江循才心念一动——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股涌动的灵力在向他们所在的方向靠近,似乎有修仙之人正在路上纵马。   ……大雾天的你违章超速是要死啊!   行人避让叫骂一路响了过来,马蹄的答答声转眼就接近了客栈门口,而江循分明看见,客栈门口的主道中央,影影绰绰地蹲着个在玩抓子儿的小姑娘。   危险!   因为惜命,江循对于危险的感知力要强于任何人。由于四人是秘密潜入,自从进了西延镇,他们便把一切能暴露身份的物件收了起来,包括玉邈的广乘和自己的阴阳,只作平常的公子打扮。眼见着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口,他迅速抬手摁住了玉邈腰间的剑鞘,抽出其间的木剑,反手便朝那雾气中投去。   这几年,江循已经练出了点儿本事,任何东西上了他的手,闭着眼睛摸一个来回,具体斤两、材质和好坏与否就能烂熟于心,更别说这把剑是江循自己偷摸着给玉邈打出来的,利而不沉,虽然与广乘没有可比性,可也绝不逊于一般的仙器。   尖利的木剑把流动的雾气破开一道白色的风浪,蹲在地上的小女孩甫一抬头,还没等看清来物,肩膀处的衣服便被木剑洞穿,她小小的身子不受控地被木剑带着朝后飞去,整个人被钉在了街道另一侧的墙壁上,剑尖不偏不倚地卡在了砖缝间,剑身犹自颤动,发出微微的蜂鸣声。   几乎是在江循拔剑出鞘的同时,玉邈几步掠出了门外,腰间空空的剑鞘被他捏在手中,朝着那马蹄袭来的方向横空一甩,半空处便传来了一声惨叫,那纵马的人滚下马来,玉邈顺势接住缰绳,往手中一挽,那疾驰的马便奇异地安静了下来,刹住狂奔的步伐,在原地安详地踏起步来,一声声打着响鼻,翕张的鼻孔呼哧呼哧地冒着微腥的热气儿。   地上的人动了一下,哼唷哼唷地捂着肚子爬起了身:“嘶……疼……摔死老子了……”   江循跟着出了客栈门,疾步朝那小女孩儿走去。小家伙手里还捏着两个布缝的抓子儿,五六岁的模样,吊在半空中也不哭,眼睛水汪汪的,瞧见江循急匆匆地赶过来,还很是新奇地歪歪脑袋。   江循单手拔去剑,另一手臂一接一抱,小女孩就稳稳地落入他的臂弯中。   他见小女孩一点都没有要落下童年阴影的意思,也松了口气,对她笑道:“要不要赔你件新衣服?”   小女孩嘻嘻一笑,不在意地看了看自己破损的衣服,竟然直接用双臂圈住了江循的脖子,大胆道:“大哥哥,你长得好俊俏,等我长大你就娶了我好不好?”   ……你们当地的民风都是这么清纯不做作吗?   江循觉得好笑,随口就答:“好啊,等你……”   他突然觉得不对劲起来,鼻翼下浮起一股浅淡而略带刺激的清香,他轻轻一吸,便觉神志一片昏乱,浑身开始发酥发抖。   什……什么东西……   此时,那股萦绕在他鼻尖上的清香远了些,江循才得以听到了那女孩的叫声,似近似远的:“大哥哥?大哥哥你怎么了?”   江循的意识这才复归清明,光速把小姑娘放在地上,倒退了一步。   她的鬓发间别着一朵伞状的小绿叶,那便是古怪香味的来源。   江循有点紧张地舔舔嘴唇,那种味道现在还残留在他的鼻腔里,冲得他的脑袋微微发晕:“那是什么东西?”   小女孩纳罕地摸摸自己鬓发上的小绿叶:“你说这个吗?这个我们管它叫大茴香~西延山东面山坡上生的都是~大哥哥,你还没有说完呢,‘等我’什么?”   江循正和小女孩就她的终身大事展开探讨时,那边被玉九一剑鞘扫下马来的人也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玉邈把目光从江循和小女孩那里收回,蹲下低声问:“你是哪个仙派的?”   马上男子龇牙咧嘴的:“我凭什么告诉你啊?滚滚滚!哎呦疼死我了……”   玉邈也不理会他的骂声,继续低声道:“我是玉家的,来此寻人。你若是本地修仙世家窦家的人,告诉我,你赶得这么急,是不是有要事。”   男子:“放什么屁!你要是玉家的,我就是殷家的!我……”   他话还没有说完,玉邈就抬手将剑鞘直接捅进了他半张的口中,借了他身上外溢的灵气,催动了剑鞘的灵纹,属于玉氏的家纹在剑身上亮起,转瞬即逝。   男子吞了下口水。   他趴在地上,就保持着被剑鞘捅进嘴的姿势,含糊不清道:“我是西延窦家的……窦追……我家……我父亲突然给我发了十一封急报,让我回家,说是……西延镇,混进了鬼……” 第37章 西延镇(三)   在谆谆科普了一番马路安全知识后, 江循哄走了那个有点恨嫁的小姑娘, 提着玉邈的木剑回来时, 恰好听到了窦追的话,便问:“为何叫你回来?你的灵力水平看起来不怎么样啊。”   那窦追遭受了会心一击,嘴角抽搐两下, 继续吞着剑鞘含糊道:“父亲说窦家数个修士遭袭,情势危急……”   玉邈皱眉,反问:“那叫你这种灵力不足的人回来有何助益?”   窦追:“……”   对于这种直接戳人心窝子的问题, 窦追拒绝回答。他指着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腮帮子, 一个劲儿地瞪玉邈,玉邈才把剑鞘抽出, 取出手帕擦拭上面被污染的部分,随后便把脏掉的手帕直接丢掉, 江循则很准确地在他抬手的瞬间,把木剑给他插回了鞘中。   窦追揉着被揍疼的肚子哼哼唧唧地往起爬:“你们……来这儿做什么?是接到消息要来调查恶鬼吗?……你们速度也太快了些吧?就派了你们两人来?这也太少了吧?听我父亲的意思那厉鬼是个厉害角色, 但他也语焉不详,弄得我一头雾水的只能往回赶……”   ……看来此人是个话唠。   刚才玉邈把剑鞘捅到他嘴里,简直严重影响了他的发挥。   江循总觉得窦追的话怪怪的, 可具体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 只好问:“你父亲是何时与你联系,说发现异常的?”   窦追想去搔头,但一动胳膊就扯得肚子疼,不由得咧了咧嘴:“我前日……前日到龙仙山附近去尝当地有名的梅子酒,不想那酒劲太大, 我大醉两日,今日凌晨才接了消息。距我家出事已是十几个时辰前的事情了!哎呦……我一路御剑过来,都快累死了,你还……得,不与你们废话了,我得快些赶路,你们若是来帮忙的,就与我一同去吧!”   那种不祥的预感在江循心中不断放大。   十几个时辰前,窦追接到家中出事的通知,现在才赶回西延镇。   约在四个时辰前,他们出了曜云门逛街,在此期间,殷霑失踪。   而三个时辰前,展枚失踪,一切的痕迹都指向了西延镇。   也就是说,窦家、殷家、展家,三个修仙世家,在短短十数个时辰内接连出了事?   江循与玉邈交换了一个眼色,玉邈显然和他想到了一处,而且想得更多更远:“西延山附近,加上你们窦家,其他零零星星,大大小小,共有多少个修仙小派?”   窦追也没料到玉邈会问这个,愣了会儿才默算了起来:“陈家、胡家、韦家、任家……加上我窦家,加起来,起码得有九个吧。”   江循懵逼了一下。   ……怎么这么多?西延山是什么钟灵毓秀的洞天福地吗?   除了常年多雾、以及特产那种名为大茴香的诡异植物之外,江循一点没发现此地有什么不一样。   江循的疑惑不难看穿,窦追都瞧出了些端倪,他坦诚地耸耸肩,答道:“你是玉家人,怎得不知道这个?这里可是三百年前,神兽衔蝉奴力克‘吞天之象’的地方啊!是‘吞天之象’的葬身地!”   江循在朱墟里见过关于衔蝉奴的壁画,但听到这传说中的神兽之名,还是不觉恍惚了一把。   他曾在典籍中看过相关记载。“吞天之象”是一坨蠕动的恶心肉球,无口无眼,无身无头,但它是邪法的辐射能量源,对正道而言,象征着绝对的毁灭:只有归顺于它、接受它的污染的人,才能活着,并被它所控制,从而魔力倍增。   于是,对不愿归顺的正道修士而言,“吞天之象”的出现不亚于毁天灭地的浩劫。   一时间,正道混乱,天地变色,一部分正道不愿族脉被毁,乖乖归降;另一部分抵死反抗,不愿沦陷,便被魔道一家家劫洗,血流成海。   奇怪的是,那部典籍中并未提到“吞天之象”是怎样消除的,只记载,正道得神人相助,“吞天之象”被封印,于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说老实话,江循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挺想骂娘的。   就算神人想做雷锋,来去如风不留名,你们也得给人家享受下雷锋的待遇啊!   而且,不是说“神人”吗?怎么又和神兽衔蝉奴扯上关系了?   一发现江循露出茫然思索的表情,窦追的话唠属性就全面发作,嘚嘚嘚地开了话匣子:“你们这些看着仙界典籍长大的世家公子,果真是不知道衔蝉奴的厉害。衔蝉奴喜欢幻化人形,游走人间。它可是‘吞天之象’天生的克星,当年它凭一神之力,就把驻扎在西延山的吞天之象打溃,加以封印,是何等的威武霸气!”   ……这是个衔蝉奴脑残粉,鉴定完毕。   江循看他连比带画唾沫横飞,恨不得手持一块惊堂木的模样,不禁失笑:“后来呢?”   说到这儿,窦追便有些愤愤:“仙界典籍不肯记录它就是因为这个!当时正道人人都给‘吞天之象’打怕了,没胆子同衔蝉奴一起来西延山。要不是因为无人庇护,它也不会在力竭之时被魔道之人下手偷袭,打散了神魂,被迫入了轮回!这对那些正道来说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当然不肯如实记载了!现如今这西延山旁的几个仙派,哪个不是因为崇敬衔蝉奴独身赴险的英灵,才选择在此地修炼?!”   江循很想说,恕我直言,除了你之外,他们可能都只是想蹭蹭风水而已。   脑残粉窦追一口气演讲到这里,顿了顿,突然一拍大腿,声音响亮无比,吓了江循一大跳:“都怪你们!险些误了我的正事!让开让开让开!我还要回家呢!”   江循:“……”兄弟你这个反射弧的长度可以的。   一番交流下来,江循对窦追的印象不坏,他看上去虽然纨绔,但绝不是蛮不讲理之人。   然而,这样一来,就又有些事情解释不通了。   在他捂着还在隐隐作痛的小腹艰难坐回马鞍上时,江循“嘿”了他一声,道:“你别纵马了,小心伤到人。”   窦追闻言,那张形状生得还算不错的嘴又不屑地往旁边撇了撇。   ……完了,他又要开始发功了。   果不其然,他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你以为我想骑马啊?颠得我屁股疼。我本是御剑回来,没想到今日的雾格外大,连路都看不清,我便随便从城门那里牵了匹马回来,还指望着用完了赶快还呢。”   说着说着,他劲儿更大了,把枪口对准了玉邈和江循,一通唠叨埋怨:“说起来你们俩也真是奇了!这路上连个人影儿都没,你们非得把我打下马来作甚?!”   窦追话音刚落,极其突兀地,前方迷雾中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女童尖叫。   是那个女孩?!   江循本能地往前闯了几步,才猛然刹住了步伐。   此时,窦追的话才慢慢为他所理解。   ——西延镇街道上没有人。   ——因为没有人,他才敢纵马在浓雾间狂奔。   ……那么,他们自从进入西延镇后,在街道上看到的幢幢人影,是什么?   ……刚才与他们搭话的两个店老板,是什么?   ……圈住自己的脖子、说要嫁给自己的女孩子,又是……   几乎是在江循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天光顿暗,明明刚才还是傍晚,可天边那轮不甚分明的日轮,竟就在短短数秒中湮灭。四周没了光源,没了一切,什么都被黑暗吞噬得一干二净,只有白色的雾气越发浓郁,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呛人的水汽,搔得人喉咙一阵阵发痒。   一瞬间的黑暗让江循心慌气短,像是被一只巨手扼住了咽喉,他连动都不敢动,从小得来的黑暗恐惧症在这一刻完全爆发,他连捻上一个火诀的力气都没了,只直愣愣地杵在原地,浑身发冷地喊:“……玉九!玉九玉九!!”   也许是恐惧压过了感官的感知力,等到江循发现,自己的浑身发软并非只是因为害怕时,一双软凉的小手已经交叠着摸上了自己的颈侧。   一个轻轻的弹舌音贴着江循的后背响起,街旁的灯笼应声亮了一排,江循也终于看到,一排冷凉尖锐的指甲就像是削尖了的小刀,直抵着自己的咽喉。   一个稚嫩的声线从他身后传来,还带着一丝天真的委屈:“……小哥哥,你说要娶我,害怕时却叫着别人的名字,让奴家好生为难呢~”   那股类似于薄荷的味道又来了,在江循周身弥漫。江循想反抗,但身子却又麻又软,像是踩在棉花里,硬是半点力气都没,还忍不住有点想蹭痒。   江循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控制住不呻吟出声,而在灯笼的烛火映照下,玉邈的广乘已然出鞘,可周遭什么都没能改变。那女孩子笑容银铃般甜美悦耳,张嘴就唤出了玉邈的名字:“玉公子,久闻广乘剑的厉害,如果没有点儿手段,奴家还真不敢在您面前出现呢~”   江循动弹不得,整个人被那女孩当成了挡箭牌。   女孩的身量高度没什么变化,但她一双雪白的胳膊就像是伸缩自如的橡胶,缠在江循的颈间,生生打了个结,仿佛两条交欢的蛇,指甲更是直接杵在江循的大动脉上,只要他敢擅动,估计就要被放血了。   江循倒是不介意被放血,反正他现在的体质就是一头纯种血牛,如果某人要杀自己,自己站着不动任他捅。恐怕对方要先被累死。   但江循现在半分力气都没有,眼前重重叠叠的全是幻影,还有种莫名其妙的冲动,站都站不稳了,想挣脱完全是说笑。   女孩一手制住江循的要害,一手痴缠着在江循侧脸抚摸,声音娇滴滴的:“久闻秦家公子是不世出的美男子,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呢~”   江循拼命在记忆中检索主角有没有睡过一个橡胶妖,但是大脑刚开机,主板就直接给烧了,即使是咬紧牙关,他也没忍住发出了一声低哑的哼声:“唔……”   玉邈看到江循面上不知是痛还是难受,眉心一皱:“别碰他!你想要什么?”   那女孩把小脑袋歪一歪,从江循背后露出头来,对玉邈天真一笑:“我要你身边的窦追窦公子~”   窦追一怔,撒开腿就想脚底抹油……   ……没抹开。   玉邈扯着他的领子,把他提到身前,问:“要他做什么?”   女孩吃吃地笑开了:“玉公子,这你就不用管了。把他交给我便是。”   窦追被揪住,逃也逃不掉,只能一个劲儿跳脚:“不行不行不行!老子不换!老子的命值钱得很老子才不……嗷!!!!!”   那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惨叫后,窦追就捂着两腿间的物件满眼热泪地软了下去。   玉邈淡定收回了膝盖,把身心受到不可逆创伤的窦追往身前一架:“把他还我。这人归你。”   那女孩嘻嘻地笑:“不要。把他放在地上,后退十步。我可不敢小瞧了玉公子,等他到手了,我再……”   后面的话,她再也说不出来了。   喉咙里发出了一连串咯咯咯的响声后,江循觉得缠住自己的双臂失了力气,直朝后倒去,由于被拖着,他控制不住地随僵硬了的女孩一同仰躺在地上。   女孩的后颈处贴着一张符咒,而展懿就站在距她半米开外的地方,摇头叹道:“……也别小瞧展公子啊。”   乐礼上前来,一边尝试着把纠缠着江循脖颈的橡胶手解开来,一边不无歉疚道:“秦牧,对不起,我们也是刚刚才发觉不对的。”   玉邈抽出广乘,把还在同橡胶手臂搏斗的乐礼拉开,在那女妖的几个穴位上揉了一番,随即手起剑落,把那一双胳膊干净利落地连根剁下,血半分没有涌出,也不至于弄脏江循的衣服。   他甩垃圾似的把两条困住江循的手臂扯开,同时偏过脸去问乐礼:“……怎么发现的?”   乐礼蹙眉道:“是我大意了。……我所在的客栈里,有一种红腹蓝羽的鸟,那是上谷里特有的,名为‘雅风’。‘雅风’娇柔,非上谷云泉水不饮,在别处都无法存活……”   说到这里,乐礼顿了顿,咬紧了牙关,闷声道:“所以,我想,这里不是西延镇,也许……是我兄长乐仁所绘的西延镇——他曾经画过‘吞天之象’时期的西延镇,画了整整半年。他为这幅画起名为……‘百鬼夜行’。”   话音刚落,沿街的灯笼乍然熄灭,远方传来了纷沓的脚步声,滞重沉闷,黑暗中,仿佛有一群磨牙的野兽,一步一步,靠近着它们的食物。   夜幕降临,百鬼夜行。 第38章 新年番外   一切尘埃落定后, 江循被玉邈领回了玉家。   和上次被囚在这里的感觉全然不同, 江循蛮轻车熟路地摸回了放鹤阁, 连鞋都不脱就窜上了玉邈的床,两条大长腿交叠着在床外晃着。   啊,我要死在这里。   玉邈端着弟子们送来的饭菜推开门时, 江循正在伸懒腰,后腰凹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伏挺出的姿势把本就挺翘的双臀微微向中间挤起, 像是慵懒且欲拒还迎的邀请。   他轻捷无声地将盘子放在檀木桌边, 迈步到床边,轻轻按住了他的腰窝, 俯下身道:“江循,起来吃点东西。”   毕竟还有过二十多年的进食记忆, 江循打算翻身坐起时,膝弯便从后面被玉邈压住了, 耳朵也被一只手轻轻顺着耳廓捏上来,一下一下的,每一下都刻骨铭心地舒服。江循索性老实趴在了床上, 动了点灵力, 脑袋上就跳出了两只毛茸茸的白色耳朵,一晃一晃地勾人,玉邈正准备伸手去捏,江循就迅速把两只元宝似的小耳朵向内扣住,同时得意地别过脸去对玉邈笑。   玉邈的嘴角轻轻向外延伸了几厘米, 手指耐心地从耳根开始打转,梳理着那白茸茸的耳朵,把那一片鹅绒似的小东西摸得微微发软,精心修剪过的指尖渐渐转移了阵地,轻拢慢搔着耳尖,弄得江循有点痒得受不了了,才嬉皮笑脸地收起了耳朵:“不跟你玩儿了。”   玉邈也不纠缠,只将身子前倾,就势把他翻了个身,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将那猪血粥引到手里,道:“快些吃,我为你准备了礼物。”   江循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粥勺,准备伸手去接:“玉九,我不是手残。”   玉邈把勺子往后一撤:“重伤才好,老实点。”   在一接一撤间,一滴粥漏了出来,洒在了江循的前襟之上,江循还没来得及抱怨,就见玉邈把勺子放回粥碗当中,俯下身,吻去了那丝粥痕。   江循眼见着他如此行事,不禁乐了:“玉邈。”   玉邈抬起头,小舌隐隐在唇畔一闪而过:“何事?”   江循:“你技巧不错。”   玉邈:“……”   江循:“搁我活过的那一代,叫口活儿不错。”   玉邈:“……什么意思?”   江循:“哈哈哈哈哈。”   江循难得见玉邈吃瘪,乐不可支地胡说八道:“下次你有机会抱我的时候我告诉你。”   上次被抱,是在特殊时期,江循血冲头脑,欲达四肢,冲动下才起了感觉,从那之后,玉邈不管怎么撩江循,江循都是笑眯眯地表示玉九你不行啊,你这样我没感觉的。偏偏这家伙对自我要求极度严格,情绪不到,绝不用强抱人,江循也乐见他食髓知味后,围着自己打转却不知道怎么下口的模样。   ……爽爆了。   江循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了饭后,玉邈蒙上了他的眼睛,甚至封闭了他的嗅觉,说是为了避免他发现那是什么礼物。   江循被蒙上加了符咒的白布时,还在嘴碎地叨念:“你别是给我弄了条鲱鱼过来。我给你说,有尊严的猫就算饿死都不会吃那种东西的。”   被带出了放鹤阁,穿过层叠的枞木林,一步步向前走着,一米米阳光洒在二人的身上。   江循的手交在玉邈手心里,被他引着往前。   江循一点都不在意那是什么礼物,反正只要是和玉邈在一起,去哪里都没所谓。   终于,两人站定了。   江循笑问:“是什么?”   隔着一层琉璃色的白布,江循隐约感觉有一片阴影压了下来,自己的下巴被人抬起,紧接着,入骨的一双温柔开始紧贴着江循的,含咬吞吐,温存厮磨,把那一片唇肉吮得红嫩好看。   江循一笑,微微张开口,干脆地把一条香软生津的舌头推送了过去。   短暂的温存后,玉邈捧着他的脸,轻声问:“告诉我。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哈?   江循怔愣间,白布被一把扯下。   两人立在一片浓郁绿荫中,漫山遍野的都是大茴香,绿色的伞状叶子迎风摇曳着,发出唰啦唰啦的轻响。   快感的脉冲以秒速冲刺到了神经的末梢,浓郁的荷尔蒙沿着他的四肢百骸倒灌而入。   还没等玉邈主动,一双手便主动缠上了他的颈部,郁郁的热气儿顺着他的颈部一下下流入他微敞开的衣襟间。   玉邈:“告诉我,那是什么。”   午后的东山后山无人打扰,温煦的阳光洒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薄荷香气,带着种入喉的侵略性,一丛大茴香里结了一串果,白色的果肉,白色的果皮,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却在一道阴影碾过后,化为了喷涌的白色的浆液,被阳光暖暖地熏着,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第39章 西延镇(四)   在绝对的黑暗与扑面而来的血腥恶臭中, 玉邈扯过江循的肩膀晃晃:“喂!秦牧, 秦牧?清醒点!秦……”   江循像是猫咪似的勾起脊背, 从喉咙里发出低沉愉悦的咕噜咕噜声,他快速咬了一口玉邈的耳尖,还抬起胯, 难耐地往玉邈身上蹭了蹭。   玉邈:“……”   断绝所有光源的好处,就是谁都看不清谁在做什么,而且这东西的效力持久度也不算高, 几乎是在蹭过玉邈之后, 意乱情迷的江循就稍稍回过了神来。   他还沉浸在刚才被劫持的那一幕中,转眼间就快进到了现在, 他实在是反应不过来,就下意识抱紧了身前的人, 含糊着小声叫:“玉九……”   刚刚唤出声来,江循便觉眼前的人要站起身来, 急忙用双腿交叠攀住他的腰身,还没安心地呼完一整口气,就有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腰。   江循以为玉邈要放自己下去, 就松开了腿。   而下一秒, 他就被玉邈朝上一送,扛上了肩膀。   那边,展懿手指上已经亮起了火诀的光芒,看见这俩人结合在一起的造型,马上把光芒调转开来, 而玉邈也言简意赅地给出了个解释:“他受伤了。”   这不是当下应当关心的问题,展懿朝向乐礼,问:“有什么办法破了这个幻境?开一扇龙门,可以吗?”   乐礼摇头:“画中幻境是乐家最高等的秘术,龙门只是较初等的秘术,不可能撕开幻境。在一定时间内人会被困在画中。但要想长时间维持是不可能的——这对施法者来说是要命的事情。”   展懿一群人已经动身从反方向撤离,江循被麻袋一样扛在半空,想挣扎下来,苦于身体条件不允许,只能乖乖趴窝,但被人扛着毕竟爽不到哪里去,动来动去自然是免不了的。   玉邈掐住了肩上人的双脚脚踝,问:“若是他真的不要命了呢?”   乐礼只沉默了一瞬,便答道:“若兄长存了必死之志,定要将这画中幻境维持下去,最多只能撑住三个时辰。”   ……还是时间。   自始至终,都有人在拿时间做文章。   这里仿佛有一桩已经策划了很久的阴谋,万事俱备,单等着一天之内集中完成。   他们的到来,会不会也是有人算计的结果?   江循想得浑身发凉。   如果他们进入的西延镇便是画中的世界,那么也就意味着,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暴露了。   身份既已拆穿,便是不死不休,耳闻着那咻咻的兽类呼气声和口水滴淌声越加清晰,江循将阴阳从自己的丹宫幻化而出,道:“玉九,放我下来。”   他无意做那个拖后腿的累赘,玉邈也只是看他行动不便才背着他,看他主动要求,便问:“能走了?”   江循点头,正准备自行爬下来,就听得身后传来啪的一声脆响,随后江循的双脚才得以落地。   玉邈放下他后,一脸正直地朝前走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干过。   江循半副身子都僵了,半晌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臀后有点麻痒着疼。   江循:“……他干了什么?阿牧你告诉我他干了什么?”   阿牧:“呀。我什么都没看见。(*/ω╲*)”   江循:“……”   阿牧:“……诶?小循你生气了吗!他只是……说不定只是顺手!不是故意的!”   江循:“啊?不是故意的?你确定?”   阿牧:“确定确定确定!小循你千万别不高兴哦,你……”   江循:“妈的害我白高兴一场。”   阿牧:“Σ( ° △°|||)︴。”   重新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江循便开始考虑现实的事情。   他们现在藏身在一条小巷之中,西延镇的主街道笼罩在越发浓稠的雾气中,青石板街道上远远地传来叩叩足音,似乎是有兽类在觅食,一记记脚步声敲在人的心脏上,惹人心悸。   江循并不觉得轻松,跟乐礼同窗三年,他知道他不会用剑不会使枪,文质彬彬的一副读书人的架势,但如果把画技修炼到某种境界的话,乐氏子弟论起实力,绝对不逊于玉氏和殷氏。   三年前,展枚刚在闲谈中提到自己喜欢狗,隔天他就牵着一只碧眼黑毛的小狗,一脸严肃地在花园中遛狗。当众人问及这狗是哪里来的时,一侧的乐礼就搔着小狗头顶的小绒毛,笑眯眯地说:“我画的。”   江循当时看着乐礼的眼神就跟看着自己的童年偶像似的。   ……传说中的神笔马良!   当时,江循很是厚脸皮地凑了上去,问:“焉和啊,你会画银子吗?”   随后,江循遭到了世家子弟们的一致抨击,认为江循作为一个仙派独生的公子居然这么世俗,简直没有一点仙家之风,江循立即反击道,你们现在吃的点心都是我从世俗的地方用世俗的钱买的,快点吐出来。   一群人笑闹一场后,江循也就作了罢,谁想第二日,乐礼就拿了一枚分量极足的银锭子,递到了江循面前,微笑着道:“我没画官印。你拿着玩儿便是,可别拿出去花。”   乐氏可以赋予自己笔下的一切东西以画灵,若是灵力足够,他可以再造一个世界,但相应的,制造的东西越困难复杂,越具有灵性,便越要求更多的灵力,这其中最难的,就是画人。   乐礼就曾画过展枚,让画中的展枚与现实中的展枚对打,好使展枚更直观地发现自己招式的不足之处。一场打斗下来最多不出半个时辰,乐礼每次为了让那画中人维持住形态,都要出足一头一脸的虚汗,没人扶着根本站不起来。展枚几次抗议,说不需要这样的训练,乐礼都笑着表示没关系,一两次是不要紧的。   而乐仁,画了一个镇子。   因此,恐怕是出于节省灵力的考虑,“西延镇”今日的雾才要浓于以往任何时候。那些雾中的人影、茶棚中的对话,都不过是障眼法而已。如果他们当时留神去听听周边的人声鼎沸,观察下那些浓雾中行走的“人”,恐怕就能发现那只是幻影而已了。   这就是江循和乐礼一进城时就察觉的所谓“异常”。   ——整座城镇,都弥漫着乐仁的灵力流动痕迹。   ——答案很简单,这就是乐仁的画,乐仁笔下的世界。   突然,前方浓雾中传来了匆促的脚步声,江循刚刚伸手扯住了玉邈的衣角,雾气就被一个人影扑开,那人被地上凸起的石板绊了一下,砰地一声虎式落地,听着就肉疼。   被所有人遗忘的窦追好容易跟上大部队,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给摔得七荤八素的,双手撑着地面犹自喘息不停:“哎呦卧槽吓死我了!到底怎么回事儿啊!你们你们你们到底是来这儿干嘛的?还有你!你你你!下手也太狠了!我拔出来还没使过几次!报废了的话你打算怎么赔我?……喂,你拔剑做什么?你还想杀人灭口啊你,你——”   从窦追身后的黑暗和浓雾里,一张只生着巨口的脸影影绰绰着闪现,朝他的后脑猛然咬下!   电光火石间,距离窦追最近的江循与玉邈迅速交换了眼神,阴阳的红色伞面如火焰般瞬间绽开,玉邈将手中已然出鞘的广乘,朝着阴阳伞面上横劈下去!   两件宝器碰撞间,一道烈光朝着那张巨口奔袭而去,硬生生把那怪物从中间剖成了两半!   失却了生灵的肉体朝下直挺挺砸在了窦追的身上,窦追一转头,就看到了这张各种意义上的血盆大口,脱口就“妈呀”了一声,双脚蹬地瞬间挪开了数米,用沾着那怪物绿血的手撸了几把头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四人,说:“真出事儿了?见鬼了?……这里?西延镇?”   厉害了我的哥你这反射弧也是没谁了。   没人回答他。而这样的沉默无异于最好的回答,窦追一下激动了起来:“……不是,刚才那女妖,是要我?要我作甚?我才刚刚结丹没多久,还没娶亲!我才十七啊!”   在场四人:“……”   窦追的真情流露显然震撼住了在场的四条光棍,半晌过后,展懿才俯下身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今年二十二了,还没娶亲。”   玉邈倒很是淡定地跟上,答道:“秦公子倒是有婚约在身的。”   江循不解:“啊?”   玉邈看他,平静反问:“难道秦公子不打算一诺千金,等刚才那女妖长大,与她成亲?”   江循瞪了玉邈一眼,看向乐礼,把跑偏的话题强行拉回正轨:“我们不能干等着那些鬼来杀我们。乐仁现如今操纵着整幅画,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里,我们躲到哪里,都避不过他的眼睛。可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窦追眼珠一转,想起了什么,立即如获救赎:“我家!去我家!我家……”   乐礼却难得地失态打断了他:“有什么用?这是在我兄长的画中!谁知道你家现在是怎样的光景?你……”   说到这儿,他才察觉出自己的异常,硬生生把接下来的诘骂咽了下去,别过脸,不再吭声。   窦追虽然有点二,但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也不至于犯傻,见乐礼反应不对劲,立马追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是乐家的人,肯定知道怎么破解这画中幻境的对不对?!”   乐礼不语。   江循倒是很快反应了过来。   能让一向冷静的乐礼这般失态,必然是叫他难以决断、且关乎生死的事情。   眼下,情况已经分明,西延镇“百鬼夜行”的灵力来源,只系于乐仁一人。要想逃出,只得等灵力来源断绝。   换言之,要么,他们就被动地熬着,等着乐仁力竭而死;要么,就要想办法现在就叫乐仁再无法继续输送灵力。   唯有乐礼,才能做到这点。   ——既然龙门无效,乐礼也许需得用自己的画笔,画出一幅画,以毒攻毒,让乐仁断绝灵根,再无维持法阵之力。   一时间,江循被自己这个想法给震到了,他希望自己只是多想了,或许不至于这样残酷,而乐礼的表情,却在明白无误地告诉江循,他的猜想是正确的。   在短暂的沉默中,从小巷深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生着青苔的墙面微妙地隆起人脸的轮廓,十数双手掌在墙面上形成异常的凸起,很快,有一只手的主人便按捺不住,啪嚓一声破开墙面,枯瘦干瘪的手臂径直朝展懿的后颈抓去!   一声金铁交加的鸣响。   展懿压根儿没动弹,一身的骨骼皮肉浑然如神炼之铁,那倾尽鬼怪全力的一抓,甚至没能在他身上留下半分印记。   听着身后指甲劈裂的脆响和墙内嘶哑痛楚的哀鸣,展懿扬扬嘴角,拔出了腰间的子午剑,一剑轰塌了那面墙,在倾颓的篱墙和碎瓦上,一双双手向上探出,愤怒的咆哮声撕裂了雾气,回音在逼仄的小巷内打转。   展懿正了正自己的脖颈,握住自己的拳头,竟然发出金属碰撞的轻响。   面对着那源源不断地向外爬出的墙中鬼,展懿毫无惧色,相对于他利落干净的动作来说,他的声音倒还是一如既往的轻佻:“……焉和,最好在我们撑不住之前作出决断。” 第40章 西延镇(五)   从破碎的砖瓦中, 源源不断地爬出枯瘦黑干、如同一道道鬼影一样的东西。它们在墙内封锁已久, 口中蓄满有毒的黑灰, 一张口就是烟雾弥漫,喉咙处咕咕有声,往前挪一步, 骨骼的关节结合处就咔吱作响,发出叫人牙酸的噪声,仿佛随时都会错位。   展懿把乐礼往身后一护, 迈步上前, 一脚踩上了一个正从碎块里向外爬的墙中鬼的脑袋,稍稍一用力, 他的脚底就传来了颅骨碎裂的脆响。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看老子的铁蹄滚滚前进”。   平时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子午剑,在展懿手中翻覆两下, 本来已经钝化的刃面竟变得雪亮如电,曜曜的剑光映得他那依旧吊儿郎当的脸, 有些滑稽。   已经有两只墙中鬼完全爬了出来,喷吐着呛人的毒烟朝他扑来,展懿却不急不慌, 把子午剑在空中随手甩了两下, 才骤然发力,一道银光斜向横劈而下,光芒所至,两只一前一后的怪物从肩膀到髋部被齐齐砍断,枯瘦的手指和脚爪在地上不断抽搐, 发出尖细的惨叫。   在画中的世界,时间与空间与外界都隔绝开来,广乘根本发挥不了功能,但在面对这么多鬼怪时,它居然振动起来,发出嗡嗡的蜂鸣,像是在期待些什么。   玉邈的手指按上剑柄时,它按捺不住,乍然跳出鞘外,铮铮的剑鸣,仿佛有一个急切的渴望战斗的英灵在咆哮。   玉邈回过头来,对江循道:“好好呆着。不要乱跑。”   江循点头,乖乖靠边蹲好。   而另一边,乐礼从怀里取出一张绘满符咒的画卷,闭目,口唇微启,眉间灵力流动的印记清晰可见。他腰间的四支神笔,“山河起”、“美人生”、“水墨出”、“印色朱”,也随着他体内灵力的流转发出淡淡的光芒,在几人的身边绘出了一圈若隐若现的金光圈,防止在他们动手除妖时有旁的鬼怪前来干扰。   有几只墙中鬼被划在了圈外,猴子般尖叫蹦跳着试图冲破金光圈,却像是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厚墙上。   在其他人都陷入战斗之中时,江循在一旁把阴阳当做遮阳伞举在头顶上,实力划水。   一旁双腿发软无力动弹的窦追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喂,你不去吗?”   江循:“你没听到玉家公子要我在这儿等着吗。”   窦追撇撇嘴:“人家要你等着你就等着,怎么那么听话呢?……喂,你别是不行吧。”   按理说,男人被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被说“不行”,这是关乎尊严的问题,不料江循却摆出了一副深沉脸:“要给年轻人一点机会嘛。”   窦追:“……”   把嘴像装了加特林机关枪的窦追噎得说不出话来,委实挺有成就感的。可是,话虽这样说,江循就算想去帮忙都去不得。   自从出了朱墟后,江循即使在自己的夫子浮山子那里都不大敢动用自己的灵力。   原因无他,自己现在的修为,已经不仅仅是金丹后期了。   ……鬼知道自己在朱墟里经历了什么。   数日前,江循同乱雪练剑,本来是闹着玩儿,谁想江循只是稍稍在阴阳中注入了些灵力,乱雪便被挑飞了数丈之远。   乱雪当然不会说江循什么不是,反倒还星星眼着说公子好厉害,但是,江循清楚,乱雪的修为已经是金丹中期了,自己能把一个金丹中期的人玩闹似地震出老远,这实力级别绝对不在一个同次元里。   沉浸在“老子略吊”的喜悦情绪中不出半个时辰,江循就惆怅了。   爽固然是爽,但是这种几何级别的实力递增,要怎么对别人解释?   主角光环耀眼到一定程度,就成了烫手山芋。   综上所述,江循这个甩手掌柜做得也挺憋屈的,只能蹲着帮忙望望风,好观察有没有什么鬼怪在附近转悠。   那墙中鬼虽然占了数量上的优势,但实力只能说是一般,尤其是碰上玉邈和展懿这两个战斗值爆表的,只能被当做菜鸡砍。   不过,即使对方再弱鸡,江循还是甘当能不战斗就不战斗的自我保全派,为了自身安全考虑,乖乖地在原地趴窝。   在百无聊赖的张望间,江循听到窦追“咦”了一声。   循着窦追的视线看过去,注意到不远处街角那惊鸿一瞥的白衣少女,江循眼前一黑,一句卧槽差点儿脱口而出。   他主动请缨跟来西延山,不去掺和大罗山征讨太女的大部队,就是为了要避开剧情。《兽栖东山》中,原主是跟着殷家前去大罗山的,全程没见有什么建树,倒是看到老熟人太女的时候撸起袖子脱下裤子就地坐莲,交颈鸳鸯双穿花,春宵一时身俱化。   这一炮打得虽爽,代价可谓巨大,事后,原主被人翻起旧账时就提到了这一点,说是正道讨伐妖魔之时,你竟然与魔道之人苟且,一定早就与魔道有不可告人的勾结。   谁想到自己都跑到西延镇来了,还能再在这里见到她?   难道这就是原著作者的上帝之力?还能把太女从大罗山平移到这里来?   江循的悲戚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很快发现,这个太女与他印象中的那个言笑晏晏的死变态有些不一样。   她袅袅娜娜地站在那里,透明白纱覆盖下的唇角勾起一个醉人的弧度,竟然有几分单纯可爱的气质,眉眼间带着烟笼寒水月笼沙的忧伤,风卷起她的衣角,看起来活脱脱是一个文学少女。   只消数秒钟,江循就回过了神来。   他怎么忘了,这里是乐仁的画中世界,必然会有他本人喜好的种种投射,就比如那红腹蓝羽的“雅风”鸟,再比如他一心痴恋着的太女。   但是比较可悲的是,文艺青年乐仁心目里的太女,明显是一个外表放荡、内心忧郁、明媚忧伤的女子。   这就是梦想和现实的差距啊,这就是所谓的粉丝滤镜三米厚啊。   江循还没慨叹完毕,就见那披着太女壳儿的女妖款款摆了摆腰肢,伸出手指来,对他们的方向风情万种地一勾。   一看她这造型这pose,江循心里就有了数。   这不过是初等的媚妖,只要灵力上了金丹中期都不会被她给……   江循都没来得及想完,心里就咯噔一声。   ……完犊子,自己竟然忘了他们这边还有一个刚刚结丹的二货了。   果不其然,在那一勾之下,窦追直了眼睛,挺起身子,摇摇晃晃地朝着“太女”走去。   江循急了,窦追这种心眼比蜂窝煤多不了几个的货色,中了媚妖的招,妥妥是要被搞到精尽人亡、挖心掏肺的节奏,眼见着玉邈他们还被那墙中鬼缠着不得脱身,他只得赶上窦追,手掌中凝结起灵力,一巴掌盖在了窦追的天灵盖上:“喂,醒醒!”   一拍之下,江循突觉周遭的气流快速涌动起来,仿佛漩涡一样搅动着他的身体,刮得他的衣袂簌簌作响。   还未等江循明确这种不妙的预感来自何方,前方的“窦追”便回过头来,冲自己一笑:“是你该醒醒了。”   ……江循看到了自己的脸。   一样的五官,一样的笑容,甚至是右手紧握着的阴阳,都是一模一样的。   自己站在了自己的复刻品面前。   站在墙角中的白衣太女已经消匿了踪迹,江循猛地回过头去,发现窦追居然还在原地,一脸惊讶地望着自己的方向,好像打算起身追过来。   ……不是媚妖!是幻灵!能幻人形的妖灵!   并不是窦追被迷惑了,而是自己!   江循这才发现,因为要追幻觉当中的“窦追”,自己已经离开了乐礼的金光圈数步开外。   忽然,江循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人从两侧狠狠握住,他侧脸一看,只来得及看到一只细如骨殖的手,随即就是一阵晕眩,一片黑暗,他旱地拔葱似的被人凌空抱起,拖入了一片漩涡的气流中。   他忘了,除了《兽栖东山》的原著之力外,西延镇现在也有一个上帝,可以大开龙门,把他笔下的人物带到任意的地方去。   江循的本体刚刚消失,窦追就抓住了那留在原地的假人,张口就骂:“你往外跑什么?不要命了你?”   “江循”微微歪头,唇角露出的坏笑和真江循一般无二:“刚才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就过来查探一下。是我想多了。”   那边,墙中鬼已经被扫荡得差不多了,可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满地都是乱爬的碎裂躯体,摩擦着地面,发出叫人恶心的刷刷声。展懿正一个个清扫着战场,看到被分尸得不够彻底的就上去补一剑,玉邈偶一回头,看到“江循”竟然同窦追一道出了金光圈,两人搭着肩膀正说着些什么,不由得一皱眉头,收了广乘,走到了二人身边,把窦追拉着“江循”的手臂甩咸鱼似的甩开,看也不看他瞬间疼得皱缩成一团的五官,问“江循”:“不是让你在原地不要动吗?”   “江循”的语调都模仿得和真正的江循相差无几,谄笑着撒娇:“玉九我错啦,错啦。刚才以为我发现了什么东西,就过来看看情况咯。结果……”他耸了耸肩,笑道,“什么都没有。”   玉邈不可觉察地皱皱眉头。   “江循”面上笑着,心里却禁不住发虚。   同秦家大公子的美貌一样,玉家九公子擅以雷霆手段除妖清源之名,谁人不知?   玉邈转过了身去。   尚不等“江循”出完一口长气,他的身体便被广乘整个贯穿。   玉邈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在窦追震愕的目光注视下,慢慢收回了从他侧腰处插回身后的广乘剑。   剑身淋淋漓漓地淌下黑血来。   玉邈回过身来,扯住那重伤的幻灵的袖子,逼他抬起右手来,他的手腕内侧空空荡荡,没有那粒朱砂痣。   玉邈掐开幻灵的下巴,喂了一颗止血的丹药下去,不顾他痛苦的呛咳,举起广乘,朝他的右臂捅了下去:“你不是他。”   广乘所至,血花飞溅,幻灵痛嚎起来,但他的血在药效之下,很快止住了。   玉邈再次举起广乘,朝幻灵的大腿刺下,他一向冷淡的声线难得地凌厉焦躁了起来:“……他在哪里?” 第41章 神魂(一)   幻灵未能料到这么快就会被识破, 一时间又气又恨, 但又不肯轻易招供, 便媚笑一声,把鲜血淋漓的身子往玉邈胸前蹭了蹭:“玉家公子,你若再如此对我, 秦家公子到底能不能保住命就难说了。”   下一秒,幻灵的脸就被狠狠踩在了青石板路上。   玉邈一言不发直起腰来,靴底踏着幻灵的脸, 右手持剑, 在半空中快速画了个符咒,剑尖在空中拖出迤逦的光弧, 在完成符咒的瞬间,玉邈伸手在空中一抓, 指尖一捻,凭空画就的符咒便在他手里煌煌地燃起了白色的光焰, 不断有泛着灵光的白灰在燃烧中散逸出来。   待那符咒燃烧得差不多时,玉邈转头望了一眼展懿。   展懿心领神会,解下自己腰间的紫铜酒壶抛了过来, 顺势站在了己方两人之后, 以防有鬼怪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偷袭,或是空中再出其不意地开上一扇龙门。   玉邈单手挑开了酒壶酒塞,将那燃尽的符咒灰烬溶入酒中。   看着玉邈的动作,幻灵越来越慌,强作的镇定表象也越来越维持不住:“你……你要作甚?你要……”   玉邈附身, 揪起幻灵的前襟,把他提拉起来,干净利落地卸下他的下巴,把酒壶对在他的唇边,径直灌了下去。   那添了料的酒液进入幻灵的口腔,居然冒出了类似酸性物体腐蚀的嘶嘶声,白烟阵阵冒起,幻灵发出了凄厉至极的惨叫,在玉邈手下拼了命地挣动。   猛灌了幻灵一气后,玉邈把酒壶挪开,眼前的幻灵已经被疼痛逼得半疯,身子泥鳅似的不断颤抖,一边呕吐一边呻吟,看得旁边的窦追都觉得嗓子发痛。   玉邈放下酒壶,问:“……他在哪儿?”   一样的问题,就连语气都没有半分改变,幻灵却已经怯了三分,他转着眼珠,正琢磨着如何打太极,那搀着降妖灵符的酒便又从他嘴边硬灌了进来。   灵符被酒稀释过,然而直接流入体内、烧灼脏腑的感觉,委实太过熬人,在玉邈第二次把酒壶从幻灵嘴边撤开时,他已经翻起了白眼,喉咙里咯咯地冒着白泡。   还是那个问题:“他在哪儿?”   幻灵再顾不得耍花腔,用泛着血沫儿的沙哑嗓音含糊着招了供:“西延山……西延山!都在……唔咕——”   乐礼走到玉邈身后,接过他的话头,问:“乐仁可在那里?”   幻灵只犹豫了一下该不该回答,胸口就是一紧,他张着口低头一看,不觉魂飞魄散。   在他胸口处,乐礼开了一扇小小的龙门,他的声音相当轻描淡写,但和玉邈一样,都透着股透骨的寒意:“另外一扇门,开在你的心上。如果我愿意,我可以马上把你的心掏出来。想试试看吗?”   此情此景,让旁观者窦追一时间都分不清这仨人哪个是正道哪个是魔道了。   幻灵喉咙里发出了恐惧已极的咕咯声,双股战战着就要往下倒,但还是强撑着把该说的一股脑儿给倒了出来:“有!有有有!……是有一个修士在……谁都不认识他,他是……是上面带来的……就是他把我们送进来的……”   乐礼皱眉:“‘上面’是谁?钩吻太女?”   幻灵不住摇头:“不知……小妖是当真不知!那钩吻太女,一向独来独往,不同我道……魔道中人往来,小妖也只是奉命行事,要设法把秦公子抓走,因为上面点名要他……”   玉邈问:“抓秦牧和展枚,是要做什么?”   既然已经开了个口子,幻灵索性把知道的全说了:“据小妖所知,是为着什么献祭……具体情形如何,我也不知。本来上面交代,是要抓窦家公子去的,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意图,说一定要秦公子……”   窦追打了个寒噤,默默往后缩了缩。   玉邈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问到了最后一个关键的问题:“你进来前,可有人告诉你,如何脱离这个幻境?”   幻灵摇了摇头,有些谄媚地笑着:“小妖只是替主上办事,身份低微,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叫他松了一口气的是,玉邈在盘问完毕后松开了制住他的手,也把那对他而言如同噩梦的酒壶撤开了,向后退去,似乎有放他一条生路的意思。   幻灵暗喜,正准备爬起,就听到了玉邈清冷的声音:“别用他的脸。幻回你的原形。”   这当然不难,若是能放他一条小命,让幻灵幻化成猪狗也不是不可以,他忙不迭地随便幻了个形,刚强撑着发软的双腿准备站起,就被当胸一剑扎了个透心凉。   玉邈抽回广乘,甩一甩上面的血珠,看也不看那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幻灵,走回了乐礼身边:“……听到了吗?”   一边全程懵逼的窦追这时候总算厘清了思路抓着了重点,跳起来便嚷:“他说献祭!”   乐礼咬牙,闷声道:“我听到了。”   窦追以为乐礼还没能明白过来,急得直跳脚:“这里!这里是哪儿啊!西延山!!能叫魔道花如此大的心思献祭的,除了那‘吞天之象’还有什么!他们……”   乐礼猛然抬头,眼睛里已经有了血丝:“我听到了!”   窦追一噎,不再吭声。   远处又隐隐传来了腥臭的潮气,显然又有些不知名的怪物借着雾障,缓缓地向一行人靠近。   乐礼伸手进了丹宫,取出一张保存极好的画轴,上面洒着一层细密的铅粉,作避潮防湿之用。   在氤氲的雾气中,那幅画被缓缓展开,摊平。   画中是一个正在作画、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长发带着点天然的卷曲,嘴角含着一丝浅浅的温柔笑意。   画工很稚嫩,但又很认真。   这是乐礼最初的习作之一,从乐仁失踪的那天起,乐礼就把这幅画带在身边。   乐礼的手指抵在了画中少年的眉心上,轻轻抚摸着,耳畔响起了来自数年前的、属于乐仁的温柔腔调。   ——“来,焉和,我来画你,你来画我。”   ——“兄长肯定画得比焉和好看……”   ——“没有啊,焉和画得很好了,比兄长七岁时画得好得多。告诉你,等哪天兄长外出办事,你找不着人玩儿,画里的兄长就会出来陪你。”   ——“真的吗?”   ……是真的吗?兄长?   自从乐仁追随太女而去之后,乐礼每日都会取出这画卷来看上一番,期待着画中的人有一天会结束那迷途的无谓的追逐,提着行李,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上谷之中,肩膀上停着那红腹蓝羽的“雅风”——那曾是兄长最喜欢的鸟儿。   一日一日,就在这样的期盼下过去了。   在乐礼不间断的抚摸下,画面开始泛起灵力的波光。   ……兄长,别怪焉和,焉和这就带你回去。   一侧的玉邈捏紧了广乘剑柄,注视着乐礼的动作,神色中是极力掩饰着的焦灼:   快。   再快一些。   秦牧他等不了多久了。   ……   五感先于江循的意识苏醒过来,一股极强烈的魔气呛得江循嗓子发酸,他止不住呛咳出声,这一咳,生生把他给咳清醒了。   恢复意识后,江循望着漆黑一片的岩顶,深觉脸疼。   前几分钟他还觉得自己主角光环护体很吊很炸天,现在就被人给封了奇经八脉丢在小黑屋里挺尸。   四周黑涩一片,空气带着股湿粘稠重的感觉,根本呼吸不动。或许是被无形的黑暗压迫得太久,江循觉得身体发烫,有些难受,他伸手扯了扯胸前的衣服,正准备爬起身来,突然听到紧贴的墙壁另一侧传来了轻轻的叩击声,同时传来的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秦牧?是你?”   江循将衣服靠上的扣子解开了两颗,试图通过玩笑话缓和下气氛:“枚妹,咱们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展枚:“……别那么叫我。”   这熟悉的对话叫江循轻轻一乐,所以,他隔了一段时间,才觉出自己左手手腕处有些痛楚。   他摸着黑伸手一探,摸到了一手的粘腻湿热。   血?自己受伤了?   不知为何,自从醒来后,江循的思维运转就有些缓慢,一种略有些熟悉又难以说清的感觉在他四肢百骸间弥漫着。   他甚至隔了好几秒才想起一件事来:   ……自己身上有伤口,怎么没有痊愈?   这情境似曾相识,好像在不久的过去,他曾产生过同样的疑惑。   身体越来越热,热得江循都忘记了害怕,摸着黑翻身坐起,有点烦躁地扯开了整副前襟:“枚妹,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展枚浑然不觉江循这边的异常,只言简意赅地答道:“他们取了我身上的血。”   江循把头抵在冷冰冰的墙壁上,他的四肢越发灼烫,仿佛胸腔里流淌的是沸腾的岩浆。   他发现自己出不了声了,只有遍体的灼热,如同跗骨之蛆一样攀附着他的骨骼,把血肉肌肤一寸寸烧融。   展枚还在讲述情况:“……殷霑在我另一侧囚着。还有其他八个仙派的子弟。我一一问过去,得知他们都是西延山附近小仙派的后裔,也都是在今天一天之内被擒来的。本来西延窦家的大公子也在,因为他被擒时反抗激烈,被打折了四肢,进来没多久便不行了。加上我和殷霑,现在再加上你,现在共有十一个仙派后裔被擒……秦牧?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江循再也忍受不住,嘶啦一声扯开了自己的衣服,一声压抑的呻吟无法控制地冒了出来。   隔壁,展枚隐约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脸色一变,又拍了两下墙壁:“秦牧?秦牧你怎么了?”   江循无法回答,他从坚硬的床榻上翻滚而下,摔在地上,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展枚心知不妙,摸黑扑到了靠近门边的地方,他的全身功力被封,与凡人无异,但他依然用尽全身力气砸着那扇沉重的门:“来人!有人吗?”   门外窸窸窣窣地有了动静,少顷,门被从外面打开了,一道甜腻的女声合着一股腥臊至极的妖气一同卷了进来:“……展公子不是有风骨得很吗?双腿被打到脱臼还不肯像那些公子一样求饶,现在是怎么了?嗯?”   隔壁的江循浑身火烧火燎,他死死咬着嘴唇,听着从隔壁传来的对话。   展枚的声音压得很低,明显是在言语受辱下强行克制着自己:“隔壁的秦家公子……似乎有恙……他与我有同窗之谊,他……”   那女妖嘻嘻一笑:“那个小美人儿,待会儿我自然要去关照一番。但既然展公子都这般恳求我了,我总得要点儿报酬吧?”   江循心头一紧,想发出点声音阻拦展枚,孰料一出口便是难以忍受的痛吟,他猛地抬拳砸了一下地面,滚烫的身子抖作一团。   展枚不吭声,那女妖就笑眯眯地提出了要求:“你这一身硬骨,打不断,扯脱位却不难。展公子,把你的右臂扯脱,让我看看。我心情好了,就去帮你看看情况,你说如何呢?”   ……等等!别!   江循像垂死的鱼一样,用力向上把腰身挺起,体内被封住的经穴居然隐隐泄出了灵力,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层层封印,也随着融化一样的灼烧剧痛渐渐销去。   然而已经晚了。   ……喀嚓。   数秒钟的沉默后,从监牢那边传来了清脆的骨节脱位的声响,紧接着,那女妖抚掌大笑,那尖锐的笑声,像是一把剪刀一样切割着江循的神经,让他难以抑制地发出了一声怒吼。   刹那间,澎湃的灵力在他体内炸裂开来。 第42章 神魂(二)   囚室是新开辟出来的, 墙壁上斧凿出来的痕迹相当新鲜, 石茬上还泛着淡淡的亮光。穿过囚室, 便是一道宽阔的长廊,其间魔气纵横,几乎在空气中形成了粘稠的胶状物质, 呼吸起来带着一股浓浓的滞重感,叫人胸腔发闷。   这个魔道的大本营开在西延山的深山岩体之内,隐藏极深, 平常根本看不出丝毫端倪来。从囚室走出来, 一条花径直通主殿。主殿中央放着一台日月双晷,只是它的转动不似往日那般按部就班, 两根石针疯狂扭动着,发出单调且急促的沙沙声, 像是昆虫食叶的响动。   宫家家主宫一冲坐在客座首席,弟子正心侍立在他身旁, 斜上方则坐着一个赤须黑瞳的中年男人,盯着那转动不休的双晷,朗声大笑:“成了!成了!”   他的嗓门浑厚响亮, 在宫室内制造出一圈圈刺耳的回音, 正心皱了皱眉,面上稍稍露出了对赤须之人的鄙夷。   宫一冲倒是面色如常,把面前的茶水饮尽,道:“恭贺您,如愿以偿。”   一个小妖跑进殿内来, 报道:“家主,那十二碗鲜血已经呈入祭祀台!”   赤须人笑容可掬地转向了宫一冲,道:“宫家主,此事你功不可没。若不是你设法寻来了那乐家小子,又把祸水引到钩吻太女那里去,我们要想完成祭祀,怕是要费上好大一番周折!”   宫一冲的态度淡淡的,把茶杯放回面前的石台之上,把手缩回袖中,掩好袖口,手指才在袖口的遮掩下神经质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很好地掩藏住了自己的兴奋,口吻淡然:“那还请您践行约定,待‘吞天之象’再度临世时,杀了钩吻太女,重振我宫家昔日荣光。”   赤须人哈哈一笑:“那是自然,自然的。只要听命于老祖,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任你索求!只是,宫家主,那些世家子弟,有不少都是你的后辈吧?在他们小时候你说不定还抱过他们,喝过他们的满月酒,马上他们就要去做老祖复苏后的第一顿飨食了,敢问宫家主,现在是何心情?”   正心一听,脸色就不好看了。   这明摆着是在怀疑他们!   为了给他们凑齐十二家血统纯正的正道后裔,师父多番筹划,捉到了西延山附近的小门小派的后代,又冒着暴露自身的风险,接连抓来殷家、展家和秦家的后代,给那什么“吞天之象”做祭品,为了防止有人中途干扰,还在西延镇上设下了百鬼夜行的图阵。   尤其是那秦牧,最是难缠。自从师父察觉他身怀异术,可能成为大计中的变数,便吩咐人除去他,谁料派去的几拨人,竟无一人活着回来。此番他终于自投罗网,前来西延,师父为保万全,甚至临时更换了原本的目标窦追,终于将他收入彀中。   师父如此煞费苦心、苦心经营,居然还要被这样怀疑!   正心正欲驳回去,就听宫一冲很是淡然道:“殉道牺牲,他们死得其所。”   赤须人身子稍稍向前探出,追问:“我们可是魔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宫家主以前可是正道之人。”   宫一冲答:“成王败寇之理自古皆然,此番我们若能赢,千年以后,我们便是正道。”   这话说得赤须人心中大悦,抚掌笑道:“宫家主此话有理。只有一点,宫家主说错了。不是‘若能’,我们已然胜券在握。现如今,十二家正道的鲜血已经洒在了祭祀台之上,老祖复活之事势在必行,而且……”   话音未落,另一个小妖就闯了进来,脸色稍稍有些慌张:“回家主,那个……那个姓乐的——”   话音未落,一个鸠形鹄面、宛如走尸的人直直跌进了正殿之中,他向下摔趴在地,双手朝天,似乎在乞讨些什么。   说是“双手朝天”,已经不准确了,他的左手手腕处尚缠着纱布,渗出一片血来,显然是和江循展枚一样被取了血,而他的右手手腕,从掌根处齐齐地断裂开来,血如同趵突泉似的向外一股股跳涌,在剧烈的疼痛中,他的一张脸生生地扭曲了,疼得上下牙齿不住打颤。   赤须人面色一凛:“这是怎么了?”   小妖战战兢兢的:“回……回家主,本来是好好的……他一直在增补那百鬼夜行图,突然……突然手就断了,不知道是何人所为……”   赤须人喝了一嗓子:“废物!怎么连个傻子都看不住!现在怎么办?!这祭品缺胳膊少腿的,若是亏待了老祖可怎么好!”   倒在地上的乐仁,早就没了当年翩翩美少年的模样,胡茬郁郁,皮肤皱缩,嘴唇枯干起皮,满嘴都是豁口。那副画已经倾尽了他全身的灵力,疲惫仿佛从他的肉皮里一直渗透到了他的骨髓中,榨干了他每一厘精血。   他哆嗦着用手肘撑住地面,匍匐着朝宫一冲的方向爬去,口里喃喃道:“你说我只要困住……困住我焉和弟弟他们……一个时辰,便带我去见太女……你答应过我……”   宫一冲端起茶杯,发现茶水已干,就放下杯子,丢给正心一个眼色,连半分多余的辞色都不再假于这痴心妄想的废人:“这人不是祭品吗?这样贸然地跑出来,若是惹得老祖生了气,你们是打算代替他献祭吗。”   那小妖顿时噤若寒蝉,一脚踏在了还要试图往前爬的乐仁的后背之上,拖住他的脚腕,喝道:“跟我回去!”   乐仁仅剩的左手拼命抠住地面,用力过猛,瞬间三四片指甲都翻了起来,他几乎要把牙龈咬出血来,声声含悲:“送我去见太女……我再和她谈一谈,我能救她,我带她去一个地方,谁都找不到我们……”   谁都不会理会一个半疯之人的胡言呓语,他带着淋淋漓漓的鲜血,被小妖一路拖到门口,挣不得,抓不住,只能像一只泥鳅一样拱动着身体,发出含混不清的惨叫。   很快,惨叫声远去了,他被拖入了那间专门为他开辟、便于他施法的画室中。   现在,那里便是他的囚室了。   宫一冲一点都不担忧,啜饮了一口正心斟满的茶水,目光平静。   他以为自己的计划很是周密。   数日前,当宫氏弟子在他们的藏身地附近无意中捡到了被太女甩掉、不知所措的乐仁,从那时起,计划的雏形便诞生了。   乐仁痴心追随太女之事世人皆知,若是有子弟在曜云门失踪,现场又残留着乐氏的灵力痕迹,那些正道之人必定会联想到太女身上。到那时,他们去找太女的麻烦,就会放松对西延镇的警惕,他们只需一鼓作气,尽快完成祭礼,复活“吞天之象”之事便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   他没想到,玉邈等四个人居然无视了太女与乐仁的关系,找到了西延镇来。   不过不要紧,现在木已成舟,就算剩下的三个人已经锁定了西延山,此刻杀来,也只能成为“吞天之象”的饵料。   眼前,日月双晷的指针摇晃得越加剧烈,甚至在刻度盘上磨出了刺眼的小朵火花。赤须人紧盯着那指针,眼中闪出异常狂热的期待光芒,宫一冲面上淡然,袖中拳头已然要捏出水来了。   等待的时刻总是难熬。然而,渐渐地,在场的人开始觉出不对来了。   日月双晷的指针的摇晃幅度越来越小,最后竟然渐渐停了下来。   按理说,按照他们事先布好的阵法,将十二碗正道后裔的鲜血分别倾入十二道石凹槽中,最终血流会汇在一处,“吞天之象”便能复苏,复苏过来后,它要吞食掉这十二个后裔,作为唤醒魔力的饵料。   杀十二个正道后裔倒不难,难的是,这十二碗血必须要新鲜,而且,这十二个饵料必须活着。所以,窦追的兄长死掉,他们就必须要找到新鲜的饵料来接替。   这就意味着,他们的动作必须要快,时间不等人,如果他们循序渐进慢慢来,只会夜长梦多。   自家后裔一旦失踪,各家仙派断没有不查找追踪的道理,一旦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他们头上,那他们的筹谋便有极大的可能性流产。   假如知晓了他们的真正意图,正道绝不会让他们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宫一冲自认为自己的计划完美无瑕,谁料到会在此时出现纰漏!   陡生的变数让赤须人焦躁起来,他身子紧绷绷地朝前倾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逐渐安静下来的双晷指针。   正心都有点站不住了,不住地看宫一冲,而宫一冲的右手扶在茶杯盖子上,眼睛同样直勾勾锁定着双晷的方向。   终于,赤须人按捺不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宫一冲淡然的神情也在指针停摆的那一秒,再也无法维持下去了:“这不可能!法阵是按古法绘制好的,事先检查了几十遍,分毫都不会出错!还有,十二个仙家子弟,十二道新鲜的饵料……”   突然,从尽头的囚室处,传来了惊天动地的爆裂声,大块的石块向外溅射,簌簌地砸在甬道墙壁上,震得在座诸人的胸口都发了麻。   赤须人猛然起身:“出了什么事?”   不等赤须人的吩咐传到,看守囚室的数个小妖已经在炸裂的囚室外围了一圈,互相张望推搡着,不敢进去看个究竟。   江循觉得自己的头快要炸开了,浑身像是被高温烧灼着的奶油,似乎下一秒就要吱吱地融成一滩浆糊,他浑身游走着过度澎湃的血液,浑身的筋脉被一次次烧熔了,又一次次重生复原。   他甚至忘记自己是如何破开自己囚牢的门,如何到了展枚的囚牢门口,如何把那女妖的周身关节都给敲松的。   江循再度产生意识,是在替展枚解开身上封印的时候,听到了展枚难得焦灼的嗓音:“秦牧!!秦牧!你怎么了?说话!”   江循没吭声,伸手过去,把住了展枚脱臼的双腿。   当江循的手按上自己的双腿,展枚这样铁骨铮铮、自己卸了自己一条胳膊都一声不吭的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秦牧,你的手……”   展枚叫“秦牧”的时候,右腿复位,“手”结尾的时候,左腿也恢复了原样。   江循撑着展枚的肩膀,感受着他体内灵力的解放和回流,勉强勾起了一个笑容:“……枚妹,带着他们跑。”   又一阵热流灼过他的身体,直接阻碍了他的听力,他只能模糊地辨认出展枚的嘴型:“……从哪里?”   ……倒的确是个问题。   展枚的灵力才恢复,又没有武器,不能正面硬扛,其他世家子弟恐怕也是同样的情形。   若是有条通路能直接让他们走出西延山的话……   这是江循脑海中冒出的最后一个念头,一阵烈火燎原似的灼遍了他全身的骨肉,也燎尽了他最后一丝意识。   而在他丧失意识的瞬间,展枚眼中的江循抬起了手臂,指向了一侧的岩壁。   数秒钟之后,另一声刺耳的炸裂声响彻云霄。   岩壁上被凭空炸出了一个黑洞洞的穴口,一人来高,通向幽暗的未知之处。   周身暴涨的灵力,把江循身上的衣袂刮得逆向飘飞。   展枚脸色骤变,看向江循的眼神也变了,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那手感活像是捏上了一截煅烧得正发红的铁:“你……”   江循甩开了他,体内的燃烧感越发剧烈。   他意识到自己急需找到什么东西,而那东西正在召唤着他,指引着他。   ……他必须找到它。   他的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按照指示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还踩在那一脸惊恐、无法言语的女妖身上。   咔嚓一声,她的肋骨被踏断了。   在眼前盛开如花的幻觉中,江循一遍遍重复道:“我的东西丢在这里了。我去找。……我要去找。”   展枚就这样看着江循打开了牢门,消失在了自己面前,怔愣片刻后,他狠狠地一捶墙壁,撑着还在作痛的双腿猛冲了出去,一扇扇打开紧闭的牢门,将被困的世家子弟一一拉出,推到了那个被江循开出的洞口前。   几个世家子弟见了生路,不管三七二十一,昏昏沉沉地就往洞里钻,倒是年纪尚小的殷霑,受的皮肉之苦较少,思路也清晰些,看见那洞,便有些抗拒,凑在展枚身边问:“这是何人开出来的?通向哪里?”   展枚忍痛蹲下身来,目光澄澈坚定:“我的朋友。他不会害我。”   说着,他把殷霑抱入了洞穴之中。   在进洞前,他看向江循消失的方向,听着从那里传来的喊杀声和惨叫声,咬了咬牙,护在那群没头苍蝇似的世家子弟身后,钻入了那片漆黑当中。   另一边,西延镇中,乐礼缓缓放下了自己的手。   幻象一分一分土崩瓦解,浓雾大片大片散去,西延镇露出了它原本的模样。   夜半时分的街道,竟是天朗气清,月明星稀,街道两边的灯笼纷纷燃起,商铺里尚有人声灯影。   他们回到了现世,却恍如隔世。   乐礼垂下了头,握住画轴的左手簌簌发着抖。   ——叫乐仁无法再维持灵力输出的唯一方法,便是毁了他作画的手。   乐礼咬牙忍住从胸腔里泛起的酸意,将那幅画重新纳入丹宫之中,言简意赅道:“走。”   既然已经知道了子弟们被囚禁的地点,他们不敢再耽搁,直奔着西延山而去,可刚进入西延山地界,几人便感觉脚下的地面抽搐起来,小块的石头弹子似的弹跳起来,阵阵细小的烟尘从脚底升起。   展懿咦了一声:“地震?”   几乎是在他开口的同时,一队人影便从前方拐角处闪现,打头的人一看见混迹在三人队伍中滥竽充数的窦追,脚下一软,一跤跌倒在地,带着哭腔呼唤:“窦公子!窦追!”   窦追立马认出,那是与自家交好的陈家二公子陈春荣,也立即冲上去,扳住他的肩膀:“喂!出了什么事儿?!……哭什么啊!说话!”   玉邈也看到了跟在人群后面一瘸一拐的展枚,快步迎了上去,张口便问:“秦牧在哪儿?”   展枚向身后看了一眼:“还在……在山里……他说有东西要找……”   玉邈脸色一变:“……什么东西?”   展枚扶住山壁,两腿有点打颤:“不知道。他不肯说。”   玉邈迈腿就朝前跑去,这时,众人脚下传来一阵幅度堪称恐怖的摇撼,在剧烈的抖动下,几块山顶的巨石松动,朝下滚来。   一干刚刚逃出生天的子弟们均是魂飞魄散,有个冲着玉邈的背影大喊:“要塌了!山要塌了——!回来!……你去哪儿啊!?”   玉邈像是什么都没听到,沿着展枚他们一路留下的足迹朝前大步狂奔,很快便寻到了一处黑漆漆的、通向深山内部的入口。   他毫不犹豫,一头扎了进去。 第43章 神魂(三)   空手缓步走出囚室, 江循在那条通往主殿的花径上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整座西延山随着他跌撞的步伐抽搐抖动, 石头纷纷发出断裂的呻吟和尖叫。   他身上无法控制地向外流泻的灵力,正从内部慢慢摧毁着整座西延山。   普通的精怪妖魔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外泄的灵力在江循四周构成了一张密密绞颤、如同碎肉机器一般的网, 稍微靠近一点的妖魔就立马遭殃,惨叫着被巨大的吸力扯入网中,整个儿消失不见。   江循跌跌撞撞地扶着岩壁往前走。   他的体内现在正掀着一股一股堪称狂暴的灵力潮涌, 把他的身体一次次粉碎, 而强悍的自愈能力又将碎掉的血肉一次次拼凑起来。他的血液同样在嘶嘶沸腾着,右手随手一扶, 便在一侧石壁上留下一个深约三寸、袅袅冒着白烟的手印。   而承受着灭顶之灾的,不只有心智混乱的江循一人。   阿牧蜷缩在江循的右臂里, 与他的肉身一道一次次被搅碎,又一次次拼凑起来, 几番折腾之后,他的叫喊声低弱了下来,只哑声念着那人的名字:“……小循。”   无人回应。   阿牧有点儿绝望地嘶哑着喊:“小循!……”   ——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我有点儿害怕。   他后面的话由于极度的疼痛演变成了一声悲鸣, 它被逼迫着再次撕裂,又再次黏合起来。   等到再次恢复说话的力气时,右臂中那缕小小的精魂已经衰弱到近似于无,它静静地蜷在一个角落里,轻声喘息着, 咬牙忍受着疼痛,声音恍若耳语:“没事儿的,很快就好。……我陪你,我陪你。”   甬道狭窄,江循一路走来,没有任何妖魔逃过一劫,统统被吸入那逆转翻涌的灵力网中,成了那灵力源流的补充,支持着江循一步步向前走去。   路过主殿的时候,江循无意识地歪歪头,看向殿内。   主殿里早已是空无一人,只有一盏茶杯在客座的首位散发着腾腾的热气,表示在刚才还有人坐在那里。   江循的身体已经主宰了他的意识,这些无关紧要的发现根本阻拦不住他的脚步。   他朝着祭祀台大步走去。   在那风暴一样汹涌的灵力风暴眼渐行渐远之后,随着山体晃动而摇撼的石柱后面出现了数个身影。   赤须人的面容透着怒极的赤红,宫一冲那张因为常年避光而苍白的脸颊也充了血。   ……完了,他们完了。   计划败露,祭品逃跑,祭典失败,“吞天之象”并未复活。   赤须人早已是怒发冲冠,一把拎住了宫一冲的前襟,压抑着声音低吼:“怎么回事?那是什么东西?”   宫一冲望着刚才江循停下脚步、向室内张望的地方,仿佛他还站在那里似的,不可置信地喃喃低语:“……居然是他。”   赤须人皱眉:“什么?”   宫一冲:“……他居然还没有死。”   还未待赤须人再次发问,宫一冲就反手拽住了他的前襟,大声吼道:“……杀了他!快杀了他!若他活着一日,老祖就……就……”   气性一起,宫一冲的面皮上便奇异地浮现出了几道虫迹,饱满肥硕的蛊虫在皮下蠕动的形态清晰可见,甚至能看清那虫身上环形的肉节。   蛊毒发作,宫一冲眼白一翻便失了意识朝下倒去,一侧的正心急忙伸手去扶,此时,正殿顶端的一块装饰石板被震得脱落下来,砸在地上,摔成了碎片,石光飞溅,一块小小的石块砸上了正心的后脚跟,他一个激灵,急急地对赤须人道:“快些走!这里要塌了!”   赤须人听了半截话,怎肯罢休,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你师父是何意?那东西是哪家的公子?怎得有这般强悍的灵力?他和老祖又有何关联?”   正心惶急地望着抖动得越来越剧烈的穹顶,全然无心解释,膝弯和牙关一同打着战:“弟子不知!一些秘事只有师父知晓,我虽是师父座下弟子,却也不知道师父的打算!”   这西延山眼见着危在旦夕,赤须人也起了逃命的心思,但犹不死心:“老祖的祭台还在那里!我们用了三年的时间,好容易才……”   眼见赤须人还无心放弃,正心都要急得跺脚了:“家主!!留得青山在的道理无需我多讲吧!这祭台怎么着也能再建起来,老祖终有复活的一天!可若是家主出事,谁来主持大局?谁来助老祖东山再起?!”   正心发现自己的劝说见了效果,赤须人面上出现了动摇之色,急忙继续添油加醋鼓唇弄舌:“……报家主,关于刚才那人,我略知一二!他是渔阳秦氏大公子,秦牧。我师父几年前就发现他身怀异术,将来必是家主的死敌,便下令除之,谁知道他本领高强,还有高人护佑,师父几番暗杀,竟然都不见成效!日后只能仰仗家主亲自动手了!……此地不宜久留,还望家主早作决断!”   赤须人一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走!”   在江循那边,他忍着“火烧——碎裂——重塑”这样循环往复的痛苦,一路踉跄奔走,直朝着祭祀台的方向,那些不明所以、从两侧杀出的小妖小魔,无一例外地被护佑着江循的灵力网络绞杀殆尽。   通往祭祀台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石隧洞。而尚未进入祭祀台,来人便能看出搭建它的人有多么用心。这里有仙纱锦缎、金粉阑干,恍若仙乡福地,与囚室的粗陋全然不同,在数十步开外就透着一股森凉如海的冷香气。隧洞石壁上雕镂着满满的精美的壁画和邪恶的扭曲符号,一路延伸向石洞深处,几盏引路灯幻觉般地悬在人的头顶,仿佛是深海中鲸鱼的瞳孔,散漫、黯淡,有浮游之感,但又确凿存在着。   江循身上的衣服早就被鲜血一遍遍浸透,顺着裤脚和袖口一滴滴落着血,自我修复的技能让他的身体不断再生,但即使如此,巨大的消耗,也让他吃不消起来。   过度的消耗让他有些走不动了,倚在墙壁上喘息,口中嘘出的热气都带着燎人的火气。   糟糕的是,庇护着他的灵力网,在他走来的这一路上,光芒渐暗,现在更是变得透明起来,若隐若现的。   在他的身后,灵力网的绞杀范围之外,围着一圈妖魔。   他们手握各色魔器,严阵以待。   ——家主曾明确交代过他们,祭祀台是圣地,谁都不能轻易踏足。若是祭祀台有半分损失,他们千刀万剐也难赎其罪,死后,残魂还要被投入炼炉中,受永世折磨。   可他们哪里知道,他们的家主赤须人早就开了法阵,直奔百里开外的凤仙山逃命去也。   江循挣扎着一步步往前走,他的意识像是被镇压在了冰山之下,又像是被丢入岩浆,分不清烫还是冷,只觉得自己已经离他想要的东西很近了。   他的眼前飞速闪现着破碎的画面和信息,由于思维能力已然停滞,他只能机械地接受着这些东西,而思考不出它们的联系。   ——西延山,衔蝉奴与“吞天之象”一战,单打独斗,灵力耗尽,遭人暗算,神魂飞散,一片神魂落于西延山,一片传送入以前由衔蝉奴制造的凶兽囚笼朱墟,一片落在悟仙山。最后一片则幻为灵光,堕入轮回之道,再生为人。   仿佛记忆碎片一样的信息飞速闪现时,江循短暂地找回了一些意识。   他模模糊糊地想:干嘛要一个人去打,可以找玉九啊,再不济枚妹乐礼乱雪履冰都是可以帮忙的。   接下来,他就又失去了意识。   他眼前的一幅壁画,绘的是当年“吞天之象”吞吐天地、向众魔输送灵力,而众魔附身下拜朝圣的景象。而就在这幅壁画中,在他们顶礼膜拜的魔祖“吞天之象”的身体上,渐渐透出了一圈刺目逼人的光轮。   ……散落的神魂,找到了它的主人。   光轮越来越大,光晕越来越亮,而江循周身的灵力网却越发黯淡起来。   妖魔群开始蠢蠢欲动,手中的魔器开始发出不安的碰撞与叮当声。   他们在等一个机会。   很快,一枚攒动浮沉的光球从石壁当中渗透出来,在碰触到那交织的灵力网的一瞬,灵力网乍然崩溃。   江循本能地伸出双手,想去迎接那枚光球,身体却猛然一顿。   他低头看去,自己的肺叶位置,被一柄长枪从背后贯穿,淬过毒的枪尖从他的左前胸贯出。所幸,刚才一路走来,江循一直在经受着煎骨熬皮之痛,现在竟不觉得有什么痛苦,而那光球也沿着长枪贯穿的伤口,和着淅淅沥沥滴落的鲜血,融入了江循的身体。   而在光球全然融入江循身体的瞬间,那柄长枪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地推出了江循体外,当啷一声落在地面上。儿臂般粗细的创口迅速收拢、愈合,被毒液污染的黑血一股股从他口中呕出。   在众妖震愕的视线中,江循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缩小,衣服如水一样滑落在地。   ……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奶猫卧在被鲜血浸了个彻底的衣服上,连叫上一声的气力都没有了。   这突变叫一干妖魔都傻了眼。   他们还未来得及举起手里的刀兵,杀掉眼前的怪物,就听得从外围传来了接二连三的惨啸声。   谁也没注意到那道身影是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只见剑光飞旋,血肉与剑刃的接触点发出一阵悦耳的摩擦声,便有鲜血喷溅而出,如秋霜般的刀刃则不染半分血痕。   ……玉家的束焕剑法,此代唯有玉家九公子玉邈独领风骚。   在层层的妖气包围下,玉邈看不见前方的情景,心中生焦,剑光愈发肆虐,无法收敛的剑气甚至将周侧石壁都割出了浅浅裂纹。   终于,他的视线捕捉到了前方地面上一片染血的衣襟。   他的胸口一窒,猛然涨起的怒气逼红了他的眼眶:“……秦牧!” 第44章 祭祀坛(一)   把挡住视线的树妖一剑挑飞, 玉邈看向了刚才露出一片衣襟的地面。   ……少年修长光裸的四肢贴在地面上, 不着寸缕, 江循浑身上下都是被灵力切割过后的浅细伤痕,以极快的速度痊愈恢复着。   只一个愣神间,玉邈便觉肩头一痛, 但削去皮肉的疼楚让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他返身,璀璨如虹的剑光在他冰冷清亮的瞳仁中印下一线光芒, 随即, 那光芒带起了一片血花,泼到一侧的石壁上, 而广乘剑身上依旧光洁如初。   要迎击的妖魔数量太多,玉邈且战且退, 一路退到江循的身边,攥紧他的手腕, 一弯腰便将那软弱无力的人给扛上了肩膀,顺势单手持剑,扛住了迎面而来的双斧, 心念一动, 广乘锋刃上的灵力激射而出,那些妖魔便定死在了原地。   甬道本就算不得宽阔,而去路又被堵死了,玉邈丝毫不犹豫,扛起江循就向深处的祭祀坛跑去。   十几步后, 他肩上的人艰难地动了动,而身后的喊杀之声也乍然炸响。   不过对玉邈来说,多争取到的这十几步距离,已经够了。   钻出石隧洞,眼前豁然开朗。   祭祀坛整体是一个穹形的石室,顶部极高,距地面有数十丈之距,层层叠叠的钟乳石如冰挂一样垂坠在石室顶部,细长高低,错落有致,排布仿佛竖琴琴弦。一条不知源头在何方的活水环抱在石室四周,而中央的祭祀坛四四方方,有十二条细窄的青玉阶梯通向祭台上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有些呛人。   从刚才起就仿若死狗的江循,终于在剧烈的颠簸中清醒了些,眼见着玉邈逃入祭祀坛,出于保命的本能,他揪住玉邈的外袍,哑声叫:“关门!……关门!”   玉邈转身,手中广乘寒光一现,悬在洞口上方的门石便轰然陷落,玉邈向后一闪,躲开了簌簌下落的山石。   很快,石隧洞的出口就被彻底封死。   江循:“……”   ……真·关门。   玉邈把江循扛到祭祀台前放下,看着身下人奶白色的皮肤,脸色稍稍涨红了些,单手解开外袍,蹲下身来,打算披在他的身上。   谁想到他的手刚刚挨着江循的皮肤,就被那人一把捏住了手腕。   那力道软绵绵的,完全是撒娇一样,而拖着自己手腕的江循,借力慢慢坐起了身子,虚搭在他身上的衣服也随之滑落下来。   玉邈刚刚调集起灵力,想试探一下江循身上有无内伤,见状不禁愣了愣:“秦牧,你……”   他的问话声戛然而止。   ……江循环住了他的脖子,小巧灵活的舌尖轻轻舔了一下他的耳垂。   玉邈生生打了一个寒战,刚刚被砍中肩膀时他的反应都没这样大。   他强行扳过江循的肩膀,把他从自己怀中拉出来,果然看到江循眼中一片茫然,无法聚焦,一根细长透明的银丝还连在他的口唇上,一直延伸到自己的耳垂处。   玉邈还没反应过来,一片腻人的温热就又缠绵着拱了上来。   江循身体上的热度不像那次在冰洞里一样灼人,却带着另一种叫人通体燥热的魅惑。他迷蒙着小小声地叫玉邈的名字,一声一声的,像是在开玩笑,但那种在喉咙里压缩过后的气音,带着种异常撩人的色气:“玉九……唔~玉九……抱我……”   ……明明刚才叫着“关门”的时候他还是清醒的,现在是怎么回事?   山洞从刚才起就不再摇撼,但身处封闭的石室之中,感受着身下的余震和时时从远方传来的塌方声,还要忌惮着外面那些妖魔,玉邈哪里有心思做旁的事情,他强行别开视线,把柔若无骨的江循推开:“别闹。好好躺……”   没想到,江循不依不饶地贴了上来,手指轻轻捏了一把玉邈的胸口蕊珠,眼波轻轻流转着,轻轻咬着唇肉,在唇边留下几个隐约下陷的齿痕,望着玉邈的眼睛,浅浅媚笑。   玉邈的呼吸停滞了几秒钟。   祭祀台四周点缀着成片的伞状小绿叶,散发着新鲜的薄荷芬芳,和装饰在西延镇女童鬓边的一模一样。   注意到这一点后,玉邈心念微动,伸手采了一片下来,放在江循鼻子边缘,逗猫似的晃了晃。   江循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扑上来就要咬那叶子,玉邈将捏住叶片的手指向后一撤,江循就撞进了他的怀里。   这一下没咬到,江循竟然小猫似的耍赖哼哼起来:“玉九……唔~给我……”   玉邈单手举起那叶子,放在自己鼻翼边轻嗅了嗅,毫无感觉。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他次次碰上这东西都没了神志?   玉邈还没思考出个所以然来,江循就又积极地黏了上来,这次玉邈没能躲开,他捏着大茴香叶的手指被江循啊呜一口咬在了口里。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相反的,玉邈的指尖传来了濡热的温暖和明确的吮吸感。   江循叼着他的手指,轻咬慢舔,时不时小舌头还要弹一下他的指尖,细细地啃咬品尝,闭合着的眼皮微微颤抖着,仿佛正在享受绝顶的美味珍馐。   玉邈的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了锅。   ……这样的情景,他曾在梦里见过一次。   他俯下身去,试探性地亲了亲江循的睫毛,江循低低“唔”了一声,睁开眼睛,袅袅含雾的眼睛里荡漾着一圈圈的波光,看上去委屈得要命,与他过度勾人的姿态完全不相称。   江循含着玉邈的手指不放开,含糊着嘀咕:“你不抱我。”   ……小语气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江循继续碎碎念:“你不喜欢我吗?”   ……咬咬那根手指。   还是碎碎念:“舒服不舒服?”   ……用力吮了吮玉邈还带着薄荷香味的手指,然后讨乖地笑一笑。   祭祀台周围浓郁的薄荷味冲得玉邈的头也昏了起来,他一把扯开了江循身上几乎已经没有遮蔽效果的外袍,伸手环住他的腰身,把他横抱起来,丝毫不顾肩上的伤口,贴在他耳边冷冷地低声道:“……这是你求我的。”   江循笑了,搂住了玉邈的脖子,那股“柔腰偏解逐人弯”的媚劲儿,配上他那张美人面,简直叫人挪不开眼睛:“求你,你就给我吗?嗯?”   外界的骚动渐渐平息了,玉邈也没了什么后顾之忧,索性抱着人,远离了那血腥味过于强烈的祭坛,寻了片干净清爽的地面,把江循放在上面,便要解里衣的扣子。   没想到,江循竟然将他拽倒在了自己身上,两条胳膊痴缠着自己的颈项,不肯放开,媚眼如丝地笑道:“……我来。”   说着,他就凑上了玉邈的前胸,小小的犬齿咬住了盘扣,舌尖微挑,把那扣子从扣眼中解放了出来。他的动作很慢,但又准确得要命,一咬,一挑,扣子脱落,然后他便抬眼看着玉邈,有点讨好地笑,那微笑的唇形,让趴在他身上的玉邈脸上渐渐透出了红晕。   不多时,他有了反应。   偏偏江循慢条斯理的,一颗颗慢吞吞地解下去,双腿撑弄着一点点朝下移动,等到把最后一颗扣子咬开,玉邈终是忍无可忍,一把将他抱起,双手捏住了他背后紧窄纤细的蝴蝶骨,在他颈侧一下下亲吻着,轻咬着。   可是,他还没有做出下一步的动作,就感觉身下原本柔软的躯体陡然僵硬了起来。   江循记得,自己本来是清醒了点儿的,结果刚刚被玉邈扛到祭祀台附近,一股冲鼻的薄荷香气就把他重启的CPU冲得直接死机,接下来的一切他都不记得了。   而当他再恢复意识时,就身在距离祭坛三四十步开外的地方,被玉邈啃得起劲儿,而且自己身上连个衣服毛儿都没有。   ……妈的这个画面太美他看都不想看啊!   他调集了一点灵力,当机立断地一巴掌拍在了玉邈的后背上:“玉九!醒醒!”   玉邈猝不及防地挨了这么一掌,身子往前一扑,江循顺势被压倒在地,大腿上被一个了不得的硬物给硌了一下。   江循心中的感觉如同日了一整座动物园,但还是装作很见过世面的样子,拍打着玉邈的肩膀:“……玉九,你怎么跑进来了?……是不是中了媚妖的法术了?”   玉邈勉强支起胳膊来,盯着他的脸看。   江循莫名觉得玉九的眼神很恐怖。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人家的梦刚做到一半,一个软玉温香的大姑娘一下子变成了大男人,搁谁都接受不了这梦想与现实的跳崖式落差。   但不得不说玉邈还是很君子的,没有将错就错把自己给办了,还把解开了扣子的里衣除下,丢在了自己身边,默默站起身来,退到一边,不说话了。   江循不明真相,越看越觉得玉邈的表情难看。他还从没见过玉邈吃瘪成这副模样,即使知道嘲笑人不好,但他还是憋不住乐:“哈哈哈哈哈。”   玉邈:“……你笑什么。”   江循把自己的关键部位盖住,盘腿坐在地上:“没想到你玉九也有中招的一天啊。媚妖的滋味怎么样?”   玉邈:“……”   江循越说越兴奋,还有点憋不住的窃喜:“你把我当成你的梦中情人啦?”   玉邈:“……别说话。”   江循不知死活地往前凑了凑:“玉九,说说看,刚才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儿的啊?……等等玉九你干嘛?你——”   根本来不及做出反抗,江循便被玉邈按翻在腿上,那用来遮挡的里衣也被一把掀走。   当一声声脆亮的响声和一阵阵的疼麻感从臀后传来时,江循是全程懵逼的。   挨了一顿揍后,江循被无情地丢在了地上,玉邈起身,捡走了那盖在江循身上的里衣,披回自己身上,折回祭祀台边,捡起自己的外袍,又返回来,把它丢在江循身上。   在此过程中,江循持续懵逼。   那一阵阵酥麻的疼倒是作不了假,江循后知后觉地被疼痛刺激得回了神,才顾得上咬牙切齿:“干什么打我?”   玉九坐在一旁,扶着广乘,神情冷冷的:“教训你。”   江循:“……”   ……不让提黑历史就不提啊!打人做什么!   江循还想抗议,结果玉邈一个凌厉的眼刀刺过来,他立马就蔫了,用外袍把自己裹紧,缩在一边不吭声。   少顷之后,江循率先软了下来,一点点挪到了玉邈身边,碰了碰他的广乘:“哎,还难受吗?”   玉邈的表情仿佛一个大写的“滚”字。   江循顿时觉得臀后发凉,被揍的地方还隐隐作痛,他识时务地终结了这个话题,捡了块尖锐的岩石,把掌心划开,揭开玉邈破损的肩部衣服,把手掌贴在了那片伤口之上。   这个动作终于让玉邈有了反应。   他扭过头来,张口便问:“……你为何不跟展枚他们一同出去?你留在这里,是要找什么?” 第45章 祭祀坛(二)   ……好问题, 江循自己也想知道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从听到展枚遭受那女妖羞辱开始, 他的脑子就断了弦、烧了保险丝、跳了闸, 什么都记不得了,被玉邈扛进祭祀坛的时候好歹恢复了点些意识,可以后来又厥了过去, 等到再醒来时,就被玉九抱着啃得那叫一个兴致勃勃。   江循扯开衣襟,看向自己的肩膀, 果然从锁骨往上的地方排布着一串吸吮过后的草莓红痕, 大小都差不多,特别符合玉邈的审美。纹路一路延伸着到了脖颈之上, 看样子,如果自己没有及时制止的话, 自己作为人的初吻搞不好都得稀里糊涂地交代出去。   玉邈恰好也在此时扭过头来,看到那痕迹, 脸色微变。   江循看他神色有趣,便大大方方地抓了抓那片肿起来的红迹。   玉邈立即不忍直视地转了回去。   调戏完了玉九,江循开始打量这片深藏在西延山山腹的洞天福地, 实话实说道:“我不知道。反正我醒过来的时候你已经在占我便宜了。”   玉邈那厢咔嚓一声, 差点把广乘给杵进地底下去.   半晌后他的情绪才得以平复,继续问:“为何会有地动之象?”   江循耸肩:“我怎么知道?……说起来咱们怎么出去?”   通向祭祀坛外的唯一一条石隧洞被封住了,而震动也已然停止,那些被埋在石隧洞里的妖魔生死未知,也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反扑。   玉邈用广乘支撑着身体站起, 道:“……那就一起看一看情况罢。”   他起来了,江循却坐在地上不肯动,朝玉邈伸出手晃了晃,示意:拉我起来。   玉邈斜睨了他一眼,冲他伸出手,江循借着拉力一下站起,但没能站稳,往前栽了两步,还倒吸了一口冷气。   听出动静不对,玉邈转过头来:“哪里受伤了?”   江循把玉邈的外袍当浴衣一样裹在自己身上,没好气道:“屁股痛。”   玉邈:“……”   他果断撒了手,扭头就走开了。江循立刻乖巧跟上,贴身前行,一边厚颜无耻地抓过玉邈的一条胳膊搂在怀里一边道:“你看,明明是你中了招,却害我白白挨了顿打,我多吃亏啊,玉九你得对我负责任。”   玉邈的额角跳动了一下。   江循一边嘴欠一边跟着玉邈四处溜达。这祭祀坛面积虽大,内里的布置却乏善可陈,除了一方大号的祭祀主台、一张放置贡品的贡桌,以及环绕着祭祀台的十二座凶兽铜塑外,别无他物。   离着祭祀台二十步开外,江循就机警地不动了。   那股掺和着血腥味的薄荷气直冲脑袋,江循又有点晕晕乎乎的,他扯住玉邈,小声道:“……有毒。”   玉邈又斜了他一眼,把手臂从他紧锁的双臂间拉出,朝那祭祀台大步走去。   看着玉邈走得轻松自如,江循只怀疑了一秒人生,便找到了一个最具可能性的答案:……自己或许对这种薄荷草过敏。   他揉一揉太阳穴,扬声喊道:“玉邈,你可别乱跑啊。别留下我一个人。”   玉邈背对着他,也不知道接没接收到他发出的信号。   江循背过身去,一边抬手轻揉着被揍得生疼的屁股,一边迈步朝那环抱着祭祀台的潺潺流水走去。   玉邈沿着一节台阶登到了祭祀台顶部。   祭祀台上是一整块浑然天成的墨玉,刻着一张星盘图,十二条细若蝇足的凹槽中散发出浓郁的血腥气,最终汇聚到墨玉中心的碗状凹陷之中。   ……不管那些人想要祭祀些什么,按照现如今的情状,祭祀礼都该行完了,而且并没有收到什么像样的成效。   难道是中途出了什么纰漏吗?   玉邈的手指轻轻沿着星盘图的轨迹游走,但他尚未能判断出这片墨玉星盘是作何用途的,就感觉祭祀坛猛然摇撼起来,上方密集的钟乳石也开始筛筛抖动。   数秒钟后,上下的晃动变成了左右的狂震。   灵力爆炸!   这些妖魔竟然在祭祀坛近旁铺设了邪法阵!   这种法阵,需得二十一个妖魔抵达相应的法阵当中,以身体做饲料,哺育邪恶法阵,助它们产生巨大的灵力波动。   看来,这些妖魔精怪的确相当看重这处秘地,若有外人闯入,他们宁可毁掉整个祭祀坛,也不愿里面的人活着出来!   玉邈当即跳下祭祀台,四周银瓶乍破,雷声贯耳,噪响成一片,脚下的地面濒临疯狂地抽裂迸炸。他往前猛跑出十几步,却发现找不见江循了。   意识到这一点,玉邈全身的骨头都开始颤抖起来,脱口唤道:“秦牧!秦……”   突然,一道黑影从后面径直扑上了他的后背,压得他一个踉跄,随即,一声巨大的碎裂声,砸得垫在自己后背上的温热肉体一阵痉挛。   一口濡热就这么毫无预警地喷在了他的肩膀上。   江循整个人挂在他后背上,被那从天而降的、连带着尖利钟乳石的岩石砸得七荤八素,所幸,他成功地替玉邈挡去了这一下。   他疼得浑身打抖,上下牙格格地碰撞着,只能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带着血沫的嘶哑声音:“跑……左手,正左边,那边,水源……出口……”   玉邈哪里还顾得上查看江循的伤势,神色一凝,广乘出鞘,周身灵力暴涨,那些下坠的灰尘、石块与琴弦弓箭一样的钟乳石,统统凝滞在空中,仿佛一场定格了的石雨。   玉邈背负着江循,飞掠到他指出的出口,祭祀坛中的源头活水正来自那里。在巨大的震颤下,那一处的山石已然碎裂,露出了小小的三角形洞口。   他手中的广乘切金断玉都是易事,何况是劈开这山岩,玉邈将广乘平举胸前,一道剑光迸射而出,那洞口立时扩张了数倍,裂纹咔嚓咔嚓向内延伸了数十米之远,里面的空间比想象中更大,勉强可以容下两个人,弯弯曲曲地通向未知的山岩深处。   玉邈迅速护住江循的头,一矮身钻进了那狭小的洞穴之中,匍匐着向前爬去。   这地方只能用来逃命,决不能用来藏身,他们必须尽快逃离那即将溃塌的祭祀台!   广乘的时间定格所消耗的灵力,全从玉邈一人身上扣除,而要维持住二十一个邪法阵不崩溃,对灵力的消耗之大堪称恐怖。玉邈体内的灵力流来回冲撞,撕扯着他的肺腑,很快,一道温热的血线沿着他的唇角蜿蜒流下,滴滴答答地融入从他身下流过的暗河。   不知过去了多久,身后传来了崩塌的声音,大片大片的尘烟从身后席卷而来,一直被玉邈背在身后的江循呛咳了一嗓子,悠悠醒转过来。   江循感觉,这次自己身体恢复的速度和效果要优于以往任何一次。   之前伤口修复后,他总得疼上一阵,可这次,待他恢复意识时,他肋骨和肩骨被震碎的痛楚竟已然消弭无形,就像从未受过伤一般。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发现他们已经逃离了邪法阵的灵力场范围。玉邈正被他压在身下,整个人趴伏在流水之中一动不动,似是累极了的模样。   眼前是一个较为开阔的地方,开阔到足够江循滚下他的身体,把他翻过来:“玉九,你堂堂东山玉家九公子,要是趴这儿给这浅水淹死了多划不来……”   待他看清玉邈前胸和手臂的情况时,江循嘴角的笑容陡然僵硬——   玉邈的双肘和前胸衣服已经被划成了布片,内里一片血肉模糊,连片完整的皮肤都寻不见。江循把手捺上他的前胸,微微使了点灵力,探察起来。   ……玉邈胸膛中本来浑厚的灵力空空荡荡,竟已是透支了个干净。   江循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了锅,匆忙把玉邈的身体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捻起一个火诀,仔细看向刚才玉邈趴卧着的那片水流。   细细的流水中掺杂着淡淡的猩红色,而水底满是尖锐的石头茬,在上面爬行,宛如滚刀。   江循的脸色和玉邈一样变得苍白异常。   玉邈浑身湿淋淋的,血顺着他的指尖一滴滴砸入流水之中,溅起一朵朵小小的血花,他的额头湿润而温热,显然是虚耗过多所致。   江循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四下茫然地张望了一番,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手按上了玉邈的广乘剑柄。   他揭开玉邈那被磨到溃烂的前胸衣服,小心地借着广乘的锋刃割破了左手手掌,在血汹涌而出的刹那,按上了那大片的创口,缓慢地揉按抚摸,在阵阵磨人的刺痛中,江循见玉邈皱起了眉,微微把胸脯向上挺起,他便迎合着玉邈身体起伏的弧度,尽量不按疼他,右手则抚上了他的眉头,把那皱褶揉散。   江循自言自语着,不知道是在跟谁开玩笑:“小小年纪就这样愁眉苦脸的,等年纪大了,脑门上能挤出个‘王’来。”   随着江循的血吸收入体内,那些可怖的、血肉翻卷的伤口终于一寸寸恢复了正常,江循紧张的神情也慢慢放松下来,还在玉邈那精实而轮廓分明的小腹上捏了一把。   江循是猫身的时候,就很喜欢趴在玉邈肚子上玩儿,那里弹性十足,完全可以当蹦床跳着玩耍。玉邈右下腹的位置还有一个浅浅的窝,似乎是天生带来的印记,有趣的很,浅浅的凹槽,正好能放下一只小猫爪。   江循把手指抵在那凹陷处玩儿了一会儿,待到玉邈身上的伤口彻底愈合,便重新抽出广乘,定下神来,活动了一下有点僵硬的手指,把左手握在了剑刃上,咬紧牙关,狠狠地顺着剑身往下划割而去。   随着嗤的一声皮肉裂响,江循疼得眼泪都下来了。   他用嘴唇吮住了那纵贯在左手手心当中、深可见骨的伤,把涌出的血一点点吸入口中,随即捏上玉邈的下巴,逼他张开嘴,轻轻吻上了他的唇畔,把那一口血渡了过去。   辗转,舔舐。   吮吸,碾磨。   在将血送入玉邈口中后,玉邈身上枯竭的灵力,正以清晰可感的速度重新充盈起来。   直起身来,江循抹了抹嘴唇上残余的血迹,泪汪汪地对昏迷不醒的玉邈低声道:“……别嫌弃我啊。” 第46章 祭祀坛(三)   一滴水花溅落在玉邈脸上, 沁骨的凉意让他打了个激灵, 苏醒过来。   他觉得眼皮有些重, 活动一下手指,却觉体内灵力流转顺畅,异常充盈, 四肢也变得轻快了不少,昏迷前胸口近乎要被磨穿的剧痛消失殆尽,轻轻抬手一摸, 那段皮肤光滑如初, 连块疤痕都没有。   ……又是秦牧治好的吗。   他挣扎着翻身坐起,才觉出口腔里有股淡淡的血腥气, 不禁皱眉。   在玉邈昏迷后,江循便半拖半抱着他往前走。所幸在主角光环的照耀下, 路越走越宽敞,不久后, 洞内的空间竟已能供一人直立通行,江循也总算寻到了块干爽的地方,把玉邈撂在那里风干, 又东拼西凑寻来了一捧枯草, 捻着火诀点着,是以这狭小的空间里多了些光芒,他自己则叼了根干草,借着那流淌不停的山泉水洗帕子,给玉邈擦身体。   发现玉邈醒了, 他惊喜地“哟”了一声,弓着腰小跑过来:“活过来啦?”   说着,他凑过去,大胆地拍了拍玉邈光裸结实的前胸,确定那处无恙才放下心来。   玉邈盯着江循的唇看。   那双唇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殷红柔软如涂抹过上好的朱丹,然而,大概是由于没有镜子的原因,就连江循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唇角有一抹血迹,一直延伸到了脸颊上,像是一道小猫胡子,明显是在擦嘴的时候不小心蹭上的。   江循见玉邈盯着自己看,略有点心虚,马上把嘴上叼着的干草用舌头拨到另一边去,转移开话题:“玉九你下次可别这么玩命了,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是真赔不起。”   玉邈的舌尖小心地在口腔中滑动了一圈,细细吮吸着那残余的血腥气。   玉邈不吭声,江循心里头更没底了,用湿漉漉的手帕去擦玉邈前胸残余的血迹:“……要是你进来找我,出了事儿,外面的人铁定以为是我们俩自相残杀,我出去就得被你们玉家人乱剑砍死。我……”   他的胡说八道被玉邈打断了:“秦牧,你到底是什么人?”   江循:“……”   关于这个问题,江循自己也思考过挺多遍,总怕玉邈问起,私下里还操练了不少次,但真的被当面问起,江循发现,那些瞎编的理由自己一个都说不出口。   他索性搔搔耳垂,据实以答:“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能救你,不是挺好的么?”   把话说开了,江循紧绷着的神经也松弛了不少,又忍不住犯了口花花的毛病,借着火光伸手到玉邈的胸前,擦拭起上头的血迹来:“……我可舍不得你死。”   ……要是你挂点了,还有哪条大腿可以让我抱得这么甘心情愿啊?   正暗自嘀咕中,江循的手腕就被捉住了,手里的湿手帕也被夺了过去。   江循双膝跪地、身体前探,有些纳闷:“玉九你……”   他接下来的话被玉邈的动作堵住了。   一折清凉的手帕送到了他的唇边,轻轻擦着他嘴角到脸颊上的血痕。   眼前人陡然僵硬的模样叫玉邈觉得有趣。江循披着的外袍只能兜到大腿位置,他再这么朝前一趴,玉邈甚至可以借着火光看清他大腿内侧的鸡皮疙瘩。   “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个问题,早在第一次发现江循有自愈能力的时候,玉邈就很想问。   但是,时隔多年终于问出口后,玉邈才发现,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体质,于自己而言一点儿都不重要。   细细地擦去了他唇角的血迹,又拔去他衔在嘴里的草叶,玉邈推了一把他的肩膀:“好了。”   江循摸了摸脸颊,那股来自玉邈手指上的沉香香气还袅绕在他鼻尖,搔得他鼻子痒痒的,他忍住伸手去挠的冲动,强作镇定:“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玉邈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走吧。”   这下江循不干了,随手搂住了旁边的一块凸起的岩块挂在了上头:“我不走。你倒是休息好了,我呢?又生火又给你擦身子,我困,我累,我要歇会儿。”   玉邈把根部有点潮湿的枯叶捏在了手心里,正准备拄着广乘身起,闻言,他停住了动作,保持半蹲状态思索了片刻,才淡淡道:“上来。”   江循一懵,随即就欢天喜地起来:“可以?”   玉邈并不多说话,单膝跪地,把自己摆成了一个邀请的符号。他上半身的衣服早在那百米的爬行中撕成了碎片,小麦色皮肤被临近的微弱火光映着,周身腾腾的荷尔蒙气息让江循有点儿发晕,爬过去就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待江循整个人贴上了他的后背,玉邈便起了身来,简单嘱咐一句“小心别碰到头”,江循也是乖觉的人,立刻把脑袋放在玉邈的右肩上。   玉邈似乎被他的下巴硌到了,侧过脸来看他,江循就没心没肺地冲他龇牙一乐。   玉邈:“……”   二人一路涉水前行,离江循的小火堆越来越远,在越来越浓郁的黑暗中,江循的眼皮开始打架,双臂更加用力地环紧了玉邈的脖子,迷迷糊糊道:“玉九,我困了。”   玉邈:“嗯。”   江循:“我睡会儿。”   玉邈拉过江循的腿,稳稳地交盘在自己腰间:“睡。”   江循就这么放心地迷了过去。   这么一路走走停停,溯源而上,大约三四个时辰后,玉邈隐约看见前方有光透入。   身后的人睡得很香,依赖地贴在自己的背上,像只乖顺的小宠物。玉邈把人放下,靠在一侧的石壁上,借着微微的光打量着江循的脸。   模糊的光影把那人的轮廓变得诱惑,他的双腿蜷曲着,抵在玉邈的小腹上;通体温热,如上好的玉石铸造;那双唇更像是某种精致容器,随着胸膛的起伏微微翕张。   玉邈润湿了自己的唇,掐着他的前襟,俯下身去,阖上眼睛,贴近那片呼出热流的柔软,轻合了上去,小口小口地啄点着他的下唇,唇珠,上唇,唇角,事无巨细,耐心认真,浅浅轻碰之下,只觉得口脂阵阵生香。   江循似有所感,发出了一声有点迷糊的鼻音。   玉邈撤开了唇。   靠在墙壁上的人很快苏醒了过来,扭一扭腰,才睁开惺忪的睡眼,接触到从洞口透入的光后,立刻欣喜:“出来啦?”   玉邈蹲在他面前,犹如一个正人君子:“出来了。”   江循拍拍屁股就要站起来,结果起得太猛,一脑袋撞到了上方的岩壁上,顿时疼得差点咬舌头,正龇牙咧嘴时,一只温暖的手掌就压上了他被撞到的那片头发,揉了揉,把江循的腰也压得弯了下去。   手的主人为江循的行为做出了简单的评价:“……蠢死。”   江循就这么泪眼汪汪地被玉邈按着脑袋推出了山洞。见到久违的天光,江循眯着眼睛半天都没能适应过来,只能任由着玉邈拽过他来,把敞开的外袍扣子一颗颗给他系好。   等到收拾得差不多了,江循和玉邈就搭了广乘的便车,返回了西延镇。   两个衣冠不整的人在镇中群众的围观注视下,买回一黑一白两件衣服,各自穿戴整齐后,才准备回西延山那边。   ……刚才他们那副刚逃难出来、你单穿着里衣、我裸裹着外袍的尊容,委实是有碍观瞻,要是碰见展枚他们,恐怕又要多费唇舌解释。   没想到,刚刚出了成衣铺,江循就听得背后传来一声惊呼:“哥哥!”   江循刚扭过头去,就被软玉温香飞扑了个满怀。   无奈地抚摸着秦秋柔软的栗色发丝,江循抬头望向尾随在秦秋身后、颠颠儿跑来的乱雪,问:“你们怎么来了?”   秦秋抬起头来,嗔怒地往江循胸前凿了一拳:“哥哥你让我担心死了!展懿哥回了曜云门,跟纪姐姐说清了情况,还说你和玉家的九公子进了妖魔巢穴,遭遇地动,生死不明。这样一来,你让我怎么能放心呆着?”   乱雪的话就简单多了:“担心公子……公子,没事?”   江循冲他眨眨眼,表明自己好得很,随即食指和中指夹住秦秋嘟起的小嘴巴揪一揪:“你哥哥是谁?怎么会有事?你看,全身而退,连彩都没挂。怎么样,厉害吧?”   秦秋被哄得眉开眼笑的:“就知道哥哥最厉害了!”   身旁的玉邈遭遇了全程无视,他也不介意这个,转脸看向不远处吊儿郎当晃过来的展懿。   展懿走到近旁,也不和玉邈视线相接,用肩膀撞了一下他的,低声调笑道:“英雄救美,啊?”   玉邈坦然地答:“应该的。”   展懿不平道:“你倒是做了分内之事,我那傻弟弟可上了火,伤都没好全,还硬要跟焉和一道,正挖你们出来呢。”   这句话被江循听了个正着,想着展枚那张油盐不进的晚娘脸他就觉得隐隐胃痛,推了推秦秋的肩膀,轻声道:“小秋,随我去趟西延山,嗯?”   ……   重回西延山,江循才知道刚才那一阵莫名的地动山摇引起了多大的连锁反应。   主峰已经塌去了一半,山脚下满是滚石,不少林木被拦腰截断,满目疮痍之象令人胆寒。展懿引着一行人来到了一个乱石坑边,朝着那深坑中唤了一声“方解”。   少顷,满身石灰的展枚便从坑中冒了头,刚想问话,目光就落在了江循身上。   江循莫名觉得周围弥漫起来一股硝烟味,在产生“说不定要挨揍”的预感时,展枚爬出了深坑,一瘸一拐地快步走过来,不等江循说上半句话,就狠狠搂住了他。   展枚一身钢筋铁骨,江循被勒得险些断气,不住声地叫唤:“枚妹!!……咳咳咳枚妹要死人了!!”   展枚抱着他不吭气儿,但是好歹松了下胳膊。   江循重获空气,呛咳了两声,才反手搂住他的背拍了拍。   展枚的声音难得地有点发颤:“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江循:“……”   展枚不是玉邈,古板又死较真,一句含糊的“我不知道”肯定是应付不过去的,江循正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答复,就听玉邈在一边平静道:“他去找你们的仙器了。”   展枚和江循俱是一愣。   玉邈打开了自己的丹宫,取出了展枚的“苍黄”剑,还有一堆普通仙兵,明显是属于那些小门小派的。   这些东西,是玉邈冲入妖魔巢穴时寻到的,他便一应带在了身边。   江循的“阴阳”当然也混迹其中,玉邈一脸漫不经心地随手将阴阳丢向他,脸还朝向展枚,道:“他路上体力不支昏倒,东西就托我保管了。”   展枚咬了咬牙,重新搂紧了江循,再次勒得他有进气没出气儿:“这些东西不要也就罢了!谁叫你做这般危险的事情!”   江循被勒得口不能言,只能在内心对玉九比中指:这么重要的事情现在才说,就不能事先跟我对个口供什么的?   江循正在郁闷中,就见另一个灰人儿从石堆里灰头土脸地扒了出来,口里嘟嘟囔囔地抱怨你怎么出来那么久让我一个人干活,等到目光落到江循这个方向时,他的眼睛就直了。   费了好大的力气,江循才辨认出那人是谁。   ……窦追?   没想到一个萍水相逢之人,也能……   还未等江循感叹人心之善,窦追就从石坑里三下五除二爬出来,抹一抹面颊,堆出一脸笑意来,小步跑到了秦秋面前,满眼亮光的模样像极了一只金毛犬:“……敢问小姐芳龄几何?有无婚配?” 第47章 祭祀坛(四)   一瞬间, 江循产生了把窦追摁倒在地、用爪子来回糊他熊脸的冲动。   对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秦秋也是一脸懵, 望一望江循,又转向了窦追,问:“……你是谁?”   窦追痴迷地盯着秦秋的脸, 听到她发问,喉结立时一阵滚动,说话的时候眉尖都在颤抖, 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中溢满了光彩:“小姐, 我名为窦追,是是是西延窦家的二公子。我……我今年十七, 尚尚尚未婚配……我……我一见小姐,便觉亲切, 如遇故人。敢问小姐是哪门哪派?我我我……”   秦秋扑哧一声乐出声来,向他行了个拱手礼, 道声“窦公子,初次见面”,便转身躲在了江循身后。   眼看佳人要走, 窦追立刻急得额角生汗, 伸手想抓,手还没摸到秦秋的肩膀,就被人在半路截胡了。   江循捏着他的手腕暗自使力,听着那骨节在手下咯咯吱吱呻吟的声音,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不好意思, 舍妹虽未婚配,但想必她也不会中意一个结巴。”   窦追又疼又急,说话更是卡得跟打点计时器似的:“我我我我我不不不是……”   秦秋从江循背后探出半张脸来,抓着江循的衣袖笑得甜美动人:“结巴不结巴倒无所谓,但灵力、容貌、以及护我之心,绝不能逊于我兄长。”   江循回首望着那张娇俏的小脸,笑道:“小秋自然当得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窦追:“……”   江循可无意在一堆大老爷们儿前继续讨论自家宝贝妹妹的终身大事,护着她来到乱雪身边,抓过乱雪的肩膀认真嘱咐道:“我这边无事。速速护送着小姐回曜云门去。……还有,认准那个姓窦的脸,若是他敢尾随小秋,就往他下三路砍。不用见血,吓跑就行。”   尽管乱雪对人事不通,但对窦追也没什么好感,闻言更是笃定地点头,远远地凝望窦追的脸,确定从头到尾都记清楚了,才用身体挡住秦秋,笨拙地哄她回家,不叫窦追视奸了去。   窦追眼睛发直,目送着佳人渐行渐远,直到影子消弭无踪,他才如梦初醒,一下扑在了江循身侧:“她她,她!是否真的没有婚配?若……若不嫌我唐突,我回去就向父亲请求,向你们玉家求亲!!”   江循刚想怼回去,就被一句“你们玉家”给噎得差点儿翻白眼。   玉邈在一侧抱着广乘,脸色稍稍有些古怪,但就江循对这个损色儿的了解,他绝对是在忍笑。   展懿干脆在旁边乐得前仰后合,只有展枚急了眼,拖着不明真相的窦追就往后退,压低声音警告道:“你不要乱说!这是渔阳秦氏的大公子!”   窦追倒真是个耿直的人,瞥了展枚一眼,一脸不信:“你别逗我,他只是姓秦而吧?玉秦两家有世仇谁都知道,渔阳秦氏的后人怎么会和东山玉氏混在一起?要我说啊,他们肯定是双修。”   江循:“……”   玉邈:“……”   展枚本是出于好心,私心想着窦追怕是发生了什么误会,把秦牧当做了玉家人,又不知道玉秦两家的仇怨,想提醒他一番,谁想到会听到这么直白的话,一张白净的脸番茄似的烧了个通红:“……什么双修!……他们……他们……”   窦追迷糊脸:“他们关系那般好,不是双修又是什么?”   展枚本就纯情得跟张白纸似的,哪曾跟人探讨过这样的话题,羞得耳尖都红了:“你在胡说什么……你……”   说实话,展枚羞得不行的样子挺好玩的,但江循也没那么坏心眼,乐了一会儿,就扯过仿佛被水煮了一样的展枚,把他拉远,解释道:“……枚妹,不要紧的,他不知道我是秦家人,随口乱说罢了。”   展懿也很上道,上前把一头雾水的窦追勾搭走了:“……你这人也是,你兄长都出事了,这时候就不要想什么男女之事了。”   窦追的话唠功力委实不弱,早在画中幻境时,江循便从他源源不断且绝不重样的碎碎念中得知,他是窦家庶子,从小就被身为嫡长子的兄长窦迟欺凌得不轻,有一次窦追还险些被他推入井中溺死,二人关系极差。所以窦迟出事,窦追本人没什么感觉也是可以理解的。   江循这次深入魔道腹地,对这次的绑架事件已有自己的一番猜测。   西延山是“吞天之象”被封印的地方,魔道在此地的活动,必定和“吞天之象”脱不去关系。为免夜长梦多,他们精心策划,隐忍不发数载,待万事俱备后,便先将西延山附近九家仙门子弟绑来,又大胆地把手伸向了曜云门,让乐仁画出“龙门”,先后抓走殷霑和展枚,从而把正道们的视线引向了太女。这样一来,即使那些西延山附近的小门小派把自家子弟失踪的事情报给六大仙派,这些帐也会一应记在太女头上。   加上乐仁,他们已经凑齐了十二个用来献祭的仙门子弟,而完成这样大的动作,满打满算起来,他们只用了一天的时间。   但是,意外发生了,窦迟被绑后不幸身亡,魔道自然要找寻替代品来进行祭祀,窦追便成了最好的选择。   那十一封由窦追的“父亲”发来的所谓“速归”的急信,恐怕也是那些魔道的手笔。   为防万一,魔道又吩咐乐仁在西延镇上设下“百鬼夜行”的幻境,以防有人来搅扰他们的好事,又可以轻而易举地借此将自投罗网的窦追收入彀中。没想到,自己这一行四人调查组却先于窦追闯入了幻境当中。   这么从头捋下来,很多事情就能说通了。但还有两个问题,江循死活想不明白。   首先,魔道即使做好万全准备,也没办法在事先精确地算到谁会前来西延镇调查,这西延镇的幻境陷阱,多半是为窦追设下的。可为什么最后遭殃的是自己?自己难道看上去格外好虐?   其次,祭祀礼为什么会失败?   江循分明记得,自己醒来时,已经被割腕取血。后来自己同玉邈一道躲入祭祀坛中,也闻到了祭祀坛上的浓郁血腥气。   按理说,祭祀的第一步已经完成了,怎么会一点儿成效也看不到?   江循认真思索了片刻后,突然觉得自己想得略多。   ……自己可是《兽栖东山》里当之无愧的第一主角,只要不自作死搞事情,就是根正苗红的仙家大派正统继承人,有天赋加成,外貌加成,奶妈加成,这金手指已经可以戳破天际了。   如果这两个问题都用主角光环来解释,不是简单了很多?   那厢,展枚还是被那句“双修”刺激得不轻,好容易才镇静下来,顶着一脸的红晕严肃道:“那话……太不像话……你不要生气。”   江循忍了忍,还是没把自己和玉邈在山洞里裸裎相见、自己还嘴对嘴奶了玉邈一口血的事情告诉展枚。   自己要是真的如此辣手无情地荼毒这朵纯情小白花,有朝一日恐怕得遭报应。   于是,他选择和展懿一样,岔开了话题:“焉和呢?”   展枚揉揉发烫的脸颊:“……刚刚我们在乱石堆中找到了焉和的兄长,他灵力衰竭,内丹尽毁,情况有些危急,焉和带他回上谷疗伤去了。”   这话题瞬间变得沉重起来,江循挠了挠侧脸,同展枚两相沉默了一番,发现了展枚欲言又止的情态,便坦然地笑笑,道:“枚妹,你可不是拖拖拉拉的人,还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展枚看向江循,薄唇微抿。   在囚室里,展枚看到了眼前人强悍于正常修士数倍的灵力,他甚至能以一己之力,打通山岩,凭空开辟一条从囚室通向外界的通道。   展枚从未见过这般强悍的灵力,近神,又近魔,这样逆天的本事,出现在一个年仅十六的少年身上,委实太过诡异。   但在出来之后,他从未向任何一个人提过他在囚室中看到的事情,就连乐礼都没有说过。   展枚又抿了抿唇,问了个叫江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你是秦牧吗?”   江循愣了愣,便笑开了:“你说呢?……说真的,枚妹,你到底想问什么,别憋着啊。”   展枚背过身去,捏着刚刚挂回腰间的苍黄剑,说:“我没什么想问的。我只需知道你是秦牧就可以了。”   江循:“……啊?”   展枚背对着江循,脸又涨红了一点,但还是一字一顿、坚定异常道:“我知道你胆小,知道你嗜甜;我知道你爱悖反规矩,知道你讲信守义;我知道你是我展枚的同窗……我知道你是秦牧。我知道这些就够了。别的我无需多管。”   江循呆了一会儿,便爽朗地大笑着走上前,一把勾住了展枚的肩膀:“枚妹,你如此相信我,我该怎么报偿你呢?”   展枚不自在地扭开脸:“不必。”   江循思忖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相当不要脸的提议:“……这样,不如我们双修啊?”   展枚顿时大惊失色,一下闪出几丈开外:“不许说那两个字!不要胡言乱语勾肩搭背!有失仪态!”   江循厚颜无耻地凑上前去,笑容带着浑然天成的媚气:“知道知道。那枚妹你打算将来和何人双、修、呢?”   “双修”两个字,江循咬得既响又脆,臊得展枚耳尖直接烧成了紫红色,咬牙刷地一下拔剑出鞘,江循立刻跳起来转身就跑,被气急败坏的展枚追得绕着一座垮塌的小山包狂奔。   玉邈站在一侧,目光追逐着江循仓皇鼠窜的身影,抱剑围观。   江循好容易歇口气,一扭脸就撞见了玉邈的视线,不由得气短,开了传音入秘就对玉邈一通抱怨:“你是死人啊!就知道在旁边看!”   玉邈了然点头,把脸转开。   江循:“……”   江循没有注意到,他的右臂中,几乎被撕裂的灵流终于零零星星地重新汇聚起来,半晌之后,它才将一个沙哑的声音传入了江循的脑海当中:“小循?”   江循正被恼羞成怒的展枚追得不行不行的,喘息着回复:“在祭祀坛里我叫了你那么多声,你怎么都不带回应的?你说我要你何用啊阿牧。”   阿牧笑眯眯的:“我……我睡着啦,不好意思哦。(*/ω╲*)”   ……   西延镇又是一个大雾天,市集上熙熙攘攘,普通镇民丝毫不知道,昨夜整个西延镇曾被幻象覆盖的事情。他们正就之前的地动异象讨论得热火朝天,不少镇民忧心忡忡,担心山脉被毁,风水被破,讨论的地点分布在路边茶摊、水铺和小吃摊上,煞是热闹。   馄饨摊上的小二正在忙碌中,见到一个客人进来,便热络地迎上去:“这位客官,要点儿什么?”   来人把一把排笙放在脚下,答:“一碗丁香馄饨,多谢。”   小二听音辨人的本事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此人没有西延镇本地乡音,一听便是外地来客,他也不多作寒暄,哎了一声,便扬声喊:“这边丁香馄饨一碗!”   应宜声托腮看向摊外。   恰好,一男一女两个模糊的身影从馄饨摊边经过,在宫家训练出的杰出听力,让应宜声轻而易举地听到了少年有点磕巴的声音:“小姐,我们,我们快些,回去吧,此地,有妖邪,不安全。”   少女倒是很冷静,压低了声线道:“不必太过紧张啦,乱雪。此地大雾,不方便御剑。等出了西延镇,雾气散了些,我们再御剑便是。”   应宜声目送着那两个身影在雾气中远去,托腮微笑。   秦家二小姐秦秋,他记得这个女孩。   那个跪在自己面前,求自己放了她哥哥的小家伙,一转眼竟已经这么大了。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秦牧与她年岁相仿,又是一胞所生。这样算来,自己只需再等待两年,秦牧的躯体便算是彻底发育成熟了。   昨夜,西延山地动,他手里的神魂碎片发出了感应的亮光。从那时他就知晓,太女在大罗山等地多番寻访而不得的神魂碎片,已经找到了它的主人。   衔蝉奴的神魂,当初裂成四片,现如今三片归一,只剩自己手中的这一片了。   天时地利人和俱全,自己只要再稍加动作,假以时日,那具躯壳便能彻底属于自己了。   此时,丁香馄饨端了上来,汤汁雪白,精致如猫耳的小小馄饨在鲜汤中上下浮沉。应宜声取了瓷勺,舀起汤来,汤水之中,隐隐映出了他天然风流的容颜。   他着迷地望着水中幻影,温存低语道:“……你再等等,好吗?若我能得到永生之体,你就永远能陪在我身边了。” 第48章 年末相聚(一)   一应事情处理妥当, 一行人便返回了曜云门。在把诸项见闻和疑点都报给纪云霰和殷家氏族之后, 江循终于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居所。   把自己撂在床上趴了两三个时辰的窝, 江循仍是思绪纷乱,难以安心,直到天色变为藏青, 数点星光垂坠在天际时,他才迫不及待地化了猫身,迈着小猫步一扭一扭地窜进了夜色中。   令人意外的是, 今日玉邈的行止阁有人到访。   江循不想被别人发现, 便随意在廊下拣了处有光的地方趴下,咬住自己的尾巴尖, 把自己团成个毛团子取暖,准备等人走了再进去。   屋内, 展枚以标准坐姿坐在一张方椅上,只坐凳前三分之一, 腰背挺直,玉邈则捧了一本书卷,信手翻着, 手指有意无意地擦碰唇际, 似有回味。   即使是冬日,外面寒风烈烈,行止阁的轩窗依然半开,展枚对此感到相当的诧异:“冬夜寒冷,怎得选在此时开窗?”   玉邈望了一眼那窗户, 想到总从那里跳上来的小奶猫,唇角微挑,答:“为通风透气罢了。深夜来访,可有什么急事?”   窗外的江循也支楞起了耳朵,想听个清楚。   莫不是……枚妹还是觉得自己在西延山魔窟中的举动太过诡异,想来向玉邈讨个意见?   江循的脑补进行到一半,就被强行打断了。   身后有蹑手蹑脚的肉垫触地声传来,江循背上柔白蓬松的毛蹭地一下吓炸了开来,扭头一看,只见一只体型大于自己数倍的黑狗正吐着舌头,口里“哈哈”地冒着热气,在五米之外好奇地看着自己,湖绿色的眼睛像是两只闪烁着的灯笼。   江循对这只黑狗印象颇深,就是乐礼送给枚妹的那一只。枚妹养了两三年有余,它已经从当初的一只小可爱,变成了站起来能把爪子搭在枚妹肩膀上的狗中霸主。   ……虽然憨厚,奈何太大。   江循从未试过在这种角度仰视着如此庞然大物,一时腿软,起立不能,那黑狗便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凑过来用前额抵了抵江循。   江循的尾巴都僵直了,拼命思考着“如果肚皮朝上装死能不能躲过一劫”。   发现江循又软又暖,黑狗眼睛更亮了,欢快地嗷呜一嗓子,伸出爪子,把一只球似的江循在地上搓得滚来滚去。   江循被当做元宵乱滚了一通,眼前直冒金星,还没来得及叫唤出声,黑狗就嗷的一口叼住了江循的后颈肉,欢脱奔向了行止阁门口,邀功似的拍响了虚掩的门扉,随即顶开门,纵身跳入。   饱经蹂躏的江循已经吓得快要抽筋,生怕那狗嘴里没个轻重把自己给咬穿了,连扑腾都不敢,只把四只小爪子蜷曲着护在胸前,可怜兮兮地尖声喵喵叫。   展枚和玉邈都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在展枚还在疑惑哪里来的猫叫声,玉邈脸色巨变,霍然起身,撩开步子刚绕过书案,就见那黑狗兴冲冲地叼了江循进来。   江循本来已然心如死灰双目呆滞,瞧见玉邈才回了魂,探出两只前爪凄凄惨惨地哼:“喵——”   那边,展枚也急了眼,急忙下令:“小梦,松口!”   ……枚妹,你给这么头巨兽起名叫“小梦”,你亏心不亏心啊。   体型如同一只狗妖的小梦听了主人召唤,立刻乖巧松口,江循一落地,就抖了抖毛,连跌带撞地扑向了玉邈。小梦看他这么活泛,还想拔腿去追,被展枚一伸手给拽住了颈环,立刻老实了,轻轻打个喷嚏,咂了咂嘴,明显是在回味小团子叼在嘴里的感觉。   江循窜进玉邈的长袍内,向上窜了几步,牢牢抱住他的大腿,不动弹了。   玉邈的表情难得地沉郁如铁,展枚忙不迭致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来遛小梦的,就随手把它拴在外面的廊柱上,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挣脱了……”他顿了顿,看向玉邈大腿上一片明显的隆起,“……唔,那个是?”   玉邈冷声道:“我的猫。”   小梦在原地踏了两下步,又汪了一声,玉邈顿时感觉腿上的小东西蜷得更紧了,还在微微打哆嗦。   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江循:“……妈的害怕。”   阿牧:“唔……小循你真的好怂。→_→为什么不用灵力啊?”   江循:“废话,跟一只狗用灵力,我犯得着吗?……不行别跟我说话,我头晕,有点气短。”   刚才那只连滚带爬的小猫崽,展枚也看在了眼里,好奇地问:“它是从哪里来的?”   玉邈坐回了书案后,尽可能地让那只粗笨的狗离自己远一点:“是只灵兽,我捡来的。”   展枚短暂地露出了“啊好想也拣上一只”的羡慕表情,随即,他恢复了惯常的严肃脸,继续问:“……确定无害吗?”   玉邈不答话,他感觉那只暖融融的团子已经不太怕了,并开始沿着自己的腿向上一拱一拱地攀爬,那片圆球状的凸起咕噜咕噜地滚过大腿,爬上腰部。不过,在经过腰带时它多费了点力气。它先把肉呼呼的小脑袋艰难地蹭过对它而言有些紧的腰封,随即把小爪子抵在自己腹部的那片小小的凹陷,卖力地把柔软的小身体也一并挤了过来,在尾巴也钻过腰带后,一切就轻松了许多,几乎是三窜两窜的,一只毛茸茸小脑袋就从自己的衣服圆领处钻了出来,两只小爪子搭在领口处,宝蓝色的大眼睛盯着展枚,眨了眨。   展枚倒吸了一口冷气,刚才的质疑被他生生咽了下去,不由自主地脱口问道:“我能摸摸吗?”   玉邈皱皱眉,想伸手挡一下,谁想那小家伙一脸嫌弃地瞥了一眼展枚,就转过头来,伸爪想搂住自己的脖颈,发现爪子不够长后,便用肉肉的猫爪撑着他的锁骨两侧,做了个引体向上的动作,小小的桃心嘴落在了玉邈的唇角。   阿牧:“啊啊啊小循你在做什么!!(*/ω╲*)”   江循缩回了玉邈的领口,只露出一只毛色雪白的小脑袋,得意道:“枚妹居然放狗吓我,我羡慕死他。”   阿牧:“……”   展枚看了看手里挽着的不住吐舌头的大黑狗,又转头看了看那只小巧精致、眼珠宝蓝的小东西,再次老老实实地提出了要求:“……想摸。”   玉邈的唇角不自觉延伸开来,动作轻柔地按住怀里小东西的后脑勺,揽进了怀里,平静道:“抱歉,抱玉不喜欢被别人碰。而且,方解,你骨头太硬,它会不舒服。”   江循蜷在玉邈怀里闷笑,他能想象出在听到玉邈的话后,枚妹那张写满沮丧和忧郁的脸。   玉邈可无意再耽搁下去,他的食指微曲,一下下抚摸着江循软绵绵的后颈,惹得展枚更加眼馋后,才问:“你此次来,究竟有什么事?”   出乎江循意料的是,展枚还真不是来告状的,他蹲下身来,惩戒地拍了拍大狗的脑袋,道:“眼见着要到年节了,到了正日子,你我自然是各回各家过年。但我想,今年我们可否在回家前聚一聚,动手包饺子,一起吃。”   玉邈和江循的疑问一模一样:“……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展枚很严肃地点头:“是的。今年曜云门多事,我们先是被莫名卷入朱墟,又遭绑遭劫,趁着更岁之际,也该洗除一下秽气。我们很少在年节前聚会过,所以我想……”   玉邈点头,手指已经挪到了猫下巴的位置,平行着缓慢摩挲,江循舒服得腿都酥了,眼睛眯成一条线,挂在玉邈的胸口前,柔缓地喵喵叫唤。   展枚那满脸的艳羡叫玉邈很是满足,他注意着展枚的表情,在他试图张口再提出摸摸猫的请求时,适时地阻拦住了他的话头:“哪些人会参与聚会?”   展枚有点不舍地从漂亮的小奶猫身上移开视线:“唔,你与我,焉和,纪家主,兄长,宫异,秦牧,秦秋,把乱雪叫上也好。……咳,我就是有些担心,你不愿和秦氏的人相聚……”   闻听此言,江循摇了摇尾巴,以宣示自己的存在感:秦氏大公子在此。   玉邈却回答得一本正经,仿佛真和自己有仇隙似的:“无所谓,既是年节,叫上他们也无妨。”   展枚是个天生的操心命,又在某些方面格外呆板,即使玉邈当着他的面冲入即将溃塌的西延山魔窟中去营救秦牧,他的脑回路也会自动判定,玉邈此举只因为他是真正的君子,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抛下仙界同人不管。听闻玉邈不介意秦牧参加聚会,他立即如释重负:“这样便好。我先回去了。”   说着,他无限眷恋地望了一眼那只粘着玉邈的小家伙,决定今天回去要把修身养性的功课重做一遍。   送走了恋恋不舍的展枚,玉邈托着小家伙来到了澡盆边,细细地给清洁了毛发,又烘干了之后,把蓬松的小毛球托在手掌心,走回了书桌前。   江循经历了一场惊吓,身心俱疲,又暖暖地洗了个澡,开始犯困,小脑袋不停地往下点,索性舒展了筋骨,蜷在玉邈掌心里睡了过去。   玉邈拿起那本在展枚进来前他就开始翻看的书卷,单手撸着掌中猫的柔软毛发,一页页翻过去,直到找到了那幅他想要的图片。   ——小荆芥,亦有大茴香之称,特产于山之阳面的草本植物。伞状锯边,有沁人之香,狸狌食之,易发狂起性。   望着“狸狌”二字,玉邈的眉头轻轻皱起,捧起掌中的小家伙,细细凝视起来。   ……在祭祀坛中,秦牧好像就是因为嗅到了这种植物的气味,才会行为古怪的。   玉邈想到这里,表情突然一变。   他戳了戳绵软的小猫肚子,江循是真困了,怎么撸都撸不醒,睡得无知无觉。   玉邈怔愣半晌后,便站起身来,单手取过外袍,窸窸窣窣地穿好,随即用小毯子裹好江循,踏出了行止阁大门。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拜访一下秦牧的摘星阁了。 第49章 年末相聚(二)   江循如往常一样在清晨寅时醒来时, 玉邈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睡着。他生着薄茧的手指, 正温柔而缓慢地揉着江循的肚子。   猫身的江循睡觉时总喜欢仰面朝上, 把肚皮露出,两只短短的后腿撇开,前爪放在两耳边。玉邈怕他这样睡着会着凉, 经过千挑万选后,选定了他八哥玉逄身上那件由纯正的紫貂绒所制的冬衣,便开盘与他赌了三次剑, 赌注自然是那件冬衣。   后来, 这件紫貂绒冬衣上最软最暖的那部分被玉邈裁了下来,成了江循的小被子。   江循刚醒, 还有点迷糊,抬起宝蓝色的眸子, 困惑地喵了一声,把脑袋顶在玉邈怀里蹭了蹭。   玉邈搂着江循, 嘴角勾起了一丝明确的笑意。   江循打了个哈欠,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后,便睡眼朦胧地准备往床下跳, 可他挣扎了一下, 硬是没从玉邈手里钻出来。   他很费解,用小前爪按住玉邈圈抱住自己的双手,拔萝卜一样把自己往出拔……   失败。   ……搞毛啊?   江循清醒了一点,瞪大眼睛望着玉邈,粉红色的小舌头卷出来舔舔鼻尖, 歪歪头:“喵?”   玉邈眯着眼睛,又露出了一个灿烂到有点让江循不忍直视的笑容。   他背靠在床上,穿着寝衣,双腿屈着,把江循雪白的小肚子朝上,搁在了自己并起的双腿间,纤细的手指轻柔地蹭过小奶猫的胡须,腮部,脖颈,耳后,瘙痒感让江循弱弱“喵”了一声,又扭动着想要逃开,没想到,玉邈的双手拇指向内一合,正巧压在了他最敏感的腹部小软肉上。   雪白细软的毛发被他的手指一片片耐心地梳理,按摩,还时不时游走到他的下巴,调戏一样地勾弄,江循哪受得住这个,喵喵地叫唤着滚来滚去,想从他的手下逃脱,但无奈个子太小,自己就像是一只迷你布偶,小幅度在他手掌心里乱蹭。   ……做什么!玉九你干嘛!放开我!   江循扑腾了半天,总算费力地用两只前爪抱住了玉邈的食指,两只粉嫩的小肉垫勉强合住后,他立刻抓住机会,扑上去用小舌头舔了一下他的指尖,眼中泛起粼粼的水汽,委屈地“喵”一声,充分表现出了“你挠得我难受我哭给你看”的可怜样儿。   玉邈的手一顿,本能地想去摸摸猫脑袋安抚下,江循寻着机会,一下蹦下他的腿弯,利索地蹿下床铺,顺着敞开的小轩窗撒腿奔了出去。   玉邈没有下地,目送着那只糯米样的小团子咕噜噜滚远了。他把左肘抵在膝盖上,眼睛里亮着异样的光彩。   昨夜,他去了摘星阁,只看到了一床的衣服,秦氏的金质蹀躞挂在床钩上,人全然不知去向,只有怀里的猫打着小呼噜,不知今夕是何年。   直等到了丑时三刻,他才带着睡得香甜的猫回了行止阁,轻轻捋着猫胡子打量着它,直到小家伙伸个懒腰醒转过来。   玉邈低头,掐了掐还有点湿润酥麻的指尖。   小猫的舌头有点糙,和秦牧本人舔咬上去的感觉可不大一样。   ……   刚出行止阁,江循就抓住了唯一一个可能的知情者询问情况:“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阿牧对手指:“我……我不知道……”   江循:“……你真不知道?”   阿牧:“最近我好容易困哦。[委屈.jpg]”   江循:“你没有一点印象吗?玉九带我洗完澡之后他做了什么?”   阿牧惊讶脸:“啊?他给你洗过澡吗?”   ……好嘛这货比自己下线时间还早。   江循无语,内心也忍不住担忧:……不会被识破了吧?玉邈以前舍得这么折腾身为小奶喵的自己吗?   回了摘星阁后,江循四下里转了一圈,却并未发觉什么异常,衣服丢在原来的位置,没有移动,蹀躞也挂得好好的,就连门扉虚掩的角度都和昨天自己离开时无甚差别。   ……果然是多虑了。   保持着这样乐观的心态直到晚上,江循又悄悄摸去了行止阁,接近那里的时候还张望了一番,确定枚妹没有在此地出没遛狗,才放心大胆地溜到了轩窗下。   ……窗户没有开。   诶?   江循蹲在地上,小尾巴困惑地在地上摇晃了个来回,便跃上了窗棂,在狭窄的窗沿边踱了两步,伸爪拍拍木窗框:“喵?”   很快,玉邈在窗内出现了,他的身影被无数个细小窗格分割了开来,但他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只背对着自己站在书架前,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   外面又黑又冷,江循打了个寒噤,又伸爪摇了摇窗户,见玉邈依旧不为所动,便伸出一只雪白雪白的小爪子,戳破了窗户纸,把小爪子穿过窄小的窗格,顶着一张讨好脸,挥爪求关注:……好冷啊,让我进去喵?   玉邈背对着窗户,听着那里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响动,嘴角快速勾过一缕笑意。等他转过身来时,他已经把面上所有的可疑表情都收敛了起来,一副才意识到自己忘记开窗户的模样,快步走上前,把外面瑟瑟发抖的江循抱进来,暖着他有点发冷的毛皮,举起来轻轻对着那小嘴啄了一口,顺便伸出手摸了摸小猫腿间的小东西,又弹了弹。   这动作做得太流畅太熟练太理所当然太正人君子,直到玉邈把他放到床铺上,转身除去自己的衣服、准备沐浴时,江循才反应过来——   等等,刚才玉九的确是摸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吧?不是自己的错觉吧?   阿牧:“……小循,我怎么感觉他在占你的便宜?O__O ”   江循死鱼眼:“……”   他刚浑浑噩噩地转过脸,就感觉身体一阵失重,玉邈把自己捧起,用指腹抚摸着自己爪尖的小绒毛,温和道:“……和我一起洗澡,嗯?”   江循探着小脑袋看玉邈,从上到下地看过去,胸膛、腰线、腹肌上浅浅的小窝,然后就是他拒绝描述的东西。   还没来得及挣扎,江循就被捧着一步步接近了那冒着热气的、自己为玉邈亲手做的浴桶。   上方传来的声音与往常一样温润如玉,又亲切柔和:“……别怕,我会让你舒服的。”   江循:……为什么不像是好话。   玉邈虽然比起平常来略有古怪,但江循也没太往心里去,他一直坚信,玉邈就算再禽兽,也不会对一只真禽兽起什么绮念。所以,他依然每日去找玉邈同床,同时接受着玉邈越发频繁的调戏骚扰。   而且,还有一件事情,完全吸引住了江循的注意力,叫他无暇分神想那些有的别的。   当乱雪第三次从曜云门结界处逮到窦追、五花大绑地把他丢到纪云霰面前时,纪云霰都哭笑不得了:“窦公子,你若对秦家二小姐是真心,去向秦家求亲便是。”   窦追还没发挥自己长篇大论的功力,江循就提着阴阳,黑着脸踏入白露殿中,身后尾随着小尾巴秦秋。   窦追立马收了声,一张大脸向日葵似的追着秦秋,口齿更是直接退回到了婴儿水准:“秦秦秦秦小姐,多日不见你可可可还好?”   秦秋瞄了一眼地上狼狈的家伙,有点想笑,但瞄一瞄江循的脸色,便强行压下了意图上扬的唇角。   纪云霰对于此等家务事也很是无奈,咳嗽一声,问:“秦公子对此事如何看。”   江循直言道:“在我看来,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说着,他转向地上的窦追,笑得那叫一个阴森恐怖,“窦公子若实在长不了教训,不如和我谈一谈?我会教你如何做人的。”   他原本以为窦追只是随口调戏一下小秋,没想到这头金毛竟然顺着味儿追来了曜云门!   窦追打了个寒噤,刚想说些什么,就听秦秋开了口:“哥哥,此事因我而起,可以把他交给我吗?”   江循刚想出言阻止,那小家伙就捏住了自己的手臂,撒娇似地晃了晃,江循胸腔里提起的一口怒气被这一晃生生给打散了,只好软了口气:“去吧。小心不要被他欺负了去。”   秦秋乖巧点头,左手拈了个指花,冲窦追一指,“银傀儡”便激射而出,把窦追捆得更严实了些,随即便用灵力拖着他一路出了白露殿。   江循怎么放心得下,丢了个眼色给乱雪,乱雪和江循一样难以安心,接到自家公子的暗示后,立即如获至宝,紧跟了上去。   一路上,秦秋走在前,窦追动弹不得地坐在地上,被她拉着前行,不少路过的世家子弟和殷氏弟子都忍不住偷笑围观,窦追却全然无知无觉,眼睛只顾看着秦秋修长漂亮的后颈,如同瞻仰一个触手难及的梦。所以,当秦秋开口与他说话时,他几乎没能反应过来:“像你这种纨绔子弟,应该追求过不少女子吧?你觉得你这般死缠烂打,能够叫我倾心于你吗?”   窦追愣了几秒,才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一点都没想到,秦秋背对着他,哪里看得见他的肢体动作。   秦秋继续一步步往前走,指间缠绕着的几缕银光,衬得她的手指光洁如玉,窦追看着她的手,听着她的声音,整个人如坠醉乡:“我兄长是世上最疼爱我的人。你若真有心,就得得到他的首肯。”   窦追“啊”了一声,眼中瞬间流光溢彩。   ……难道秦小姐的意思是……他是有机会的吗?   二人一前一后地靠近了曜云门结界处,秦秋边走边说话,既像是在对窦追倾诉,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兄长一直说我该配这世上最好的男子。我每次都附和,可我晓得,我是秦家不受宠的女儿,我若能嫁与一个家主,便是很好的了。”   窦追的伶牙俐齿,在秦秋面前全然派不上用场,只能结结巴巴道:“……哪里……哪里!秦小姐,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子,若……若秦小姐不嫌弃,我窦追,我窦追愿意争一争窦家家主之位,把窦家发扬光大。等……等窦家与秦家齐名之时,我再来迎娶……迎娶……”   秦秋闻言,停下了脚步,回首看向一脸认真的窦追,迈步走到了他身边,蹲了下来。   近距离看到秦秋的脸,窦追差点儿斗鸡眼,你你你我我我的说不出话来,一张俏脸涨了个通红。秦秋见他面上生窘,不禁失笑,用指尖轻点了一下他的额头,道:“……那就做给我看啊。”   秦秋在指尖悄悄结了个微型法阵,一点之下,窦追立扑,昏厥在地。   他们已经出了结界之外,秦秋拖着死猪一样的窦追到了一棵粗壮的翠竹之下,把他扶靠在竹子上,才转身朝后招呼:“乱雪,别躲了,出来吧。”   乱雪低着脑袋,怯怯地从一片竹海中闪出身影,琥珀色的眼睛中漾满了不平,显然是把秦秋刚才的话听进了耳里:“……他,配不上小姐。”   秦秋笑,摸摸乱雪的脑袋:“……哪里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他人不坏,就是有点蠢。我未必要答应他,只给他个念想。假使他真能如他所言,为自己挣来个远大前途,见了更多更好的女子,我自然就入不得他的眼了。”   乱雪听得似懂非懂,只伸手抓住秦秋的肩膀:“小姐,最好。小姐值得,最好的。”   秦秋点了点他的额头,嗔道:“你呀,就知道跟哥哥学舌。走吧,我们回去,时间久了,哥哥会着急的。”   江循当然不知道秦秋对窦追说了些什么,那个痴汉倒真的不来骚扰了,只是隔三差五会传些书信给秦秋,具体内容秦秋也不说与江循,江循也不好过问,只能默默感叹妹妹大了,心思难知。   这段不大和谐的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   年节将至,展枚所提议的聚会日子也随之到来。   说是包饺子贺岁除晦,但到了真要动手的时候,江循才发现,这群人当中只有自己还具备起码的生存技能,其他人全都是十指未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儿,包出来的东西仿佛是在逗人笑,江循都可以预见到,这堆玩意儿下锅后,唯一可能的结果就是变成菜煮面皮汤。   结果,拌饺馅,擀饺皮等等杂活儿全落在了江循一人头上。   乱雪帮忙拌个饺子馅还是绰绰有余的,秦秋这个哥吹,自然是在一边不遗余力地苏江循:“……哥哥真是心灵手巧,有哥哥在,小秋什么都不用学。”   江循逗她:“若是哥哥正道除魔去,你也不帮衬着点儿啊?”   秦秋娇俏地一嘟嘴:“若是要正道除魔,小秋就跟在哥哥身后,给哥哥布阵法。”   江循这边忙着包饺子,展枚则负责烧水,清洗碗筷,那只黑狗蹲在他脚下,晃着尾巴汪汪叫;纪云霰没有吃饺子的习惯,便带来了豫章纪氏的几坛上好陈年老酒;江循撺掇着宫异吹个小曲助助兴,差点儿遭到追打,不过,最后他还是不情不愿地吹了一首表达欢庆喜悦的宫氏名曲《雅月》。   玉邈被派了切仙果的活计,正将一盘蟠桃摆上桌子,偶一回头,正巧和忙碌中的江循视线相撞。   江循周围有秦秋和乱雪簇拥着,自然不能和自己多说些什么,玉邈正欲调转视线,便见江循冲自己快速抛了个媚眼。   ……他的脸颊两边无意间蹭上了两道面粉,像极了猫须。   玉邈低下头,轻声一笑。   窗外刚下过一场雪,在夜中弥弥地发出亮光来,清寒之气被完全隔在了窗外。而在屋内,切好的鲜果馥郁芬芳,温好的酒暖香浓郁;临近的小厨房里,已经包好的金银饺子在沸水里浮沉,翻涌着小小的泡沫与熟透的温暖味道。   在这样混合且谐调的香味中,乐礼立在房间角落,轻轻在画纸上落下最后一笔,完成落款。   冬日饮宴,与同窗会于白露殿侧殿,作此画留念。 第50章 蛇娘娘(一)   丁未年六月, 以玉邈为首的一批子弟在曜云门结业。   戊申年三月, 东山玉氏家主玉中源得道升仙, 要去人间历劫三年。玉家一应家事,均交九子玉观清操持代理,其余八位兄长辅助。   戊申年四月初, 展氏和乐氏合办了六大仙派的清谈春会,秦家大公子秦牧与玉家新家主玉邈在宴席上,目不相交, 袖不互碰, 擦肩而过时,甚至连个余光都不分给对方, 不管由谁看来,这二人都是相看两厌。众人议论纷纷, 认为玉秦两家的世仇怕是百年难解了。   戊申年四月末,虎泽涧附近的村落中出了怪事。一个年近五旬的老妇自扼而死。家人发现其尸身时, 她双手握颈,喉管已断,死相凄惨。   常人根本不可能扼死自己, 更别提一个普通年迈的老妇, 仵作验尸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更古怪的是,老妇与其孙子同住一屋,老妇死去后,她年仅五岁的小孙子不翼而飞, 而屋旁的草木倾倒,腥气扑鼻,布满了蛇行之迹。粗略估计,当夜得有百余条蛇经过。   ……要说起来,江循只在大学食堂打饭时见过此种盛景。   虎泽涧属于渔阳秦氏管辖范围的边境地带,调查起来有诸多不便,但江循还是带着乱雪毅然前往。   近来,秦夫人杨瑛已经快把江循逼成半疯了,隔三差五来找他谈心,每次的开场白都是“牧儿你年龄也不小了,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套路得让江循心累。   为了躲相亲,江循毅然决然地向秦家主请命,来调查虎泽涧之事。   往虎泽涧去的路上,江循共下剑吐了两次。擦着嘴重新往剑上爬的时候,他虚弱无力地对乱雪道:“……你飞低点儿啊。”   乱雪自知惹祸,一边心疼地拍着江循的背,一边解下腰间水壶,给江循漱口:“公子,我,御剑不好,对不起。”   江循扶着乱雪的胳膊,安慰地拍了拍:“没关系,是我不好,我容易晕剑。”   阿牧插了嘴:“……小循你明明没有晕过玉邈的剑。→_→”   江循骄傲脸:“那当然,玉九是谁啊。”   阿牧:“……○| ̄|_”   害得自家公子身体不适,乱雪愧疚得眼圈红红的,嗫嚅道:“那我,飞低一点。”   一起步,江循就意识到乱雪果然是个实诚孩子。   ……离地1.5米的高度,绝对称得上低了。   即使这样,乱雪还是小心翼翼的,双手抓着江循的手,挂靠在自己腰间,紧张询问:“公子,还晕吗?”   江循:“……乱雪,我觉得咱们还是下来走路吧。反正离虎泽涧不远了。我正好下来溜溜弯。”   结果,两人还是选择了最为安全的步行。这导致他们进入有人烟的地带时,天色已近傍晚。   临近虎泽涧共有两个村落,名为山阴、山阳。两村落在山中,如分立的两片孤岛,开门见云,云深不知几许。此地常年潮湿,丛林密布,常有野物出没,又多山珍宝树。这两样便成了两村居民主要的生活来源。   出事地点在山阴村,江循和乱雪自东面上山,便先进了山阳村。此地倒是安详和乐,家家户户炊烟袅袅,三两垂髫小童拉着自制的风筝欢笑奔跑,趁着东风未尽,比赛谁的飞得高些。距此不远的石河滩边远远坐着几个垂钓的人影,几个老者在对弈、摆古、谈天,倒是有些桃花源的意味。   江循携乱雪走向正在谈天的几位老人,而二人不同于本地人的装束也招致了老者们的注意,几双浑浊的眸子齐齐锁准了江循的脸,接下来便是他玄衣红袍的装束和腰间的金蹀躞。   江循倒也坦然,大步走近后,先恭敬地施上一礼,才开口问道:“老人家……”   还未等江循报明来意,其中一个老人便皱起了眉头:“你们不会也是来问山阴的事情的吧?”   ……“也”?   不明情况的江循只能赔笑:“是。”   几位老者的脸顿时集体皱成了树疙瘩,互相看了一番后,那最先应声的老者便摆摆手:“我们什么都不晓得,不晓得。我们同山阴村没有交游。”   ……有问题。   然而,问题再大,江循也不能撬开几个老人家的牙关问个究竟。确定眼前这些老者都是如假包换的人类后,江循便领着乱雪,乖乖地直奔山阴。   山阴村距山阳村不过七八里路,穿过一片树林便能到达,但越靠近江阴村,荒僻之感越盛,江循的鼻腔里满满弥漫着腐烂枯叶的气味,糜烂稀糊的叶子踏在脚下,发出叫人恶心的唧唧水响。   江循正走着路,突觉背后生寒,乍然回首,扫视四周,拈起灵诀,以感知是否有魔力的流动。   很快,他松了一口气。   江循突然停步,引得乱雪也站住了脚:“公子,怎么了?”   确定并无异常后,江循牵住了他的衣角,答:“无碍。”   ……应该没有人偷窥自己吧,仅仅是错觉而已吧?   二人继续朝山阴村方向进发。脚步声消失之后,那被瘴气和潮气濡染到腐烂的浆树叶堆,奇异地发生了形变:一条细长颈子的银环蛇从其中钻出,吐出鲜红的信子,竖瞳泛绿的蛇眼中毫无感情,呆滞麻木,身上片片的蛇鳞被月光映出了恶心的油亮色泽。它朝着二人前襟的方向观察了一会儿后,便呈S型贴地游走,追随二人背影而去,悄寂无声。   在一轮巨大的圆月挂上西天的夜幕时,江循他们总算到达了山阴村。   没有一个人的山阴村。   连虫鸣声都没有的山阴村。   没有炊烟、没有灯光的山阴村。   看着眼前的一切,江循有了掉头回家相亲的冲动。   他麻利地躲在了乱雪身后,双手抓住他的衣服,下令道:“我们走。”   乱雪从不会对江循的命令产生任何怀疑,即使是保持着这么一个诡异的体位时也是如此。他一步步朝前走去,右手扶着剑柄,左手护着江循,随时提防着有敌来犯。   他实在是太过小心,反倒忽视了脚下,脚底传来类似枯枝折断的咔吱一声时,他才一惊,低头看去——   在他脚下,躺着一只身首异处的竹蜻蜓。   乱雪歪了歪脑袋,清澈的眼瞳中满是疑惑,而下一秒,黑暗中就直扑来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抱住乱雪的大腿往后一推,乱雪意识到来者是人,也不反抗,自行往后退了两步,挡在江循面前,面色警惕。   那小男孩趴在地上,似乎在摸索些什么,而捏到那只碎裂的竹蜻蜓时,小家伙呆滞了三秒有余。   江循识时务地放开了捏住乱雪衣角的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事实证明,江循很有先见之明。   “呜哇——”   小男孩不鸣则已,一开腔哭喊声就直干云霄,唬得乱雪脸色都变了,撒开了剑柄,单膝跪地:“怎么,怎么了?”   男孩悲伤地抹着眼泪,哭得直打嗝儿:“你……你赔!我的竹蜻蜓,我做了好久的!我……呜啊——我刚才在窗户那里玩,不小心飞出来了,我费了好大工夫才悄悄溜出来……给你踩坏了!!你赔你赔!!!”   江循闻言,稍稍阖上了眼睛,用灵力探查了一下,一颗狂跳不止的心脏才在腔子里安定下来。   山阴村并非空村,家家户户都有人在,只是他们不开灯,不开灶,不吭声,只躲在屋里,不敢出门。   ……果然很奇怪。   江循无意在这里多耽搁时辰,拉拉乱雪:“快些走,这里不安全。”   拉了一下没拉动,江循才转过脸去,发现乱雪竟然被缠得眼泪汪汪的,手足无措地直盯着自己瞧,带着哭腔委屈道:“公子……公子,坏掉了……怎么办?要赔的……”   ……失误。他竟然忘了乱雪只有五岁孩童的心智了。   江循郁闷:“一个竹蜻蜓而已。今夜你再做一个,明天早上赔给他不就结了。”   没想到那小孩子却率先发了难,不依不饶,哭唧唧地哼:“不要!这是我亲手做的,我第一次亲手做的玩具,一次都没有玩过……娘亲说蛇娘娘这月要从村里挑童男童女吃,不准我出门,说会撞上蛇娘娘,被蛇娘娘挑中……我为了弄这些碎竹片,足足挨了两顿打,现在全都没有了……我……呜啊——唔?”   在小家伙碎碎念到一半时,江循便俯下身来,拿过那裂成两半的竹蜻蜓,在指间一翻,再一覆,一只完整的竹蜻蜓便出现在了江循掌心中。   男孩的眼泪还挂在腮上,呆愣愣地望着完好无损的竹蜻蜓,揉了揉眼睛。   ……这复原能力真好用。   江循把竹蜻蜓朝上轻轻一丢,男孩立刻伸了双手捧住,检查一番,发现的确连个擦痕都没有,才仰起头来,望着江循,眼神如同仰望天神。   江循把手掌压在了他的头发上揉了揉:“男儿有泪不轻弹,懂不懂?”   乱雪和男孩同时擦擦湿漉漉的眼睛,乖巧地接受了训诫:“懂。”   见男孩的情绪稳定下来,江循便趁机深问了下去:“谁是蛇娘娘?”   男孩用衣袖用力抹抹鼻涕:“蛇娘娘住在虎泽涧里头。一年要吃两个小孩子。……不然,蛇娘娘就不让爹爹他们进山林。进去了就会被吃。”   江循微蹙眉:以前怎么从未听说过虎泽涧有个蛇娘娘?这么赤果果的妖魔作祟,秦氏就没个人出来管一管?   江循继续问:“你知道蛇娘娘是何时现身的吗?”   男孩自从瞻仰过竹蜻蜓恢复原样的神迹之后,对江循完全是有问必答:“是去年来的。……去年村里死了不少叔伯,大家商量着要建蛇娘娘的祠堂,要筹钱。我爹爹卖了一件银狐皮才凑齐的钱呢。”   这么算来,蛇娘娘驻扎在虎泽涧,也不过一年有余?   江循还未进一步发问,那男孩便很乖觉地抢答:“你们是不是还要问胡大娘家的事情?我娘今天告诉我说,胡大娘就是因为不想自己的孙子被吃,要搬去山阳村,结果就被蛇娘娘下了降头,死掉了。”   江循斟酌了一下言辞,问:“你们……要如何献祭给蛇娘娘?抽签吗?”   男孩显然还不知道害怕为何物,蛮爽朗地答道:“不知道。蛇娘娘春秋两季会来,她自己挑选小孩吃,也不知道谁家会被选中。”   ……妈的这妖魔一年要来吃两次豪华自助,也不怕撑着。   小男孩捧着竹蜻蜓,顶着张泪痕未干的小脸道:“……蛇娘娘今天晚上就来。我先回家去了,要不然我娘亲找不到我,要着急的。”   目送着那小男孩的背影登登登地消失在夜色中,江循的嘴角微微抽搐。   不是吧?要不要这么寸?   《兽栖东山》原著里可没提过这一节,毕竟照原主的尿性来看,说亲议婚这种事情他该无比热衷才是,不会像自己这样,为了躲避亲事,大晚上地跑到这里来抓蛇……   还没等他想完,乱雪就猛然大叫一声,吓得江循一个倒仰跌坐在地,他刚准备伸手去抓乱雪问问他鬼叫些什么,就见那家伙竟然无情地抛弃了自己,一骑绝尘狂奔而去。   很快,在不远处,传来了两具肉/体的沉闷撞击声,同时传来的还有一个熟悉到过分的声音。   “喂!!你……你?抱什么抱啊!你这是不敬!你这是犯上!我……我宫家家主……你——唔!不许摸我的腰啊混蛋!”   “……我,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了……”   “……乱嗅什么!我哪有什么味道!给我放开!”   江循:“……”   ……宫异来这里作甚?   而且,他总不会是一个人来的吧?   这时,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脑袋上,发力往下压了压。   江循被迫低下头去,但嘴角却扬起了笑容:“哟,玉家主怎么来了?”   玉邈的声音倒真是一如既往地清冷:“第一,我听说了蛇妖之事。”   ……也对,虎泽涧就在渔阳和东山的管辖范围的交叉点,玉家来管此事,说到底也不算越界。   “第二,宫异需要历练。一味让他待在东山,没有好处。”   ……有道理。   “第三……”   说着,那只手托住了自己的手臂,要把自己拉起,江循站立不稳,朝后一跌,恰巧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玉邈的手臂从背后圈住了自己的腰身,温热的吐息在江循耳边弥漫开来,吹得他耳根发热:“……第三,前面都是借口。我想来见你。” 第51章 蛇娘娘(二)   江循也不含糊, 就势捏住了他的手腕, 指尖顺着玉邈腕侧的经脉往上轻轻摩挲两下, 厚颜无耻地笑:“……怎么,想我啦?”   玉邈这种程度的暧昧动作,在江循看来是实打实的报复。   三月的清谈春会, 自己与他擦肩而过时,曾悄悄往他袖口中塞了一张折得严严实实的手绢。随后,江循偷眼观察看了他很多次, 发现他伸手入袖了很多次, 似乎很在意上面是什么,无奈周围人多, 他始终找不到机会看。   ……那张手帕里的确有留言,只是内容略有点欠揍。   “玉九, 想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吗?那就来见我,我当面跟你说, 哈哈哈。”   江循脑补过玉邈好容易等到半夜无人的时候展开手帕,看到这样的垃圾话时气得咬牙切齿的表情,为此还心情愉悦了很久。   ……所以现在被他逮住, 算是现世报吗?   不过, 江循的脸皮厚度可是杠杠的,即使被对方圈在了怀里,他还是仗着宫异和乱雪就在不远处这个既定事实,放肆地朝后一倒,靠在玉邈怀里, 低声道:“看来本公子最近魅力见涨?”   江循的声道自带一种温软养人的暖意,而压低之后出来的效果则更多是色气逼人,落在耳里酥酥痒痒的。江循正满意自己没有吃亏,就感觉腰间那只手极有技巧地收紧了:“秦公子的确魅力出众。听说最近正在谈亲议婚?敢问进展如何了?”   江循:“……”   怎么感觉这人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咳嗽了一声,才感觉耳朵痒麻滚烫,许是玉邈贴得太近的缘故,江循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对着那近在咫尺的细长白皙的手指,玉邈微微一笑,无声地轻吻了上去。   一抹微热的柔软的接触,让江循止不住打了个颤,扭头去看,却发现玉邈一脸的正直,一时间恍惚了一下。   错觉?   叙旧太久易生变,更何况江循还记得蛇娘娘今夜会来山阴村吃它的豪华自助,便有点不舍地从他怀里挣出来:“别蹭别蹭,怪痒的。玉家主早于我们前来,可有调查到什么事情吗?”   事关除妖,玉邈也不再玩笑,整肃了面容,道:“随我们来。”   玉邈和江循在前,乱雪眼睛亮亮地牵着宫异的衣袖在后,四人进入了村口附近的一间平房。   这是村人专门为玉邈和宫异腾扫出来,给这两位除妖“仙人”的临时居所。   这农家小院毫无特殊之处,没有灵力结界之类会引起妖魔怀疑的东西。三间草房,一方小院,院里圈着鸡鸭,还饲养着一头猪,它们似有不祥的预感,在圈笼里躁动不安,翅羽扑闪,蹄声纷乱。   在持续不断的骚动声中,玉邈把先前调查到的信息统统告知了江循,具体内容与熊孩子之前说的无甚出入。在一些山阴村人眼中,蛇娘娘是神仙,是庇佑他们的山神,向她献祭以保平安,是村人应当应分的。但是家里有子有女的,几乎是谈蛇色变,谁肯轻易把自己的子嗣喂蛇去?那前些日子,被妖邪上身、扼死自己的胡大娘便是后者。   江循听得心中生疑:“既然如此,山阳村人怎么一点儿事情都没有?两地相距如此之近,没道理那蛇娘娘会专拣着山阴村人祸害吧?”   听了他的问题,宫异蛮嫌弃地瞥了江循一眼,答:“可那妖物偏就盯上了山阴村,有什么办法。我白天前来的时候还问了山阳村人,可他们一点都不愿同山阴人扯上关系。哼,山野刁民,真是半分礼数都没有。我问多了他们还不高兴。”   ……江循明白了,为何今天自己和乱雪向山阳村老者们问询情况的时候,他们会那般冷淡。   有宫异这种拉仇恨神器在,玉邈出来办事也不易啊。   玉邈望了插嘴的宫异一眼,他立刻止了话头,犹自不甘心地低哼了一声,对玉邈道:“……现在我们有四个人了,我来守村口,你们三个守村尾,观清你总没有意见了吧?”   玉邈断然拒绝:“不行。你跟我出来,我必须护你周全。”   宫异气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今年已经十五了!凡事总要独当一面!时时处处被你庇护着,怎么可能振兴宫家!”   玉邈冷淡道:“原则问题,不行就是不行。”   江循都有点儿看不下去了,出来打了圆场:“这样吧,我跟乱雪去村尾。你同玉家主守着村口。两人行动总能安全些。……村尾怎么走?”   玉邈脸色一阴。   宫异刚想说些什么,玉邈就打断了他的话:“履冰,你既然如此想独当一面,那我便给你一次机会。你带着乱雪去守村尾。一切由你说了算,但决不可冒进,若发现妖魔影踪,先放它进来,再以灵识与我沟通,双面夹击,胜算才大,你可知道?”   ……玉九你的原则呢?被吃了吗?   宫异有了离开玉邈单独行动的机会,自然是欢欣鼓舞,满口答应,拖着乱雪踏出小院前,还不忘回头道:“观清,暂时委屈你和秦牧同处一室啊。”   江循:“……”   ——不好意思,这个伪君子一点都不委屈,反倒是被他赶走还感恩戴德的你比较委屈啊。   屋里瞬间从四个人变成了两个人,江循倒也没什么不适应的,往炕上一坐,盘着腿与玉邈继续探讨蛇娘娘的事情:“我说玉九,你有没有觉得这妖物蹊跷得很?去年才来此地,逼迫村民献祭于它,又只选择一方小村残害,半分也不惹人注目,怎么偏偏今年就大张旗鼓起来,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此地有妖。”   江循在看到此案时,心中便生了疑窦。   按理说,从去年到现在,这蛇娘娘的行事,与一般妖魔无异。村人们纯朴胆小,害怕神魔,更怕会因此耽搁生计,只要妖魔不大开杀戒,他们自然会隐忍不言。但今年刚开春,它便一改常态,还不等祭祀的日子到来,便带领群蛇,抢走一名男童,害死一条人命,惹得山阴村内人心惶惶,生怕那妖魔犯了狂性,要屠杀整村,不得已才将此事原原本本报至官府,引起了两家仙派注意。   好像……这蛇娘娘是在刻意搞事情,引仙派之人前来此地。   当然,江循也不会把自己的假想当真,事情也许根本没那么复杂,保不齐是那蛇娘娘胃口大了、自己作死也难说。   对于江循的疑虑,玉邈颔首表示赞同。但他显然对另一件事情更加关心:“你现在的修为怎么样了?”   江循就知道此事瞒不过玉邈的眼睛,自从回了渔阳之后,他就一直在压抑控制自己的灵力,常人看来,自己不过处在刚刚突破金丹后期的阶段,只有玉邈知道他真正的身体状况。   先进朱墟,后入西延山,经历两次生不如死的燥热后,现在的江循早有升任仙班之资,但是,他无法向外人解释这般逆天的结果,在众人眼里,秦家公子是有天分的,但绝不至于到如此夸张的程度,自己也决不能暴露分毫。   ……否则该如何向旁人解释?   难不成实话实说,是主角光环护体?   江循现在就像是个暴发户,有了一国库的钱就是不敢往外花,这体验真是酸爽至极,不过好歹还有个玉邈可以全心信赖。   江循很是骄傲地拍拍胸口:“玉九,我现在已经可以罩着你了!只要那蛇娘娘没有成神,我就可以保证你全身而退!我……”   江循的逼还没来得及装完,一阵风便钻入了半开的窗户,房间里立时充满了浓郁的蛇腥气。   只一个刹那,整个村落里都响起了细碎的蛇行声,吐信声,还有令人牙碜的响尾声,仿佛墙缝里、泥土下、窗棂间,每条缝隙里都有蛇在爬行,将粘滑恶心的蛇液留在每一处它们曾爬过的地方。在这样的恐怖刺激之下,村内动物齐齐吠叫起来,鸡飞狗跳,猪突牛奔,乱成了一团。   江循呆愣三秒,一声惨叫,转头就扑挂在了玉邈身上:“玉九有蛇蛇蛇怎么这么多啊啊啊啊啊!”   玉邈:“……”   江循手忙脚乱地从自己的丹宫里摸出来一瓶雄黄,咬开布塞就劈头盖脸地糊了自己和玉邈一身:“快快快,幸亏我带了好多雄黄!”   玉邈:“……你不是能罩着我吗?”   江循心虚地捏着玉邈的肩膀,双脚连着一下地都不敢:“我以为只有一条……你怎么不告诉我有这么多啊。”   玉邈看着眼前人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嘴角略有抽搐,强忍下一波笑意后,才用手轻扶住了江循的腰身,发力把他箍在自己怀里:“那妖魔制造的幻声而已。等着,它马上就要来了。”   江循双腿盘在玉邈腰上,脑袋埋在玉邈怀里作鸵鸟状。   玉邈来得早些,也寻访过山阴村人,得知他们曾遭过两次万蛇齐行的幻声骚扰,每次都是在蛇娘娘来前一刻钟左右。第一次,村人被唬得不轻,惨叫连连,第二次也受了不小的惊吓,这第三次,大家也都麻木了,只各自缩在被窝里不肯出声,生怕引起蛇娘娘注意。   所以,玉邈根本没能想到,整个农家小院里,真的爬满了色泽斑斓的蛇群,一道道纵横交错,蛇吻缠绵,一条蛇已经行到了半开的窗边,对那拥抱在一起的两人,露出了尖利的管状毒牙,口中透明的毒液滴滴落下,落在床侧,嗒嗒有声。   ……   在距山阴村虎泽涧深处,流瀑声声,草木浓郁,其间别有一番洞天。一名容颜如花、满身富丽气息的女子扭着水蛇腰进入一方石洞中,拜倒在地,面上喜色难掩:“家主,小妖已探明情况。进入山阴村的,确是那秦牧无疑!”   她所跪拜的座上之人,正是那主持了“吞天之象”仪式的赤须人,座下的宫一冲闻言,向赤须人行下一礼,笑道:“没想到那秦牧这么快就来自投罗网了。果然家主足智多谋,提早一年设下这套子,算得那秦牧小儿未曾建过半分功勋,听说秦氏统辖范围下有妖作祟,必然前来。”   赤须人哈哈大笑,欣然受了这顿奉承,对那座下女子道:“此人为衔蝉奴转世,即使神识未全,也不能小觑。上次不防,在他手里吃了大亏,此番定能叫他有来无回!”   宫一冲跟着他笑,但也不忘自己开口奉承的最初目的:“不过,家主,履冰是我宫家尚存的唯一血脉,还望家主……”   赤须人爽朗地笑开了:“宫家主自可放心,我们只要那衔蝉奴和玉氏家主的命。此次,他们就是生了翅膀,也翻不出天去!” 第52章 九霄变(一)   江循把头埋在玉邈怀里, 肩膀微微抽搐, 脸都白了。   他这辈子最怕的生物top3, 顺位排序是蛇、蟑螂和小时候养在孤儿院里的大狼狗。即使玉邈告诉自己那是幻觉,他也无法说服自己不犯怂,索性和玉邈的身体越贴越紧, 眼睛紧闭,颈后起粟,口鼻间呼出的热气节奏急促得要命。   这时候, 江循的下巴突然被一只手捏住了, 半强迫地叫他昂起头来,还没等他有所动作, 一片温暖就贴上了他的额头,为了平衡, 江循本能地一手勾住眼前人的脖子,一手攥紧了他胸前的衣服。   ——他就这么盘在玉邈身上, 和他额头相抵,下巴被玉邈的左手捏得有点疼,他转了一下脸, 鼻尖就和玉邈的鼻梁近距离擦碰了上去。   江循喉头一梗, 脑袋里被热血冲得嗡嗡作响,玉邈的一张薄唇张开,近在咫尺的感觉让江循有种会被他吞进去的错觉:“为什么这么怕?”   江循吞了吞口水,怕自己一个没控制好会流出来:“……怕蛇还要理由啊?”   玉邈顶了顶他的额头:“和我在一起还怕什么?”   江循:“……”   对不起老师这道题超纲了我不会答。   但事到如今,让江循下地是绝不可能的, 他索性搂玉邈搂得更紧了,大言不惭地要求:“……那就抱牢我啊。可别松手。”   把脸颊埋在玉邈的肩膀上时,江循的呼吸却比之前急促十倍有余。   ……好险啊差一点就没忍住亲上去了。   正为自己的自控力沾沾自喜间,江循突然觉得眼角有一线细影缓缓滑过,仿佛……是蛇影。   江循抓住玉邈胸前衣服的手指骤然收紧,额头更用力抵在玉邈肩膀上,玉邈感应到了他身体的变化,也感觉有异,便抬起右手,摸上了江循收紧的手指,从手指缝隙间插了进去,十指交握,看上去毫无戒备。   而两人的右手,此时都调整到了最适宜抓握兵器的位置。   窗台上蜿蜒运动的蛇终于找好了进攻的角度,昂起三角形的蛇头,发出阴森的嘶嘶声,朝向那月光下交叠在一处的身影纵身扑去!   在此时,阴阳在江循手上砰然绽开,血色的伞面上狂气一荡,将那飞蛇重重冲砸在床上,而伞面一撤,广乘的剑光也随之划出,将三两条接续扑来的花蛇斩成了数段,那飞在半空、鲜血淋漓的蛇头撞在了墙面上,又弹开,竟转头朝江循的颈后咬来!   江循握紧仙人骨伞柄,将伞举在头顶,巨大的伞面整个护住了他的后脑与颈后,那袭来的蛇头一口咬在了伞面上,立即被伞面吸去了精气,软塌塌地掉在地上,像是一只狼狈的黄鳝。   单手揽过江循的腰,玉邈掐起一个定格时间的法诀,同他一道跃出了门,在空中轻点几下,便落在了屋顶之上,他一剑扫去一大片僵硬的蛇体,和江循一起找了个落脚地。   待扫除干净,时间定格已解,江循一个晃神,便被居高临下看到的景况惊住了。   ——满坑满谷的蛇在乱窜,蛇行之声满布全村,家家户户里传来凄惨的悲鸣,宛如修罗场。江循的眼力极好,他一眼便扫到,在邻家的农舍里,一条蛇正与一只布满斑驳血迹的竹蜻蜓滚在一起。   江循的眼睛红了。   对了!乱雪!乱雪他们在哪里?   下意识地抬眼望向远方,江循的喉头一窒,几乎忘记了呼吸。   乱雪倒在了蛇群中,整个身体已经被蛇堆蚀空,一只细长身子的小蛇从他被吃了个干净的眼眶中钻出,他握着青鸾的手掌只剩下森森白骨,骨头由于沾满了蛇的口水与毒液,而被月光折射出银白的光。   江循几乎是睚眦尽裂,手中阴阳受到主人情绪影响,狂气翻卷,煞风滚动,他竟然一把甩开了玉邈,纵身从屋顶上跳下!   落在蛇堆中的瞬间,阴阳伞尖骤然将地面破开了一条十数尺长的裂缝,所有在这条裂缝上纠缠、爬动的蛇都被伞尖上流动的狂气剖飞震开,但有无数条蛇浪,在察觉到江循的存在后,屈体躬身,像流星箭矢一般朝江循飞扑过来。   玉邈根本没来得及伸手扯住江循,眼看他就这么纵身跃下屋顶,脸色遽变:“秦牧!你做什么!”   在玉邈的眼里,蛇的确是满村爬行,屋顶上的蛇也是发狂了一般,无论如何都清理不干净,但哪里有乱雪伏尸的影子?!   ……   山阴村村尾的一间空房里,乱雪与宫异也听到了簌簌的蛇响,宫异皱着眉,抱着骨箫天宪,有点烦躁地抱怨:“怎么这么吵啊。”   乱雪好端端地坐在宫异身旁,闻言,立刻很是乖巧地用胳膊护住了宫异:“有我在,不要怕。”   宫异一把把他推开:“笨蛋!我怕什么!这蛇声说到底都是幻觉,小心你家公子才是!堂堂一个世家公子,胆小如鼠!”   乱雪眨眨眼睛,嘴角翘起一个漂亮的弧度,眼睛笑得弯弯:“老鼠,小小的,也很可爱。”   宫异乜了乱雪一眼,哼道:“是是是,你家公子最可爱。”   他胸口泛酸、低头把玩箫身时,突然觉得身后有一片沉重的阴影压了上来。   乱雪从后面拥住了他,贴在他耳朵边认认真真道:“你最可爱。我想你了,履冰。”   宫异差点儿一口气没倒上来,一张俊秀面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绯红色,他慌到连推开乱雪都忘了,低头捏着天宪嗫嚅:“……我才不想你呢。”   乱雪很是失望地“啊”了一声,但很快就振作了精神,把怀中人珍宝似的搂得更紧了:“没关系!我,很想履冰!我想着你,就可以了。”   宫异的脸红得像是被煮了一样:“……谁……谁要你想我!我不稀罕!我可是宫家家主!你——你是个小厮!你怎么可以想我!你怎么配想我!你你你……”   ——我说了什么啊啊啊快住口!!明明当初是想着这山阴村是秦氏的地盘,有可能见到这傻子一面,才特意跟观清说要跟着他来调查的!快道歉啊道歉啊!   可抱歉的话到了嘴边,硬是怎么都说不出来,宫异只得攥着天宪,紧张地耸着肩,生怕身后的人叹息一声,把自己推开。   少顷,身后的人笑出了声,宫异怔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侧脸上落下了一记温软的轻吻:“我就是想你。不管你是谁,我都,想着你。”   宫异拧紧衣角,羞得坐立不安,被亲过的地方像是着了火似的麻烫,他喘了两口气,竭力把注意力转移到外面的动静上:“你听外面!都是蛇!你就不能……”   说到这儿,宫异陡然倒抽一口冷气。   说曹操曹操到。   一条鸡冠蛇从窗边幽幽地探出了头来,绿豆似的黑亮呆滞的眼珠与宫异相接的一瞬,它腮下的鸡冠状肉穗疯狂震动起来,从鲜艳的红色变成了暗沉的紫色,摆出了进攻的姿势。   宫异一把把乱雪推开,根本没来得及动用灵力,那蛇便弹簧似的从窗边激射而起,朝宫异面门疾扑而来!   电光火石间,宫异哪里还来得及动用灵力,只能握紧手中天宪,狠狠挥了出去,却砸了个空,手臂则猛地往下一沉。   宫异缓缓抬起眼皮,脸色陡然绿了。他最不愿出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鸡冠蛇盘踞在了他的手臂上,冰凉滑腻的蛇尾兴奋地拍击着自己的皮肤,棺材一样的蛇头向自己的面门缓缓探来……   宫异的心瞬间凉了个透彻,脸白如纸。此蛇之毒前所未有,他在曜云门中研习此类毒虫猛兽时,最惧怕的就是鸡冠蛇,谁想这次这么寸,偏偏就碰上了它!   在意识到自己命数将尽时,宫异咬紧了牙关惨声大叫:“乱雪!你跑!快跑!!”   然而,被撕咬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宫异吐了好几口气,才有勇气睁开眼睛。   ——他刚刚还被一盘恶心的东西占据的手臂,竟然被乱雪攥在手里。   乱雪琥珀色的异域眸子里闪烁着满满的担忧:“履冰。怎,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那条蛇呢?   听了宫异的疑问,乱雪反倒露出了更加困惑的表情:“……蛇?什么,蛇?不是,幻觉吗?”   ……幻觉?   宫异还想争辩,幻觉怎么可能那么真实,他刚刚明明清晰地感觉到了那蛇在自己身上缠动的感觉,那令人作呕的蛇鳞摩擦皮肤的感觉还在,可话刚到嘴边,他便噎住了。   这是……“九霄变”?   有人在这小小的山阴村,设了上古的邪法“九霄变”?   宫异曾在典籍中读过关于“九霄变”的记载。此乃至阴之术,专为正道修仙之人所设,必得献祭二十五人作为生贽,才能启动此阵法。凡中“九霄变”者,将身陷自我制造的迭迭幻境之中。灵力越高强、恐惧越多的人,所看到的幻境就越为恐怖,越为震撼,越难以逃脱。很多身中“九霄变”的修士,会在周遭一片正常的情况下精神失常,奔走砍杀自己的幻觉,直至灵力竭尽而亡。   譬如,宫异接收到的讯号,一直是“山阴村中,蛇娘娘出行前必要制造幻音”,所以在和乱雪对话时,他并未产生什么幻觉,但为了岔开话题,他把注意力放在了“蛇”上,很快,他最惧怕的鸡冠蛇便从幻境中脱胎而出。   随着思维的飞速运转,宫异的身体越发寒凉。   那所谓的“蛇娘娘”,是否真的存在过?   村人只是根据蛇行的痕迹,判断出有“蛇娘娘”的存在,“蛇娘娘”之前也杀了数个进山砍樵狩猎的人,又趁春秋两季的深夜进村,各偷走一对童男童女,之后便再无猎杀之事发生。   这和传说中的镇守剥削一方的妖兽的诸项行径,简直毫无出入。   就连宫异自己都凭经验做下了判断,更无怪山阴村村民会自然而然地认定,只要向“蛇娘娘”献祭孩子,便能保四季无虞、风调雨顺。   但是,换个思路,“蛇娘娘”在山林中屠戮的那些樵夫猎户,再加上去村中偷走的童男童女,以及前些日子杀死的胡大娘及其孙子,林林总总加起来,仿佛恰好是二十五个人,正巧够布施下“九霄变”的阵法!   而自己和观清一入村,就接收了暗示:这里有蛇,有极其凶悍的群蛇与蛇母,所以,在听到响彻全村的蛇声时,他们若是心中生了惧意,若是产生了关于“蛇”可能随时出现的想法,就会跌入相应的幻觉中,再难自拔。   那么……幕后黑手是谁?从去年就设下了陷阱,专等着来调查“蛇娘娘”的正派修士到来的,究竟是谁?   说实在的,要破“九霄变”不算太难,可以像宫异这般,自行意识到“九霄变”的存在,也可以像乱雪这般,心思单纯如白纸,没有太多幻想,自然不会中招。   但是……   观清和秦牧他们呢? 第53章 九霄变(二)   江循纵身跳下屋顶的场景, 被远在数十里开外的赤须人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九霄变”阵法中存在一个阵眼, 会随阵法中诸人的幻象幻化成具体的形状。现在, 有一条鲜龙活跳、一点都不打眼的土灰色小蛇,正兴奋地在江循和玉邈所在的小院藩篱边游走,欣赏着那四周明明空无一物, 却如临大敌、神色惨败的江循的狼狈相。   阵眼还沟通了缔造阵法之人的灵力,因而赤须人能通过阵眼之眼,看清山阴村中发生的一切。   他抚掌大笑:“所谓的神兽衔蝉奴, 也不过是个胆怯无用的脓包!”   阵眼在赤须人的双眸中泛起幽微的蓝, 冷光流转,宫一冲望着那双眼睛, 淡然赞道:“恕在下冒昧,多问一句。衔蝉奴当年神魂被破, 肉体陨灭,转入轮回道, 世人皆知。难道就没有我道之人去寻访探查,将其扼杀在萌芽之中?”   赤须人不答,只挥了挥手, 身侧的花裙蛇女便接过了话来:“宫家主有所不知, 其实我道中人一直在暗地中寻访衔蝉奴,一旦发现可疑之人,不论是否是衔蝉奴转世,立杀之以绝后患。从老祖被封印后,三百年来皆是如此, 没有一世的衔蝉奴活过十岁。只是这一世……我们以为已经斩草除根了,谁承想……”   赤须人扬扬手,嘴角挂起了志得意满的笑:“不管如何,衔蝉奴今日必葬身于……”   还未待他将话说完,他的嘴角便僵硬了,脸颊微微抽动起来,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   宫一冲发现,赤须人双眸间冷冷的紫蓝冷色光,转瞬间被炽焰般的红吞噬了个干净!   在短暂的错愕中,赤须人整个人向后倒去,喉间发出了类似群蚁爬动的桀桀声,他如同垂死的鲤鱼,将胸膛一下一下往上挺动,骨骼因为极致的反张发出了生涩的咯咯声,双眼间血流汩汩,双手呈鸡爪状,在胸前狂乱地猛抓生掏起来!   蛇女面色剧变,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惶急地去抓赤须人的手:“家主?!家主!怎么了?”   宫一冲迅速起身,奔至赤须人身侧,抓住他的手腕,一缕探查的灵力刚刚延伸进他体内,便被搅了个粉碎,不由得大惊失色,立即松开了手:“阵法反噬!”   在完成二十五个生贽的祭祀后,“九霄变”只需从布阵人身体里汲取适当的灵力便能维持,就如同水蛭一样,并无太大的害处,然而,当阵法无力维持下去时,阵法便会报复性地从宿主体内抽补灵力,来填补自己被损害的部分。   在此时,水蛭就会变成水泵,要抽取多少灵力,全由阵法决定,即使是布阵者本人也无法加以控制!   ……山阴村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   江循双脚落地后,便有无数蛇浪箭雨一般向他涌来,三十多条蛇齐齐地咬在了他的身上,将他的衣服和皮肉一并撕了下来!   他哪里管得上疼痛,乱雪横尸蛇堆中的画面,像一根针似的楔进了他的大脑皮层中,搅得他的脑袋一跳一跳地生疼发热,哪还有往日的理智在,手中阴阳一开,仙人伞骨难以压抑暴涨的狂气,支撑不住地簌簌作响,他的手指与伞柄交握的地方已经冒出了热气,所有啃咬缠绕在江循身上的蛇,根本承受不住这样弥漫的狂气,化为了数蓬青烟消失殆尽。   但是太多了!怎么还有那么多!   这么多小蛇都来了……该不会还有蛇母之类的东西潜伏在暗处吧?   各种各样恐怖的念头在江循的心头掠过,他的心绪全然被搅乱,乱雪惨死的景象,已经让他的口腔里泛起了浓重的血腥气,他不能再在这里等着了!   宫异……还有宫异!必须要把宫异救出来!   藩篱的门还是虚掩的,江循随手一划,那茅草门便被轰成了三块,他转头对玉邈喊:“在那里不要动!我马上回……”   在说这话的瞬间,他挪移了身位,躲开了一条朝他面门咬来的蛇,再转头一看,玉邈竟然也从屋顶上纵身跃进了满院的蛇群当中,喊道:“秦牧!站住!”   江循心下一突,随即,他设想的最坏的场景,在他眼前发生了。   ——他眼睁睁地看到,一道三人高的黑影,悠悠在玉邈身后立起,儿臂粗细的蛇信,从那腥味极浓的蛇口中吐出。   他们刚刚藏身的小屋,变成了一条盘踞着的蛇母,眼珠大如灯笼,闪着恐怖的森绿色光,小山峰一样的蛇躯看似笨重,却动如闪电,一口便噙咬上了玉邈的侧颈,电光火石间,只听咔嚓一声轻响……   江循大脑乍然闪过一片炫白,听力一度消失,被嗡嗡的蜂鸣声所取代。   他呆愣在了原地,手中张开的阴阳伞上狂气骤减,直至消亡,手臂上的创口上鲜血淋漓,沿着他下垂的手臂一滴滴坠下,落在地面上,滴答有声。   ……在他眼里,玉邈只剩下一道单薄模糊的影子。   ……那道影子直直倒了下去。   江循的牙关格格地抖动起来,满口都是呛人的真切的血腥味,他的眼睛也充斥上了恐怖的血丝,浑身止不住地发抖,肾上腺素一阵一阵地往头上涌。   玉九……玉九……怎么会……   随着脑海中循环播放的、机械般的呢喃,他的魂与他的身分离了。   江循看到了自己冷静至极地对着那条沉在黑夜之中的巨大蛇母伸出了手。   江循听到了自己冷胜冰霜的声音:“……掉下来。”   蛇母巨大的、宛若箱车的脑袋应声掉落,轰隆一声砸在地面上,腾起一片灰土,轻易得像是折断一根竹筷子。   原本卧在藩篱边,欣赏着江循表情的土灰色小蛇猛然一僵,蛇头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别向一边,像是要被某种东西扼断喉咙一般。   它竭力抵抗起那股无形的力量来,蛇口大张,从虚空中的某处大口大口地吸纳着灵力,以弥补那恐怖的消耗。   然而,它的垂死挣扎全然无效。   江循宛如梦呓,但却字字铿锵清晰地重复道:“……掉下来。都掉下来。”   巨大磅礴如海的灵力从他身上狂卷出来,如同追云逐月之风,席卷到了他幻觉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土灰色的蛇颈被骤然折成两截,蛇头掉了下来,死不瞑目地开合了几下口,身体抽搐几下,再也动弹不得。   刹那间,环绕着江循蠢蠢欲动的幻象,统统炸裂开来,无数真实而冰冷的蛇血喷溅在江循的身上,把他染成了一个血人,他的脸上溅满了腥臭的蛇血斑点,有几滴在他唇边花瓣般地绽开,受到凉意的刺激,他本能伸出舌来,舐尽了那点血迹,随即便朝院中跌跌撞撞地走去。   玉九……别扔下我一个人……   迷糊间,他扑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   时间倒回十数秒前。   在江循纵身跳下的瞬间,站在高处的玉邈便觉出了不对。   ……他不是这么胆大的人,敢这样莽撞地纵身跃下,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但玉邈极目看去,除了蛇以外,什么都看不到。   察觉有异后,他干脆地结出了一个清心诀,拍在了自己的前额上。   刹那间,万籁俱寂,窸窣的蛇声全然不见。   ……“九霄变”?   几乎是在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玉邈便纵身跃下了屋顶,朝江循奔逃的方向追去,可他却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转过了头来,旋即,他的脸庞上就浮现出了异常恐惧的颜色,嘴唇上的血色转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朝自己的方向伸出手来,低声重复了几遍“掉下来”,看得玉邈一头雾水,但是,下一秒,从他周身漫溢出的灵力,便叫玉邈刹住了脚步。   一浪三叠,排山倒海,宛如取之不竭的海水般精纯的灵力,将玉邈琉璃色的外袍掀得朝后倒飞,而那巨大灵力的来源,正站在那里,俊秀傲然如同天神。   短暂的错愕后,玉邈失笑。   看来,秦牧是意识到自己遭遇到“九霄变”了,竟然打算斩草除根,直接抹消阵眼的存在,进而破除整个阵法。   他说得没错,凭现在的灵力水准,的确可以罩着自己了。   而且,怎么说呢,这副样子的秦牧,看上去也不坏,挺合自己的心意。   眼看着他施法完毕,手臂无力地垂下,玉邈才迈步迎了过去。   他本来胆子就小,偏生撞上了“九霄变”这般毒辣的邪法,恐怕此番得受不小的惊吓,还是快快抓住他,替他清心为好。   玉邈的指间又亮起了清心诀的法阵,朝着江循的方向刚走两步,就见他踉跄着提着阴阳,一步三晃地朝自己走了回来,但那张脸苍白疲倦得惊人,嘴角隐约有血沫溢出,眼神也是一派茫然。   玉邈的眉头皱了起来,上去拥住了他的肩膀,随着他软弱无力的身躯一道半跪在了地上。   把他苍白的脸抵在自己肩窝上,玉邈在他耳边低语道:“好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已经好了。”   说着,他准备把结有清心诀的手掌按在江循的后脑上,可还没来得及摁上去,他就感觉到肩膀处毫无预警地传来了一阵濡热。   ……怎么了?   一滴,两滴,他的肩膀越来越热,紧靠在自己肩膀处的人,身体不住地规律抽动起来。玉邈感觉有两颗小虎牙轻轻擦过了自己的锁骨,咬紧了自己的衣服。   从江循紧咬的唇齿间,发出了哭泣般的低吟:“玉九……”   玉邈尚未反应过来,肩上的人就猛地松开了口,直起上半身,从自己身上爬了起来。   借着月光,玉邈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上蜿蜒着一条条动人的光河。   玉邈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探出手想为他擦擦脸,手指刚刚撩上他的睫毛,江循不能对焦的双眸间就闪出了异样的光,对准玉邈半开的双唇,绵绵痴缠了上去。   丝滑之感在玉邈口中肆虐开来,由浅入深,一点点试探着,被他触到的每一寸,都酥麻着发痒,像是小兽的玩闹邀请。   不消半秒钟,玉邈的手掌便用力压在了江循柔软的黑发间,加深了这个吻,手也不自觉地扯在了江循腰间的蹀躞上。   ……他想要更多。 第54章 千里之堤   双唇双舌交相滑动间, 江循的腰腿都放软了, 身体侧挂在了玉邈的左肩上。   或许是因为内在是猫体的关系, 江循的腰柔韧性极强,玉邈的手顺着他反张的侧腰肌缓缓滑下,幻境般迷人的酥软手感, 叫他止不住想沉溺在这样腻人的指触间。   玉邈修长的手指垂下,放在了那只无力摊开的手掌上,指尖品尝着对方的指尖, 像是在舔舐绝世的美味, 最终,手指滑入了指缝间, 完美契合。   与江循十指交握中,玉邈凑在他耳边, 低声道:“我们去别的地方。”   ……别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江循偎在玉邈的怀里, 无力地点了点头,空闲的右手扯紧了玉邈心口位置的衣服,把那一团衣服掐得凌乱不堪。   玉九死了……   明明说过叫他在原地等着……   江循把整张脸都埋在了玉邈怀里, 肩膀抽动得更加厉害, 他现在还仿佛身在五里雾间,意识迷乱,血液齐齐地往下流,大脑一片空白,陌生的炽热感烧灼着江循的身体, 让他燥得说不出话来,只顾着流泪。   玉邈抱起他因为受了严重惊吓而站立不起来的家猫,身形一动,向着那片夜色中的密林而去。   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乱雪和宫异就从村尾绕了过来,两人刚刚都听到了这边的噪响,也同样感知到了压倒性的恐怖灵力。   可以说,在那灵力波流袭来的瞬间,宫异被压制到近乎动弹不得,他觉得自己像是秋日的蝉,只能瑟瑟发抖,等待天罚的降临。   乱雪修为还算高些,又心心念念着他家公子,竟硬是架住了那股灵力的冲击,勉强拖着宫异继续往前走。所幸那灵力来得快消散得也快,顶着满心的讶异和担忧,二人总算跑到了村头的茅草屋。   ……可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宫异喘得厉害,只能掐着乱雪的衣角,断断续续道:“……怎么?怎么搞的?刚才那是什么?……喂,有怪物把你家公子和观清带走了啊!你怎么一点都不上心?!”   乱雪转过脸来,纯真懵懂的脸上毫无担忧之情,反倒浮现出一丝疑惑:“什么、怪物?那是公子。”   宫异:“……哈?”   乱雪认真脸:“履冰,你不要、担心,公子,应该是有事,先走了。”   宫异本来极力说服自己不要相信一个傻子的话,可一看到乱雪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他就不知不觉地软了下来:“……唔……你也不怕是你公子嫌你累赘,要把你丢掉啊?”   ——啊啊自己怎么这么嘴贱!说什么累赘!你才不是累赘!   乱雪倒是半点都不介意,眨眨眼睛笑开了:“乱雪,不是累赘。公子,对乱雪好。”   闻言,宫异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吃味,小小声嘟囔了一句:“……你又不是他第一个小厮,他对第一个可比对你好多了。”   眼见乱雪又要发问,他立马摆了摆手打断了乱雪的话头:“啊啊啊好了!我知道了!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乱雪双手牵住了宫异,温柔地笑:“我们在这里等。等公子回来接我们。”   ……   山阴村与山阳村之间的树林,弥漫着树叶的潮湿气息,每呼吸一口,草木味道呛心辣肺,惹得人的喉咙发痒,止不住想咳嗽。   江循喘了两口气,又咳了两声,把身体紧张地蜷缩起来。面对任何非常规的事情,他的身体都会产生类似本能的抵触反应。而今晚的感觉格外不一样,血从他的脑袋中抽离,涌到了他四肢的任一角落,令他神飞太虚,如饮烈酒。   从来没有过的热与烫,在他身体的某一部位炸裂式的爆发,像是要把之前他亏欠的那些全部弥补回来。   江循死都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在现代,和室友们在宿舍里合看维多利亚内衣秀转播的时候,其他人人手一卷卫生纸,只有自己嗑着瓜子,点评着这个妹子的衣服给力,那个妹子衣服不错就是鞋子太奇葩云云,结果就是他被室友联手踹出宿舍,同时辅以“你踏马还敢不敢再煞风景点儿”的大骂。   就算穿到肉文里,他对原主的那些妹子也一点儿兴趣也提不起来,只以安全活下来为人生的第一要务。   过去的场景一幕幕在他眼前交替,叫他的眼前一片模糊,而他身下的土地也早已是一片泛滥成灾,因为太没有经验,他像小兽一样不安分地在地上扑腾,直到一条腿轻轻顶开了他扭在一起的膝盖,把他的腿分了开来。   腿被人顶开后,那张令他目眩神迷的脸也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江循眯着眼睛,低声唤:“……玉九……”   玉邈把他的发丝整齐地一并捋到脑后,碎发夹在耳侧,随即躬下腰来,浅尝了几口他的唇后,才道:“感觉到了么?我在。”   江循梦呓:“玉九,你不要死。”   玉邈的声音在夜色里有着成熟的醇厚与性感味道:“我不会死。”   江循放心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要扭着把身子侧过去:“……有人在看我们。”   玉邈正耐心地脱去他的靴袜,闻言,轻声安慰道:“没有人。”   江循缩着肩膀,随手一指那天边过于圆满硕大的月,随即抱着自己的肩膀,像是怕被偷窥到的样子。   玉邈沉思片刻,便捡起了一侧刚刚除下的、属于江循的红裳。   衣帛撕裂声响起,清脆得叫人心头一颤,江循刚想睁眼,就感觉一条绉红色的布蒙住了他的眼睛,将所有的光隔绝在外,周天之下只剩下泛着红的光。   江循安静了下来。   玉邈也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把江循的鞋袜整齐地放在一边后,他把那圆润纤细的小腿托在手里,一路抚摸下去,直到脚踝位置。   感受着颗颗圆润饱满的脚趾在手心里滑动的感觉,玉邈伏下去,轻轻地吻了他的足心,随即,那手又一路向上,揽在江循的腰间,将江循小猫似的抱在了怀中。   那阴影从背后而来,压迫得江循喘不过气,但他还是笨拙而生涩地往那片温暖中蹭了蹭。   江循这天晚上听清的最后一句话,便是玉邈那句幽幽的喟叹:“……千里之堤,偏偏就溃在你这蚁穴上。”   ……   第二日天微微亮时,虎泽山下的小镇客栈刚刚挂幌营业,年轻的小跑堂还在账台边打呵欠,就见一个一身琉璃衣的公子怀中抱着个玄衣红裳的公子进了门来。   一看那怀中公子快死过去的苍白脸色,跑堂立马精神了,疾步跑来:“这位公子可是受伤了?要不要我去叫医馆的大……”   琉璃衣的公子打断了他:“一间上房。”   跑堂担心道:“……这位公子……”   琉璃衣公子神色坦然:“一会儿烧好热水送上来。文牒和房钱,过会儿到房中一并给你。”   跑堂:“……好嘞。”   二楼还有空的房间,那琉璃衣公子一路走上楼去,跑堂正乖觉地尾随在后,就见前面的琉璃衣公子身子往下一矮,像是站不稳似的,立即关切问道:“公子没事儿吧?”   玉邈确定怀中人仍在熟睡,没有因为这一下颠簸而醒来,不由得舒了口气,回答道:“无妨,有些腿软而已。”   将人送到房里,将文牒和房钱一并交与跑堂后,玉邈转回了屋中,只见那人蹭啊蹭的从仰卧变成了侧卧,一手轻轻压着肚子,眉头轻皱,后臀小心地抬着,一副生怕后面挨到床铺的模样,口里念念有词地哼着些什么。   玉邈的手指轻轻勾住了江循的手指,握紧,让那小贝壳似的指甲抵在自己的手心,同时俯下身,亲吻了江循的眼睛。   ……   在失去意识后,江循足足睡了七个时辰,所以一觉醒来时,他还觉得挺神清气爽的。   直到某些少儿不宜的糟糕画面浮现在他脑海里。   ……不得了了我居然做了春那个梦啊。   这体验新鲜得很,江循侧身躺在床上,蛮优哉游哉地回味着在月意朦胧的树林间玉九环住自己的感觉,自己还咬了玉九一口,应该是在锁骨位置,自己下口还挺狠的,八九不离十要留疤。   不过玉氏的外袍绝对足够挡住那个齿痕的吧……   轻轻活动了下下颚后,江循漂浮的意识,才转回到了春那个梦之前的记忆。   不对……   等等不对!   玉……啊!   江循情急之下猛地一翻身,屁股压在了床铺上,顿时一声惨叫,疼得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   然后他就以鸵鸟伏地的姿势,就地思考起人生来。   要分清幻境和现实实在是太困难,江循尝试了一会儿就放弃了,转而选择呼叫外援。   江循:“……阿牧,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你能用二十字给我概括一下吗?”   阿牧:“……小循你醒了啊你什么时候醒的啊我我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QAQ!”   江循:“……好的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不是幻觉?   日你爸爸的怎么可能不是幻觉啊!   但事实是,江循现在的确连腰都抬不起来。   阿牧:“小循?小循?你先爬起来好不好,地上怪凉的……”   江循的腿都在抖:“你说得轻巧,你屁股痛成这样你起来一个给我看看!”   阿牧:“……[缩]”   江循死死地压着抽痛的腰眼,艰难地消化着满脑子的马赛克,但不时发作的疼痛让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体质就连毒药都能自行消化,怎么偏偏止不住这该死的腰疼?   阿牧适时地出来解说:“……也许……是小循你自己的身体判定你是主动承受……那个?……那个……所以才修复不了的?……(*/ω╲*)”   ……这个判定方法有毒。   江循正心如死灰间,房间的门被推开了。   玉邈穿着一身玉氏常服,手里提着一只描金画红的精致餐盒,望向跪趴在地上的江循,唇角延伸出了一个温存又带着点促狭的笑意:“……起来了?” 第55章 绅士的书友会   江循盯着玉邈, 与自己的大脑失去联络大概十秒钟。   玉邈不不不是死了吗?被那蛇……   ……等下, 所以, 所以,昨天晚上那个……   好容易和自己的大脑重新对接上,江循马上把脸藏在了臂弯间, 好遮挡自己小人得志的窃喜。   像玉九这么自律的人,绝不会随随便便脱裤子提枪,既然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他八成是对自己有感觉没跑了!   ……卧槽赚到了!   江循捂着脸, 恨不得就地打个滚儿表现内心喜悦,玉邈却捕捉到了江循把脸藏起来时又想哭又想笑的表情, 不由得蹙了眉,放下餐盒, 把蜷成一团的人从地上抱起来,放回了床上, 小心地不让被褥碰触到他身后肿得厉害的区域。   江循的脸更红了,上了床就扯了被子往里钻,竭力咬住被角不让自己乐出声来。   一只手摸进了被子, 轻轻在他睡得出汗的头发揉了揉。   江循抽了抽鼻子, 隔着一层被子抱怨:“腰疼。”   手的主人顿了顿,一手从他宽松的衣袍后领探入,食指顺着他侧卧的腰椎一路滑下,直到腰窝位置才停了下来,用指节摁了摁那处性感的凹陷, 刺激得江循身体一个反跳。   ——昨天把江循的腿一字马打开时,他全身都颤得厉害,腰腹部的肌肉紧张得揉不动,于是他就在温存的爱抚间,先蹭着这处小腰窝,把这片小小的凹陷灌满了。   玉邈的手指按压在那里,用极正人君子的口吻道:“是这里疼?”   被子里的大团子点了点头。   玉邈就坐在床侧,安安静静地给江循揉起腰来。   玉邈倒是踏实,江循的一颗心却已经跳得和擂鼓差不了多少了,感觉随时要发心脏病,他愣是大大喘了两口气才匀过来:“……玉九,过来点儿。”   感觉到床边的黑影向自己的上半身方向挪了些许,江循才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半残的腰,默默张开手臂环住了玉邈的腰身。   怀里的人一愣。   江循收紧了手臂,这个动作扯得他腰椎生痛,但他就是不肯撒手。   很快,一双手将那床朴素的被子掀开,江循肩膀一缩,畏光一样地把自己团得更紧,就连江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来自哪里,因此,他想要从怀中人的口里得到一个连他都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他喃喃地:“玉九,说点儿什么。”   那人弯下腰来,抱住了自己的头,在发线上落下了一个浅吻,那柔软的触感与额顶相触的感觉很微妙,江循觉得自己像是那只被蜻蜓点下的水面,整个人都往外荡着粼粼的波光。   玉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声音从内到外透着股安静庄严的气息,就像每一次玉氏晨课时那般神圣:“我从十三岁捡到你寝衣的时候,就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喂。   玉邈的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我心属你多年。若要论深浅,昨夜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喂!   “我只想和你做,一生一世都和你一个人做。”   江循:“……”   但问题是,玉邈还真没撒谎,在他说话的当口,江循近在咫尺地观摩了一次伞兵开伞的全过程。   ……喂,抱一下就起反应你算什么如玉君子啊,《兽栖东山》里你的人设可不是这样的啊。   江循正腹诽间,那人的左手便轻轻捏住了自己的下巴,逼迫自己昂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那张脸上除了泛着些绮艳的红外,与平日的玉邈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按在江循颈下的手指逗猫一样地来回摩挲两下,道:“既然醒了,那就再来一次?”   江循倒吸一口凉气:“等等!唔……嘶——”   玉邈微皱眉,看向江循的身后,随即露出了“啊原来如此”的表情。   江循厚着脸皮主动蹭上去:“快亲我一口,疼死了。”   玉邈欣然接受邀约,张口咬住了他的耳垂,将那块柔软无骨的耳垂含在口里吞吐一番,吮吸得发红赤热后,才在他耳边吹着热气,平静地要求:“你要给我解决。”   江循认命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才托着僵硬的侧腰从床上爬起,一手勾住玉邈的脖子,另一手摸入他的袍中,低声道:“那我就让你享受享受秦家的功夫。”   在秦家,侍弄那些个寒铁冷冰,要的是万分的耐心和千万次的反复打磨,江循这些年也算是将浮山子的绝学套了个底儿掉。   但事情的发展,和江循的设想略有些不同。   好不容易等到那东西手中精神百倍地挺动两下,一股温热濡湿了手心,江循才出了一口气。   不怪自己腰疼成这样,自己这样高速运动了将近半个时辰都没射出来的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逞强的结果就是江循发现自己的手酸到抬都抬不起来,善后工作还是玉邈自己做的。   被玉邈拉着手,用热毛巾擦拭掌心时,江循还有点不真实的感觉,隔着一层薄寝衣掐了掐大腿内侧,疼得龇牙咧嘴之际,他还是没话找话地想说点儿什么:“玉九,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跟谁学的?”   玉邈将他手心最后一丝白灼抹去,将还在冒热气的毛巾抖一抖,答:“焉和。我常让他画些画,他也会借些书给我。”   ……那算什么啊?两个绅士的书友会?   江循还没来得及替枚妹掬上一把同情泪,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掀翻,下一秒,臀肉间就是一凉。   江循体会了一把“菊花一紧”的感觉,抓着床沿就要往起爬:“……不行!现在不……”   无奈对方处于上位,反抗无效,江循扑腾了几下也没起来,只能扭过脖子去看玉邈。   ……不好意思,玉九你能解释下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吗?   注意到他的视线后,玉邈便很自然地解说道:“琼膏。先给你上药。上完药吃饭。”   江循松了口气,立刻趴平,那灼烫的部位被刚刚的热毛巾敷上,在一下下的按摩中,红肿僵硬的创口被热气熏得柔软起来,很快,一点冰凉清爽的药膏滑了上来,打着转涂抹均匀开来,江循把脸埋在枕头里,还是止不住吃痛又舒适的吸气声。   但很快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还有什么东西,顺着那微肿的开口探了进去。   江循一把把床单抓皱了,挣扎着想起身:“艹!玉九你出去!”   玉邈却很自然地用剩余的指尖划过那细软的嫩肉,慢条斯理地威胁:“……动一次进一根。”   江循老实了。   玉邈倒也没有很过分,只在近端的擦伤处涂药,江循很快就适应了上药的感觉,蹭在床上,四肢摊平,闭目享受,很是淡定。   所以,他没能看见玉邈那越皱越深的眉。   ……为什么还没有反应?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了,他居然还不求自己做些什么?   ……乐礼的那本书上好像不是这么写的。   在玉邈陷入沉思之际,隔壁隐约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以及几声少女的娇笑。   玉邈回头看了一下那面墙,随即便转了过去。   隔壁住着的一对男女,应该也是修仙之人,且是一对双修。今日玉邈下楼去置办饭菜时,恰好在楼梯上与那满眼慵懒却通身仙气的男人擦肩而过,也算是有了一面之缘。   是张陌生的脸,大概是某位散仙吧。   ……也亏得是散仙,不会认识自己与秦家大公子。   而与二人一墙之隔的地方,应宜声卧在盛满热水的浴桶里,似乎在闭目休憩,嘴角扬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整个人像是一株亭亭净植的莲花,却又散发着说不清的色气。   卧室与浴室之间的竹屏风被撤掉了,太女坐在不远处的床榻边,满眼迷恋地望着水中的人,仿佛在望着一场令人不愿醒来的美梦。   热气熏蒸得应宜声的嘴唇柔软绛红,他似乎想趴在这暖水里,一动不动的呆上一辈子。但太女心中显然是有心事的,踌躇几番后,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模样倒像是怕惊吓住谁似的:“主上,那宫异……可就在虎泽涧。”   应宜声舒服地转了个身,面上并无不悦之色:“所以呢?”   在众仙派前一向乖张难驯的太女,此时却如巧稚的家养小兽,口吻也是一派少女的天真:“您当初不是要杀他灭口吗?主上,虽然薄子墟之事并非您所为,但当年截杀宫异之事,您做得是那般漂亮干脆,若不是宫异命大……”   应宜声睁开了眼睛,一滴饱满的水珠从他的睫毛上滚落下来:“宫异死不死不重要。他天资不足,又愚蠢冒进,留他一条命也无所谓。”   太女的脸上露出了失望之色,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应宜声慵懒道:“不过他所爱之人,所珍视之人,一个个杀了便是。我想看看,一个丧门之星,是怎样孤独终老的。”   太女的眸间立刻射出了无尽的倾慕光华,眉开眼笑的模样倒有几分可爱:“主上,还有一事,策划蛇娘娘一事的魔道新主,好像出了些事情。”   应宜声并无意外之色:“我手上只有一片衔蝉奴的神魂,便足以吓得宫家假作灭门、堕入魔道,他们居然以为区区九霄变能拿下本尊,这般蠢钝如猪的家伙居然也能做魔道之主,背后怕是少不了我师父的筹谋规划。可惜,这步棋,他又下错了。”   太女痴迷地盯着应宜声的侧颜:“那……若是主上,又会如何筹谋呢?”   应宜声撩起些水来,淋漓的水光间,他的眼眸中也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看上去煞是柔软动人,就连口吻都变得俏皮起来:“……你相信吗,只需要一个梦,我就能让秦牧身败名裂。”   太女望着这个自信又恶毒、被众人追歼打杀的魔头,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言语,再难压抑心中的仰慕与激动,从床上跃起,几步奔上前,不管不顾地环住了应宜声的脖子,低低道:“主上,我……”   “滚。”   太女一怔,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就地跪下,不顾自己前胸已经湿成一片,湿衣贴肉,风光旖旎:“求主上恕罪,不该……我不该……”   应宜声的眉眼依旧弯着,看不出他是否在生气,就连他的尾音也是一如既往地带笑,仿佛刚才那句呵斥根本不出自于他口中:“……你离我远些。别挡到我的影子。” 第56章 掘墓   在床上半死不活地趴了三天有余, 确定走路时不会再条件反射地别腿捂腰后, 江循才一瘸一拐地和玉邈一道回了山阴村。   山阴村蛇娘娘之事的来龙去脉, 江循在趴窝的时候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不外乎又是魔道中人专为正道修仙者下的套子。   他们之所以只选择山阴村作为施害的对象,而不动仅距山阴村七八里之遥的山阳村, 恐怕是为了缩小范围,方便将前来调查的修士一网打尽。   但白白搭进去二十多条人命来为那“九霄变”献祭,江循想来总觉胸中气闷, 所以去山阴村的一路上, 玉邈都安慰地捏揉着他的手指,直到山阴村近在眼前时才放了开来。   乱雪就抱着膝盖坐在村边的大石头上, 眼巴巴地盯着远方,当看到广乘的影子时, 他琥珀色的眼睛乍然变得清亮无比,跳下石头就往剑势下落的地方跑去。   江循刚刚脚踏实地, 乱雪就扑挂在了他的怀里,修长结实的手臂把他抱了个圆儿,眸光中满是委屈:“……公子。”   乱雪本就和江循年岁相仿, 又随了异域血统, 生得身材修长高大,这么大一只往脖子上一挂,江循差点儿跪了,不过那幻境中的“乱雪”尸体还历历在目,现如今还能和他活生生地抱在一起, 江循已经心满意足。他用双手护住了乱雪的脖子,珍惜又谨慎地摸一摸,清晰地感觉到了颈下动脉的跳动和血液的流动,才彻底放松下来,安慰道:“没事儿,我受了点儿伤,才没及时来接你。”   乱雪一听“受伤”二字,就紧张地伸手在江循身上不住摸索,挠得江循发痒,止不住笑道:“乱雪乱雪,别动,已经好了。对不起啊,叫你担心了。”   乱雪这才放下心来,小狗似的蹭一蹭江循的脸,认真道:“公子,不要说,对不起。公子,从来不会对不起乱雪。”   江循失笑。这样庄重的表情出现在他一派无邪天真的脸上,有一种奇妙的喜感。   乱雪不是秦家家生的奴仆,也不是秦家的弟子。他是在秦秋九岁时,从渔阳秦氏的山下城镇中捡回来的。彼时灾年连绵,饥荒四起,乱雪应该就是从灾荒区一路讨饭出来的。他又饥又乏,又不懂渔阳城内乞讨要饭的规矩,被一群小乞丐狠了一揍。秦秋发现他时,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化了脓,高烧不退,形销骨立,只剩下一口气吊着。   秦家不收来历不明之人,秦秋也知道这点,只好去拜托自己的哥哥,也即那时候的秦牧。秦牧悄悄把乱雪留在了自己的书斋里,替他治病去伤,敷药喂饭,甚至亲手帮他把伤口里滋生的秽物挑出。乱雪也与原主天生亲厚,醒来之后便抱着原主不肯撒手,像是走失数年后好不容易找到家门的小孩儿。   乱雪毕竟是个痴愚儿,是胎里带来的不足,按理说秦家这样的世族大家是绝没有他的容身之地的,但乱雪的仙根灵性之强悍,就连秦道元都啧啧称奇。乱雪又是个纯洁的心性,进益反倒比一般修仙之人更快。因此在得到秦道元的首肯后,乱雪以秦家公子护卫的身份入了秦家的门籍。   秦秋捡到乱雪的那日,渔阳大雪纷飞,鹅毛般大小的雪花随狂风卷动,洋洋洒洒,飘飘荡荡,因此才为他起名“乱雪”。   也正因为此事,江循总有种怪怪的感觉。   《兽栖东山》里的秦牧,和真正的秦牧,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至少《兽栖东山》里那条人形自走泰迪犬,不会被交口称赞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更不会为一个小乞丐的命运这般殚精竭虑。   但是,“感觉”这回事虚无缥缈得很,江循也不能仅凭着感觉去判定什么,只能压下心头的一丝疑惑,继续摸着怀中毛茸茸的脑袋:“好了好了,我回来了。”   乱雪还没开口,江循就听玉邈在旁边冷冷地来了一句:“宫异呢?”   江循一个激灵,赶快撒开搂住乱雪脖子的手,乱雪也很快钻了出来,手还扯着江循的衣角,乖乖地答:“履冰,在帮人,纺线。”   ……啊?   话音刚落,宫异就从村口的一间小院里钻了出来,后面紧跟着两个约摸二十岁岁的小少妇,手里拎着半成的毛衣,正吃吃地笑个不停,显然是在调笑宫异,宫异哪里受过这个,一张白生生的脸臊得通红,双手上还一圈圈绕着刚理好的毛线,看着滑稽又有趣。   一眼瞥到乱雪时,宫异就像是逮到了什么救星:“你跑哪儿去了你!你……”   等看到江循和玉邈,宫异一怔,本能地想把自己的手往后藏,却发现在毛衣线的牵绊下藏无可藏,脸又红了几分,索性保持着这样的造型,气鼓鼓地往前走了几步:“你们!!半声招呼也不打就没了影子,害我跟乱雪好等!”   江循看着他把双手举着,往日里那副故作成熟冷淡的模样是一丝一毫也没有了,不觉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宫异炸毛:“笑什么笑!我……我在帮忙!我在帮人家的忙有什么可笑的!”   乱雪也在一边帮衬着做解说:“公子,履冰他其实,其实也很着急的。他有拿东西,祈福。那个东西……”   眼见着乱雪比比划划地把自己卖了个彻底,宫异就差急得跺脚了,而江循隔着老远,也看到了乱雪所说的、宫异用来“祈福”的东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铜钱,串在一条用灵力捻成的红绳上,明晃晃地挂在宫异的颈间。   如果江循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他在曜云门开学的典仪上,给宫异变魔术用的道具。   下一秒,宫异的反应就印证了江循的判断。   他手忙脚乱地把那枚红线串着的铜钱抬手扯下,藏在了自己手心里,扬声喊:“事情都了结了,走不走啊你们!”   他身后个子稍高的小少妇笑着说:“蛇娘娘走了,我们全村的日子也就好过了。知道公子穿不惯也不会穿咱们的衣服,可也得让我们把恩给谢了呀。”   宫异哪里有应付异性的经验,还没回头脸就成了一只熟番茄,声音都变得客气温柔起来:“那……那等会儿?等会儿我们再走?……喂,你们都死在那里干什么!过来帮忙啊!”   乱雪马上乖巧地奔了过去,江循也想过去,却被一只手扣入了一个怀抱里。   宫异因为羞愧难耐,已经转了回去,坐在院中的小凳上,有点拘谨地低着脑袋帮忙织衣,乱雪正背对着他们,因此没人看到玉邈的动作。   江循挣了一下,没能挣开。   望天三秒后,确定无人能注意到他们的举动,江循就嬉皮笑脸地转了回去,抬起膝盖从他两腿间蹭上去:“玉九,怎么,现在想来一发吗?”   随着他的动作,玉邈的身体不引人注意地一僵。   对于他的身体反应,江循简直是喜闻乐见。   这些天的相处下来,江循得意洋洋地发现这货明显是对自己食髓知味了,但情绪不到,江循根本起不来兴致,所以他看到玉邈这副想吃又吃不到的样子就觉得赏心悦目。   撩了他一下后,江循拔脚就要走,但还是被那人单手搂紧在怀里。   这下江循就有点尴尬了,在那怀抱里蹭动了两下:“喂,要被看到了!”   那只拦在他前胸的手准确地滑到了他下巴的位置,拧了拧:“我也想被那么抱一回。”   手又朝下挪到了江循的蕊珠位置,发力掐了一把。   江循龇牙咧嘴之际还不忘调笑:“吃乱雪的醋了?”   玉邈也不废话:“上来,抱我。”   江循也不等他有反应,回过脸来飞速在他腮边亲了一口,随即塞了个纸包在他怀里。   玉邈接住,那包得又密实又精致的油纸里透出了淡淡的蜂蜜香味,他的手也放了开来。得以解放的江循松了松筋骨,笑道:“昨天买的,忘记给你了。我问了跑堂,他说,方圆百里的甜点数这家做得最好吃。”   说着,他又得意地冲玉邈丢了个飞眼:“可别让别人看到了。玉家主嗜甜之事,应该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吧?”   玉邈将那油纸包融入自己的丹宫中贮藏好,迎面朝江循走来,江循心知,一转身他们就又各是世仇之子了,所以他背着手,直盯着玉邈的脸,想再看久一些。   玉邈倒是目不斜视,但在路过他身边时,他抬起手来,撸着江循的头发,朝后拗去。   江循被他撸得差点仰倒,但感觉不坏。   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整肃好面容,转过身去,手中的竹折扇一摇,又是一个潇洒俊逸的世家公子。   宫异说得没错,此事已然了结。在江循和玉邈离开后,宫异并乱雪一起循迹找到了虎泽涧下的山洞里,里面魔气森森,但却早已人去洞空,线索至此全然断绝,谁也不知道这些魔道中人为何会在这山野小镇设下此等毒辣的陷阱。   山阴村人自然是对江循一行人感恩戴德,被盛情款待了一番后,江循才得以回到渔阳秦氏找NPC交付任务。   刚入山门,江循就碰见了母亲杨瑛,还未按常规行礼,那端庄典雅的美妇人就殷切地扶住了江循的胳膊:“小牧,怎得过了这么久才回来?可担心死我了!”   江循嘴角的笑意有点儿僵,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腰胯,才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讲了出来:“抱歉让您担心了,事情有些复杂,所以延误了些时日。……父亲呢?这次的事件颇为蹊跷,我想同父亲谈谈。”   杨瑛却拉住了江循的衣袖,压低声音关切道:“小牧,不必去拜会你父亲了。从前两日起,你父亲就像中了邪似的闭门不出,乱发脾气,还罚小秋跪了五个时辰。”   江循:“……啊?为什么?”   杨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还不是因为那姓窦的,两日前,一大早起来就收到了那窦追的求亲帖子,你父亲发了好大的火。”说着,杨瑛也摇了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窦家算什么东西?怎么配肖想我秦家的女儿?那窦追近来伏魔降妖,上蹿下跳的,倒是为窦家挣了点声名,不过就这样的小门小户,我秦家还不看在眼里。……对了,小牧,殷家有位公子,名为殷无乾,我上次春会中瞧了瞧,也是位相貌堂堂的公子。你觉得他配小秋,如何?”   ……我觉得不如何。   江循无心再听下去了,他打算一会儿收拾停当后就去看看秦秋,免得她被罚后心里不痛快,又闷在小屋子里炼器炼到昏天黑地,没成想,他刚揖别杨瑛,一转身就碰上了浮山子。   面对自己的授业恩师,江循当然是礼数周到,作下一揖:“浮山子。”   浮山子竟是很勉强地应了一声,似是心中有事,随后便转朝向杨瑛:“夫人,家主可是宣召老朽了?”   杨瑛施施然行下一礼,便引着浮山子往正殿方向去了。   江循有些诧异,但也没细想,只道是有什么不能为自己所知的大事,便转身往自己的居所走去。   因此,他没能注意到,秦氏正殿四周,施了一层防护阵法,将正殿围得铁桶一般密不透风。   浮山子叩开正门,对那上位之人行下一个大礼。   秦道元的眼窝深陷,眼圈乌青,说话时两颊的咬肌微鼓,竟像是要把出口的字一个个咬碎了似的:“……墓挖开了?”   浮山子答:“挖开了。”   秦道元又问:“可调查清楚了?”   浮山子顿了顿,答:“清楚。一切都如家主梦中所见。”   秦道元的身子往后一仰,半晌不语。伴随着口角涌出的血沫,他狠狠吐出了两个字:“……畜生!” 第57章 身败名裂(一)   浮山子面生急切之色:“家主?还请家主珍重身体, 这秦家仍是您在主持, 您……”   话音未落, 秦道元手侧的杯盘被纷纷扫落在地,他的眼睛被大片大片的血丝烧得通红,怫然暴怒:“你做他先生多年, 怎么就没能看出来他的本相!”   浮山子本欲站起的身子立刻倒跪下去,把额头径直贴在地面,梳得规规矩矩的发里沁出热汗, 把额面与地接触的地方染上一片半圆的汗斑:“……在下知罪。”   浮山子与秦道元品貌相仿, 都是三十余岁的年纪,但秦道元心中清楚, 座下所跪之人已年逾三百,也曾做过自己的授业恩师, 在得道后一直游历在外,仅仅在秦牧秦秋满月的时候现身献礼。若不是自己爱子心切、亲口宣召他为秦牧传道授业, 他也不会千里迢迢地丢下修习重业赶回来。   现如今……   秦道元面上显出悲凉之色,背靠镶金刻玉的家主宝座,精气全散, 目光涣然:“罢了。罢了。”   浮山子仍不抬头与秦道元目光相接:“敢问家主, 要如何料理那畜生?”   秦道元咬死了牙关,盯着那跪拜在地、玄衣红裳的人,半晌才开口道:“你说他修为有异,是怎么回事?”   浮山子据实以答:“在下实难细说,因为那畜生在我面前从无显露, 只是我瞧着他一行一止都非凡品,在下只是凭经验而言——若要拿下他,并非易事。”   浮山子的判断让秦道元合上了眼睛,:“也就是说,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死掉,是很难的了。”   浮山子颔首:“……而且……恕在下直言,世人均知家主疼爱长子,若是他无端暴毙,家主要作何反应?是在世人面前装模作样,还是要追查到底?这两样,都不是上佳之策。”   秦道元吐尽肺里的最后一丝气,声音死死压在喉咙里,仿佛被人扼住咽部:“那么,我再等些时日。今年的晚春茶会,是我秦氏筹办吗?”   浮山子答了声“是”后,才抬起头来,眼见着座上人的表情变得扭曲可怖起来:“浮山子,那么此事便全权交与你了。”   浮山子把一声叹息压进了胸腔里,毅然下拜:“在下既是秦氏弟子,自然会为秦氏鞠躬尽瘁。死亦无悔。”   ……   为着晚春茶会之事,秦家上下都在忙碌,江循倒闲得很,于是陪着秦秋裁作新衣的事儿成了首要之务。   秦秋早就习惯了被父母莫名惩罚迁怒,此次兄长回来又毫发无损,她欢喜还来不及,伤心事儿便忘得七七八八了。高高兴兴地过了一月有余,晚春茶会当日的清晨,她穿好新制的衣裙在江循面前转圈圈:“哥哥,好看吗?”   江循撑着下巴坐在圈椅上,笑道:“当然,小秋穿什么都好看。”   秦秋兴奋得小脸通红,又转向了乱雪:“怎么样乱雪,好不好看?”   江循望一眼乱雪,他正满眼泛光地盯着秦秋看,被秦秋这么一问,他木讷又认真地点了头:“当然,小姐,穿什么都好看。”   秦秋哼了一声:“乱雪就知道跟哥哥学舌。”   乱雪立刻双颊通红地忙摆手,可也不知道怎么否定,只好缩在江循身后一脸委屈地不动弹了。   江循摸摸乱雪的头发,又懒懒地握住口打了个哈欠。   他这幅样子倒让秦秋呆了呆。   在她印象中,哥哥向来是个万事随心又温吞如水的性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性子渐渐变成了一种猫似的慵懒,一身玄红二色交替的华衣活似套在了一具没生骨头的躯体上,但很快,他就有了动作,那高挑修长的身子站起来,轻捷无声地走到了自己身前,摸摸自己的头发,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走吧。”   明明知道他在耍宝,秦秋还是忍不住乐:“怎么了哥哥,不高兴吗?”   江循背着手一本正经道:“又要把我妹妹给别人看,当然高兴不起来。”   秦秋正抿着嘴乐,江循就故作恍然大悟状,扭头对秦秋粲然一笑:“……都忘记了,小秋年纪也不小了,说不准也有一两个愿意给看的对象呢。”   秦秋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立刻羞恼地追打上去,一张粉面上泛着浅浅的红:“哥哥!你再胡说八道我便真的不理你了!”   江循本来已经奔逃出几米开外,闻言立即蹲地,委屈道:“小秋说她要不理我了。怎么办?”   看着秦秋忍俊不禁的模样,江循也由衷地笑起来。   秦氏家门里,小秋也只能在自己面前笑得这般开怀了。   说起来,上次茶会,宫异身体有恙,纪云霰也是有事缠身,没能来成,今日_是吉日,人也到得齐整,展乐宫玉秦殷六大仙派的直系子弟、家主少爷都聚齐了。   每逢春秋两季,六大仙派都会各自牵头,举办茶会,聚集众多中等仙派,或是崭露头角的小门派,权作欢愉放松。若哪个小仙派能有幸出席茶会,便算是得到了六大仙派的认可,绝对算得上荣耀的象征。   因此,在发送请柬时,看到窦追的名字,江循会心一笑。   近来,人人皆知窦家庶子窦追一心除妖正道,成果斐然,他灵根尚可,又很有那么点儿小聪明,短短一年时间便突破金丹中期。   在外历练半载,窦追公子的追秋剑声名远播,噪响一时。   起初江循听到他的剑名时,只想把他抓起来切片,可时间久了,他反倒对这个天资不够努力来凑的家伙有了那么一丁点儿的欣赏。   若是他想借此获得求娶小秋的机会的话,那倒不算坏,而且江循把秦秋本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她对窦追怕是也生了些懵懂的情愫。   但这仍然不妨碍江循把窦追定位成“拱我家白菜的猪”。   远远地绕开早早到访的窦追,江循直奔着一个紫檀色的背影而去。   左右乐礼也不在他身侧,江循就厚颜无耻地蹦起来一下跳上他的后背,双臂交叠缠着他的脖子:“枚妹,可有想你秦牧哥哥啊。”   展枚被这突袭搞得措手不及,待认清来者何人后,他便惯例地皱了眉:“秦牧,我比你大些,不许这般没大没小。”   自从和玉邈做了那些快活事情,江循就越发淫荡,他有意勾了勾展枚的侧颈,笑眯眯地问:“你哪里比我大些?”   展枚一本正经地:“年纪。比你大一个月。”   ……失误了,枚妹他压根儿听不懂。   江循正思考着要不要帮展枚在这方面启个蒙什么的,就听身后传来了一声性感撩人的浪笑:“……秦牧哥哥,可别欺负我枚弟哟。”   江循一回头,看到了三个微笑着的人。   展懿。乐礼。还有玉邈。   江循眼前一黑,立马心有戚戚焉地从展枚背上爬下来:“你们来了啊,坐坐坐。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啊。”   眼见着江循一阵风似的溜掉了,展懿咂咂嘴,对面色淡然的玉邈道:“……我怎么瞧秦牧也不像是性子冷淡的人啊。观清,你是做得不到位吧?”   玉邈望着江循狼狈的背影:“……很到位。”   展懿吹了声口哨,而乐礼接上了话:“观清,你们两个究竟做到哪一步了?”   玉邈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未到敦伦之时。”   乐礼托着下巴,思索片刻便温文道:“我前些日子又找到一本画集。你若有兴趣,等茶会散后我送与你。”   展懿闻言也起了兴趣,挤过来插嘴:“什么画集?可有我的份儿?”   乐礼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有。只是你的和观清的不一样。我还有三份手绘本,若有兴趣,茶会结束后我们再聊,你们尽可随便挑。”   展枚在一边听得纳罕:“什么画集?焉和你又有新的画作了吗?何时可以借我一观?”   乐礼微笑着抬手弹了弹展枚的额头:“好啊,你若想看,到时候我自会给你看的。”   捂着额头的展枚:“???”   正式的茶会在秦氏回明殿前的广场举行。一般情况下,在茶会东道主发过一番总结过去展望未来的言论后,大家便可以不再拘束,各自寻人谈天,现场多是融融和乐的气氛,今日也不会例外。   当然,江循也不例外地和玉邈没有任何交流。   他是主办茶会之人,只能坐在上位,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连个多余的眼神也不能分给“宿敌”,只好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台下诸人。   纪云霰不喜饮茶,因此她的桌案上放的是数十年的珍珠佳酿,她正一杯杯地饮酒,显然秦氏的酒于她而言还是淡了些。她身后不远处就坐着展懿,正盯着她的背影,目光平静而温柔,倒与平时的他大相径庭。   另一侧,窦追不知怎么搞的,居然缠上了展枚,把乐礼都挤到了一边去,与展枚切切察察地说个不休,那一张嘴跟加特林似的突突突就没停过,弄得展枚一愣一愣的。   玉邈,马赛克,马赛克,马赛克。   宫异就坐在玉邈旁边的桌案,捧着一小杯茶小口小口地啜饮,目光绝不往台上落,偏偏有道炽热的目光一直从台上投下来,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恨不得把他的衣裳都扒下来。   江循刚想提醒乱雪收敛点,就见身侧的秦道元准备起身,他立即起身,躬身迎送:“父亲,您这是……?”   秦道元对他露出了如往日一样和煦的笑颜:“我去更衣。”   秦道元离开,江循便放松了不少,举起杯子,远远地冲玉邈举了举。   玉邈瞄了他一眼,便转开眼睛,用杯子轻碰着嘴唇,舌头轻触了一下杯壁,在唇边留下了一道闪亮的水迹。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谁也不知道那个蒙面的玄衣男子是何时跳出来的。   他的身形迅疾如电如风,只几个抢步,就踏上了回明殿前的苍梧台,起手干净利落,一道雄浑的灵力朝江循面门劈来,江循硬是吃下了这一招,忍着胸腔里被扰乱的灵力流的冲击,眯着眼睛寻找着那人的踪迹。   接下来,一幕场景在江循眼眸中定格下来。   一柄浸染着肮脏魔气的剑,就这么没入了秦秋的肩头三寸,她新做的衣服被喷涌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魔气还在一寸寸向内,顺着她的伤口,蛆虫一般向内咬去。   ……一口黑色的血雾从她口中径直喷出。 第58章 身败名裂(二)   此事就发生在瞬息之间, 还未等哗然之声响起, 那人就抽身欲走, 如同一道缥缈的鬼影。   一声刺耳的利剑出鞘声响过后,一个暴怒的身影便持锋刃朝那黑影斩去,剑影极快, 只闻得一声刺耳啸响,苍梧台上碎石飞溅,又被澎湃的剑气削成更小的石尖, 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   窦追的眸色发红, 眼角几乎要沁出血来,金丹中期的灵力汹涌而出, 也有几分慑人气势,但来者居然半分不惧, 单手结出一个法阵,一掌推出, 窦追的身体饥渴如断翼之蝶,被冲得横飞出去,在空中就呛出一口鲜血来, 砰然落地时, 耳鼻处都有血淌出。   ……六大仙派的盛会,这家伙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来的?   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冲着苍梧台主位直奔而去,莫不是想谋害秦家家主秦道元?   诸多问题悬而难解,而更重要的是,若是放任此人从茶会上离开, 六大仙派都将颜面尽失!   玉邈人未动,广乘已然出鞘,他凌空飞起,抓住剑柄,转身便是数道挟裹着灵力的剑风,如罡般划过那黑影所立之地,交织的灵力网将回明殿前的一切阻拦之物绞成了渣滓。   那黑影也不敢贸然接下这一击,身形飞退,转眼间又被逼回了回明殿台阶下,但他丝毫没有停留,衣袂翻卷中,已经袭向了展枚。   展枚的苍黄剑乍然出鞘,正欲迎上,就听不远处的展懿断喝一声:“枚弟!让开!”   展枚自然不会让,他自小就没有在对敌之事上退让过,他也判断出,此人的修为怕是远超在场所有的人,即使是玉邈也与他差了一线,若是自己同他短兵相接,怕是会被他斩断胳膊。   ……但那又如何?!   展家之子炼此钢铁之躯,难道是为了御敌之时龟缩于后?   展枚一脚掀开面前的桌案,迎着那雄浑的灵力便冲了上去,没前进几步,那狂烈的灵力潮涌就撕碎了他的衣襟,逼得他睁不开眼睛,浑身坚硬的骨骼关节也开始嘎吱闷响,像是机械齿轮故障前的警示音。   这样恐怖的压迫感只持续了几秒,几秒钟之后,一声脆亮的金铁交加声,在展枚身前传来。   在他眼前飞舞的,是展氏的紫檀色长袍。   展懿向来不喜欢好好穿衣服,一身规规矩矩色泽庄重的展氏常服常常硬生生被他穿出勾栏院公子哥儿的风韵,此刻也不例外。在交碰的灵力对流间,他的半副肩膀都露了出来,里面不出意外地什么也没穿。   展懿手中的子午剑被迎面而来的灵力迫得铮铮作响,他点了胸前的几处灵穴,将浑身的灵力爆炸般地输送出来,竟一时与黑影形成了对抗之势!   这完全是自损之招,来人也未曾料到展懿一上来便如此决绝,一时间竟不能前进分毫,只能将脚尖轻轻往前一点,一个鹞翻,轻而易举地撤离了灵力的对撞圈。   展懿自然是承不住这般积淀深厚的灵力,对方一撤,他周身散去的灵力便如云雾般溃散开来,透支至极的他,脸色已是青紫交加,单膝跪地喘息不止,展枚面色发白,上前握住了展懿冰冷的手掌:“兄长!兄长你……”   展懿平素轻佻的脸上满溢着骇人的杀气,他毫无形象地往身侧吐了一口血,低声道:“……离我弟弟远点。”   刚刚脱离与展懿的缠斗,那黑影身后悄无声息地卷来了一线寒光,黑影却像是早有防备,用手中的魔剑一卷一绕,便止住了寒光的去势,谁料那寒光上乍然冒起了燎人的火光,灼气扑面,四周更是风烟大作。   纪云霰的五行鞭“指天”,被纪云霰用源源不断的灵力灌注入内,仙光流转,谁想那人竟果断弃了魔剑,纵身便要飞走,前来阻拦的秦氏弟子根本架不住那压倒性的灵力,像秋风吹枯叶般被卷倒了一大片。   “来者何人”、“大胆”、“放肆”的呵斥响成一团,但那漫身席卷着灵力潮涌的怪人,当真是无人能阻拦得了!   眼见着那漆黑的身影即将离开广场,站在上位、刚替秦秋止住体内魔气流窜的江循,对着那片背影伸出了手。   一直在留意着江循举动的玉邈脸色一变:“等……”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一片喧乱中。   而在这片喧乱声中,江循的声音同他的表情一样漠然:“站住。”   随着他的声音,那黑影便被定在了地面之上,竟无法再前进分毫。   人群静默了下来。人人都发现了那个更强大的灵力来源。   江循立在高台上,束发的发圈被从体内迸发而出的汹涌灵力瞬间冲断,如墨的长发与回明殿的玄色匾额相融在一起,红色衣裳极尽妖冶,他宛如一支盛放的红莲,在昏暗的天色下烈烈地吐出花蕊。   是的,天色整个昏暗了下来,滚滚的流云以不正常的速度涌满天际,不消几个眨眼,黑夜便到来了。   江循以往总是费尽心思地掩饰自己的修为,所以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灵力已经进阶到了怎样的地步。即使是在山阴村折断阵眼蛇头时,他也没有像这般倾尽全力。   所以,那陡然暗下来的天色和天边升起的一轮明月,让在场诸人看向江循的眼光,从刚才的钦慕、欣赏和惊叹,转变向了另一个极端。就连跌坐在座位上,难受得牙关咯咯颤抖的秦秋也变了颜色,愣愣地盯着江循,仿佛从未见过他一般。   展枚托着展懿的肩膀,望着台上眸色凛冽的江循,暗暗咬牙。   很快,移星换日,天色重归明亮,江循对着那黑影冷声道:“……跪下。”   那轰然的一跪,震碎了方圆数十块砖石。   江循一步步迈下了阶梯,眼睛直直地盯着黑影的背部,目光中腾绕着难忍的恨怒,手指只一攥一收,那黑影的肩膀就以一个正常情况下不可能达到的角度向后扭曲了90度。   江循再往前一步,那人便再也忍受不住地嘶哑痛吼出声。   他的双腿膝盖以下的骨头,统统化成了粉末,融在了血肉里。   路过躺在地上还没爬起来的窦追身边时,江循瞄了窦追一眼,那半死不活的家伙立即双手抱肩缩成了一团,看向他的眼神满是兢惧。   江循刚把视线正回来,眼角的余光就扫到了玉邈。   他望向自己的眼神似有怒意,手掌压在广乘剑柄上,已经微微变形。   只在江循分神的一瞬间,谁也没想到,已经被制服的黑影又有了动作。   一道饱满的灵力照着江循面门劈来,透明的灵力把空气齐刷刷割了开来,灵力波纹清晰可见,那蓬勃的煞气,比之前的任何一道都要可怖。   若是江循不挡这下,就算不死也是残废!   在众目睽睽之下,江循抬起了左手,一线灵力从指间流泻而出,仿佛一条微不足道又纤细的绳子,与那黑影的丰沛灵力交缠在了一处。   江循像是玩闹一样将左手在空气中打着转,调动着灵力线一圈圈缠绕上那勃然的灵力,就像是在用细线捆绑一头大象,耐心又细致,待到时机成熟,那股灵力已经奔袭到眼前时,江循才轻轻地将指尖一根根收入掌中,猛然一握。   一头大象,被层层叠叠的细线拉得轰然倒塌。   而真正与那精纯灵力融为一体的时候,江循的面色才真正变了。   他对这股灵力太过熟悉了!   尽管之前黑影极力加以掩饰,但与黑影的灵力相碰时,江循才得以辨认出来他的真实身份:“浮山……”   未等他喃喃自语完毕,那被绑缚的大象就狂暴地挣扎起来,丝丝外泄的恐怖灵力,把江循的脸颊上擦出了数道血痕,而浮山子的灵力也和自己的灵力融为了一体,纠缠,翻滚,至死方休。   若是江循此刻撤回灵力,将会把浮山子的灵力尽数引到自己身上!   若他不撤回,浮山子顷刻间就会被自己的灵力撕成碎片!   怎么会?怎么会是浮山子?   万千个疑虑涌上心头,冲得他眼前发花,但几乎没有犹豫地,江循中断了灵力的攻击。   呼啸的灵力,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江循的胸口!   肋骨粉碎的声音从体内径直传到耳腔,在秦秋的惊叫声中,江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耳朵紧贴着地面,他听到了自己没有肋骨阻隔的心跳声,听到了肋骨快速生长的声音,听到了纷乱的脚步声以及渐渐喧嚣起来的窃窃私语,他双手指甲嵌入了广场玉砖的缝隙间,想要爬起身来:“先生……”   话到此便戛然而止。   一柄剑洞穿了江循的肩膀,剑尖直接钉死在了砖缝间,仍在发出微微的蜂鸣。   江循怔了怔,扭头看向了那柄往下滴血的佩剑。   ……好眼熟。   一身华衣的江循再次往前扑倒,伤口摩擦过那贯穿他肩部血肉的剑身,轰然倒地,在那流光阵阵的灵剑上留下一道刺眼的血痕。   秦道元出现在回明殿上位,他木然地扫视了一圈广场上再度寂静下来的人群,又瞟了一眼倒在座位上、一脸骇然的秦秋,远望着跪在广场上、已经双腿残废的浮山子,最后,才将目光对准了江循。   他对着江循的身体猛然掷下空荡荡的剑鞘,恨声道:“……冒充我爱子秦牧,害他死无全尸……孽徒江循!你好大的胆子!” 第59章 真实身份(一)   太久没有被人叫过这个名字, 江循甚至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是在喊自己。   江循……孽徒江循, 为什么这个世界里会有人知道自己的真名, 为……   在剧烈的疼痛中,他的视线前似有蚊影交错,但他在茫然转头的时候, 确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周围人惊骇的目光。   来自玉邈,来自展枚,来自浑身发抖的宫异。   他根本来不及多想, 磨人的疼痛就夺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戳入他肩膀的剑身颤抖起来,团团簇拥生长的血肉把秦道元的剑从他狼藉的创口处推了出去, 但秦道元的“上邪”剑上附有倒钩,遇血则出, 现在,这些蛇牙一样倒钩统统钩在了江循的体内, 剑刃每往外移一寸,被重新割裂开来的肌理都疼得江循刻骨铭心。   叮当。   那柄剑自行从他的伤口中被挤出,落在地面上, 发出微微的铮鸣声, 那拳头大小的血洞迅速收拢,生长出嫩肉和白皙的皮肤,数秒后,创口处的皮肤颜色已和周围完好的皮肤一般无异。   嘈杂,喧嚣, 窃窃私语,像是潮水,又像是魔道的咒术,在江循耳朵里打转。   他半屈着身匍匐在地上,双拳攥紧。   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后,他抓住了唯一可能的知情人。   伸手紧握住自己手腕时,江循感觉肺部灼痛,仿佛每吐一个字,从肺部挤出的都是滚热的岩浆,烧得他脸色煞白:“阿牧,怎么回事?……阿牧!”   什么情况?他不是穿越到《兽栖东山》的泰迪精秦牧身上了吗?   怎么……听秦道元的意思,原主竟早就被取而代之了?   可为什么是“江循”?为什么那么凑巧……与自己同名同姓?   半晌后,右手传来了一个低弱的声音,低弱到像是一句梦呓:“小循,对不起。”   江循张了张口,那个从进入这个世界时便影影绰绰存在的猜想,现在已经露出了它狰狞的面目:“你是……秦牧?”   江循之前一直把这想法压在心里,因为他觉得这不可能。   自己明明是占了秦牧的身体,秦牧怎么可能一点反应也没有,还甘愿成为自己的系……?   ……系统……   好像从一开始起,阿牧就没说过他是自己的系统。   和江循在现世读过的那些小说都不一样,阿牧作为系统,没有积分,没有任务,没有稀奇古怪的攻略指南,有的,只是江循进入这个世界之初,那句“只要好好活下去,一切都会好的”。   种种古怪之处涌上了江循心头,逼得他呼吸困难,他的左手五指深深地陷入了自己右臂的皮肤中:“阿牧!说话!”   阿牧没有回应江循的话,但江循隐约听到了他绝望的饮泣声:“父亲,不是的……”   半梦半醒间,一双有些粗糙的手慌乱地把江循翻了过来,紧接着便是两颗硕大滚烫的泪珠啪啪打在他的脸颊上,烫得江循稍稍恢复了些意识,睁大眼睛望向眼前的人。   ……乱雪。   耳边幻觉的蜂鸣渐渐褪去,现实中,广场上一片鸦雀无声。   他听到秦道元在回明殿前一字一顿地做出宣告,每一句尾音都带着哭腔,像是痛极时的病人发出的哀鸣:“诸位,此事本是我秦家家丑。可无奈此子罪大恶极,顶替的又是我爱子秦牧的名号,招摇撞骗,将各大仙派都蒙在鼓里,秦某若是不将其真实身份公之于众,爱子的冤仇便难以昭雪!”   说罢,他一指地面上狼狈不堪的江循,怒声道:“这个畜生,原是我秦氏门徒,六岁时我秦氏从妖魔口中将他救出生天,见他颇有灵性,便收他为我秦家门徒,侍候我儿秦牧左右。谁想这畜生恩将仇报,竟然在那魔头应宜声来袭时,将我儿推出去送死,自己却趁机冒领秦家公子身份,李代桃僵,取而代之!”   这一个个字就像是雷霆一样砸入江循脑仁中,让他又懵又痛,又百思不得其解。   ……“推出去送死”?也就是说,秦牧的本体已死?自己穿的,根本不是秦牧的身体?   还有,什么“李代桃僵”,说来简单。两个毫无血缘的人,就算长得再相似,生身父母怎会分不清两者之间的区别?   然而,江循把目光转向人群后,却发现,除了几个小门小派一脸茫然外,其他五大仙派,俱是沉默不语,似乎对此并无异议。   右臂中的阿牧却比江循痛上百倍,反复辩解:“不是这样的!父亲!……小循是受我所托,是我逼他的!是我逼他做您的儿子……”   除了江循,没有人能听到他徒劳的哭泣与申辩。   上方的秦道元已经把一口牙龈咬出了血,周身簌簌颤抖不止:“亏得我儿向我夜间托梦,我才得知我儿当年是含冤而死的事实!诸位请看!那妖邪体质特异,受伤即能即刻愈合,与我儿秦牧截然不同!”   说到这里,他单手指向地上的江循,怒道:“当年,我与我妻子杨瑛,都以为死去的是我儿的小厮江循,好生安葬了他。前些日子,我被我儿托梦后,便日夜坐卧不宁。本来想着不能惊扰死者,但无奈我秦道元,一生只得这一名爱子,不调查清楚,实难心安,因此才叫浮山子挖开那墓穴,发现里面已然是骸骨森森!江循,你万箭难伤,百毒不侵,若当年死去的当真是你,你的尸身也该不腐不化才是!今日看来,你用心竟是如此歹毒,让我秦家唯一的子嗣难入祖坟!让他孤零零地睡在秦家下级弟子的墓穴里!你的心肠简直毒如蛇蝎,简直——”   说到此处,秦道元的眼眶中有泪光闪出。   一侧,秦秋的目光已经空洞了,她挣扎起身,望着底下跪伏着的江循,小幅度摇了摇头,小嘴微张着,泪水滚珠儿似的下落:“不……呜……哥哥……”   江循张口想要辩解,却吐出了一口血来,丝丝缕缕的鲜血融入砖缝间,颜色逐渐变暗。   秦道元再难出声,闭上双眼,疲倦的神色从眼底透出:“畜生!如今天道轮回,你也该领受罪责了!”他的宽袍就势一挥,“秦氏诸弟子,把这妖邪给我拿下!”   此时,浮山子已然昏厥,被人拖了下去,众位秦家弟子们闻听此令,眼中一派茫然,他们呆呆地望着广场中央那个倒伏的、身着华衣的青年,一时间面面相觑,无人动手。   秦道元等得不耐烦,眉心一皱:“你们在等什么!”   那围绕在广场四周守戍的弟子们刚将包围圈收缩了一步,就听得一道刺耳的利剑出鞘之声。   乱雪单膝跪地,手握“青鸾”,眸光中燃烧着一簇火苗:“……你们,滚!不许过来!”   秦道元料想不到乱雪竟会这般当众护主,气得眉毛倒竖,拍案大怒:“畜生!畜生!别忘了当初是谁允你入秦家门的!”   乱雪的琥珀色眼眸直盯着秦道元,咬着牙一字一字道:“过来,不管是谁,杀。”   江循想抬手抓住乱雪的衣襟,可是刚才的灵力对撞,不仅让他身受重伤,也让他一时无法调集自己的灵气,骨酸筋软,就连爬都爬不起来。   秦道元气得倒仰:“好!好!一个两个都生了反骨了!”   展枚霍然起身,绕过倾覆的书案,单膝跪在了江循身侧,身后的展家主硬是没能拉住他:“秦家主,请听我一言,此事太过蹊跷,不如听听秦……江循他本人的话。我与他同窗四年,知晓他不是狡诈阴险的性情,还请秦家主当众问问他当年为何要顶替秦牧,问过情由后,再行定夺!”   秦道元冷笑一声:“我秦家待他不薄,他却恩将仇报,事情如此清楚,还有什么可问的?”   一侧的展懿仍旧是衣冠不整的样子,他取过一盏茶,压下自己口腔内的血腥气,讽道:“所以,秦家家主为试探他的本事,就拿自己的女儿做诱饵;为了耗损他的灵力,不惜拿他的授业恩师来做靶子。秦家主,你待人真是不薄啊。”   展家主喝道:“汝成!闭嘴!”   展懿瞄了自己父亲一眼,自顾自说话:“……再说,当年江循和秦牧之事,六大仙派谁人不知,若不是你爱子心切,怕秦家与魔道结仇后,魔道之人会对你的儿子下手,于是下毒手把江循洗骨伐髓,做成秦牧的影子,也不会有如今之事!”   说完,他挑了挑嘴角,对自己目瞪口呆的父亲一举杯:“说完了,我闭嘴。”   趴在地上的江循动了动手指。   “……你把那江循洗骨伐髓,做成秦牧的模样……”   ……自己穿来的这副身体,是这个世界的江循。   他本是秦家大公子秦牧的小厮,因为秦家家主的一己私欲,把自己做成了秦牧的模样。而在一次事故中,秦牧身亡,自己接替了他的世家公子之位,而秦牧本人的一缕魂魄,也寄生在了自己手臂之中……   这就是《兽栖东山》中遗失的几页吗?   这就是……原主真正被追杀的缘由吗?   秦秋却像是从展懿的话中得到了什么提示一般,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扑过去抓住了秦道元的袍角:“父亲,不可能的!哥哥的右手手腕上有一枚朱砂红痣!那颗红痣循哥是没有的!哥哥……哥哥有那颗痣!有的!我亲眼见过不止一次!当年循哥的尸体我也是看着下葬的,循哥的手腕上……”   秦道元心情烦躁,闻言更是火上浇油,一脚掀开了秦秋:“蠢货!这只手根本不是他的!浮山子查过你兄长的遗骸,他右手有被齐腕剁下的痕迹!腕骨与臂骨根本连接不上!是这个畜生斩了自己的右腕,与你兄长的右腕交换了!你兄长已经死了!是被他害死的!”   江循的脑袋昏昏然响作了一团,意识中,只有自己当初穿来时阿牧的那句话:“……我在你的右手。”   他唯一残留的只有听觉,他听到了殷无堂断断续续的“请秦家主再行审问”的请求,听到了乐礼的“此事不能如此莽撞定罪”,听到了纪云霰的“秦家主若要当众定罪,也该让他当众陈情才是”,嗡嗡营营响成一片,越发不真切起来。   不远处的宫异攥了攥荷包,想起了那日曜云门开学之时,走到自己面前、从自己耳边变出那枚铜钱后,笑得灿烂如花的少年,正准备起身,他的身侧就立起了一个琉璃色的身影。   随着那个身影的起立,宫异慌了神儿,连忙伸手去抓他,小声道:“观清!秦……江循跟你有仇,可这个时候生死攸关,不能落井下石!”   玉邈瞟了他一眼,便径直朝前走去,一步步走到了江循的身侧。   ……一切都回到了江循刚进入这个世界的起点。   玉家的九公子逃出酒会,在花园里捡到了因为中毒而变回原形的江循。   现在,玉家的家主,捡到了被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的江循。   江循听到玉邈的口吻,如往日一样的平静而坚决:“秦家主,这个人,我玉家保了。” 第60章 真实身份(二)   这是江循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随着这句话尾音一落, 江循从刚才起绷紧的神经彻底断裂开来, 海洋似的疲惫感一瞬间冲上了他的天灵盖, 把他的意识彻底冲淡至虚无。   他是被一阵争吵声惊醒的,刚刚苏醒时,太阳穴像是有电钻钻着似的疼, 江循蜷着身子,捏紧被角,在满是沉香淡淡气息的枕褥间有点烦躁地翻了个身。   江循身在卧房, 从主室那边传来的争吵声愈加清晰, 江循也是听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那个有点少年气的嗓音属于谁:“……七哥你怎么也陪他一起发疯!我玉秦两家是有世仇, 可老死不相往来也就罢了,你把这人带回东山, 是要同秦家彻底撕破面皮吗!”   东山……   江循这才意识到,从刚才起袅绕在身边的熟悉气息属于谁, 强烈的安全感让他往被子里蜷得更紧了,从太阳穴处传来的闷痛也更加清晰磨人。   外面传来了玉邈淡然的声音:“玉氏门规,禁高声, 禁喧闹。”   玉逄立刻压低了些嗓音, 但语气变得急切起来:“是,小九,你是家主,但你别忘了我也是八哥!我若是不管,你……”   玉邈:“我再说一遍, 禁高声,禁喧哗。他正在休息。”   玉逄:“……艹。”   玉邈:“注意言辞。”   成功噎得玉逄哑火后,一个江循听来略耳生的声音开了口:“家主做得有理。秦氏多奇宝异器,也擅长制作刑具,相传秦氏拢共有一千一百八十五件刑具,若是上了秦……江公子的身,恐怕他就真的走不出渔阳山了。”   ……该不会是那个锯了嘴儿的闷葫芦吧?玉邈的七哥玉迁?   ……他居然会说话?   在江循的记忆里,这家伙顶着一张古井无波修炼成佛的脸,何止是不苟言笑,简直是死水无澜,除了和玉逄还有点儿话说之外,简直是一个行走的冷漠.jpg表情包。大家还以“谁能让玉迁开口说话”打过赌,秦秋擅长阵法,便做了个复杂的阵法把玉迁困在了里面,要他说一句话才放他出来,玉迁和她僵持了大概一天左右,最终以秦秋的耐心告罄而告终。   一想到秦秋,悲凉的感觉从江循心脏里一寸寸扩散出来,他转头看向半启的轩窗外,现在已是暮色四合的时候,落日余晖就像江循小时候收集过的五彩糖纸,色泽暗淡地映在窗棂上。   阿牧,或者现在应该叫做秦牧,怯怯地开了口:“小循……对不起……”   江循有太多问题要问,可是到了嘴边,只化作浓浓的疲惫感,牵制住他的唇齿,只容得他吐出几个精疲力竭的字眼:“……让我想想。”   其实江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想些什么,他只是望着窗外流转的光影发愣。在木质的窗棂上,粼粼的霞光一格一格地向西移动而去,让江循恍然间觉得自己像坐在一辆开往远方的列车上,不知道终点,不知道方向。   他连什么时候有人进来了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只温暖的手分开了他浓密的额发,径直压在了自己的前额上。   江循马上闭眼装死。   那只手用了些力气,把他的脑袋拨弄了个来回:“江循?嗯?”   江循忍着头疼,睁开了一只眼睛,睫毛却碰上了一个温软湿润的东西。   玉邈俯下身来,亲吻了自己的眼睛:“放鹤阁。这里是我的地方,你安心住下便是。”   江循的手架上了他的肩膀,却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只掐着他的锁骨,低声重复着玉逄对他的评价:“……你疯了。”   玉邈在床边坐下,手掌按在江循的手背上,一把抓紧,微微发力捏在手心:“那又怎么样?”他就这样握着江循的左手,和衣在他身侧躺下,“再者说,发疯的也并非我一人。”   江循盯着他的眼睛看,而在接触到江循的视线后,玉邈捏着他的五指,凑到唇边暧昧地落下一吻,像是在试探眼前的宝贝是否当真属于自己:“展枚和展懿帮忙挡了秦家主,乐礼启用了他的画阵,我才能带你和乱雪回来。”   江循闻言急忙翻了个身,牵扯到了剧痛的头也顾不得了:“他们怎样?”   玉邈道:“展家主说要把两个儿子带回去严加管教。乐礼现如今已是乐家的代理家主,自然无人约束。”   江循忍不住皱眉,头又一抽一抽地疼起来,他把脑袋勾下来,抵在玉邈的胸口,闷闷问:“乱雪怎么也跟来了?”   玉邈反问:“他当众那般袒护你,你让他还如何留在秦家?”   见江循不再发问,玉邈便抓住了江循的肩膀:“……如果没有别的问题的话,跟我解释一下当年秦牧的事情。”   江循的头疼得要炸了,像是有电扇的叶片不住绞动着他的脑浆,他只能咬着牙勉强应付:“……我……不记得。”   玉邈当然不会相信:“这种时候你不要撒谎。”   江循是真疼得直不起腰来了,竭力把脑袋往玉邈怀里扎:“……玉九,我头疼。”   玉邈还是不相信,要把他从自己怀里抓出来,可玉邈刚刚一碰到他的脑后,江循的眼前就炸开了斑斑的光影,疼痛在光影之后姗姗来迟,他脸颊上的咬肌鼓出了一圈,在咬得牙齿出血后,他终于松开了牙关。   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失去意识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着打颤辗转了,抱着脑袋蜷作一团,一声声痛苦的惨叫仿佛要把肺呕吐出来,玉邈在发觉情况不对后,慌乱地试图将灵力输入他的体内,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但他的身体却成了一个破损的容器,任何灵气还未能在他停留片刻便逸散出去。   他惶急地扣着江循的背部,声音都在打颤:“江循!江循!”   江循在死去活来中被煎熬得迷迷糊糊,眼前的光影缭乱缤纷,但渐渐地,那道光影不再流动,一个人形在他眼前缓缓浮现,周围的景象也逐渐重归清晰,一应陈设与放鹤阁无异,但玉邈却不在这里。   这更像是一个同放鹤阁一样的……平行空间?   江循的头痛感渐次退去,竭力想要借着渐暗的暮色看清那导致自己头痛的罪魁祸首,而那人也无意卖关子,少顷之后,江循便看了个分明。   一个身着玉氏琉璃白衣的人,背着手苦笑着望向自己:“……真不想看见你啊,混蛋。”   江循睁大了眼睛,登登登倒退了数步,直到腰撞到窗户旁的陈列架才刹住脚步。   ——那人形,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或者说,也顶着一张秦牧的脸。   ……然而,他的口吻、声线都和他右手中的阿牧不相同,若硬要说他和谁相似的话……   眼前人挠了挠耳朵,笑道:“不怪你,以前被传送到此处的时候,我也受惊不轻,还蹲下抱头了呢。”   ——他的声音,他的口吻,他有点轻佻的遣词造句,都和江循本人一模一样。   江循盯着他看了很久,而那人也大大方方地看回来:“想问我是谁?”   经历过最初的震愕,江循暗暗调动灵力,想要冲破这个幻境,可当隐形的灵力流碰撞到幻境空间的外壁后,江循的脸色骤然变白。   每个修士的灵力都有自己的使用特点和技巧,在回明殿前,江循与浮山子一交手便知道来者是谁,凭靠的就是他同浮山子在曜云门中朝夕相处的四年光阴。   然而,构筑起眼前这个平行空间的灵力,竟然来源于自己?!   江循见那与自己相貌别无二致的人,心里起毛,好容易才止下拔腿就跑的冲动,问:“你是何人?”   那人似乎因为吓着江循而蛮不好意思地搔了搔侧脸:“抱歉,我不是人。我是上一个你留下的‘引路魂’。”   “引路魂”,江循曾在古书上读到过,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小技巧,举个例子,若是某个修士要进入一片森林,害怕迷路,就可以在各个地方留下“引路魂”,在迷路后,就可以顺着“引路魂”回到原处。若是修士灵力强盛的话,“引路魂”还能具备自己的神识,化作人形,替修士探访寻路,可算得上是牲畜无害的灵术了。   所以,江循更在意他话中的内容:“上一个‘我’?”   引路魂有点拘谨地笑:“这件事……说来话长了些。”   江循觉得心背燥热,越来越不好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腾起来:“长话短说。”   引路魂双手背在身后,望着江循的眼神里,有着江循看不懂的同情和怜惜,看得他心中发慌,索性自己发问:“你刚才说,你不想看见我,是何意?”   引路魂偏不作答,反倒问了江循一个问题:“你也是看了《兽栖东山》被传送进来的吧?你当它是什么?一部小说?”   江循:“……不然呢?”   引路魂踱了两步,距离江循更近了些:“现在,你应该是刚从渔阳来到东山。你被秦道元当众揭发了身份。你也知道,现在你穿入的这具身体,并非是《兽栖东山》中所指的秦牧,而是秦牧的小厮江循。你有无数的问题想问,譬如,为什么这个世界中真的存在江循这个人?为什么你与他同名同姓?为什么你偏巧穿入他的身体……还有,为什么《兽栖东山》对你的描述,与你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认知存在极大的偏差?”   既然话都被引路魂说了,江循索性只点点头便罢。   引路魂缓步走近,把双手放在了江循耳边,轻声道:“我让你看看,《兽栖东山》本来的模样。”   江循直觉来人并无恶意,但也不敢随便让他欺近,正准备往后退,就听那人接着道:“我让你看的,是我们第一世的故事。”   江循止住了倒退的步子:“……什么叫‘第一世’?‘我们’是什么意思?”   引路魂手中燃起了一旋灵光,渐渐地,那光团越来越大,温润如水的光泽覆盖了江循的全部视野,耳边引路魂的声音仿若幻梦:“你是穿越到《兽栖东山》来的,第一百三十二世的江循。我,是第一百三十一世的江循留下的引路魂。” 第61章 回忆之人(一)   十室九空, 漫漫茅草间隐约可见苍白的尸骨, 偶有寒鸦降落, 撕去骨殖上残余的血肉,尖尖的长喙掏尽骨腔里的最后一丝骨髓后,它们才不满地啸叫一声, 振翅飞起,落下一两根漆黑的羽毛。   官道一辆朴素的马车边,一个六岁的男孩儿扯着马缰, 与那上面满脸麻子的男子讨价还价:“一碗粟米太少了些, 一碗半可好?我的小妹妹病得厉害,她只想吃一碗稀粥。”   麻子男疑惑地打量着那相貌清秀、卖相上佳的稚童, 心中起意,马车上的干粮袋也不缺这一碗半碗的粟米, 可也不敢轻易买下:“你这红枫村正闹着瘟疫,若是你身上带病, 染了我这一马车的货可怎么好?”   提到“瘟疫”二字,稚童的眸色黯淡了一瞬,但他却像是清楚眼前的生意人最不喜垂头丧气臊眉耷眼, 强行挤出了个笑脸来, 很自信地拍拍胸脯:“近来瘟疫的确横行,这瘟疫毒得很,若是沾染上,一日便会病发,浑身挛缩, 不消一日半便会浑身腐化而死,发作时间特别短。我用我自己换这一碗半粟米,随后就随你们上路,我先不进你们的马车,你们绑着我也好,让我跟在马车后面。过了一日半,我若无发病迹象,你们再容我进马车可好?”   见这孩子虽年幼,一双黑瞳却顾盼生辉,讲话也算得上有条有理,麻脸男心中喜欢,也就松了口:“好罢。”他掉头冲马车里喊道,“二子,来生意了!有个小崽子说要用自己换粮食!”   马车帘子一挑,钻出来了个粉面的后生,小孩儿循着那敞开的帘子看进去,发现那不算宽敞的马车里竟然挤了不下五个大大小小的孩子。   他心里有了数,马上乖觉地一弯腰:“老板好!老板发财!”   小白脸和麻脸男对视一眼,麻脸男嘿嘿一笑:“挺好的,卖相好,嘴甜,还是个便宜货,卖到哪儿都不吃亏。”   小白脸还有点儿犹豫:“万一带病呢?听人说这红枫村闹了一个月的瘟疫了。要不是这儿离龙云镇近点儿,鬼才走这条道儿呢。”   麻脸男呸地一口吐掉了口里的枯草:“你缺那一碗半碗的嚼谷?就算人半道上死了也亏不了多少。哪次运货不死一个两个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小白脸被骂得悻悻然摸摸后脑勺,折回了车厢里,小孩儿反应很快,立刻把前襟上的污渍抹干净,抖开,朝着马车方向,殷殷等着。   少顷,车里伸出一只中号的缺了角的白瓷碗,舀了平平的一碗米,平得像是一碗水,这碗米流入孩子的衣襟后,碗缩了回去,再探出来,就是那所谓的半碗米,少得吓人,也就是堪堪填平碗底的程度。   孩子还没来得及阻止,那半碗米就汇入了他盛米的衣襟中。   小白脸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懒懒道:“帐付清了。”   孩子倒是干脆,果断跪在了地上,张开衣襟道:“老板可怜可怜吧。”   麻脸男瞪了一眼小白脸,小白脸才不甘不愿地转回去,又舀了小半碗粟米,随便往地上一泼,小家伙也不恼,撑着衣襟一粒粒捡起,口中不住称谢:“谢谢老板!等我把这米送给我祖母,我就跟你们一起走!”   闻言,麻脸男便转头对小白脸道:“跟他去一趟。”   小白脸睁大眼睛,刚想抗议,就被麻脸男一脚踹上了小腿,比着口型怒道:“他跑了怎么办?盯着!”   小白脸无奈,只得随着那得了米后一脸欢喜的孩子进了红枫村。   红枫村内的景象让他吃了一惊,弥漫着死气的村落里满是乌鸦嘶哑的惨叫,几乎每一户的门口都打着白幡,随着风动偶尔拂动几下,发出唰啦唰啦的纸片摩擦声,害得人牙瘆心冷。   小白脸走得心惊胆战,但小男孩却是对这一切早就司空见惯的模样,一路兜着粟米,在村中七拐八绕,进了一家古旧老朽的院子。   院内有一片小菜畦,里面毫无绿意,入目尽数都是腐烂的黄与黑,有几只绿头蝇绕着腐化的菜心营营飞旋,男孩穿越院子的跑动声把它们尽数惊飞。   小白脸生怕这上好的货物跑丢,可又实在受不住满村的腐朽枯烂的恶心气息,只得捏着鼻子靠近了那黑洞洞的门,还没走近,那小子就脱兔似的从里面窜了出来,哧溜一声躲在了小白脸身后,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妇举着笤帚把冲了出来,一见院中的陌生人,也知晓大局已定,往台阶上一坐,泪流满面道:“你……你怎么敢把自己给卖了呀!你这是往奶奶身上剜刀子呀!阿碧留不住,你也……”   小白脸感觉那男孩捏住自己衣裳后襟的小爪子微微收紧了,可他从自己身侧露出的笑脸还是一派天真无邪:“奶奶,阿碧她没有得疫病,只是饿得厉害,吃饱就有救!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这灾荒之年,多张嘴就是要命的事情。”   说着,男孩从小白脸身后走出,一步步走近了那哭泣的老人,伸手抓住了她皴缩的手背,宽慰地拍了拍:“奶奶,我不是您的亲孙子,阿碧才是您的孙女,我不重要,只要能保住阿碧妹妹的命,我就算是能报一点您的收养大恩了。”   老人哭得口不能言,男孩用稚嫩的双臂勉强圈住她的腰,柔声细语地劝了许久,才贴在她耳边低声道:“奶奶,我进去看看阿碧妹妹。”   小白脸自然跟了进去。   炕上躺着的女孩已经浮肿得睁不开眼睛了,可在听到男孩进来的脚步声后,她勉强扬起了唇角,嘴上也因此被撕了个小小的血口出来。她的声音比刚才飞旋的苍蝇还要衰弱可怜:“哥哥……”   男孩在床头双膝跪下,用沾了水的毛巾擦了擦她的唇,眼睛里已经有了泪花,但声音里却还带着暖暖的笑:“阿碧,有吃的啦!”   阿碧偏了偏头,稚嫩的脸颊上满是天真的渴望:“……真的?”   男孩掐了掐阿碧浮肿的小脸颊:“当然,哥哥说能给你找到吃的嘛。”   阿碧想笑,却被这个简单的动作带动着狂嗽不止,男孩立刻着急地给她顺背,帮她止下咳嗽后,才道:“哥哥要出一趟远门,阿碧在家可不要等急了。等我回来,就给阿碧带上好的点心吃。”   阿碧只要听到点心,就会条件反射地咽口水,她也看不清江循在哪里,只伸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小指:“那约好了哦。”   男孩同她拉过勾后,便转身起立,对小白脸说:“老板,咱们走吧。”   小白脸什么也没说,转身朝外走去,待走到那仍在掩面啜泣的老妇身边时,他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布包,打开后,倾了些粗盐在手心里,抓住老妇的衣兜,将那盐倒入其中。   老妇辨明那是何物后,眼睛都睁大了,急忙推搡:“不行,老婆子买不起这东西……如今红枫村一撮儿盐比金子还贵……”   小白脸却坚持把老妇的衣兜合上,道:“我也有个妹妹。前些年逃荒时死了,就因为缺这玩意儿。”   老妇不说话了,只暗自垂泪不已,男孩路过她身边时,又在她老泪纵横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她也没去阻拦,直至男孩走出院门,她也再没抬头看上他一眼。   一路无言,七拐八绕地刚绕到村口,二人便迎面撞上了一队人马。   领头的是个身穿琉璃白衣、丰神俊朗的少年,他身后的人均同他是一般装束,腰间佩玉,各各提着一把宝剑。男孩一打眼便看到有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儿跟在那少年身后,气质登仙,腰上佩着双环青玉佩,一双冷淡的眸子里像是不把这世间的一切看在眼里。   男孩天生不怕人,看到这些从未谋面的谋生人也半点不发憷,还主动迎了上去:“你们是来做什么的呀?村里有瘟疫,很危险的。”   领头的少年并不答话,向后丢了个眼色,他身后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小孩儿便站了出来,问道:“你是红枫村人?”   男孩儿点过头后,就感觉一只温暖的手压在了自己的发间,他向上看去,只能看到一层薄光在自己的发间熠熠生辉,不由得心念一动。   那世家男孩转过头去:“此人身上没有瘟疫之毒……”   还未说完,他的手就被人一把捏住了。   世家男孩诧异地回过头来,发现那清秀标致的小男孩热切地抓住自己的手指,问:“你们是神仙吗?”   世家男孩也不好直接把手抽回来,就任凭他握着:“我们是东山玉氏之人。”   男孩眼里的光愈发亮了起来:“这位……”   他根本叫不出眼前姿容清丽、衣衫华贵之人的名号,只瞧他与自己大致年岁相仿,眼珠一转便脱口唤道:“这位神仙小哥哥!可拜托你一件事儿吗?我要走了,可是收养我的祖母年近花甲,我的小妹妹阿碧也病得厉害,可否托你照顾?祖母生辰是十一月初一,我小妹妹生辰是……”   世家男孩张了张嘴,似乎想申辩自己并非什么神仙,但还是耐心地听男孩絮絮地交代了个清楚后,才简短允道:“我知道了。”   男孩一个飞扑,把世家男孩拥在了怀里,后者猝不及防,被他在脸颊上亲了一口都没能反应过来。   男孩那张生动含笑的脸在世家男孩面前晃啊晃的,灿烂得紧,后者忍不住调开了视线:“你叫什么名字?要去哪里?”   男孩没有回答世家男孩的第二个问题,他知道,眼前这些人雍容华贵,假如自己恳求他们帮自己赎身,他们不会拒绝,但是他既然已经把自己赁了出去,也断没有求人买回的道理,他读过些书,知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再说,若到了远方,若有了余钱,还能寄回家来贴补家用,一辈子贴靠着别人过活,他不喜欢这样。   他灿烂地笑开了:“我叫江循!小哥哥你进村后随便找一家人打听就知道我家在哪里!……对了小哥哥,你叫什么?”   世家男孩垂下头,看着眼前黑眸闪亮的江循,答道:“我姓玉,单字一个邈,家中行九。”   小江循笑得灿烂,又扑上去,用双臂勾住了玉邈的后颈,亲昵地蹭了蹭:“那,九哥哥,咱们有缘再会啦!” 第62章 回忆之人(二)   小江循终究是跟着小白脸和麻脸男一道上了路。   确定他身上干净无病后, 他也被塞进了马车, 在溽热潮闷的空气中轱辘轱辘地朝前行进。马车里几个孩子推推挤挤, 饮食便溺都在车上解决,因此车内的气味极为糟糕,有一种腐烂饭食和排泄物混合的味道。   所幸小江循一向乐天, 适应能力又强,很快和一车的人打成了一片,他的笑声感染力极强, 又不拘束些什么, 爱讲些烂话,常常引得一马车的人哄堂大笑。车里面有个女孩子生病了, 他便在夜间更深露重时,抱着她给她唱歌, 故意唱得荒腔走板,惹得女孩子烧得满脸通红时还止不住哈哈地乐。   不过, 这也使得小江循变成了最早被卖出去的一个。   一个阔绰的戏班瞧中他皮相上佳,又很有那么点儿伶俐劲儿,就买下了他, 有意让他学唱男旦, 兼跑腿打杂。小江循嘴甜,一口一个师父师姐师兄,叫得亲亲热热,办事又干净利索,很快在戏班里混得风生水起。   戏班自带一帮唱旦角儿的女弟子, 放浪形骸惯了,在小江循面前也没什么遮掩,小江循本人又怕黑,不敢一个人睡觉,索性晚上就挤在女孩儿的屋里,跟师姐们同宿同起。师姐们戏弄他,更衣也从不避讳着他,那白花花鲜活漂亮的肉体,小江循看得懵懵懂懂,且过不多久就看腻了,只不过每次看到还得装作吃了一惊的模样,只有这样师姐们才会被他的反应逗到哈哈大笑。而讨了师姐的欢心,他就能吃些好的饭食。   戏班一路演一路向西行,江循年纪小,除了练练功外,就是跑跑腿打打杂,搬搬桌椅板凳。他倒是很喜欢这样的生活,等到戏散的深夜,班主会叫他和其他几个小学徒买来馄饨、切了牛肉热了酒来犒赏戏班,他自己也能分得一杯残羹冷炙。他喜欢捧着热腾腾的碗,望着那吹牛聊天、开黄腔、偶尔还拖长嗓门甩一句花腔的戏班诸人,哪怕听不懂,也跟着哈哈大笑。   他真希望日子就能这般顺遂如意地过下去。   眼看着从秋到冬,戏班为小学徒们裁制了冬衣,一行人也来到了东山和渔阳交界的胡家村。   又是一场戏散,将凌乱的桌椅盘碟一应收拾清爽,班主又叫小江循他们去买些鸡鱼回来下酒,小江循自然是满口答应,和几个师兄分了工。   小江循要跑的路最远,他裹着冬衣,冻得小脸发红,才找到了卖小食的摊位。   他叼着一条酥脆的小黄鱼顶着寒风跑回了约定相会的路口,发现无人等在那里,便猜想他们已经回了戏班。   戏班在胡家镇的一家小戏院里,从外看进来,内里却不像往日犒赏时那样灯火通明,小江循也没多想,把怀里用纸封得严严实实的酥鱼捂好,用肩膀挤开了虚掩的大门,迈入了戏院中。   刹那间,扑面而来的血腥气熏得小江循眼泪都下来了,腥气径直冲向天灵盖,呛得他倒退一步,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他抬起视线,入目的,是一地的死不瞑目,一地的肉泥骨林,小江循所熟悉的戏班的师兄、师姐、师兄的肢体都碎裂了开来,没有一块是完整的,血淋淋漓漓地直蔓延到了江循的脚下,地上散落的熏鸡被溅满了浓稠的鲜血,江循怀中的纸包也掉落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很快被鲜血濡透。   离他最近的,是一个最爱戏弄自己的师姐,她那如锦缎般顺滑洁白的皮肤被污血沾满,一双秀美的眸子里还有生机,她腰部以下已经不见了踪迹,她只能用尚能活动的双手往前勉强爬动了寸许,用被血浸透的沙哑嗓子喊:“……跑啊,小师弟,快跑啊。”   在那黑暗的尽头,传来了怪物磨牙的嚓嚓声,小江循回过神来,掉头欲冲回街道上,那扇厚重的大门却在他眼前砰然合拢。   小江循扑上去,用细小的手指去抠门缝,却无济于事,那黑暗中的磨牙声也听到了从这边传来的响动,步步逼近,那脚爪与地面的摩擦声,听得江循眼眶发热、双腿发抖,手下更加用力地掰着紧闭的门扇,几根手指的指甲都劈裂开来他也浑然不觉。   ……可是,蚍蜉撼大树而已。   那充满腥气和恶臭的鼻息声已经在身后了,小江循似有所感,将视线转向一侧——   被血液浸透的窗纸外隐隐约约地透了些灯影进来,他清楚地看到,有一个龙头蛇颈、驼身长爪的怪物影子,正张开了沾满碎肉和鲜血的大口,对准了自己的后脑,它牙尖上生的如鱼钩般的锐利倒钩,小江循也看得一清二楚。   他放在门扉上的双手捏成了拳,肩背紧缩、通身冰凉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谁想身后突然传来异响,小江循颤颤巍巍地睁开了双眼,扭过头来,竟见失了双腿后的师姐,用力抱着那怪兽的长爪,拼命阻止它靠近小江循。   她的双眼死死闭着,恐惧的泪水成串地往下滚落,但她的双手却死死地锁着怪物的双腿嘶哑着惨叫:“小循,师弟,跑啊,你快跑啊……”   那怪物低头看了看师姐,古怪的头颅好奇地向一侧歪了歪,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番这垂死挣扎的猎物后,便抬起另一只长爪,踩中了师姐的脑袋。   ……咔嚓。   江循愣住了。   血光和骨片在他眼前一起飞过。   他眼睁睁看着那怪物抬起沾染着师姐血迹的长爪,放在了自己胸前。   小江循的胸腔被那怪物一把撕开了,撕心的痛楚让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然而眼前跳动的,还是师姐一把抱住怪物的脚,哭着让他快跑的画面。   一股蓬勃的怒意在他已经被撕裂的胸腔间酝酿起来。   他那颗暴露在空气中的心脏,依旧有力地跳动着,而且越跳越快,像是暴怒之人胡乱敲下的鼓点。   那怪物未能察觉,转身重回了那黑暗之地。   小江循仰面躺在地上,他已经痛到丧失了痛感,只一口口咽着涌出喉咙的血,妄图用此来减缓生命的流失。   他前胸断裂的骨茬,以及被骨茬戳穿的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地恢复起来。   黑暗尽头漾起一股森寒的魔气,眼睛在适应了黑暗后,江循看到,除了那尚在兴致勃勃地啃食血肉的怪兽外,竟然还有人在暗处藏身。   那两人等了片刻后,应该是百无聊赖,便开始聊天。   “听说了没,红枫村那边的事情那群蠢货给办砸了,硬要下什么瘟疫,见效缓慢,才死了半个村子的人,那东山玉氏便来了,给抓了个正着!还是我们这边利索,家主定会奖赏我们的!”   “不过咱们要做的活计也太多了些。谁知道那衔蝉奴到底托生到了哪个崽子身上?”   “家主不是交代了吗,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趁着衔蝉奴年幼,神体未成才好杀。那东西身有灵气,不管到哪里,雁过拔毛,总会留下些蹊跷痕迹,我们一路杀过去,它就算有九条命也该死无葬身之地了!”   小江循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只觉得血液一股股往头上涌,一双幼嫩染血的拳头已经捏得咯吱作响。   巨大的愤怒,竟然支撑着让他坐起了半个身体,他靠着门,忍着胸口的锐痛,满脑子都回荡噪响着两个字,像是盛夏的蝉鸣,吵得他眼睛充血,心烦意乱。   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   随着他念力的凝聚,那正埋头享用美餐的怪兽突然咯咯咯地惨叫起来,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疯狂地舞蹈跳跃起来,柔软的长颈甩动,缠绕,竟然拧成了一个扭曲的螺旋状,随着“咔嚓”一声骨头错位的闷响,那颗恶心头颅的脖子就软塌塌地垂了下来,硕大臃肿的身体向侧边扑倒,轰隆一声,引得了那两人的注意。   他们也察觉到了灵力的流动,正欲拔剑,小江循背靠着的大门就被一阵剑气陡然掀飞,小江循的身子向前飞去,栽在那片尸山血海间,头砰地一下磕到了地面,眼前一片金星飞过。   伴随着耳鸣而来的,是那二人的惊呼“渔阳秦氏”,还有交战声,砍杀声,不消几个回合,那两人便没了声息,匆促的脚步声在这血肉模糊的剧院中响起。   小江循趴在地上,才悲从中来。   不在了,大家都不在了……   小江循不是第一次经历死亡,但目之所及的一切太过惨烈,他后知后觉地难过和害怕起来,把脸藏在双手里,痉挛着哭泣出声。   三五个灯笼被哭声吸引了过来,意识模糊的江循被人用脚翻过身来,他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扭动着想要躲避那刺目的光芒。   指缝间透入的光芒变得血一般红,有个人声惊喜地响了起来:“这里有个孩子还活着!……等等,家主,你快来看!!”   借着一盏通明的灯笼,被人声召唤来的玄衣红袍的中年男子,清楚地看到了江循胸口拳头大的伤口自行收拢治愈的全过程。   怔愣片刻后,他眉宇间挂上了喜色,一挥手:“速速把他带回渔阳。记住,你们什么都没有看到,明白吗?”   五六个弟子齐声答是。   小江循就这般昏昏沉沉地被背出了血气森森的戏院,空旷的街道那侧却又传来了答答的脚步声,轻而急,而背着江循的人也站住了脚步,向来人恭敬道:“玉九公子,您来这里有何贵干?”   玉……九?   小江循迷蒙中,只觉得这个名字耳熟而令人心安。他挛缩的手指抓住了那背着自己的秦氏弟子的道服,哼了一声。   玉邈的目光在戏院、秦家弟子和他背后血淋淋的小人间来回逡巡了一番,漠然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忍:“我与家兄在附近办事。家兄说勘察到有魔气在胡家镇活动,便叫我来查个究竟。”   那弟子看着身量还不到他胸口的玉邈,竭力忍住笑意:“玉九公子,我们家主同样是勘察到有魔道在此地活动,便亲自赶来除妖。现如今妖魔已除,就不劳您再费心了。”   这话语间夹枪带棒,玉邈却不为所动:“秦家主也来了,我进去拜会一下。”   秦家弟子正欲阻拦,玉邈便抬起头,唇角勾起一丝似有似无的嘲讽笑意:“……不必误会,礼节而已。”   秦家弟子被噎得不轻,只能目送着玉邈一路朝里走去。   在路过秦家弟子身侧时,玉邈朝他身后投去了目光——   他只看到一只低埋着的小脑袋,一呼一吸都衰弱得吓人,一件崭新的棉冬衣已经被血沁了个透湿,单薄的身子颤抖不停。   ……是幸存者?   虽然看不到脸,但看身量,这人大致与自己年纪相仿。   想到这里,玉邈站住了脚步,解下了自己墨色的厚外袍,披在了那小孩子的肩上,随即便迈入了那片血池之中。   秦家弟子待玉邈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才敢在嘴里小声唾骂了一句,想要扯下那累赘的外袍,但小江循却死死揪着那外袍不放。   他沾满鲜血的双手,像是要抓紧一个即将溃散的梦。   秦家弟子见拉扯不动,也不再强求,把小江循用外袍裹了个圆儿,抱在怀里,御剑向渔阳而去。 第63章 回忆之人(三)   小江循是被剧烈的疼痛惊醒的, 他挣扎着撑开沉重的眼皮时, 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瞥见, 他手腕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缓慢地愈合中。   他正身在一间四方的小室之中。他的四肢,身体, 就连脖子都被玄铁固定在了一张铁床之上,动弹不得,他全身的衣服都被剥去, 切骨的冷和疼从他的骨缝里渗透出来, 但小江循咬牙忍着不吭声。   戏院的血,戏院的尸体和戏院的怪物, 还在他眼前不住地跳动闪烁,刺激得他浑身一阵寒一阵热, 口不能言,胸口窒闷, 他只能四下转动着眼睛,想要寻找一个人影来解释一下这件事。   少顷,一个威严的声音乍然响起, 在这小小的房间铁墙间来回碰撞, 激出瘆人的回音,惊得小江循一个激灵:“醒了?”   小江循下意识地想蜷起身体寻求安全庇的护,但稍微动弹一下都做不到,他只能泄气地躺平,轻咳了几声, 每咳一声都牵动着手腕上的伤口,痛得刻骨铭心:“你们是什么人?绑我来这里作甚?我……我身上半文银钱也没有……”   其实小江循说了谎,他这几个月也积攒下了点儿私房,悄悄地换成了小额的票子藏在鞋底夹缝里,也不知对方有没有搜到。   声音是从上位传来的,江循看不清那人的脸与装束,而小室的四壁墙角站满了玄衣红袍的人,一个个束手肃立,不仔细看的话,倒像是一具具蜡像。其间有一个中年男子,装束与其他人不同,怀仙风,生道骨,腰间一盘金色蹀躞甚为精致,品级看来不低,但就连他也是满脸肃穆,低眉顺眼,不敢直视座上之人。   那声音嗤笑一声:“我渔阳秦氏乃绵延数百年的修仙世家,怎么会贪恋你一个小童的区区银钱。”   ……修仙?还是世家?   小江循实在是不了解所谓修仙是何物,祖母倒是在他小时候常常对他讲些神鬼妖魔之类的事情,唯一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修仙人,也只有那个穿琉璃白衣、有神仙面容的孩子了。   想到那张过分俊美的脸,小江循忍不住道:“秦家?比起东山玉氏又如何呢?”   ……声音诡异地停了许久。   江循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一直觉得这些世家,该和红枫村的左邻右舍一样是世代交好的关系,但回想起自己昏迷前那玉家九公子同秦家弟子的对话,他便猜出有些不对。   刚醒过来,他的脑子还有些懵,但也不妨碍他马上改口:“……想来玉氏是不如秦家的。”   威严的声音冷笑,并不为这马屁所动,而是直接切入了主题:“你灵根上佳,体质又与常人不同。来做我秦氏弟子,可好?”   小江循自小便知道自己与常人不同,那些玩耍中磕碰擦挂造成的小伤,他几乎不费什么功夫就能自愈,起初,他以为周围的人都同自己一样,直到妹妹阿碧被钉子蹭伤了腿,血流不止,他才发觉自己的特异之处。   但眼下的光景,小江循怎么看也不像拜师收徒,他小腿的骨头格外痛楚,像是被人锯断拆开又拼接上去一样,手腕上的切口又初初生好。他害怕这个布满冷冰冰器械的地方,从这里,他寻不出一丝人情味儿。   于是,他抿着嘴唇,强忍痛意地哑声道:“……我不要。”   那威严的声音倒对江循同意与否并不在意,继续摆出条件:“你可直接做我儿秦牧的小厮,护翼他左右。你可入我秦家门籍,秦家秘法皆可传授与你。若你能得仙缘,修炼升仙,也算是光宗耀祖。这一切好处,只需得你做出些小小的牺牲罢了。”   说到这里,声音停顿了片刻,小江循忍不住问:“……什么?”   那声音里含了些诱惑的意味:“只需要你答应,稍稍改变些你的容貌。你与我儿秦牧面目本有三四分相似,要把你做成我儿的模样并不困难。在那之后,你只需偶尔替我儿参与些公开的活动庆典即可。”   小江循听得迷迷糊糊:“为何他自己不参加?”   座上之人笑而不答。   小江循得不到回答,心中便生了反感,他不愿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顶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过活。他梗着脖子,尽量把音准咬得清清楚楚:“我不要!我不要变成别人!”   座上之人口吻讽刺:“这可由不得你。……鹤山子。”   话音刚落,江循便闻听耳边响起了吱吱嘎嘎的机械噪音,他看到那被唤做“鹤山子”的男子的手压在那铁质的摇橹上,上下压动了几下。小江循身下的铁床板呈莲花形向四周散开。他原本被箍锁的四肢也随着床板的移动转换了位置,小小的身体僵硬地挺在铁板上,仰躺的姿态像极了待人宰割的鸡鸭。   铁床是空心的,而在床板撤开后,内里的东西也露了出来——   里面满盛着色泽诡异、咕噜咕噜炸裂着血红泡沫的滚烫液体。   小江循被那刺鼻的恶气熏得眼泪直流,竭力挺起身子,想离那液体远一些,像是一条拒绝下锅的鲤鱼。   然而,那莲花状的床板却翘起了边角,一点点把江循浸入了那可怖的浓稠黏液中去。   在接触到那液体的一刹那,液体就从他幼嫩细腻的皮肤表层霸道地逆流入他的骨骼,肌肉,一直渗透到骨髓间,灭顶的疼痛让江循当即气血翻涌,一口猩红喷吐而出,和他的脸一起,融入了那噬人的腐蚀液中。   一声稚嫩的惨叫从那翻滚的血池间传了出来:“啊——”   剧烈的疼痛从四肢百骸的骨缝里爆炸开来,这具被全部溺入的身体像是被强行塞入了一群蝗虫,它们勤劳地蚕食着每一寸滋养的骨血,贪婪地吸吮着每一厘鲜嫩的肉体,一潭腐蚀液里不时被痛极的小江循翻出细小的浪花,但他的手脚被缚,再怎样作困兽之斗,也是无济于事。   他很快晕厥了过去。   上位的秦道元很紧张,下面把控着摇橹的鹤山子更是脸色煞白,等待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鹤山子终于忍不住了:“家主,应该差不多了。这孩子的确有些异人之能,可毕竟只是个小孩……”   秦道元双手紧张地握着座位扶手:“鹤山子,休要说这话。你也不是不知,那应宜声叛出宫氏,将宫氏‘宫徵’一门屠尽,导致魔道势力再度抬头,谁家不自危?秦家为修仙世家,我又只得牧儿这一子,魔道若是盯上了牧儿,我该如何是好?”   鹤山子不说话,他也知道,为了寻找一个能充当秦牧公子的“影子”,以规避魔道仇家追杀、在关键时刻能替秦牧公子抛头露面的人,家主是如何殚精竭虑,现如今好容易出现了一个材质不错的好苗子,家主岂肯放过?   秦道元那厢也是心潮翻涌。   他深爱发妻,可惜发妻第一胎生育之时难产,拼尽半条命才产下一子一女,根本受损,再难有孕,他也不愿纳外室,所以,牧儿便是他至爱之宝,为了他的安全,他甚至不惜瞒着家人,动用了古籍中所记载的禁忌之术。   伐骨洗髓,能将人体改造成特定的模样,只是风险极大,若没有这伤体自愈的本事,怕是根本禁不住这炼到滚烫、满含毒物精华的药水哪怕小小的一浸。   一炷香过后,小江循被从药水中捞了出来,他的口中涌出大量的血水,身体抽搐不止,竟是几近气绝。   就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被腐蚀到发红脱落的皮肤,竟然慢慢恢复了幼儿的平滑细腻,呼吸也从游丝般细弱变得稳定有力起来。   ……很快,小江循恢复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秦道元不禁蹙眉:“鹤山子,这该如何是好?”   鹤山子捻须,尽管心有不忍,可也不敢违拗秦道元的意思,思忖片刻后答道:“禀告家主,此子骨肉肌理均能再生,但问题也在于此。若是家主想要他变成牧公子的模样,怕是……怕是需得他本人首肯。”   秦道元:“怎么说?”   鹤山子解释道:“他自己的身体,或许会判定他是主动承受伤害还是被动承受。若是他本人不愿变为牧公子,恐怕……再多的药水也无济于事。”   秦道元勾勾唇角,站起身来,对着刚刚缓过一口气来的小江循问:“怎么样?滋味如何?”   他知道,这小东西早就醒了,该是把鹤山子的话都听了进去。   小江循的胸脯上下起伏了两下,两片薄唇缓慢地开合着,还未能恢复的声带只能挤出尖细微弱的气音:“我……我不要……变成别人,奶奶就认不出我了……我,我变成别人,就真的回不了家了……”   秦道元拂袖而去,走到门口时,他站住了脚,背对着小江循,道:“那就多在药水里浸几次,浸多了,自然就该知道如何做了。”   小江循颤抖着合上了眼,拳头捏紧,但此时他体内的灵力尽数用来补全他的身体了,他根本腾不出多余的力量来对付秦道元。   鹤山子知道不妥,几步赶上去,在秦道元耳边低声请求:“家主,这般粗暴,毫无裨益啊!若是这孩子因此心生恨意,在洗骨伐髓后要害牧公子来报复家主,可该怎么办?”   秦道元坦荡一笑,拔高了声音,故意叫江循听见:“这孩子,似乎名叫江循?”   鹤山子不解为何秦道元会如此发问,却还是答道:“是。三水之江。他冬衣的领口上绣有他的名讳。”   秦道元转身,望向如砧板之肉的江循,笑道:“若是江循怀有这般龌龊的心肠,我必会寻迹调查出他的来路,找他的那位……祖母,好好地谈上一谈。或许,也会请她来尝尝这药水的滋味。”   小江循浑身一颤,眸光中亮闪闪的恨意和怒火瞬间被打散、消弭,化成了一潭黑沉沉的、死水似的绝望。   打消了小江循最后一丝复仇的期待后,秦道元推开了门,交代道:“对了,在他答应前,此事谁都不许外泄。尤其是不能叫牧公子知道!” 第64章 回忆之人(四)   从寒冬腊月二尺雪, 到来年的草长莺飞三月天, 每日在那腐心蚀骨的药水中浸上三遍, 成了小江循必修的功课。   炼狱般的折磨让他再也不爱笑,神情常常透露出惑然,一双漂亮的眸间在短短数月间就染上了过早成熟的黯色。他已经许久没有穿过衣服, 唯一的消遣,大概就是从囚身之处的狭小铁窗内望着外面明烁的月光、落足的雀鸟,以及窗边越生越高的青草。   偶尔风会带来一些初春的花瓣, 纷纷扬扬地落在地面上, 小江循就那样木木呆呆地看着它们,直到它们边缘发黄、发焦、枯萎、蜷缩。   但是, 某天,从窗户间晃晃悠悠地挤进了一只小号的纸鸢。   小江循也不去拣, 他盯着那随风微颤的纸鸢翅膀,想, 这东西好生眼熟,究竟是什么呢。   很快,窗户边缘就冒出了一只梳着双髻的小脑袋, 等看清里头的江循一丝不挂时, 她吓了一跳,不过她也没有露出嫌恶或是躲避的眼神,而是趴在窗边礼貌道:“小哥哥,能不能拜托你把纸鸢拿给我?”   小江循不为所动,双手抱着膝盖, 目视前方,神情淡漠。   那女孩儿有点郁闷地鼓鼓腮帮子:“那……纸鸢就留给你玩儿吧。小哥哥,你是犯了什么错被关在这里的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江循抬头看向那和自己年岁差不了多少的女孩儿,她澄澈得像是葡萄一样的眼睛里仿佛能倒映出他的一切,他的狼狈,以及他所剩不多的、对过去的记忆。   ……阿碧。   想到那喜欢把嫩生生的小脸蹭在自己怀里的小家伙,小江循竟有了隔世之感。   他若是换了脸,他的阿碧,他的祖母,还能认出他来吗?   就是因为这个听起来有些可笑的理由,他硬生生挺了三个月。这三个月,他暴怒,他仇恨,他歇斯底里,但是,最终,在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后,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举起手给外面的女孩儿看。   他的双手双足都被链子紧锁着,就连手指,都被分指的铁手套夹得动弹不得。   这让他连寻死都做不到。   女孩儿惊呼一声,脚下踩的东西似是不稳地晃了晃,紧接着便是一个稚嫩的童声:“……小秋,纸鸢拿到了吗?”   被唤作小秋的女孩儿的小脑袋消失了,不知道同那垫脚的人说了些什么,很快,窗口又出现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江循前所未见的美人面,明明与自己年岁相近,长相却很难用除了“美”以外的言辞形容。   大约是年纪小,他乍一眼看上去几乎雌雄难辨,就连声音都温柔得叫人心中生暖:“铁笼头?你犯了什么事情,要让你戴这么重的刑具?”   小江循把脑袋抵在墙壁上,用一个有些痞气的姿势仰头望着那孩子。   ……他犯了什么罪吗?   ……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吗?   ……不记得了,统统不记得。   于是小江循摇了摇头。   那孩子顿时面生不忍:“你今年多大了?”   江循再次摇了摇头。   孩子咬着唇沉吟了片刻,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似的,才将系着一枚铜铃的右手从狭窄的窗缝间伸出,灵力一动,屋内层层叠叠的灵力封印全然失效,锁住江循的数条繁复的锁链就像是被抽去脊椎的蛇,纷纷瘫软下去,而那融入灵力的铁窗也向两侧扭曲形变,变成了一个可容一个小孩出入的小洞。   小江循望着那孩子,那孩子则拼命冲他摇手:“快出来,出来呀。”   他想从床上爬起身来,双腿却软到站不住,身形晃动几下后,便像是那昏头晕脑的纸鸢似的,头朝下狠狠地磕在了地上。小男孩一惊,双手拉扯着变形的窗栏,手脚并用地钻进小洞,跳了进来,把小江循抱在怀里,温暖的小爪子揉着江循的额头,又往那红肿起来的地方细细吹了两下:“痛不痛?”   受够了三个月的折磨,这样的疼痛于江循而言比蚊虫叮咬强不了多少,但他真的是许久未被人这般温柔地对待过了。   他手上还缠着从床上栽下时故意拉下的铁链,距离如此之近,他有把握在数秒钟内缠住眼前人的脖子,用尽全力把他绞死。   这人一身玄衣红袍,腰间一盘金蹀躞,装束仪容和那日日来看自己的家主相差无几,一般的雍容华贵,小江循不费什么功夫就能猜到来者是谁。   ……牧公子。   那位家主殚精竭虑地要把自己做成的,就是这个人的模样。   若是杀了他……   江循的手指在颤。他在剧毒药水中被投炼了三个月的人性已经稀薄到近似于无,但是,只是这一点点的温暖,覆盖在他心脏四周的薄冰就被击打出了一条条细碎的裂纹。   那秦牧公子还浑然不觉江循的恶意,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处肿胀的擦伤自行消退后,如山中林鹿般明亮的眼睛眨一眨,便猜了个大概:“……我父亲……是不是逼你做什么事情了?”   见小江循没有反驳,他便当做是默认了,一张脸硬是气到通红:“我就知道父亲这些日子行踪诡秘,定是有古怪!”   窗外的秦秋不停踮脚,无奈身量不够,却只能听到里面的声音,听到秦牧的气话,也变了脸色:“哥哥?你是说父亲要为你找影卫的那件事?”   秦牧还未来得及应答,便听外头脚步匆促,怕是父亲发现阵法被破,竟已经带人赶来了,他不由得有点慌神,四下看了一番后,眼前一亮,反手抓住了江循的手腕,指着他手中本欲用来夺取自己性命的铁链:“快快快,缠住我的脖子,拿我威胁我父亲,我父亲定会送你出去的!”   这本是个上佳的主意,但江循却没有动。   秦道元爱子,若是自己挟持了秦牧,他的确会放自己离去。但是,自己知道了秦家的秘密,知道秦家家主竟妄图以秘术戕害一个毫无灵力傍身的孩子,那么,他要面临的,恐怕是秦氏倾尽全力的追缉和灭口。   这一刻,江循的思路前所未有地清晰。   ……自己如果要跑,是永远逃不出秦氏的阴影的。   秦氏虽然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亲人,但若是他们沿着戏班的来路一路寻去,总会找到些蛛丝马迹。到那时,受害的便极有可能不止自己一人了,还会牵连阿碧和祖母。   但是,如果能够光明正大地留在秦氏,潜心修习秦氏秘法,如秦道元所说的那样,做秦牧的影子,讨得秦牧的欢心的话……   秦牧是秦道元独子,将来有朝一日必能成为秦氏家主,到那时,自己只需乞得他的同意,便有希望复归家乡,带着阿碧和祖母隐居不出,再不问世事。   ……只有这般,对家人,对自己,才是最好的选择。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想明白了,自己进了秦家,就再没有用这张脸走出去的可能。   秦牧已经心急地拿着链子往自己脖子上缠了,谁想江循突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目光灼灼地盯紧了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眼,都透着急切与焦躁:“……我做你的影卫,可以吗?”   ……   小江循以为要做出决断很难,但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一切都简单得要命。   只需说一声“是”,除去衣裳,走入那沸腾的毒池,经受一次已经熟悉的炼狱折磨,再走出来,吐尽胸口郁结的污血,就能换得彻底的安宁,何乐而不为呢?   因为秦道元的先斩后奏、暗度陈仓,一向温和懂礼的秦牧大发了一通火,要求秦道元放了江循,但秦道元为着秦氏的声誉,坚决不肯,秦牧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退而求其次,坚持要看江循浸入药水的全过程,计划败露了的秦道元也只能好言哄着他,与他一道观看施受的全过程。   在江循在药池间发出难以忍受的痛叫时,秦道元用手掌轻轻捂住了秦牧的耳朵。   秦牧呆呆地望着那棺材形状的药池,直到被烧得皮肉尽毁、气息微弱的江循浮上水面时,他才回过了神来,跳下了座位,不顾江循身上淅淅沥沥的药水,扑上去用长袍盖住了他的身子,他的眼中大颗大颗的泪水直坠而下,他不敢叫它们落在江循的身上,生怕弄痛了他,只拼命地往后缩。   在他眼前,江循的脸慢慢地变了,清秀端庄的五官,渐渐变成了美而媚的形状,原先属于那张清秀面容的特色,一并被湮灭得干干净净。   秦牧不知如何是好,只小心翼翼地用手勾住他的指尖。   江循缓过一口气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秦牧在自己耳畔的耳语:“对不起,我欠你太多了。我以后还给你,都还给你。对不起,对不起。”   在身上最后一块溃烂愈合后,他被人扶起,拉到侧室里,傀儡般任人洗漱打扮起来。   铜镜中映出的那张脸,陌生到让江循忍不住用手摸了又摸。   不得不说,秦牧的脸,比江循本人的脸要出色很多。只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即使在身上生了根发了芽,也永远不属于自己。   被换上秦氏弟子衣服的江循被人架着双臂拉出侧室时,一直不敢进入刑房、只敢在门口徘徊的秦秋,一眼看到了江循那张麻木淡漠的脸。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直到江循被弟子们运入刑房,她的眼前,还有那张同自家兄长分毫不差的脸在晃动。   座上的秦道元看着江循那张脸,很是满意地颔首,又递给鹤山子一个眼色,后者会意,撸起了江循的袖子,露出了他的右手。   他的右手腕内侧空空荡荡,秦牧也发现了这点,拉起了自己的袖子。   ——秦牧的右手腕上,天生有一枚鲜红的朱砂痣。   秦道元的面上难掩得色,他打量着江循那张依旧苍白如纸的脸。也许是因为他和自己的爱子长相一模一样,秦道元竟奇异地对他也生出了些亲切感,口吻都变得柔和起来:“……江循,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秦氏门人了。” 第65章 回忆之人(五)   江循就这样在秦家落下了脚来。   无处可去的结果, 反倒让江循满是仇恨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刚走出刑房的半年, 他几乎是半句话不肯多说, 每日以苦修为乐,同秦氏弟子一言不合便是一场厮打。   ……亏得还有秦牧在。   当初,小江循重获自由, 脸却被扣上了一个特制的铁面具,以掩饰所谓影卫的身份。他就佩着这沉甸甸的玩意儿,被秦牧秦秋两兄妹引着在渔阳山上熟悉秦氏的修习情况、秦氏家规和各座殿宇的布局与用途, 结果, 渔阳一日游才到一半,就撞上了几个顽皮的秦氏弟子。   他们年岁不大, 性子顽劣,平时又和秦牧混闹惯了, 上手就摘江循的面具,江循虽然在戏班中被调教过些时日, 可一副花拳绣腿怎敌得过这些学有所成的弟子,哪怕有秦牧护佑,面具的带子也不慎被拉到松脱。   等看清面具后面的脸, 几个弟子顿时傻了眼, 看着江循的眼神如同看一头牲口。   江循被囚被虐待多日,性情早已被折腾得喜怒无常,被这样的眼神刺得浑身难受,正要发作,身侧的秦牧便很是热络地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这是我最好的朋友。”   小江循用眼睛乜他。   ……前不久自己还琢磨着要勒断他的颈骨, 现在竟然要与他兄弟朋友相称?   一想到要和秦道元搭上关系,江循就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反感,哼了一声。   那些弟子看江循的反应更觉得不对劲,不禁追问:“可是你们怎么生得一模一样?”   江循刚想说你们有话就去问秦道元,没话就别拦着路瞎哔哔,没想到秦牧的左手极其自然地扣住了自己的右手五指,双眼笑得宛如弯月:“我们是兄弟啊。”   江循:“……”   ……病得不轻。   秦家于他而言是一个被迫的落脚点,他当然不会喜欢这个地方,包括秦牧,但不得不说,时间是一剂良药,它不能全然治愈受过的伤,但是会让人淡化曾经所受的苦楚。   更何况,秦牧没有撒谎,他待江循的确如兄弟一般,衣食住行都与他规格相同,甚至允许怕黑的江循与自己同榻而眠。   不管他对自己好的目的,是出自于歉疚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江循很难讨厌起这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人,以至于后来,他被压抑过分的浪荡天性又开始抬头。   很快,那个刚从刑房中出来、阴郁暴戾的小孩儿,被时间冲淡了戾气;那个开朗又有点儿嘴花花的家伙又活了过来。   可以说,除了偶尔发作的噩梦,以及对黑暗和独处的极度恐惧外,江循过得还算不错。   日子过得飞快,两年半转瞬即逝,初入秦氏时才六岁半的江循筋骨强健了起来,且修为也有很大进益,甚至比秦牧的水准还稍微强上那么一线。秦道元对江循越发欣赏,而不明真相的秦夫人杨瑛,在秦牧不住口的夸赞下,对江循的印象也很是不错。   眼看着到了年末,各家忙着封炉修鼎,尤其是年祭诸事盘根错节,要一一打点到位。在年祭结束的当夜,各家还要齐聚在某一世家之中,赏雪吟月,共迎新春。每一家会轮流承担这年会祭礼之责,今年的年会祭礼由东山玉氏承办,于是,秦道元在处理好诸项事宜后,便宣布要闭关修炼,只教爱子秦牧、女儿秦秋携影卫江循一并前往。当然,有高强的修士在四周护翼埋伏,以恐生变。   一路上,秦秋一个人御一把剑,她还不大熟练,身体笨拙地摇摇摆摆站不稳当。另一把剑上,身着影卫服饰、佩戴铁面的人搀住了秦秋的手,而他身后,身着公子服饰的人大喇喇地搂着影卫的腰,还不住声地抱怨:“……阿牧,你飞低些,我想吐啊。”   没错,着影卫服的是秦牧,那华衣墨帔的公子则是江循。   自从江循换上秦牧的脸后,二人就经常玩这种彼此替换的游戏来戏弄旁人,江循本身就伶俐聪明,学起秦牧来似模似样,有次甚至替生病的秦牧去参加了一次晚春茶会。他同秦道元谈笑风生,言语恭敬,进退有度,竟然连秦道元都没能看出他的真实身份来。   秦牧性子温柔,有的时候甚至单纯到有点儿犯傻气,江循说什么他便照着做,二人一道翻墙去渔阳山下的市镇游荡,一道商量着要给秦秋送什么生辰贺礼,一道商量炼一把精钢匕首该如何设置精巧且不易察觉的机关,好得如同一个人,因此有些时候,江循与秦牧对坐时,倒真是有种自己在与自己的影子交谈的错觉。   当然,按常理而言,江循才是秦牧的影子。   不过,秦牧这个主人,倒更愿意做一个普普通通、安于现状的小厮。   秦秋见秦牧竟然真的顺着江循的意思,降低了御剑的高度,立刻撅了嘴:“循哥,别老支使我哥哥。这次你们私自置换了身份,父亲还不知道吧?我若是去告密……”   她故意把尾调滑稽地拉得老长,江循笑笑,抬手去拧她的小鼻尖:“循哥好伤心啊。秋妹只护着阿牧,从来不护着我。我的心碎了一地了。”   秦秋被他摇头晃脑的样子逗得闷笑不止,而秦牧也学着江循的样子和腔调,模仿得惟妙惟肖:“要是秋妹去告了状,循哥就又得被罚不能吃晚饭了,还得去蹭秋妹和阿牧的夜宵。这可怎么是好?”   秦秋嗔怪地掐了一把秦牧的胳膊:“哥哥!你怎么也跟循哥学舌,没个正经的!”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抵达了东山山门处,江循揪着秦秋,笑眯眯地硬要讨个说法:“循哥怎么就没正经了?你这般说话,可是把循哥的心放在地上踩啊。”   秦秋索性也放肆了起来,撩起厚重的衣裙,作势往空地上踩了好几脚,江循立刻翻了个白眼,装作受伤,作势往后一倒。   谁想就是这般凑巧,他一跤就撞上了一个人,那人下意识地抬手一接,江循的腰被他搂了个正着。   待看清护在自己腰间的那抹琉璃白,江循在心底默默地日了一声。   江循早就知道,东山玉氏与渔阳秦氏水火不容,在秦氏这几年间,他更是耳濡目染,不止一次亲眼目击到两家家主交臂而过、却连半个眼神都欠奉的尴尬现场。   ……要是让秦道元知道自己穿着秦家公子的衣衫,一栽便栽进了玉家人的怀里,肯定会怀疑自己要叛出秦氏。   他迅速镇定下来,潇洒地将手中折扇一转,从那怀抱中钻出,权当刚才那一切都没有发生,想回身说些什么来缓解下尴尬的气氛。   可待他看清来人的脸时,他险些被噎到瞠目结舌。   ……眼前这张脸,他曾见过的。   玉邈在他离开自己的怀抱后,也往后撤离一步,目光落在江循的鞋尖部位,仿佛鞋尖都比江循的脸更有看头些:“秦公子,玉邈在此恭迎。请往里走。”   江循没想到能在此地撞见故人,尤其是这故人还把自己当做了世仇之子,他深觉有趣,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进反退,往前迈了一大步,额头正好擦过玉邈的鼻梁位置。   ……怎么这么高啊混蛋。   他像个去勾栏瓦肆里巡游的公子哥儿,用手中折扇一拍玉邈的肩膀,口吻仿佛在问候邻家的小弟:“哟,都长这么大了啊。”   玉邈:“……”   身后的秦牧和秦秋全傻眼了。   要是在平时,秦秋肯定要过来踹一脚江循再把他拖走,可是现在江循顶着她兄长的身份,自己做妹妹的总不好当众给他难堪。   现在她唯一庆幸的是他们来的够早,而负责迎接他们的也只玉邈一个,至少不会被别人瞧见这诡异的一幕。   江循绕着玉邈走了一圈。   他行为举止看似浪荡轻浮,但是,一滴眼泪已经在江循眼眶里打转了。   ……在红枫村的时候,他要是能抱住玉邈的大腿,求他带自己上东山修行,或是求他替自己赎身偿债,自己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连给阿碧和祖母写封信都不敢,生怕秦道元凭靠寄信的地址找到她们,把她们当作要挟自己的筹码。   现在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天知道江循又多想扑上去唤他一声“九哥哥”,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绝密,知道秦家私下里动用禁术、人为制造影卫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要是随便告诉别人,那影卫的意义和秦家的颜面都将不复存在。   一时间,江循百感交集五味杂陈,瞧着那长身玉立的背影,又别扭又难受。   你要是在朱家镇的时候能带我走……   江循一时气怒交加,竟然抬手朝玉邈的臀后狠狠捏了一把。   玉邈受此惊吓,差点儿跳起来,右手颤动了片刻,才缓缓地放在了那半片被拧痛的臀瓣上,一张冷若冰霜的脸顿时黑了好几个色度,双眼紧锁着江循,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你!”   江循本人也才堪堪回过神来,看到玉邈的脸色,气焰便下去了三分,往后一缩,打了个哈哈:“玉公子手感不错哈,真是少有的极品。”   玉邈的一张脸泛起了微微的粉红色,但明显是气出来的,一双眸子里薄怒燃烧,搞得江循像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亏心事似的,心虚气短得厉害。   他见势不妙,冲同样目瞪口呆的秦牧两兄妹丢了个眼色,就打算风紧扯呼。   谁料到,玉邈从后面一把扯住了江循绣着金线的黑色斗篷,厉声道:“站住!”   江循在老实乖巧的秦牧面前还能浪上一二,对上这么一个摸不准脉的家伙,他只好闭嘴肃立,等着挨揍。   但是,玉邈接下来的话,却全然出乎了江循的意料:“我听说,你有一个名叫江循的小厮。他和你一起来了吗?”   江循安静了下来。   半晌过后,他问:“你认识他?”   玉邈倒是答得坦荡:“不知道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他身后的秦牧见玉邈提起自己,正准备上前用江循的身份搭话,就听江循淡淡道:“他没有同我一起来。让玉公子失望了。”   玉邈微微蹙了眉:“没什么失望不失望。只是有些话想同他说。”   江循不敢面对玉邈。   他多想坦然地说,你有什么话,我代为转达便是。   只是……他怕自己会失控地抓住他问阿碧和祖母的情况,到那时候,万事皆休。   他太清楚自己对于家和温暖的渴望,因此他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冲动,说:“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这样一闹,他也没了混闹下去的心思,正拔足欲走,就觉得右侧的臀瓣猛然一阵拧痛,他“嘶”地吸了口凉气,回头一看,玉邈却十分正人君子坦荡荡地目视着自己,道:“秦公子,请往这边走。”   ……这不是自己的幻觉吧?   ……该死这么痛怎么会是幻觉!   看起来玉邈下手很隐蔽,出手也快得很,证据是秦秋和秦牧竟然没有对这件事流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江循也不敢叫他们看出自己的异样,只得龇牙咧嘴地忍着痛往山上爬。   谁想还没爬上两步,山上便传来了急促的钟声,一声声清越嘹亮,仿佛直接撞进了人的心里去。   玉邈皱起了眉头,凝神细数了几遍钟响的遍数,随即便拔足往山上冲去,顺手扯了江循一把:“快些跟上来!东山钟响六遍,必有大事!” 第66章 回忆之人(六)   余杭宫氏出事了。   自从六大仙派格局定下后, 虽有魔道作乱, 但也从来没有这般严重的事情发生——   宫氏被屠了门。   宫氏逆徒应宜声, 三年前以一首毁天乐屠了“宫徵”整门门徒,弃山而去。几年来,宫氏从未放弃对他的追缉, 然而,不知道应宜声修炼出了什么邪门的法术,派去追杀的人成批成批地失踪, 好容易回来两三个, 也是身中蛊毒,日夜受苦, 药石无医,最终只能落得个投缳自尽的下场以求解脱。   偏偏这应宜声只杀宫氏人, 从不滥杀无辜,就算是其他仙派出于道义, 派出人手帮助宫家人追剿他,与他短兵相接时,他也只杀宫家人, 其他门派的人只打晕了事。   这样一来, 追捕应宜声就变成了宫氏的家务事。此事于宫氏而言本就是奇耻大辱,其他仙派很难插手,也不愿为此多费心神、徒搭人手,索性就由宫氏自己处理。   谁想,两日前, 那应宜声竟在宫氏薄子墟年祭上现身,宫氏全族上上下下,连同宫一冲家主,被剥去人皮,凿碎颅骨,薄子墟变成了一片尸山血海,修罗地狱。   宫氏就此灭族,分支在外的弟子也纷纷散去,不敢再号称自己是宫氏之人,生怕招致应宜声的追杀。   这灭绝人性之举引得其他五族震怒,年会祭祀取消,各家家主公子返回各自仙山,严阵以待,以防那姓应的魔头杀红了眼,对其他仙派下手。   江循和秦牧、秦秋也只能按原路返回渔阳山。   一路上江循都默然不语,那个琉璃白色的身影在他眼前一个劲儿地晃动,扰得他心烦意乱。秦牧兄妹也因为灭族之事心惊胆战,不敢多言,偏偏此时天色转阴,落起冻雨来,灰色的天地间透着嚼穿人骨的寒凉。江循把那华贵的墨狐披风解下披在秦秋的肩膀上,也顺势同秦牧交换了衣服。   眼见着到了渔阳山下,雨势更大,江循结出的避雨法阵被硕大的白色雨滴打得劈啪作响,雨滴碎裂的响声叫人心神不宁,且高处风大,彻骨的冷风像是长了獠牙的小兽,直咬得人坐立不安,几人索性不再御剑,沿着山路的台阶撑伞缓缓拾级而上。   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秦牧便咦了一声:“……那是谁?”   两个小孩儿穿着简陋的蓑衣蜷缩在山道上,一个躺在另一个的怀里,一只草帽把大半张脸都盖住了,另一个稍大些的孩子丢了自己的蓑帽,只能竭力用身体替怀中的小孩儿挡雨。   秦牧本和江循合打一把伞,见状,他疾步走出了伞底,从丹宫中幻化出阴阳,那伞状的仙器像是一朵盛放的牡丹,倾斜在了两人头上,为他们挡去了大半的风雨,自己的头发却很快被雨滴打了个透湿:“你们迷路了吗?”   江循持伞快步靠近秦牧,他感知到,在秦牧距离那两个孩子还有七八步之遥时,周围就有数道雄浑的灵力激荡开来,就像是群狼在进攻前散发的信号。   这灵力来源于奉命保护秦牧的修士。江循作为秦牧直接的影卫,更是要对他的安全负责。他刚走到那二人身边,那年纪稍大的孩子就抬起了头来,看清秦牧及江循外服上明显的秦氏标识后,神色间的惊喜过后,便是翻涌而起的悲痛和绝望。   他双膝跪在冷冷的青石板台阶上,怀中仍妥帖地拥着另一个孩子,俯下身磕了个响亮的头,冻得发青的手指神经质地挛缩不止:“我,明庐,明庐拜见秦牧公子!”   江循听这名字耳熟,他常陪秦牧或代秦牧参加各仙派组织的茶会年节,对各家也算是有些了解,他反刍了几秒,脸色一变,立即伏在秦牧耳边道:“宫家的人!”   明庐又是一个头磕在地上,再抬起脸时,幼嫩的额头已经破皮流血,伤口被污泥糊得糟烂一片,脸颊上都是沉甸甸的水珠,他也毫不在意,凄声喊道:“求秦牧公子救救我家宫异公子!”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了草帽。   草帽下是一张过分稚嫩的脸颊,他看上去情况不大好,脸颊烧得通红,呼出的气流滚烫湿润,嘴唇抖个不停,一只手死死抓住明庐的衣服,一两滴寒凉的雨滴打在他的脸上,刺激得他睫毛不住打颤。   ……他凌乱的发间,别着一枚玉蝉。   秦牧再无二话,扭头对江循说了句“打好伞”,就把那发着烧的小家伙从明庐怀里接过,焐在自己的怀里,江循也单手除下了自己的外衣,裹在宫异单薄的身体上,帮他避风。   秦牧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山门处走去。   身心俱疲的明庐一进渔阳山门便卸下了心防昏厥过去,江循安顿他去休息,秦牧则坚持自己抱着宫异到了他自己的居所,将高烧不退的宫异安置在自己的床上,亲手为他换上干爽舒适的衣服,吩咐小厨房熬粥,又唤来他的专属医师为宫异诊疗身体,一通忙乱下来,秦牧的额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江循端着熬好的粥进门来时,小家伙已经醒了,正迷迷糊糊地靠在一个软垫上,眼皮肿得厉害,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秦牧正用拧好的凉手巾把儿替他降温,见江循进来,他把换下来的手巾把儿递给了江循,自己则把羊脂玉所制的粥碗接到手里,一勺勺细细地舀起吹凉,待到一碗熬得稀烂的粳米粥已经可以入口时,他才夹了一箸清淡小菜,和着粥一道送到了宫异唇边:“来,张嘴,啊。”   宫异的唇色几近透明,蹭在床角,慌张地摇头。   在一边的江循接过了秦牧手中的粥碗。   他再受秦牧器重宠爱,也不能看着公子亲自动手伺候人吃饭,谁想到他刚舀了一勺,勺子还没伸到宫异唇边,那小家伙就伸出肉肉软软的爪子,干净利落地把一碗粥一点儿都不剩地打翻在了自己的身上。   低头看着自己一胸口淋漓流淌的粥迹,江循呆了几秒,随即果断转头,对秦牧真诚地提出了意见:“要不然先饿他两天?”   秦牧好脾气地掏出自己的绢帕给江循擦身,随后又折回小厨房重盛了一碗,依样画葫芦地将粥吹温,送到宫异唇边,柔言哄着:“吃些吧。吃些就有力气了。等你好起来,我就做个小玩意儿给你。……一个柳笛?怎样?”   宫异怯怯地看着秦牧,思考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被柳笛还是被秦牧那双温柔的眼睛说服,乖乖地挪近身体,咽下那口粥,又咻地一下缩回原处,小仓鼠似的蠕动着腮帮子,眼睛里总算是有了几分活气。   江循把自己清理干净后,抱臂在一边围观这熊孩子接受投喂的全过程,觉得人和人之间果然是存在着所谓的差别待遇的。   不过,摸了摸自己脸上寸厚的铁面具,江循释然。   也是,自己这副尊容,不吓着人家小孩儿才见鬼了。   接下来的数日,秦牧都和宫异待在一起,那孩子一夜间亲人尽数死去,无依无靠,从一个世家公子一落到底,任谁都无法接受这般落差。在彷徨无措间,他仿佛是只刚破壳的雏鸟,死死认准了秦牧,只有秦牧来喂吃的时才会张嘴,只有对着秦牧的时候才会说些话。其他的多数时候,他就像江循被囚时一样,呆呆地望着某样物件发愣。   宫异和明庐二人是薄子墟屠杀中唯二的幸存者。据明庐说,宫异在年祭前夜突发高烧,自己随侍在宫异身侧不敢离开,正因为此才躲过一劫。在目睹了薄子墟的惨景后,宫异大受刺激,只有明庐还算思路清晰,打点了些必要的细软宝贝,拿走了宫一冲尸首边丢下的骨箫天宪后,二人为免尸体腐化、引发瘟疫,将薄子墟付之一炬。   唯恐那姓应的卷土重来,两个孩子急匆匆地逃离了薄子墟。刚离开余杭境内,宫异的身体就再也撑不住,昏睡过去。明庐又不大擅长御剑,也不知怎的就昏头昏脑地撞到了渔阳来。   得知了此事,秦道元果断决定,将宫异送到殷氏去。   父亲的决定让秦牧十分不解,带着江循去找父亲理论,认为此时宫异身心受创,起码得叫他修养好身子再议此事,但秦道元却一脸忧色地对秦牧道:“牧儿,我秦氏在六大世家中,论起实力排名尚在宫氏之后,若是我们收留宫异,招惹来那应宜声的报复,你说该如何是好?”   这理由让秦牧语塞了。   他虽然单纯,但绝不愚蠢。宫异现如今就是一个烫手山芋,谁家接收,都有可能招致无穷无尽的麻烦。   见秦牧动摇,秦道元立刻循循善诱:“牧儿,殷氏家大业大,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世族,理应负起照顾宫氏后人的责任,我们无需牵扯其中,可明白?”   秦牧想到那满心依赖自己的小团子,想辩解些什么,但人情终究大不过事理,他没办法让整个秦家冒如此大的风险,只能垂首懊丧道:“……那么,父亲要请殷氏的人前来接履冰吗?”   秦道元摇头:“为了安全起见,父亲会遣人送宫公子去。”   他早就算计好了。宫异是个不小的麻烦,如果和他的家人在薄子墟一并死了倒还罢了,可惜他活着,不管送到哪儿,都有可能引来灾患。现在殷氏是纪云霰当家,那女人年纪尚轻,却精明得很,如果好声好气地请殷氏派人来接宫异,他怕纪云霰婉言拒绝,不如直接送到殷氏山门下,这样一来,殷氏便再无理由推拒,秦氏也能顺理成章地甩去这个累赘。   在秦道元这般冠冕堂皇地打着“为了安全起见”的幌子时,江循隐在面具后,露出了一个嘲讽的冷笑。   秦牧却听不懂这弦外之音,眼睛登时亮了:“那我陪着他一起去。”   秦道元一愣,正要拒绝,秦牧就缠了上来,目光澄澈闪亮:“履冰离不开我,我至少还能在路上照拂他一二。求您了父亲~”   秦道元怎么受得住他这般缠腻撒娇,只得胡乱允下。   离开了回明殿,准备回自己的居所,秦牧一路都在苦恼,该怎么向宫异提起此事,江循则抱着剑尾随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秦牧实在是想不出该怎么向宫异说,就打算向江循讨个主意:“小循,你说,我该怎么同履冰提起此事,他会好受些呢?”   江循挑眉:“被当做累赘这样送来送去,你怎么提他都不会好受的。你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最坏不过大闹一场,最后也不得不去。人在屋檐下,他不低头,只能磕死。”   这话说得忒直白,秦牧无奈地瞟了眼江循,口吻间是满满的不赞同:“……小循。”   江循伸手大大方方地勾住了秦牧的肩膀:“好好好,我不对。我不该嘴碎饶舌。……反正,你去哪里,我跟着就是了。” 第67章 回忆之人(七)   初听到自己要被送去殷氏, 宫异的反应倒是出乎江循预料的平淡, 他似乎一点儿都不惊讶, 淡定得一比那啥。   但在当夜,宫异就没了踪迹。   在被送出秦氏之前,宫异作为宫家唯一的血脉, 出了任何事情,秦氏都担待不起。整个秦氏因此彻夜灯火通明,把渔阳山翻了个底朝天, 秦牧和秦秋都打了灯笼去漫山转着喊宫异的名字, 明庐快要急哭了,一边抹眼泪一边到处乱转。   江循起初还跟在秦牧身边, 但后半夜时,他悄悄溜回了秦牧的居所。   把门虚掩上, 那些远远近近的呼叫声统统变得不真切起来。江循背靠着门,双手抱臂沉声道:“宫公子, 出来吧。”   房内没有动静。   江循抓了抓头发:“你能躲到什么时候去?明天?后天?躲上一辈子两辈子的?”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玩意儿,单手把玩了几圈:“阿牧现在正在外面找你, 这是他答应做给你的柳笛, 我趁他不注意顺过来的。如果你再不出来,我就把它给扔了。”   江循眼前有一方铺着绸布的书案,自己话音刚落,那垂坠着流苏的布角就古怪地鼓出了一片凸起。   他二话不说走上前去,一把撩开了桌布, 桌下的黑暗处抱膝蹲着一只团成一团的小团子,黑亮亮的眼睛在偏暗的室内闪着钻石一样的光泽。   小宫异冲江循伸出了手,说出了自从来到渔阳山后对江循说的第一句话:“……给我。”   江循把人从桌子下拎了出来,那团子呆愣了片刻,就在空中胡踢乱打起来,失控的小兽般尖叫着:“我不走!你放开我我不要走!呜啊——”   江循身子结实,挨了好几下拳脚也无动于衷,他把比自己足足小了一号的人掂在手里仔细审视着。小家伙大病初愈,挣扎不过几下就没了力气,泪水涟涟地瞪自己,不过那双小狗似的眼睛委实没什么杀伤力,只是宫异浑然不觉,还在很努力地瞪大,再瞪大。   很快,江循就被他给瞪笑了。   宫异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绞着手喃喃自语:“我不想走。不会再有人对我这么好了。”   望着这患得患失的小家伙,江循狠着心往他心尖上戳了一刀:“你不能指望别人永远对你好。”   ……但是,若是“别人”都是秦牧这般的好性子,那还真说不定。   宫异怕冷地蜷作一团,他没有吃晚饭,躲起来的时候也只穿了件小小的单衫,这寒冬腊月的,那细嫩的小手冰凉彻骨,江循叹了口气,把他抱回床边,用一只手把他两只小爪子捏在掌心间焐着:“宫家只有你一个人了。所以你更要活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看。”   宫异安静下来后,清秀懵懂的小脸还是很招人疼的。他看着眼前这个戴着面具、不知其真正面目的人,细声道:“……我给谁看呢。谁也不会愿意看我的,我是累赘,我知道。我就该死在薄子墟里。”   这般残忍的话,江循根本没有往心里去,当年他在秦氏的囚室里曾经生发过比这可怖百倍的念头,但现在的他,也算是过得安安稳稳。   ……他还能再奢求什么呢。   江循定定神,对宫异,同时也是对自己说:“你要活给自己看。当初欺凌过你的人,伤害过你的人,都要记得一清二楚。但是,他们不能乱了你的心智。你可以暂时躲在别人的羽翼下寻求庇护,但有一天,你要变得比欺凌过你的人更强。”   宫异眨眨眼睛:“会吗?”   江循没有给他一个确凿的答案。月光从西窗中透入,照在两个年岁相差不多的小孩子身上,江循把那小东西搂得和自己并排而坐,顺便用揽住他的手按下他的脑袋,让他轻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小家伙藏够了,哭够了,累够了,就睡下了。   江循把秦牧做的柳笛悄悄塞入了宫异的内兜里,那个精致无匹的小东西,是秦牧耗费了三个昼夜做出来的,格外精细,柳笛表面上还雕着极微细繁复的花饰,一看就是花了心血的。   做完这个动作后,江循就这样坐在床沿边,把肩膀分给宫异依靠,就像在秦氏度过的无数个不眠夜一样,望着月亮一寸寸升到顶点,再一寸寸落下。   宫异既然没丢,又已经同意到殷氏去,接下来的安排便是一帆风顺。宫异才大病一场,恐怕不能御剑,秦牧见他心情低落,便向秦道元提议,一行人可以坐马车,装扮成一队来自渔阳的客商,游玩些时日,同时慢慢向朔方去,既能放松身心,也能掩人耳目。待宫异心情和身体都好些了,再御剑送他到殷氏。   秦道元本想着夜长梦多,速战速决,可又拗不过秦牧的撒娇。这次,秦家将消息隐瞒得很好,除了渔阳山上的内室弟子,谁都不知道宫异身在宫家的事情,若是大张旗鼓地送出去反倒不美,事后容易招致应宜声的报复。衡量了一下,秦道元便允准了秦牧的提议,让秦氏法力较强的修士都扮作客商模样,护卫在几人身侧,法力更为高强的则在外翼隐藏,轻易不会现身。   知道要出去游玩,秦秋也闹着要去,最后,主仆五人合乘一辆马车,随着数车山参灵芝,轱辘轱辘地出了渔阳城。   渔阳城外的景象几人很少见到,就连江循,数年间离开渔阳山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偶尔出去也是替秦牧到远方去参加些不痛不痒的茶会。   时移事易,秦牧逐渐长大成人,秦道元也不再像当初那般忧心忡忡,近些年对他的约束也放宽了些,若还是像前几年那样把秦牧当掌心宝贝似的捧着,秦道元绝不会允许他就这样离开渔阳。   马车在路上行了七八日,经过了大大小小不少的市镇。江循虽说在市井中混迹的日子不算长,但好歹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秦牧、秦秋、宫异和明庐来得如鱼得水一点。很快,江循就成了五人之中无形的核心人物,几人溜出栖身的客栈买小吃、挑些没什么用但看着新奇古怪的小东西、给父母家人挑些精贵的礼品,都是靠江循讨价还价。   江循脸皮厚,嘴皮活,就算哄不到那些老奸巨猾的生意人,把其他四个老实孩子哄得一愣一愣倒是没有问题的。每天上街时,江循都会私自买下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等晚上悄悄塞入做好的锦囊里,分别塞在四人的枕头下,在第二日他们发现礼物后,还假模假式地作恍然大悟状:“啊。对了。民间有这样的传说,小孩子如果懂事听话,就会有仙人派发礼物哦。”   靠着这么点儿小手段,江循成功换取了四个懂事听话不惹麻烦的小跟班儿。   江循一直觉得自己做得挺天衣无缝的,谁想三四天后,一早醒来,宫异的枕头下被塞了四个锦囊。   江循明明记得自己前天晚上把这些锦囊分发给了他们四个人,但在注意到宫异的反应后,他的心里就有了数。   宫异把那没什么用的小玩意一样样珍惜地摆好,依旧是不说话,可一双眼睛里光彩焕然。他捧着那些精致的小锦囊到了秦牧面前,秦牧笑笑道:“今天我没有啊。能不能送我一个?”   宫异从中间捡了一个品相不错的小东西,递给了秦牧,又转到了明庐面前,挑出最好的礼物,塞到他怀里。   明庐接过来,嘴角含了笑:“谢公子。”   江循靠着墙,等着宫异来给自己派发礼物,谁想小家伙看都不看自己,欢欢喜喜地往外走去,应该是要送礼物给秦秋去。   ……他怕是还记着那日自己把他从桌底拎出来的仇呢。   江循无奈地抓抓耳朵,笑叹一句:“熊孩子。”   同处一室的秦牧与明庐都心照不宣地一笑,他们不像宫异,宫异还是小孩儿心性,但是江循的小把戏,他们早就看得真真的了。   不过,如果能让宫异信以为真,认为有个只要小孩子听话懂事就能发礼物的无聊仙人存在,那也不坏。   马车一路且行且停,几个孩子也玩得尽兴愉快。   ……直到那一日。   车队行到了一片树叶飘尽的枫林,江循撩开马车的布帘,望着窗外的冬景,车内的秦秋、秦牧和宫异人手一个火炉,银丝炭放在一个镶金的炭笼中,无声无息地燃烧着,释放着叫人昏昏欲睡的暖意。   窗外枫树的枯枝败叶,总让江循想到冬日的红枫村,也是这般光景。   ……不知道奶奶和阿碧过得好不好。   ……不知道……那个穿着琉璃白衣的人好不好。   江循正想得出神,便听远方飘来柔和深远的笙鸣,哀婉低回,声遏行云,声声低诉如同女子深夜的呓语,有林籁松韵之致,引人思绪万千,眉间生愁。   江循不懂音律,只晓得好听,可才听了不到几句,身后的宫异就猛然跳起,脑袋差点儿撞上马车顶:“宫家人!是宫家人在奏曲!有宫家人的法力流动!”   他满眼生了欢欣之色,撩起车帘,朝前张望,远远便觑见了一个人影,他兴奋到直接跳下了还在缓缓前行的马车,不顾那赶车修士的呼叫,撩开步子朝那坐在石上的人跑去。   然而,数步之后,他站住了脚。   找寻到亲人的惊喜表情在宫异脸上一层层扭曲开来。从茫然无措的呆愣,到心如火灼的愤怒,再到栗栗发颤的恐惧,数十秒后,他才回过头去,拔足疯狂地向马车冲去。   然而跑出不到三步,他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眼前的人刚才还在十数步开外。他手中捏着一把铜色的排笙,一身天青色的褒衣博带,飘飘若仙,若不是眉宇间带着浓郁的媚气的话,他合该是个谪仙似的人物。   那人负手而立,笑得灿烂:“在下‘宫徵’代门主应宜声,见过宫十六少。” 第68章 回忆之人(八)   在短暂的呆愣后, 宫异心下一横, 冲着那已经停靠在一棵老枫树侧边的马车大喊:“跑!你们别管我快跑!!”   应宜声轻轻吹了声口哨:“……这可由不得宫十六少了。”   随着那声轻快的口哨, 马车的车轮被齐齐绞断,沉木的厚重车轮和一层层密实镶嵌在车轮边缘的铁辐条,向四下天女散花般炸裂开来。   马车陡然失稳, 狠狠朝下一堕,秦秋猝不及防一声轻叫,秦牧立刻抱住了她的脑袋, 轻柔地捏着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江循则将车帘挑开了一条缝隙, 没想到他刚刚揭开帘幕,就有三四道黑影从他眼前疾风般掠过。   马车外传来了令人遍体生寒的嘶鸣。那些灵力高强的修士们, 竟然像是鸡仔一样,被应宜声注入了灵力的枫树枝绞缠住了脖颈, 风干的腊肉一样被挂在树杈上,痛苦地捏紧那勒紧咽喉的树枝, 想要调集灵力,却被应宜声控制的枫树枝刺破皮肉,属于应宜声的灵力流侵入了他们的身体, 在他们的灵脉中乱窜一通, 搅得他们根本无法聚气。   他们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待宰牲畜,只能无力地在空中蹬动双腿,眼内充血,眼珠爆裂,狰狞如厉鬼。   嘤嘤嗡嗡的惨鸣声, 让秦秋更加兢惧,这突如其来的异变任谁都始料未及,她偎在秦牧怀中,颤声问道:“……哥哥,外围那些人呢?父亲派来保护我们的人呢?”   江循一边用肩膀死命顶着要往外冲解救宫异的明庐,一边调集灵力,感知四周的灵力流动。   探察之下,江循的心如坠冰窖。   没有!那些强悍的灵力全部消失了!   江循犹记得,在渔阳山中初遇宫异时,秦牧上前查探情况,就有无数戒备的灵力逸散开来,没道理情况都如此危急了,那些人还浑然不觉!   更让人心寒的是,江循探知到,整片枫林的树木、土地,哪怕是蛰伏的昆虫、败落的腐叶,都附着着一股未知的灵力,使得这方圆十里内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在那神秘来客的控制之下。   这是一个怪物!马车中的所有人加起来,也敌不过他谈笑间的一挥手!   他们居然就这么毫不设防地走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之中!   面对着这般修罗地狱似的惨景,耳闻着悲惨的嘶叫和口吐白沫的声音,应宜声笑容明媚如早春萌芽:“宫十六少,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放了他们。”   灭族仇人就在眼前,宫异想要与他拼个鱼死网破,但是应宜声的灵压太过强大,在这样一个怪物面前,他甚至连动一下手脚都做不到!   视线在应宜声和那激烈挣扎的众位修士中看了个来回,宫异强行忍住已经泛到喉咙口的血腥味,哑声道:“……你问便是。”   应宜声蹲下身来,那自然天成浑如璞玉的容貌,让他本来带了挑逗意味的动作丝毫不见猥亵之意。他修长的手指摸索上了宫异的喉咙,指尖在那还未发育成熟的小小咽喉处上下擦动,唇角漾起的笑容带着尔雅又肮脏的诡异气息:“你的父亲,我的师父,宫一冲,他现在何处?”   宫异只一怔,下一秒便被滔天的怒意侵蚀了理智,身体被压制着锁在原地,可他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一拳挥在眼前人脸上的冲动,在内火沸腾间,他的嘴角开始溢出血沫,热泪止不住地往外淌:“应宜声,你杀了我父亲,让他身首分离,你还敢问我他在何处?”   应宜声微微挑起了眉:“那宫十六少,你要去哪里?难道不是去寻你的父亲吗?”   宫异气到口不择言,破口大骂:“我上哪里再去寻我的父亲!若你真想要见我父亲,引刀自刎便是!宫氏上千亡灵,都等着来找你算账!”   应宜声却对他的诅咒充耳不闻,若有所思地点一点头:“……原来你是被他们扔下了。”   说着,应宜声的手指轻轻地捏住了宫异的咽喉,微微收紧,气道被闭锁的窒息感,令宫异一瞬间头皮发麻。应宜声那如春风般和煦的声音轻缓地拂过他的耳畔,呼出的风却带着酷烈至极的冰冷气息:“那我就送你一程,让你给你父亲先探探路,可好?”   热血一股股冲上宫异的后脑,让他满脑都充塞着血液流动的嗡嗡声,他眼前一道又一道阴影压了上来,但是,数日来都压在他心头的大山却轰然坍塌。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应宜声不会放过自己的。   被挂上枫树枝的几名修士已经不再挣动,咸鱼般被垂挂着,尸首随风轻轻摇摆,宫异不忍再看他们,他最后把目光投向了马车,随即便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太好了,没有一个人出来,太好了。   但是,被扼断喉管的压迫感却迟迟没有到来,   宫异正在纳闷间,突然听到应宜声含笑的声音:“……看来,相比于这些杂鱼,十六少更珍视那马车中的人,是吗?”   宫异心头一沉,猛地张开了眼睛,正想说些什么,就见那马车的蓝色布帘被挑了起来。   秦牧纵身跳下了马车。   江循在马车里也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知道来人是谁后,就绝了跳出去与其一搏的念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心拦着几近发狂的明庐,不叫他跳出去送死,却没想到秦牧会突然动作。   等江循想抓住他时,已经来不及了。   眼看着秦牧现了身,江循狠狠磨了磨牙,回身对躁动不安的明庐和秦秋道:“我随公子一起下去。你们两人好生在这里呆着!”他盯准了明庐,“尤其是你!别胡乱跳下去逞英雄添麻烦!”   秦秋瑟缩在马车一角,小声道:“循哥……哥哥他……”   江循的手捏在蓝色布帘的一角,细看可以发现他的拳头在颤动,然而他还是放柔了声线,温言哄道:“别忘了,应宜声不杀别派之人。”   说完,他也从布帘钻了出去。   秦牧和江循一前一后地向应宜声所在的地方接近,脆干的枫叶在二人靴底咔嚓咔嚓地爆裂开来,化成细碎的粉末。秦牧壮起胆子,想要故作声色俱厉的样子,可一出口,仍是往日那温柔到有些软弱的声线:“应……应宜声,是吗?我是渔阳秦氏的秦牧,我想请求你,饶了宫异一命吧。宫氏已经被灭族了,你就算同宫氏有泼天的仇恨,也牵连不到一个七岁小孩的身上!”   江循没有吭声,此时也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他把手压在了腰间的剑柄上,随时准备出手。   出马车时的那些话,自然是哄秦秋,好叫她安心的,谁知道这个魔头杀红眼后会做出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情。况且,那几具秦氏修士的尸身还挂在树枝上随风摇动,要江循相信应宜声是什么善男信女,绝无可能。   应宜声听了秦牧的话,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放肆地大笑出声。   一整片枫树林中,回荡着他放纵无羁的笑声,回音在树间磕磕绊绊,竟也撞出了一地凄凉之意。   笑够了,应宜声瞟了一眼秦牧,只这一个动作间便有百媚横生:“……灭族?宫氏?”   秦牧小小的眉头拧了起来:“难道不是?”   应宜声却不再回答秦牧的问题,转过头来,抬手掐住了宫异的下巴,一双流光转波的眼睛盯紧了他,口气中似有无限的遗憾与叹惋:“十六少,你要知道,本来,我同宫家的仇怨,仅仅是家务事而已。师父却这样冤枉我,要把宫氏灭门的罪名栽到我一人头上。既然他这么想要我应宜声变成众仙派之敌的话,我也只能如他所愿了。”   宫异顿觉呼吸困难,想叫秦牧快些跑,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应宜声在他耳畔打了一个响指。   响指声脆亮地响过后,他就像是被风骤然刮起的纸鸢,身子直掠向了一侧的树干,只听得一声骨骼碎裂的脆响和一声惨烈的喊叫,宫异便滚落在地,小小的身影伏在灰土中,没了声息。   在宫异刚才站立的地方,掉下了一只精致的小柳笛,应宜声丝毫不在意,一脚踏上去,那柳笛便被踩得开裂了。   他嫣然笑着,转头看向了送上门来的秦牧和江循。   他刚才的话,二人都听在了耳里,心中不禁大惊。   疯了!这个人真的疯了!   江循用胳膊挡在了秦牧的身前,护着他一步步向后倒退。   应宜声站在原地不动,笑意盎然地看着两个小孩子避自己如避野兽毒虫般地谨慎后退。他腰间所缚、宽松潇洒的博带在风中飘荡,那通身的仙家气度,简直叫人移不开眼睛。   ……但他的身后,挂着三四具已经逐渐僵硬的尸首,倒卧着一个生死不知的孩童。   现在,这个人的目光,锁定在了秦牧和江循身上。   江循心中的不妙预感升腾到了一个顶点,他暗暗调动着体内的灵气,让灵气沸腾着流遍了他浑身的筋脉,在状态调整到最佳时,他凑在秦牧耳边,咬牙道:“跑。”   秦牧坚持:“我不能丢下你一个!”   江循咬牙切齿:“别他妈拖累我!”   说完这句话,不等秦牧再答话,他便一脚踹在了秦牧的后腰上,让他整个人直接飞趴在了马车边沿,自己则回过身去,倾尽全身之力,一掌反推向了应宜声。   可惜,应宜声一动不动,面对着江循,唇角带笑地赞道:“勇气可嘉……”   然而,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在他面前三尺开外就陡然掀起了一阵旋风,将地上的叶片尽数朝他脸上刮去!   应宜声丝毫没有防备,被吹了满脸的尘土碎叶。   这一击看似轻松,却是江循刚才趁着应宜声和宫异对话中,冒险将一个小型的风阵神不知鬼不觉地融入了应宜声布下的结界之中。   他本来冒着应宜声很有可能会发现的风险,谁想到,在他的灵力真正和应宜声的灵力交缠在一处时,他才发现,自己与应宜声的灵力之间居然存在着某种奇异的契合性,是以江循才能神鬼不觉地在应宜声的眼皮下埋下这个风阵。   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迷了应宜声的眼睛后,江循掉头抱起宫异,才向马车方向冲去,秦牧已经将秦秋和明庐接出马车,准备御剑,三人只等着江循脱险,江循怀抱着宫异跳上了秦牧的剑身,正想说一句快些走,就被一阵席卷的飓风刮得站立不稳,竟从升到半空的剑上直接跌下,怀中抱着的宫异也被摔脱了手。   他控制不住地在地上狼狈翻滚了数次,直到肋骨被人踩住,并毫不留情地一脚踏碎。   江循咬牙硬生生撑过了这一波痛,努力睁大眼睛,想看秦牧他们有无脱困。   这一看之下,他的心一下堕入了万丈深渊。   应宜声的左脚踏着自己,他的右手,正扯着口角流血的秦牧。   马车的蓬顶被掀得飞起,马四脚朝天,被暴走的沙石击中了腹部,那里被划了一个长约一尺的血口,马肠子哗哗地朝外涌着,它不住踢腿嘶鸣,很快,那垂死的马蹄便沉重地落在了一侧的地面上,再无动静。   明庐的脑袋撞在了一块石头上,当即便血肉模糊地昏厥过去,人事不知。相对之下,秦秋反倒没有受太重的伤,只是蓬乱着头发,跪坐在地面上,面对着眼前淋漓的鲜血与绞死的尸首,拼命用小手堵住自己的嘴,好叫自己不哭喊出声。   ……最糟糕的是,风掀去了江循的面具。   应宜声用空出来的左手抹去脸上的一丝污迹,低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江循的脸,又和右手上提着的秦牧仔细作了一番比照,问江循:“……你是他的影卫?”   江循把脸偏到一边不吭声。   应宜声踮起左脚脚尖,在江循已经塌陷了一块的胸腔上游移,选准一个下脚点后,便用力朝下踩去,又是一声骨骼折断的闷响,在剧痛中,江循模糊了意识,只短短哼了一声,双手将地面抓出了一片翻卷的泥土。   应宜声的口吻里多了些赞许:“秦家主竟然能找到这般忠诚的影卫,真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他越发对江循感起兴趣来,俯下身来细细看他的脸,但是,一个细弱的哭腔打断了他的品鉴和赏玩:“求求您,求求您,放了我哥哥和循哥吧!”   应宜声有些不满地抬起头来,却见那说话者是个可人的小姑娘,就不由得微笑起来,并不说话,用一种充满趣味的目光上下审视着她。   秦秋忍受着他的目光,膝行几步,一个头磕在地上,再抬起脸来时,眼中氤氲的雾气和微颤的唇角,让她看起来楚楚动人:“……求求您了。我拿我的命来换他们,我可以拿我的命……”   应宜声突然就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他的足尖再次在动弹不得的江循的胸口游移起来,自言自语道:“我可不能让这样漂亮的小女孩在我眼前哭啊。”   秦秋的眼中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但是,就在下一秒,应宜声便把她的希望全盘打了个粉碎:“小妹妹,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你做一个选择。——若是你哥哥,和你循哥,一定要死一个,你选让谁死呢?” 第69章 回忆之人(九)   秦秋伏在地上没有动, 江循清晰地看到, 她莹白如玉的小手在地上抓出了两团泥土。细碎冰凉的灰泥从她指缝间挤出细小的几线, 配合着她发青的手背,说不出的可怖。   应宜声把江循也从地上抓起,双手袖口里各滑出两柄短刀, 两道冷锐的寒光横指在二人的颈间,那星星点点的光芒,刺得秦秋的身体抖如筛糠。   秦秋发出了细小的嘶呜:“让我死吧……求求你, 让我换他们……”   她颠三倒四的话像是一把小针直往江循的心里揉, 他睁开被血模糊了的双眼,看了一眼身侧浑身无力的秦牧, 嘴角咧开了一个有点痞气的笑。   ……影卫不就是做这种事的吗。   江循红了眼睛,将自己的脖子朝刀刃上狠撞了过去!   应宜声却迅速调转了刀身, 江循的咽喉直直地撞上了刀背的位置,顿时上半身就软了下来, 跪趴着干呕不止。   应宜声摇头啧啧感叹了两声,就又把目光转向了秦秋:“这儿可是有个一心求死的人呢。你说,我要不要满足他的心愿?”   秦秋僵硬地抬起头来, 呆滞地盯着瘫软的江循。   江循眼前金星飞旋, 但他的脑子却清醒了过来。   秋妹不可能会选自己。   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不会选自己。   既已经知道结果,他反倒心静了,挣扎着朝秦秋的方向伸出了右手,玄色的袍袖滑落, 露出了白皙的手腕。   应宜声不解他的动作,哂笑一声:“怎么?想要向你的小主人求救吗?”   江循的额头在刚才磕出了一个巨大的血口,汩汩的血涌入他的眼睛之中,渍染得他满眼血红,他不吭声,把右手张开,好让秦秋看清楚,也好让她早下决断。   ……看清我的手,我不是你哥哥。   做出这个动作后,一股奇异的放松感弥漫上了江循的心头。   ……一切都要结束了,终于可以结束了。再也不用顶着这张脸在人前装成另一个人,再也不用强迫自己去修习那些自己一点都不感兴趣的仙法。   能死在一个和红枫村有些像的地方,已经是他江循莫大的幸运了。   秦牧此时也恢复了些意识,在分清眼前是何情况后,他朝着秦秋拼命摇头,目光中满是痛色:“小秋!我欠小循太多了,我不能再欠他一条命啊!”   秦秋的目光在秦牧和江循之间来回逡巡,原本还带着些光亮的眸子渐渐结成一潭死黑。   应宜声兴致勃勃地看着她的头越埋越低,她的小脑袋最终碰到了结霜的地面,似乎要把自己整个扎入土地中。   应宜声刚想发声催促,就听到一个细弱到几近不可闻的声音:“循哥,对不起。”   ……结局已定。   江循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想要笑,喉头却像是被泛着血腥味的硬块堵死,他呛咳了两声,就被应宜声揪着头发强行昂起头来,脆弱的咽喉被逼着完全暴露在了那寒光弥漫的刀刃边。   应宜声劈手将右手上抓着的秦牧丢出,紧跟着一个灵力丰沛的掌风,秦牧被打出了三丈开外,身体在地上翻滚中,口中就有滴滴血水渗出,秦秋惊叫着起身想去扶秦牧,应宜声便用右手对准了她,言笑晏晏道:“睡吧,小姐。”   他话音刚落,掌心内催动的灵力就压过了秦秋,洪水般的灵流铺天盖地地涌来,逼得她顷刻间就没了意识、昏厥过去。   应宜声提着江循的头发,凑在他耳边慢声低语:“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呢?……放心吧,我敢保证,这个漂亮的女孩子一辈子都会记得你的。”   知道死期将近,江循反倒提不起劲发怒了,他望着应宜声,唇角勾起一个带血的轻笑:“……那还真是谢谢了。”   应宜声笑答:“不客气。”   江循闭上了眼睛,感觉那冰冷的锋刃切过了自己的咽喉。应宜声下刀很慢,像是不舍得把这般美丽的艺术品,一点点地割破颈部表层的皮肤,沿着肌理的方向斜向下缓缓发力,竟过了许久也没能切到喉管,江循索性开始默念静心诀,不再想虚妄的生死之事。   一切就在刹那间发生,锋端已经切入江循喉部的匕首陡然向外一撤,一破空之声倏然穿耳,尖刃嘶鸣处枯叶削落,片片坠地。   很快,皮肉撕裂,刀声见红。   抓着江循的那股力道骤然松开,他跪倒在地,缓了数秒,却不敢抬头,望向那刀声终了的地方。   ……不要。   ……求求你,杀了我就可以,不要……   半晌后,江循鼓足了勇气,睁开了双眼。   秦牧上身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眉眼间光华已散,胸口插着一把匕首。他手中还紧握着阴阳,灵力已经调集完毕,本来是打算来救江循的,而现在,其上流转的光辉已经崩溃流散。   江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扑到秦牧身边的,那锋刃细薄的短刀整把楔入了他的心脏,但因为刀刃太薄下刀太快的缘故,血还未能涌出。江循不敢动他,只敢跪在他身侧,腰背因为过度的痛楚深深佝偻下去。   他哭不出来,他望着那从秦牧后背穿透而出的刀尖,眼眶发酸,心口像是被铁制的重锤一锤锤砸成了肉酱。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   应宜声已经坐上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好整以暇地玩弄着另一把短刀。江循双手撑地,迷茫地四下看了一圈,许久过后才把涣散的目光集中在了应宜声身上。   他的声音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呓语:“……不是说杀我吗?”   应宜声挑起了一边眉毛。   江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额头、胸口和咽喉的伤口已经痊愈,但血迹还在,他的脸如同森罗无常一样血光淋漓,他的目光也一样闪动着血色,嗓音越压越低:“秋妹明明选的是我……为什么……”   应宜声用刀尖拨了拨耳垂,满眼的好奇,仿佛江循问了个很是愚蠢的问题:“我杀你一个影卫,有何用处?”   江循微微睁大了眼睛:“……什么?”   应宜声露出“孺子不可教也”的无奈表情,整副身子柔若无骨地贴靠在近处的一根枝杈上,反问道:“我杀了你,秦氏会举全族之力追杀我吗?显然不会啊。如果我只杀了你,我师父想叫我成为众仙派众矢之的的愿望,不就落了空吗?”   ……从一开始,应宜声就根本没想杀自己?   江循颤抖着手指指向了昏迷在地、脸上尚有未干泪痕的秦秋:“那你为什么要让她选?”   应宜声用刀刃贴着自己的脸,笑眯眯地:“逗她玩玩儿。”说着,他又竖起了一根手指,对江循笑道,“顺便,就像我刚才说的,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在这片枫林里做出的选择。不管最后你们俩最后谁死了,她都脱不了干系。”   江循胸腔中气血翻腾,正欲发作,就见应宜声媚然一笑,从树上纵身跃下,一身秀美飘逸的天青色长袍随风猎猎飞舞。他竟然能不依凭任何东西,飘飘然虚踏在半空中,他瞄了一眼已经一动不动的宫异,便把目光转向了江循,像对待一个老熟人似的亲昵招呼道:“小家伙,有缘再会。”   江循一把抢过秦牧手中的阴阳,抬手向应宜声所立之处投去,但那人轻巧一闪,便是影踪全无,阴阳投了个空,像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伞一样狼狈滚落在地。   江循大口大口地喘气,静谧的树林中,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静得他心中烦乱,静得他想用阴阳捅入自己的心脏。   直到一双冰凉的手牵住了他的裤脚,小幅度地拉扯了一下,江循才如梦初醒,回过身去,将秦牧拥入怀里,双手慌乱无措地拢住他的手,不住地呵气,想要留住他的体温,可他惊恐地发现,秦牧手掌中残余的温度正以恐怖的速度向外流泻。   秦牧笑了一声,随即呛咳起来,他体内的刀在他逐渐衰弱的心脏再一次切出了深深的口子,他该是很痛,但眼神还是带着一股叫人心安的温柔。   他苍白的薄唇间吐出几个字,字字含着由衷的欢欣:“小循。你没事,真好。”   江循用力擦了擦发酸的眼眶,一把把人打横抱了起来,声音沙哑:“走。我们去看大夫。”   说到“大夫”两字,江循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把秦牧放在了一棵还算干净清爽的枫树底下,返身去将自己遗落的剑和阴阳一并取回,毫不手软地一剑割破了自己的手腕,血如突泉一样一跳一跳地往外涌,可江循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以往,秦牧炼器时若是受了些小伤,江循都会一边骂骂咧咧地一边说他不小心,一边小心翼翼地切开手指给他疗伤,每次秦牧都怪不好意思地红着小脸说,小循,用不着,自己能好。   这次,他光靠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好不了了。   江循珍惜地护着自己血流迸溅的伤口,拎着剑,快步来到了秦牧的跟前,把手腕凑在了他的伤口处,故意把声线调出了几分调侃的意味:“别客气,多多地用。”   秦牧抬起手来,一把抓住了江循的手臂,往下压去:“小循,没用的。你的血治得了伤,救不了死。”   江循控制不住一巴掌拍在了秦牧的脸上:“死什么死!哪里就死了!”   他根本没有用力,可秦牧的脸竟然被他扇得偏向了一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重新正了回来。   江循突然觉得很冷,剜心刺骨地冷,他不管不顾地抱起秦牧,朝着他们的来路走去:“……走,我带你去附近的仙派。我救不了你,一定有人可以。”   马车已经报废,江循此时浑身无力,注意力难以集中,浑身灵力四散冲撞,连最简单的御剑都做不到,他只能抱着秦牧,咬牙一步步朝前路走去,朔风迷蒙,将大片的枯叶卷起,蝴蝶似的围绕着二人翻飞。   只要不拔掉他胸口的刀,就还能再拖些时候……一定可以再拖些时候……   江循不敢跑,他怕颠痛了秦牧,只大步地朝前走。秦牧依偎在他怀中,衰弱得像一只受伤的小狗,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透明的薄膜,像是黑云压城前的阴翳:“小循。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江循粗暴道:“滚,我不听。有什么事情等你好了,你自己去做。老子才不帮你。”   秦牧伸手揪住了江循的领口,一字一顿道:“求求你,代替我,做秦牧。”   江循站住了脚步。   树林里一片死寂,只有撕裂般的风声在林间枝头上穿梭,尖锐的风啸声像是一把把镰刀,在枫林间游荡,搜刮着最后一丝可以掠取的生命。   捏在江循胸口处的拳头越来越用力:“小循,我父母……咳……不能失去我。他们会疯的。”   江循从震惊中回复过来后,权当他是痛极时胡言乱语,继续拔足向前赶路:“你让我管秦道元叫爹,我宁肯去死。”   那拳头猛地向下一拽,江循险些没走稳,一个踉跄过后,他埋下头,看着怀里目光凄然的秦牧,即使到了这般地步,他的眼中也满是动人的悲悯:“小循……你听我说。我,我死了,你该怎么办?你能去哪里?”   江循咬了牙:“你再说一个死字给我试试看!”   秦牧却没有住口:“我了解父亲,也了解你。如果我死了,父亲……父亲定然会迁怒于你……若是你回到秦氏,他有……有可能,会叫你陪葬……若是,你就此离开,我父亲定然会更加恼怒,一定会,会倾秦氏之力找到你,他若是发起狂来,是,是很可怕的……”   江循哑然。   是啊,正主若死,他这道影子算什么?顶着一个已逝之人的面容,属于自己的脸再也找不回来,他还能去哪里?   江循的喉咙被酸涩感堵得几乎不能呼吸:“我愿意做你的陪葬。”   闻言,秦牧的手竭尽全力地揪紧了江循的衣服,江循一瞬间几乎丧失了呼吸的能力:“江循!若是我父亲找到你的祖母该如何是好!”   这般激烈的动作和言语扯到了他的伤口,秦牧低低地唔了一声,口角有血泡冒出,而那柄短刀加诸在秦牧心脏上的痛苦,此时也全数压在了江循的身上,折磨得他浑身冒汗,四肢麻凉。   祖母是江循最后的软肋,几乎是在听到“祖母”二字时,江循在眼眶中徘徊许久的泪就落了下来,胡乱摇头道:“我做不来!我才不要做!秦牧,听着,你不能死!秦牧你给我听着!秋妹不能没有你,她在家里很艰难了,如果你死了,她该怎么办!”   秦牧咧嘴苦笑:“是啊,她已经,已经没有我了,再没有你,她该怎么办?”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江循眼中滚下,他不想承认,自己已经被秦牧说动了。   他不想变成秦牧,然而,秦牧说得很清楚,自己不替了他的身份,就必死无疑,还有可能牵连祖母和阿碧,连秦秋以后也是孤身一人,再无一个能够真心疼爱她的依傍。   江循并不想因为秦秋的选择而责怪她。亲情的纽带固若金汤,此事若是出在自己身上,要他在祖母和秦牧的性命之间做出抉择,江循恐怕也会在一番痛苦的挣扎后,选择前者。   一切的一切,都逼着江循不得不做出选择。只是,他还保持着最后一丝游丝般的希望,争辩道:“……不可能,不可能的。应宜声不是傻瓜,他要是对外宣称他杀的是秦家公子……”   秦牧闷闷地低声笑了:“小循,咱们两个这般相似,他之前,从未见过我们,他拿什么证明,他杀对了人。谁知道我们今天,有没有,有没有置换身份……”   江循负隅顽抗:“你忘了,我的右手腕上没有你的朱砂痣……”   闻言,秦牧的目光更加柔和,但眼中朦胧的阴翳也越发浓重,仿佛已经死神的羽翼覆上了身躯:“小循,我,我不是说过吗,你的能力,不能救死,但能疗伤。你切下我的右手,设法接在自己的手上,就……唔!”   心口处锐利的痛让秦牧控制不住地把身体向后倒仰去,腰部猛往上挺起,身子拧成了一座拱桥状,等缓过这阵撕痛后,他重新软在了江循怀里,目光一点点涣散开来:“抱歉,小循,吓到你了吗?”   江循别过脸去,不让秦牧看到自己脸上交纵的泪水:“滚。”   然而秦牧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死亡来临时,那从心底深处泛出的恐惧任谁都难以承受,秦牧的眼角闪耀出了一抹泪光,但他努力睁大眼睛,把唇角扬得高高的,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害怕:“小循,我放心不下你,也放不下小秋。我,我想,想把我的精魂寄在你的右手上,这样,还能时常跟你,说说话……”   江循咬紧了后槽牙,尽量不让自己声音中的哭腔那样明显:“胡说!精魂不全,你连六道轮回都进不了!”   秦牧把脑袋靠在了江循的胸口:“如果能,陪着你,陪着小秋,我,何须进什么六道轮回。”   坐着马车进入枫树林时,江循还浑然不觉这路是这般的漫长,他抱着秦牧,走得神智昏乱步履蹒跚,耳畔响着秦牧断断续续的叮嘱:   “阴阳,就归你了。我的金丹随身体毁去,它就是无主的仙器,你,你也用过它,只要你把血滴在上面,它应该会……会认你做主人的。”   “以后,记得改口。不要叫‘秋妹’了,叫‘小秋’……”   “小循,对不起,从一开始,就麻烦你了……”   不知什么时候,那絮絮的话声断绝了,怀中人的手在不断的奔走中,缓缓向一侧滑落下去。   江循急忙抓住了那纤细的手腕,捏紧了不准它跌落下去。   他在林间迷失了方向,可他仍在奔走不停,抱着秦牧逐渐冷凉的尸身,直到脱力地跪伏在地。   秦牧的双目微合,很是安详。   江循跪在地上,凝视着他安然的睡颜,面容麻木地一颗一颗将自己的纽扣解下,随即握住了那把短刀刀柄,飞快地抽了出来。   应宜声下手极快准稳狠,钉入的伤口只有一线粗细,江循拔出的速度又足够快,伤口处破损的皮肉很快合在了一处,竟没有多余的血渗出,秦牧的衣服上竟只有几星斑驳的血迹,且并不明显。   江循小心翼翼地除去了秦牧身上的衣服后,跪在他的尸身边,又沉默了很久。   两个赤条条的孩子在冬日的枫林间沉默相对了一会儿后,江循才起身,把两人的衣服都拿远,确定溅出的血不会弄脏衣服后,他才拿起应宜声的短刀,在自己的手腕和秦牧的手腕间比较了一下,选定了一个合适的切割点。   秦牧已死,自然是没有知觉,但奇异的是,切下自己的手腕时,江循也没有觉得有多么痛。   比之当年洗骨伐髓之痛,江循觉得这还好。   他颤抖着把断腕处涌出的血滴在了秦牧同样空空荡荡的右手手腕上,随后把自己的手接了上去。由于秦牧本人没有自愈的能力,江循的血,也只能叫那只手勉强接合在断肢之上,内里的骨头是连接不上的。   不过,只要做好表面就够了。   把秦牧的手依样拼贴在自己的断腕处时,江循满眼呆滞地望着那恐怖的创口以可怖的速度弥合起来,断裂的骨茬也严丝合缝地同那只并不属于自己的断手接连,缠绕,再生。   一刻钟后,江循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右手手指,他的手腕内侧多了一枚鲜红的朱砂痣,而他的脑海中也响起了一个温柔而带点疲惫的声音:“小循。”   ——自己只有同意接受这只手,他的身体才会与这只手连接起来。   江循没有回应那个声音,他双膝跪地,用枫树叶掩埋了这一带留下的血渍,也就此掩埋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等到来年春天,万物再生,这些被血染污的黑泥,或许会比其他地方多生出一片花草来。   江循郑重地为秦牧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自己则像以往玩闹嬉戏、置换身份时一样,把那件属于秦家公子的玄衣红袍穿上了身。   为了掩饰胸口衣服上的刀痕,江循索性顺着衣服上被刺破的刀口方向又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装作是被灵力撕碎的模样,又用刀刺破了自己原先的衣服,与秦牧胸口上的刀伤平齐。   做完一切伪装后,江循弃了应宜声的刀,怀拥着秦牧的尸身,朝着马车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他冷静得过了头,冷静得仿佛他与这个世界毫无关联一般,直到一队人马的足音向他靠近,江循才抬起头来,木然地望了他们一眼。   他忘了,他们已经到了东山玉氏管辖之下的地面。   在大片大片的枫树边,立着一群身着琉璃白衣的人。为首的一个神色冷淡,似乎万物都不能进入他的眼中,腰间有一柄仙光流转的佩剑,衬得他更加英武逸然。   自从接到红枫林有异常灵力流动的通报,玉邈就率了一批玉氏弟子马不停蹄地赶来,进入红枫林后,他们先找到了昏迷的秦秋及明庐,还有小腿骨折的宫异,玉邈留了人手,叫他们送几人去东山疗伤,自己则带了其他人前来搜林,查看还有没有幸存之人。   当年那个跟在兄长身后出来执行任务的玉家九公子,现如今已经褪去了稚气,足可独当一面。   江循直直地望着眼前的俊逸少年,神情淡若无尘。   玉邈迎上前来,一眼就看到了江循怀中的秦牧。   和江循一模一样的极美面容,让玉邈都不禁怔愣了一下。   他想到了数日前,在年会祭祀前,自己在山路上见到的那个戴着假面的孩子,心中一凛,不可置信地问:“……他……便是江循吗?”   江循点头。   玉邈的脸上隐隐生了怒意。   他只听过,秦家公子收了一个小厮,甚是爱重,名为江循,与当初自己在红枫村唤自己九哥哥的小孩儿同名。知道江循的名讳后,玉邈便有些在意,可是总找不到机会同秦家公子私下交谈,也很少在茶会等正式场合中见过那个小厮,因此也只能在心中记挂着。   现如今,看清了此人与秦牧一样的容貌,玉邈胸中简直是气血翻腾。   他能确定,秦家公子只有一个孪生的妹妹,此人与秦家公子这样相似,哪里是个小厮,分明是个在关键时刻替主人去死的影卫!   而除了洗骨伐髓这一古老禁术之外,再没有别的术法能将一个人彻底改头换面,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   如果,如果此人真的是当初那个亲昵地搂着自己的脖子、一脸无邪的小家伙的话……   玉邈强行压制着心头的怒火,沉声问:“他受伤了?”   江循深吸了一口气。   为保万全,当年秦道元将江循的声音都做得与秦牧一般无二。江循听到,自己用独属于秦牧的声音缓缓道:“……不,江循他死了。”   说出这句话后,江循的身体便如土崩瓦解般向前栽倒,扑在了玉邈怀中,没了意识。   ……他所渴望和期待的幸福,永远是水中之月,空里之风。   ……作为秦家公子,他再也回不去红枫村了。永远。 第70章 钥匙(一)   和洗骨伐髓那次如出一辙, 江循本来以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做到了。   此次枫林截杀中, 宫家唯一的骨血宫异侥幸逃过一劫,秦家数名修士却死无全尸,此等暴行, 终于令其余五大仙派坚定了联合讨伐应宜声的决心。   在世人眼中,此人已经杀红了眼,原本一个法力刚突破金丹期的普通门主, 竟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得到如此大的进益, 只有一种解释,此人暗地里修了魔道。他由正道入魔, 还如此肆意妄为,若不及早讨伐, 正道的声名就会被他败坏殆尽。   但是,对于应宜声是否入魔一事, 带人去枫林中查勘过情况的玉邈提出了异议。他能感觉到,在枫林四周结下的是再精纯不过的正道灵力,应宜声若是堕魔, 所用术法该和以前大不相同才对。   众说纷纭, 众声喧哗,所有人都在讨论应宜声这数典忘祖、背德狂妄的正道逆徒,而在此次枫林截杀中死去、被秦氏动用禁术改头换面的影卫江循,则被当做一桩不大光彩的密辛,不再为人所提起。   ……没有人怀疑死的是秦牧, 没有人相信江循会有这样泼天的胆量来做这偷梁换柱的勾当,就连秦秋也是这样。   ——她选了让江循死,于是江循死了,哥哥活了下来。   很残酷,也很合理。   所幸江循还不是一个人,秦牧的精魂留了下来,就在他的右手之中,只是最初的几日,由于精魂撕裂造成的痛楚和疲惫,让秦牧很难保持长时间的清醒,他常常昏睡一阵醒来一阵,只要一有意识,就陪着江循说话。   与之相反,江循却很清醒,回到渔阳山的十数天中,他在书房中闭门不出,翻阅古籍书典,日夜不歇,前来安慰他的秦道元夫妇也被他拒之门外。   江循所表现出来的古怪丝毫不让夫妇二人觉得奇怪。在他们看来,自家孩子重情尚义,那江循陪他度过了三年光阴,就算是条猫狗,突然横死,主人也该伤心些时日。秦道元原本还打算留下“江循”的尸体,仔细研究一番他自愈的秘密,可见儿子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哪敢留下那尸身,权衡再三,还是把“江循”下葬了,办还办了个简单的祭礼。但看爱子依旧闭门不出的样子,秦道元唯恐他这样伤心苦熬下去会坏了身子,便嘱咐人精心煮了上好的汤药日日送来。   江循除了这些汤药之外,不饮不食,不眠不休,大约过了半月光景,某日夜深之时,江循正翻着书页发呆,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江循还以为是来送汤药的嬷嬷,便顺从地走去开门,没想到开门后,一个纤瘦的小小身影跌入了自己怀里。   手下头发如云雾般柔软,让江循原本冷硬的目光也柔和了下来:“……小秋,怎么还不睡?”   温暖的气息有些急促地喷吐在江循的前胸,但她的鼻尖却冻得通红,顶在胸口,那丝凉意也随之沁入了江循的肺腑间。   江循听到她讷讷道:“哥哥,循哥来梦里找我了。他要我为他偿命。”   江循:“……”   应宜声说得不错,秦秋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江循,在枫林中的选择,将成为她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江循将小家伙抱入书房,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属于秦牧的右手,把她扣错位的外袍纽扣一粒粒解开,又一粒粒系好:“循哥他那么疼你,不会到你梦里吓唬你的。”   秦秋的眼睛宛若天外的星辰,在他怀中闪亮:“真的吗?”   江循笑着摸她的后脑勺:“当然是真的。”   秦秋垂下了头:“哥哥说谎。我害死了循哥,循哥一定恨透我了。”   江循无法解释,索性闭上了嘴,继续抚摸她的头发。他的指尖燃起了一道光,这道光没入了秦秋的头发,一丝丝渗透入她的后脑之中。   秦秋根本察觉不到,赖在江循的怀抱里,纤细的手指捏着他胸前的衣服,一言不发。   一侧明亮的桐油灯爆出了一朵灯花,轻轻的一声响动,便惹得她身子一颤,靠江循靠得更紧了些:“哥哥,你不能离开我。”   江循用额头抵在她浓密漂亮的黑发间:“当然,哥哥陪小秋一生一世。”   他用右手握紧了秦秋发凉的小手,同时,左手缓缓地将那一点流转的光芒完全推送入她的体内。   随着那道光芒的消散,秦秋打了个哈欠,小脑袋抵在了江循怀里,一点一点地打起瞌睡来,说话声也变得含含糊糊:“哥哥,我想睡了。”   江循低头看着小宠物似的秦秋,温柔道:“睡吧,睡醒了就好了。”   秦秋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循哥又要到我梦里找我了。我要对他说多少对不起才能补偿他呢?”   江循笑了笑:“循哥更想让秋妹把这件事忘掉,忘得一干二净,永远不要想起来。”   是的,忘掉。   应宜声说过,秦秋一辈子会记得这件事,她选了秦牧生、江循死,这样大的包袱,尚年幼的秦秋不应该背负。   这些日子,江循查遍古籍,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清除人部分特定记忆的忘忧之术。   江循抱着娇小可人的秦秋,哄婴儿似的轻轻摇晃着她的身体,含笑重复了自己的话:“睡吧,睡醒了就好了,睡醒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不会再想起那日在枫林里发生的一切,即使想起,也会是模模糊糊。因此,江循于她而言,只是一个很好的玩伴,可惜后来被人杀掉了,至于怎么被杀,如何被杀,她无需再记得那般详细。   江循拥抱着秦秋,望着小轩窗外的明亮月光。脑海中,秦牧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循,你也可以试试的。那个忘忧之术还能修改人的部分记忆,我把我的记忆同你融合在一起。你使用过后,或许可以好受些。”   江循有些自嘲地笑开了:“不必了。我用了你的脸,用了你的身份,我不想连记忆都变成你的。”   秦牧自知失言,不再吭声。   一切就这样顺利过渡了,秦牧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江循的。   阴阳、父母、秦家唯一继承人的身份。   江循也没有因此太拘束自己,他依旧照着自己先前的习惯和爱好行事,他甚至希望秦道元或是什么人能早早发现自己是个冒牌货,自己也能解脱了。   然而,没人发现,只有秦秋偶尔会抱怨一句:“哥哥,你现在跟循哥越来越像了。”   ……是的,所有人都以为秦牧是受到挚友死去的打击,而故意把性格向挚友靠拢,以此来纪念亡者。   很合理的解释。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外界的消息不断飞进来:五仙派合围了应宜声,一番缠斗下,应宜声被缉拿回了朔方殷氏,严加看管;应宜声意图逃狱,被当场击杀;有个名为“钩吻太女”的妖女现世,是应宜声的忠实拥趸,多行恶事,搅得各门各派不得安宁,等等。   对于这些消息,江循麻木得就像一个陌生人,就连应宜声的生死,他也不想关注。   这种麻木起源于他心中盘桓的不真实感,偶尔醒来时,看着铜镜中映出的容颜,江循甚至一时难以分清自己是谁,更别提去关注别人的事情了。   直到冬季再临,大雪纷飞的某日,秦秋到山下游玩,捡回了乱雪。   他从这个流浪的异域少年身上找到了昔日自己的影子,一个从人界闯入仙界的外来者,懵懵懂懂,又天真纯善,江循看着就觉得心中喜欢,于是把他留在了自己身边。   三年后,江循十二岁,依照世家之约,前往曜云门修习课业,到达曜云门的第一日,殷氏家主纪云霰举办了一场盛宴。   在席上,江循与宫异再次打上了照面。   三年前的枫林截杀事件过后,宫异便留在了玉家,由玉家照管。当年粉雕玉砌的小团子已经褪去了稚嫩的容貌,但灭门之事,在他的眉眼间留下了难以抹消的戾气,也因为当年的枫林截杀之事,两人之间无形间生了一层龃龉,每年的茶会,宫异都不和江循说话,只闷闷地坐在玉邈身边,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当然,今日也不例外。   直到现在,应宜声还有着一批忠心耿耿的拥护者,那钩吻太女便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她曾试着暗杀宫异,却未能成功,自此后,宫异的一饮一食都要严加验看,每次都要由明庐亲自验毒,确认无问题后才敢入口。   明庐先把宫异面前的菜一一试过,又斟了一杯酒,饮下试毒,江循在一边看着,想着今后既是同窗,天天相见,总不尴不尬的也是糟心,索性提起了自己已经喝过一口的酒壶,走到了宫异的桌案前主动示好:“宫公子,若是怕酒有毒,我们交换酒壶便是。”   说完,他就提走了宫异的酒壶。   宫异也没有答话,只注视着他的背影发呆。   ……这么多年过去,秦牧变了。   是啊,应宜声是冲着自己来的,江循的死,和自己脱不了干系。枫林截杀那件事情后,他怎么还能指望秦牧还像以前那样温柔地对待自己?   想到这里,宫异心情更差,只闷头喝酒。   纪云霰酿的酒色香俱佳,入口一线润喉,江循不知不觉也喝了很多,很快酒力上涌,焦渴难耐,只能提前宣告离席。   他下令不准乱雪尾随,乖乖在白露殿等候自己,随即便敞开了衣襟,在夜色中随意奔走,他浑身燥热难耐,胸膛有如火烤,酒意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当他独身一人走到波光潋滟的池水边时,他脚下一个不稳,跌翻在了地面。   他浑然不觉,自己的右手隐隐地发出了些亮光,不受自己控制地举起,按在了他的后脑上。   一阵微光渗入了他的后脑,慢慢洗刷修改着那些根深蒂固的残酷回忆。   三年前,江循翻阅典籍,查找消除记忆的方法时,秦牧也看得一清二楚,从那时起,他就把这方法暗记于心。   ——既然小循不愿自己的记忆被秦牧的记忆替代,那自己就为小循再造一段记忆。   ——等再次醒来时,小循只会记得,自己是个小小的修士,修炼失误后,不慎与秦家之子置换了身体。什么戏院惨案、洗骨伐髓、枫林截杀,统统与他无关。他还会是那个机灵、快活而嘴花花的少年。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了,离开了父母,来到了新的环境,除了小秋外,没人会熟悉小循。小循现在又醉意上涌,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小循,至少,至少我要把欢笑的能力还给你。   秦牧积攒了三年的灵力,一夕用尽,不过,他总算实施了自己策划三年的计划。   那人醒来了,那睁开的双眸间一片澄澈,他缓缓从地上爬起,张望四周,仿佛不能接受现实,一炷香之后,他才默默爬起身来,做贼似的朝后花园小步溜去。   秦牧有点担心,实在没能忍住,脱口问道:“你要去哪里?”   江循吓了一跳,马上蹲地,三百六十度环视四周。看到他紧张兮兮的样子,秦牧觉得很抱歉:“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吗?……小循?”   江循喘了两大口气,才调匀了呼吸,小心翼翼地问:“你在哪里?”   秦牧只能极力地把嗓音调到最温和:“我在你的右手,你还是不舒服吗?”   记忆被全盘篡改的江循自然不记得秦牧,且被脑海里回响的声音吓得不轻,但他还是鼓起勇气,问:“……怎么称呼?”   秦牧笑笑:“阿牧。”   谁想到还没能歇口气,江循就变了面色,一张脸青白交加,灼伤的感觉火一样燃遍了他的全身,他一跤跌翻在地,浑身痉挛,秦牧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个劲儿问怎么了。   但很快,他就目瞪口呆了。   他亲眼看到,江循的四肢一点点缩小,缩短,最后变成了一只雪白的小奶猫模样。   怎么可能?   小……小循是只猫?   更糟的是,在江循回过神来,生怕过路人发现自己的异状、手忙脚乱地叼着衣服往假山后面藏时,秦牧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足音。   一抹琉璃色的身影,出现在了假山旁边,他望着夜色中双目宝蓝四股战战的江循,愣了片刻,随即便走上来,把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奶猫抱入了怀中。   ……   故事演绎到这里,平行空间中的江循再也无法忍受,一步退开,太阳穴两侧如同被火烫的烙铁燎过,直燎到了脑仁之中,痛得他根本站立不稳,他捂着嗡嗡作响的头,勉强张口:“……怎么,怎么会?……”   怎么会?这和自己进来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自己原先是认识秦牧的,但在那个时间节点,秦牧刚刚好篡改了自己的记忆,所以他才像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那样对待自己……所以,阿牧明明不是系统,还那么认真地向他解释这个世界的来龙去脉,让他赶快习惯这里……   眼前的引路魂却会错了意,安慰江循道:“没什么,我们要幻出猫形本体,必须是在身体遭受极大创伤的时候,当年我们被秦道元洗骨伐髓时,年纪尚小,灵力还不足以我们幻化出本体,因此……”   成千上万的疑惑拥塞到了江循的脑中,冲得他头痛欲裂,他伸手抓住了引路魂,神色中含了些许的仓皇:“所以说,《兽栖东山》里记述的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真的有江循这个人?……我,是他的转世?”   引路魂纠正道:“不,‘我们’都是他的转世,在第一世中,江循最后没能活下来,在临死前,他以灵力破碎虚空,制造出了这样一个复刻自现实的镜像世界。一切,都与原先他生活过的世界一模一样。我们之所以轮回转世,都是为了实现第一世的江循的心愿。《兽栖东山》,就是打开这个镜像之门的钥匙。”   江循心乱如麻:“不对啊,《兽栖东山》里,我中毒之后,不是应该同展懿……还有,和那些女孩子,放纵滥交……”   引路魂苦笑:“那《兽栖东山》,说到底也是一本艳情小说。仙界总有些奇闻异事传到民间,那些不明真相的普通凡人会对仙界加以臆想和猜测,加上些自以为是的杜撰,就成了《兽栖东山》。”   江循依旧不明白:“那为什么偏偏要选这本书作为打开镜像世界的钥匙?原先的世界呢?”   引路魂站在江循身前,放鹤阁外吹入的袅袅寒风,将他缥碧的腰带吹得猎猎倒飞,也让他的表情显得忧伤起来:“……原先世界的五大仙派,因为第一世江循的死亡,已经被毁灭了。《兽栖东山》,是在那场浩劫里唯一流传到后世的、关于衔蝉奴江循的记载。” 第71章 钥匙(二)   神兽衔蝉奴, 数百年前在剿灭吞天之象的战役中殒命, 神魂裂为四片, 四散开来,一片堕入轮回道,其余三片分散在朱墟、悟仙山和西延山。   江循被抓至西延山魔窟时, 这段信息曾在他半梦不醒时闪现在他脑海之中,但他当时饱受烈火焚身之苦,完全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事后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幻化为兽、自愈、修为突飞猛进, 种种怪象,江循只把其归结为“金手指”, 但是,仔细想来, 一切都像是冥冥中注定好的。   太多的信息拥塞在江循脑中,像是炸开的蜂巢。引路魂的讲述还在继续, 将这个故事填塞得更加复杂,但一条清晰的事件脉络,逐渐在江循眼前浮现出来——   衔蝉奴为神兽, 不能为常人孕育, 乃天降而生,出生时自有祥云红霞环绕,作为临世的证据,也因为此,每一世衔蝉奴的转生都会引来魔道的追杀, 势必要在衔蝉奴成年前将其扼杀。   第一世时的江循,便是天降之后,被红枫村的祖母带回家去收养。魔道之徒循迹找到了红枫村,引起了瘟疫,妄图杀灭江循,江循却为了救妹妹阿碧一命,把自己用一碗半粟米的价钱卖给了人牙子,阴差阳错地逃过了一劫。魔道自不肯罢休,又追杀而至,将整个戏班杀尽,孰料动作太大,引起了渔阳秦氏的注意,第一世的江循就这样被领到了秦家,洗骨伐髓,再造为人,偏偏又出了枫林截杀一事,江循取代了秦牧的位置。   到达曜云门后,秦牧不忍见第一世的江循一直痛苦彷徨下去,便封印了他的记忆,让他愉快地度过了数年光阴。这里的真实情况,与《兽栖东山》中添油加醋的戏说全然不同。   江循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放荡之人,且自小在戏班里,耳濡目染地看到那些女孩子的身体,使得江循对女孩毫无神秘之感,《兽栖东山》里淫女勾男、放浪不羁的人形泰迪精江循,纯属民间意淫,做不得数。   但是,在一次晚春茶会后,第一世的江循身世被揭破,他全然没有记忆,慌乱无措,被玉邈带回玉家后,他心思郁结,高烧不退,阿牧实在隐瞒不下去了,只能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告知了第一世的江循。   第一世的江循没有像自己这样,受到“金手指”、“主角光环”之类的思想影响,他很快就结合着之前的种种异象,联想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及魔道要如此积极地猎杀自己的原因。   ——吞天之象的封印解封之日已至。   当年衔蝉奴封印吞天之象时是独身前去的,在和吞天之象战斗到最后时,已是精疲力竭,他设下的封印,只够封印吞天之象三百年。三百年之期一到,只要举行祭祀之礼,吞天之象就会被唤醒。   衔蝉奴没能活着把这个秘密带出西延山,因此,正道之人对此一无所知。   而如果吞天之象复活,对正道人士而言,不亚于毁天灭地的灾劫。   根据引路魂所讲,第一世的江循最后不幸被杀,在死前,他意识到大势已去,只能倾尽全力复刻了一个平行世界,并留下了一把打开这一世界的灵力锁钥,自己则再堕轮回。   第一世的江循死后,魔道复活了吞天之象,无人能克制其锋芒,于是,五大仙派尽数湮灭,最后,上界遣兵干预,费尽千辛万苦,总算再次封印了吞天之象。   但是,玉氏、殷氏、展氏、乐氏、秦氏,曾经风光无限的五大仙派,无一人生还。民间也遭了大劫,许多典籍记载在那场浩劫中覆灭,唯一残留的关于江循此人的记载,竟然只是一本禁书《兽栖东山》。   于是,那把游荡在外的灵性锁钥,最终落在了《兽栖东山》之中。   之后每一世转世的江循,都与这把锁钥存在着一定的感应,这份感应会指引江循阅读《兽栖东山》,导致锁钥开启那个与现实世界一模一样的平行世界。然而,由于《兽栖东山》是以江循进入曜云门就读的第一夜为起始点,所以,故事也是从那里开始的。   那个时间点,也恰好是阿牧消除江循记忆的时间点。   所以,不管后来穿入的任何一世的江循表现得多么古怪,阿牧都不会怀疑些什么,只会认为这是消除记忆导致的记忆紊乱。   于是,一轮一轮的重复就此开始,江循在曜云门中生活——与众人交好——被揭破身份——死亡——在现实世界中再入轮回——转世为新一世的江循——再次进入曜云门。每一轮转世,江循的记忆就会被重新洗牌抹消一次,然而,也总会留下一些奇怪的身体记忆。   譬如说,现在的江循在穿入这个平行世界中时,只看了池水倒影,就确定,自己穿入了《兽栖东山》的世界,自己就是书中的秦牧。   他能熟练地就能调用自己的灵力,没费什么功夫就能和书中的人物自如地对话。   他第一眼就本能地觉得玉九可信,乖乖地随他而去。   这都是一百三十多世的轮回中,留给江循的身体记忆。   想到这里,江循免不了心惊:“那……第一世的江循,是怎么死的?”   出乎江循预料的是,引路魂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   江循吃惊:“你是存档点你会不知道?”   引路魂:“……啥?”   江循这才发现自己激动过头了,也许是最后五大仙派皆灭的惨烈刺激到了他,他在极力稳定情绪之后,说话的声音仍是隐隐发颤:“你说你是第一百三十一世的江循留下来的,前面的江循都是怎么死的,你怎么会不知道?”   引路魂很温和地答:“没错。但是,你想想看,第一次进入《兽栖东山》的江循,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后来晚春茶会之后,他的身份被揭破,他被阿牧告知了事情的始末。他苦思冥想了很久,将平行世界的奥秘猜了个大概。怕自己重蹈第一世江循的覆辙,他就在这个平行世界中创造了一个更小的平行空间,在这里留下了一个引路魂,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寄托在这个引路魂之上,好让下一世的江循再穿越来时少走些弯路。”   江循皱眉:“但是平行空间只能设在一个固定点之上。”   引路魂点头,语气中不无懊丧:“是的。所以,这些提醒,也只能在江循的真实身份暴露后,被玉邈带来放鹤阁时,下一世的江循才能收到。不过,感谢第一个穿入的江循吧,他把自己的身世调查得清清楚楚,包括衔蝉奴的身份。所以,有了引路魂,就不需要阿牧再来做解释了。”   ……这不就是个读档点吗。   腹诽的同时,江循也总算明白了些什么:“所以,引路魂只负责记载之前的事件,至于江循是怎么死的,你才不知道?”   引路魂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的,因为每个引路魂使用过一次就会消失,所以一世一世地传下来的,到我这里,已经背负了一百三十一世的记忆。每一世事件的大致走向都是一样的:误入朱墟,西延山魔窟,山阴村降妖,都没什么太大出入。你毕竟是江循,这一点不会改变,你的性格会影响你的选择,所以,我想你每一世的死亡也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   ……也就是说我在同一个坑里连续栽倒了一百三十一回。   妈的我也是够吊的。   江循不禁问:“每一世的我,总不会是一模一样的吧?”   引路魂好脾气地回答:“因为生活经历的不同,也总会存在一些微妙的不同吧。比如在一百零一世的江循,就总容易和展枚拌嘴,却又和他关系笃厚;在第三十七世的江循,无意间招惹了好几个姑娘,惹得人家闹上了渔阳山;第一百三十一世,也是我的这一世,我原本是个民国书生,又行事无忌,所以进来之后,总是爱同展懿他们饮酒。如果要说你有什么不同的话……你是这一百三十一世里,第一个叫展枚‘枚妹’的。”   江循默然半晌,继续问道:“每一次,和他们的关系都很好吗?”   引路魂低下头,赧然一笑,简单道:“很好的。每一世都很好。还有玉九,都是一样的。”   这样微妙的言辞让江循顿了顿:“……每一世,我们都在一起?”   引路魂向他走近了一步,轻笑道:“是的。在晚春茶会上,他护了你一百三十二世。他带你回了一百三十二世的家。”   ……然而最终还是死了。不管是他,还是自己。   江循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正在发呆中,他就感觉自己的脸被人捧住了,额头也和一个冰凉的东西相触。   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就贴在自己额头上,鼻尖轻蹭着江循的鼻尖,低声道:“引路魂只能使用一次,我现在要走了。如果你怕重蹈覆辙,怕你会失败再来一次,就再结下一个引路魂,给下一世的江循做个指引。”   说着,引路魂捧紧了江循的脸,身体却渐渐被冲淡至虚无透明。   他的眼睛里有无限的星辰闪耀:“……求求你,不要死啊。”   尾音消失,人亦不见,江循立在空荡荡的放鹤阁中,不言不语地立了半晌,他的灵力在这个空间中缓缓流转,凝结,复刻了他刚才所听到的所有事情,以及他这一世所有的经历。   很快,一个人形慢慢在他眼前浮现,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   与刚才的引路魂不同,新的引路魂还没能来得及消化那沉积了一百三十二世的记忆,它的目光澄澈,如同一个新生的婴儿。   江循不必同它多说些什么,也不想同它多说些什么,所有的记忆都会告知它,它接下来的任务是什么。   江循转身推开了放鹤阁的门,迎面而来的耀目天光,让他的视线一瞬间充了血。   他不慎闯入了一条处于记忆和现实之间的夹缝,现在,他要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去了。   在大梦一场后,他突然很想见到玉九。   眼前的白光一炫而过,紧接着是骤然而至的下坠感,江循的身子反射性地往上一弹,眼睛猛然张开,本能伸出手想去握住些什么,虚空中,有一只手探过来,一把捏住了他的手指:“江循!”   江循一句话都没说,直接扑挂在了那人身上。   玉邈还紧握着江循的手,被他抱得猝不及防,但也只是愣了一瞬,下一秒,他就把江循更加用力地反扣在自己怀中。   江循足足昏睡了三日三夜,其间气息微弱,魂魄散乱,玉邈怎么探查也找不出他突然头痛难忍的缘由,只能在他身侧陪伴,这三日几乎熬尽了他的心血,现如今失而复得,玉邈用力地抱了他几秒,就把人从自己怀里抓出来,蛮横地撬开了他的唇齿,用力将江循的下唇向外咬扯而去,随即又将一条香软的舌头粗暴地推送进了那温暖的口腔之中。   数年辟谷,使得江循昏睡多日后仍是口舌清香生津,他顺从地接受着玉邈的亲吻,直到那吻一寸寸柔和下来,直到二人都是气喘吁吁。   喘息间,两人分开了,玉邈用前额抵着他的额头,手压在他的后脑上,低声道:“你到底怎么了?”   江循学着玉邈的动作,把双手交叠着压在玉邈后脑之上,答非所问:“玉九,你别死。我不会让你死的。” 第72章 命玉   放鹤阁外。   乱雪坐在门扉边, 抱着阴阳动也不动。昨夜下了一场雨, 雨水从屋角上方的鸱吻飞檐上淅沥滴落,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初晴的味道,一串串槐蕊熟透了,从树枝上跌落, 被踏成香泥,混合着新鲜潮湿的泥土气息徐徐渗透入人的肺腑之间,呼吸间带着隐约的甜香气。   宫异在不远处徘徊了半个时辰左右, 才终于下定决心, 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来到了乱雪身边。   与他并排站了一会儿, 宫异忍不住正一正自己的衣冠,手握成拳抵在唇边, 咳嗽了一声。   乱雪的眼睛泛着清澈如水的光,直勾勾看着前方, 好像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宫异的存在。   宫异有点生气,刚想伸手拍他的肩膀, 手腕就被一只手掌锁紧了, 猛地朝下一拽,宫异双膝一软就跌了下去,被一个温暖的臂弯接了个正着。   乱雪用阴阳垫住宫异的腰,沉默地注视了他许久,把他一张脸看得通红之后, 才俯下身,把脸埋在了他的颈窝里。   宫异的怒气就被这么一埋打得烟消云散了,他犹豫片刻,伸手抱住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低声道:“我听说秦……江循醒了。他没事儿吧?”   乱雪口中呼出的温暖气息染着宫异的胸口,弄得他有点儿痒:“……还好。玉,玉公子,在里面。陪他。”   宫异想到数日前渔阳山上的混乱,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此事一出,八方皆惊,但事情过去多年,死无对证,在枫林中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有江循一人知道。没能参加晚春茶会的杨瑛得知爱子竟早已不在人世,数度晕厥,此时正在重病之中,不肯见客。秦家家主秦道元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几近崩溃,一口咬定是江循贪恋秦家世子身份,与应宜声里外勾结,故意害死了秦牧。   而玉邈的选择,无异于在秦家人已经绷张到极致的神经上割下了最致命的一刀。   世人皆传,玉家家主是因为跟秦家有仇,才要故意保江循一命,好报复秦家。但只有当日参与晚春茶会的人,才知晓这背后的真正原因。   当玉邈出面宣称要保下江循时,秦道元怒不可遏,拍案而起,灵力从他掌下一层层激荡开来。   极怒之下,他的嗓音却透着一股可怖的平静:“敢问玉家主,为何要保一个妖孽?玉家主是执意要和我秦道元过不去吗?”   玉邈旁若无人地蹲下身来,将江循横抱入自己怀里,表情与声音一样,端的是淡然无比,仿佛他所说的内容是理所应当的:“此人是我玉邈的道侣,我自然得护他周全。”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一道横空降下的天雷给劈傻了。   宫异正准备起来替江循说话,“道侣”二字就像两个秤砣似的直直地砸上了他的天灵盖,把他砸得浑浑噩噩,以至于他后来只能靠本能行事,稀里糊涂地吹了一首醉梦曲,帮玉邈撕开了渔阳山的封印口子,又跟着他一道冲出了重围。   到现在为止,宫异都不肯相信玉邈说的是真的。   在曜云门里,这两个人明明交集很少,还彼此相看两厌,动辄争执厮打,宫异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自然认为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现在玉邈说他们俩是……道侣?   一想到那日玉邈说起这两个字时淡然自若的表情,宫异就忍不住脸红。他怕乱雪看到,于是努力绷着脸问道:“如果江循以后留在东山,你也会留下吗?”   乱雪抬起头,看着宫异微微笑开了,那纯净喜悦的表情,像是提及了自己心爱宝贝的孩子:“公子留下,我就留下。”   明明是很正常的表达,宫异偏偏别扭了起来。   他的眼前控制不住地浮现出真正秦牧的样子,那个细心地喂自己喝粥,又用柔软的小毛巾擦去自己嘴角留下的粥迹的人,于他而言,美好得像是个梦。   宫异恨恨地维护起他的梦境来:“他不是秦牧,不是公子。”   乱雪皱了皱眉,把宫异抱得更紧了一点,口吻严肃地纠正:“他是,我的公子。”   宫异一下吃了味,赌气地在乱雪怀里挣扎起来:“那就去找你的公子啊!放开我!别抱着我!”   ——乱雪你敢放开我试试!你只要敢扔下我你就完了!   宫异正如是想着,一个轻糯柔软的东西便落了下来,羽毛似的覆盖了他的双唇,将他的气他的火他的话统统堵在了喉咙里。   乱雪也是在手足无措之下,恍然想起上次履冰来给公子送药时,他亲了履冰一口,履冰就不讲话了,所以他果断地选中了宫异那殷红柔软的嘴唇,俯身吻了下去。   直到宫异的身体奇异地柔软下去,乱雪才直起了腰,揉了揉宫异的头发:“履冰乖。”   宫异没有再闹,红着脸翻一翻身,直钻到了乱雪怀里去,把一双长腿蜷起来,瓮声瓮气地哼:“……你是个混蛋。”   乱雪不解其意,但还是乖巧地答:“唔……履冰说是,我就是。”   宫异诺诺地哼:“……你犯上。”   乱雪很诚恳道:“你在上,我就犯上。你在下,我就欺下。”   宫异被他直白的话搞到心神不宁,抓紧了他的衣服,心里砰砰的跳得厉害,只能靠大口大口喘气才能好一点,热气吹到乱雪的胸口,又回流到他的睫毛和眼周,把那里熏染得湿漉漉的,他平素戾气满满的眼神被无限柔化了,像是含了一汪水。   放鹤阁的门就在此时突然从内打开,宫异一个激灵,猛然抬头,脑袋不慎撞上了乱雪的下巴颏,两个人顿时龇牙咧嘴地痛成一团。   玉邈靠在门边,冷然望着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宫异挣扎着往起爬:“等等观清!不是,我们……我!我是来找你的!长老说等你有空,要去一趟明照殿!他们都在那里等……”   玉邈颔首,神情依旧淡然得很:“知道了。”他低下头,看向乱雪,“乱雪,进来,你家公子叫你。”   乱雪喜出望外,眼睛里的星子闪耀出动人的光泽,他托住宫异的腰,迅速将他扶起,随即跳起身来,抱着阴阳就钻进了放鹤阁。   被秒速抛弃了的宫异站在原地咬牙切齿地犯醋劲儿,玉邈把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嘴角极快地勾起了一个弧度,又极快地恢复了严肃冷淡的模样:“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和他说句话。”   说罢,玉邈折回了放鹤阁内。   门未关,里面的絮语声一清二楚地传了出来,宫异听得真真儿的。   “长老找我有些事情,你不要出放鹤阁。”   “当然,现在你们东山应该人人都觉得我是个狐媚惑主的妖艳贱货了吧,出去恐怕要挨打,我才不出去。他们要跟你说我的事情吧?”   “应该是。”   “你别犟。惹急了他们,他们撸了你的家主之位还要把你赶下山去。”   “这样也好,同你一道做游仙便是。”   ……宫异听着两人的对话,突然无比心疼长老院的长老来。   在江循额上留下一吻后,玉邈转身出了放鹤阁,替江循把门掩上。江循紧盯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今天的玉邈,有哪里与往日不一样。   但江循怎么想也想不出这种古怪感源自于哪里,索性就丢开了这个念头,更何况床边还蹲着一只双眼水光淋漓的乱雪。江循大梦一场,身体还疲惫得很,只能伸手把他招到手边,摸摸他的头发,喟叹道:“真是,非要跟着我受苦。”   乱雪一笑,水葡萄似的眼睛弯了起来:“不苦。甜的。”   江循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脑,乱雪皱一皱鼻子,才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急急道:“公子,公子,有件事。阴阳,坏了。”   闻言,江循心中一抽,接过乱雪怀中的伞,第一时间便觉出那手感和重量与往日不同,不由得心就沉了沉:“坏了?怎么坏的?”   他记得自己明明没有动过阴阳,即使在晚春茶会上,也是直接动用了灵力……   等等,灵力?   ……好嘛,彻底完了。   当时眼见小秋重伤,自己心中如烈火灼烧,只想将来人剥皮做鼓,但他考虑到在场还有其他人,为免伤及无辜,他只使出了两三分的力道,效果却惊人地恐怖。   虽说阴阳是自己的仙器,可与平常仙器不同的是,它由正邪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狂气四溢的上古凶兽混沌之皮所化,遇血则狂气愈盛;另一部分是镇压混沌的数位仙人的骨殖所化,正邪相克,是为阴阳,方能共存。   然而,仙人骨正气充沛,硬度却不足,江循体内那瞬间爆发的灵力潮涌,那脆弱的仙人骨怕是根本承受不住。   江循的面色难看了好几分,他早就知道阴阳的弊端,若是能找到能压制混沌凶血之气的天才地宝,来取代这相对脆弱的仙人骨,他也不至于一直撑着死人骨头伞来浴血奋战。   只是,能压制混沌凶血之气的东西,江循至今还没有找到。   阴阳跟随了江循多年,就这么报废了,江循深觉可惜,他将那东西掂在手里,心疼地看了许久,才撑开来,想看看里面坏成了什么样子。   当伞展开的瞬间,江循的双眼骤然睁大。   他总算意识到,刚才自己所察觉到的异常是什么了。   ……   身着琉璃白衣水墨外袍的玉邈踏入了明照殿,殿中数位长老的目光沉默地投向了他。沐浴在这样刀剐一样的目光之中,玉邈泰然自若,稳步穿过了殿中,一步步踏上阶梯,立于上位。   在玉邈站定后,坐在首位的长老盯紧了玉邈的腰间,神色间变幻莫测,许久后才慨然道:“家主,玉氏之人生来口中衔玉,是为命玉,乃天地之赐,月母之华,您毁了自己的命玉,不是疯魔了又是什么!”   玉邈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那精致的双环青玉只剩下了一环。   命玉的材质与一般宝物不同,天然随婴儿而生,一块玉石炼化之后,可延展出无数形状,展开数个乾坤,化出无尽灵材,奇异瑰丽,不可尽数。因此,玉氏之人视玉如命,历史上甚至有玉毁人亡的先例。   玉邈垂下眼眸,眼前出现了那只追着自己的玉佩、扑腾来扑腾去的白色奶猫。   他徐徐展颜,平静道:“我已经说过。江循既是我的道侣,我的玉,他的玉、我的命,他的命,又有什么分别?” 第73章 听涛道(一)   放鹤阁中, 乱雪去给江循准备汤药了。江循斜躺在床上, 将阴阳一开一合。白色的仙人骨被换成了青玉伞骨, 碧光流转,滑润趁手的伞柄触手生温。江循把伞打在头上滴溜溜地转,由衷地勾起唇角。   转了一会儿伞, 他将伞重又放下,手指细细地顺着伞骨的走向抚摸着,精纯的灵力如水般规律地漾动, 随着指尖的划动一路亮起温润的微光。   江循一边玩着自己的新伞骨, 一边道:“好了,有话就说吧。阿牧?”   顿了片刻, 阿牧才开了口:“小循……”   江循将伞支在自己的大腿上,捏了捏自己的右手:“抱歉的话就不必再说了, 当年我们谁也没有对不起谁。我和你可没有恩怨。”   阿牧本来正在斟酌言辞想好好安慰一下江循来着,被这么一捏, 他过电似的敏感地抽抽了一下:“不要碰啊小循!”   江循反倒起了点恶趣味,细细地抓挠抚摸着自己的右手,感觉到那小小的一点精魂在自己手掌里痒得滚来滚去, 不住声地告饶, 正乐呵着,突然就听到阁外传来了一片脚步声。   他停止了对阿牧的骚扰,直起身来,侧耳听着,确定脚步声的确是冲着这个方向来的之后, 他正准备下地,就听到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少年音:“他就在里面。”   ……玉逄?   紧接着,一个浑厚性感的陌生声音响起:“小九不在?”   玉逄的声音转眼间已经到了门外:“刚刚被宫公子叫走了。长老要与他在明照殿谈话,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   不好的预感刚刚在江循头脑里冒了个尖儿,放鹤阁的门就被人推开了,来人鱼贯而入。转眼间,屋子里多了八个琉璃白的身影,把江循团团堵在了床边。   ……这些人是来上坟的吗。   看着这八张和玉邈一样写满“性冷淡”三个大字的脸,江循怀疑下一秒他们就要把自己毁尸灭迹,然后各自掏出八个花圈抡到自己脸上。   在一群陌生的脸中,江循认识的也只有玉逄和玉迁,其余倒是在茶会上见过几面,但要对号入座地叫出名字来可不大容易,更别说猜出他们的来意了。   玉迁由于平时就顶着一张过度老成宛如上坟的脸,此时也看不出他是什么心情,玉逄则明确多了,他抱着胳膊,面色不虞道:“江公子,我的几个兄长,还有我,想找你谈一谈。”   江循打了个激灵,马上抱住了自己的阴阳,拱在床角作蜷缩防御状。   但是,他越看其中的一张面孔越觉得面熟,思虑片刻,他恍然了。   当年在红枫村,就是他带着玉邈去驱除疫毒的。   注意到江循在盯着自己看,那人天生一双银星似的眸子闪了闪,嘴角微翘,开口道:“我行三,名迢,字观月。弟妹,初次见面。”   江循马上乖觉地打蛇随棍上:“三哥好。”   玉逄脸都绿了:“三哥你别起哄成吗?!”   因为修仙结丹的缘故,这些人的年龄看起来都不过二十岁上下,江循看不出他们的具体年龄,只能靠他们的站位猜测孰长孰幼。这时,一个站在靠中间位置的人冷然抱剑点评道:“小九的眼光还成啊。我以前怕挨揍,都没怎么细看过秦家公子长什么样儿。今日一看,还真是……”   站在中央位置的人略一点头,接过了他的话:“一表人才,雌雄莫辨。”   江循:“……”   玉逄气得跺脚:“大哥,二哥!正经点行吗!我们要说的是小九的事情!”他转向了江循,声音里压着火气,“江公子,我九弟为了你把命玉都毁了,此事你可知晓?!”   江循握紧了阴阳,手心隐隐被那玉制伞骨硌到,不疼,还蛮舒服的,但就事论事,玉逄的话算不得难听,江循知道,玉邈现在背负的压力有多么大,这压力来自于不断施压的秦氏,当然,也来自于他自己的宗族。   玉邈他还真是领了个天大的麻烦回家。   见江循沉默,玉逄的眉头皱得更深:“你说话呀!你当真要做我家小九的道侣?”   江循知道自己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说“是”,不仅臭不要脸,且八成要挨揍,但他还是厚着脸皮坦然道:“是。我与他数年同窗,早就心悦于他。”   玉邈既然不在,江循索性把话都说开了,一句一句,斩钉截铁。   “我没有见过比他更会使唤人的人,没有见过比他更伪君子的人,也没有见过比他还好的人。”   “最初是日日陪伴,不觉有他。后来,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我愿意做他的道侣,其他的身份,我都不需要。”   江循的话,叫一屋子的人都静了下来。   当然,有些话是不能说给他们听的,江循只默默对自己道,我江循何其有幸,与他有这一百三十二世的情缘,有这死了一百三十一次,还要回来,找到他、爱上他的情缘。   一口气把心里话说完了,江循盘腿抱伞,准备挨揍。   玉逄望着江循,叹了一口气,伸手搭在江循肩膀上,捏紧,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心中就有数了。”   江循:“……哈?”   玉逄倒退一步,转向了身后的其他七位兄长:“此人从此后便是东山玉氏的人了,既然是东山玉氏的人,若是秦氏前来要人,几位兄长知道该如何办了吗?”   七只脑袋齐刷刷地点了下去。   江循:“……”   他觉得这八个人的护犊子情结不轻。   玉逄转向了江循,嫌弃地抱臂盯着他:“既然是小九的人,便是我们的弟妹了。以后见到我要喊八哥,可知道了?”   江循有点不能接受这样的转折,但还是立刻抓住机会,乖巧地抱伞答道:“知道了。”   这下,四下的气氛全都变了,那些个形似又神似玉邈的兄长们就地开起了茶话会。   “命玉的事情弟妹你不用操心,小九是我们的弟弟,我们替你去向长老院说明情况就是。”   “是,小九是为自己的道侣做东西,自然是你们小两口的情趣,旁人说三道四没有用,小九自己愿意就是了。”   “是的,跟长老说,只要这玉不离开东山,就守在小九身边,那和原先也没有什么区别。”   “当然没有区别。我们八个一同去说。”   “说不通就拆了明照殿好了。”   听着这一帮人的议论,江循突然发现自己以前对玉家有着非常深重的误会。   一个一口气生了九个儿子的家主,会是什么正经家主吗?能带出什么正经儿子吗?   而此刻站在门口、手压在广乘剑柄上的玉邈,听着里面七嘴八舌的议论,唇角勾起了一个暧昧的笑颜,后脑抵在门扉上,满耳都是江循的声音。   “……早就心悦于他。”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我愿意做他的道侣。”   这样甜蜜的声音,却不意被匆促的脚步声打破。一名玉氏弟子并肩快步走来,在玉邈面前行了一礼:“家主,出事了。秦氏派人来要人。……要江公子。”   玉邈丝毫不在意,问道:“派的谁?”   玉氏弟子刚想答话,便看到了闻声走出门来的江循,稍稍停了一下,才据实以答:“……回家主,来的是秦家二小姐,秦秋。”   江循脸色遽变,匆匆踏出门槛:“小秋她伤势如何?”   玉氏弟子摇头:“弟子不知。她派来的秦氏弟子说,她不愿进入东山,只希望与江公子在东山脚下的月桂镇一叙。”   江循二话不说,掀起肩上披着的衣服,抬脚就要出门,却被玉邈一把扯住:“不准。危险。”   江循自然知道玉邈指的是什么,但他依然坚持:“早晚都会有这一天的,我得和她面对面说个清楚。”   玉邈却不理会江循的话,转向了那玉氏弟子,道:“跟那秦氏弟子说,秦秋若要见江循,又不愿进入东山,就在听涛道上会面。如果不同意,见面之事便算了。”   听涛道是通向东山的必经之路,也是东山最外围的结界点,此地多千年古松,松海听涛,鸟语啁啾,故名“听涛”。选在听涛道上会面,也是为了给江循一个安全的保证,如果江循不越过结界点,那么,他就是绝对安全的。   江循也知道玉邈的心思,待那玉氏弟子转过身时,他极快地在玉邈脸颊上落下一吻,又飞快地撤开,舔一舔唇,笑道:“刚才你听见了多少啊?”   玉邈望着他的眼神里,隐隐有动人的光泽闪动:“什么也没听到。改日等你再和我面对面地说一遍。”   江循:“行啊,说多少遍都行。”   江循面上含笑,心中已经乱了套。   如果秦秋真是单纯地想和自己谈谈当年之事,绝对不会带人来,还叫八竿子打不着的秦氏子弟前来通传……   江循心中正七上八下间,就被玉邈拦腰环了个正着,他的下巴抵在江循的额顶,轻蹭了蹭:“一起去?”   尽管心中有无限忧虑,江循努力保持着灿烂的笑颜:“可别。小秋若是看见你我共同出现,怕是什么话都不好说了。”   而事情,似乎与江循的预料无甚差别。   对方答应了要求后,江循如约来到了听涛道上。松声如涛,涛声如沸,一浪三叠,松针的香气与刷拉拉的彼此磨擦的响声混合在一起,散发出清香的海浪之声。   他按照玉邈的指示,很快找到了结界点的位置,一棵枝叶金黄的松树。阳光在它的枝叶间蹦跳穿梭,折射出细碎的金光,也在地上投下一片片耀眼的光斑。   只要不越过这片光斑构成的安全线,江循就是安全的。   很快,秦秋来了。她走路时腿还有些发颤,一身玄衣红裳穿在她身上,竟有些人不胜衣的感觉,她张了张口,却像是说不出话来的模样,让江循忍不住往她所在的方向迎了一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当年的枫林里,她亲口宣判了江循的命运。   而为了不让她沉溺在害死朋友的痛苦情绪中,自己抹去了她这部分的记忆。   所以,现在,于她而言,自己也是不折不扣的杀人凶手吧。   毕竟,是自己活了,秦牧死了。   江循立在那片光斑闪亮的警戒线之前,对衣袂飘飞的秦秋低声唤道:“秋妹。”   只这一声呼唤,秦秋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张开了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只是干张嘴不发声,像是声带失敏了似的,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   怎么了?难道是那灌注入她体内的魔气毁了她的嗓子?   江循心中生焦,脚不由自主地抬起,已经落在了那片光斑之上,身后却陡然传来一声欢快的呼喊:“小姐!”   乱雪端了熬好的汤药回到放鹤阁,却不见了江循的身影,正焦急地团团转着,恰好就撞上了那个负责通传的玉氏弟子,得知了江循的位置后,他如获至宝,捧着药碗就往听涛道跑。   很快,一道清瘦的影子映入了他的眼帘。   乱雪从未想到能在这里看到秦秋,顿时兴奋到双眼发亮,想要挥手,才记起自己手上端着药碗。他小心地把药碗放在了松影摇曳的台阶上,才迈步朝下,三阶并作两阶地跳下了听涛道,径直越过了结界边线,整个人扑在了秦秋身上:“小姐!小……”   乱雪惊喜的呼喊戛然而止。   他侧过头去,望向钉入自己右肩皮肉之中、尾部还在微微颤抖着的箭矢,歪了歪头,好像没想明白这是什么。   ……直到,那箭矢的箭头在他体内铁莲花般绽开,露出其间埋设的灵力场。   轰然一声,血花四溅! 第74章 报复(一)   江循全副心思都系在秦秋的伤势上, 根本没有料到乱雪会突然跑出, 他只一个恍神, 脸上便陡然一热,随即,大片的血雾在他眼前呈放射状绽放开来。   受伤后, 乱雪第一反应就是猛然跳起,将整个身子压在了秦秋身上,不顾自己肩膀上被灵力场轰出的拳头大小的血洞, 紧紧拥住了秦秋的身体。   他贴在秦秋耳边, 小声嗫嚅:“小姐,小心, 坏人。”   只这六个字,秦秋就失了力气, 身子想要委顿下去,双脚却似扎根了似的牢牢戳在原地, 全身呈现出一个诡异的、提线人偶似的姿势,眼中大滴大滴的泪水落下。   她徒劳地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   但江循读懂了她的唇形。   从刚才起, 她一直在说, 快跑,不要过来,哥哥,快跑。   秦秋的身后,延伸出了十数道细碎的银光, 蝉翼般随着她身体的微晃而颤抖着,将她的关节和肌肉牢牢锁死。   江循的眸光狠狠地一缩。   ……银傀儡。   秦秋的法器银傀儡,如蜘蛛丝一般粗细,轻易觉察不得,缠绕在人的关节上,灵力渗入肌理,会有极强的麻痹和疼痛感,如果不依照银傀儡的指示行事,就要遭受彻骨铭心之痛,因此得名“银傀儡”。   秦秋的所有关节和肌肉都被银傀儡封上了,就连脖子上也系着一线银光,她若是张口提醒江循,哪怕只是简单地比个口型,那切肤的刺痛就会渗入她的喉管之中,令她痛不欲生。   ……她是秦道元放出来的倒钩。   他算准了自己对小秋的感情,即使自己发现了银傀儡的奥秘,也绝不会袖手旁观,绝对会出来替她解围。   这就是秦道元对她做出的事情。用这个仍活着的、不受宠的女儿,来引出那个杀死他心爱儿子的凶手。   那么,江循便如他所愿。   江循迈开步子,一步越出了那光影缭乱的松针倒影。   在他脚迈出结界的瞬间,秦秋的身体便难以控制地倒飞出去,乱雪一肩受伤,抱不住她,眼见着她乍然消失,连自己肩上那个汩汩流血的血洞都顾不上,惶急地拔脚就追。   江循一把抓住了乱雪没受伤的手臂,而此时,数十道羽矢呈半圆包围圈、流星般朝他们奔袭而来,在空气中划出数道荧荧流火。箭尖镶嵌着一个闭锁式的莲花爪刺,若是楔入人的体内,灵力场激荡开来,当场爆炸,就算是江循,也会被这交织的灵力场撕成碎片。   就像秦牧以前说的那样,江循的能力,能让他伤口自愈,能让他百毒不侵,他的血肉能迅速净化、更替被污染被破坏的那部分,但是,当创伤来得太过凶猛直接、一招致命时,就算是江循,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愈合这样的创口。   ……只是这箭也太慢了些。   在精力集中的江循眼里,这些疾如奔雷的箭矢,就像是纪录片里的慢镜头回放,一帧一帧的定格,江循甚至有空闲在这时拔出乱雪的佩剑,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抹下一个深可见骨的口子。   在听涛道四周,埋伏着一圈秦氏的弓弩手,他们手中均握一把雕花巨弩,弩身在阳光下泛着闪亮的桐油光泽。这是在秦氏精心寻来的业火种中淬炼而生的宝器,秦氏只此十六把,统统给了这十六位精心选拔出来的神弩手。临行前,秦道元特意将他们唤到回明殿前,嘱咐道:“那两个秦氏叛徒不必留全尸,但一定要带回尸首来,我要将他们的首级悬挂在殿前,挂上一月,好为我儿秦牧洗雪冤仇。”   箭已发出,两个距离较近的弓弩手交换了一下目光,一个容长脸的瘦高个儿把弓弩搂在怀里,迅速隐在蒿草之后,压低嗓子,对身旁戴着单面眼罩的人问:“现如今那两人怕是都成了刺猬了吧?”   戴眼罩的轻笑一声:“那有什么,罪有应得罢了。快些去将他们的尸体捡回,要是被那东山玉氏的给抢走,我们可就交不了差了。”   容长脸从蒿草间翻出,提着弓弩猫起腰来,看向了江循所在的方向。   只一眼,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远远地,他看到江循坐在听涛道的石阶上,肩头靠着因为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的乱雪。十数根精心制作的莲花箭首尾相连,排成一圈,如一轮金光熠熠的命盘,环绕着江循的身体,如训练有素的雀鸟一样徐徐回旋,把含着松香味道的空气一层层剖开。   江循的手上没有任何操控的动作,那由十五根箭矢构成的形状繁复的弓弩图,却在他眼前循环转动,像是一面护卫的盾。   ……等等,十五根?   容长脸正觉得这个数字有哪里不对,就发现江循的脸转朝向了自己的方向,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唇齿微启,说出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又一个。”   容长脸受此惊吓,身体僵硬,动弹不得,他的身体比趴卧时稍高,所以他在余光中清楚地看到,已经有一个弩手满肩鲜血地昏倒在了地上,他身侧的蒿草被滚倒了一片,翠绿的草尖上挑着几滴饱满的血滴,将草压得向下弯去。   还未等他想到这人的生死问题,他便觉得肩头一阵撕心剜骨的锐痛。   一根莲花箭从那旋转的弓弩中乍然飞出,径直刺入了他大臂与肩头的骨骼缝隙里,和乱雪受伤的部位一模一样。   容长脸疼得面目扭曲,想要呼喊,却发现体内有一股灵力快速扩散开来,令他口舌麻痹,胸口滞胀,竟是连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那个逆徒竟然修改了莲花箭中的灵力场!   江循懒得再看那倒下去的容长脸,把视线转回了乱雪身上。   乱雪肩头上的伤口在自己鲜血的滋润下,已经渐渐恢复了,破碎的骨片和裂开的血肉迅速弥合起来。   他伏在江循肩头,控制不住地颤抖。   江循听到他小声嗫嚅:“公子,我刚才,是不是,把小姐的衣服弄脏了。”   他拍了拍乱雪毛茸茸的脑袋,压低了声音:“小姐不会怪责你的。”   乱雪舒了一口气,盯着江循的侧脸,小声道:“那,那就好。可是,小姐看起来很伤心。是因为,乱雪走了吗?”   江循低下头来,乱雪那过于澄净的眼眸中闪着疑惑的光,不禁轻笑,用手揽住他的头,修长的手指盖住了他的眼睛,自己则把脸转向一边,发现山坡上又冒出了两只鬼鬼祟祟的脑袋,便用一个眼神让两支箭分飞向它们的原主,眼看着两个人又迎面倒了下去,才温柔地低声安抚道:“她伤心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   在手心中,乱雪纤长的睫毛扫了扫,江循不用看,就知道他一定是满眼单纯的疑惑:“公子,你做错事了吗?”   江循默然不语了半晌,随即才扬起了唇角:“当然做错了。”   ……错在当初跟错了人,回错了家。   ……   容长脸的耳朵贴着泥土腥味弥漫的地面,听着一次次箭尖钻入皮肉的撕裂声和蒿草的滚动声,在半迷半醒之中不知挣扎了多久,才在一阵蚀心的剧痛中惊醒过来。   不仅是他,所有的人,都被一个漠然地在他们脑海中响起的声音唤醒了:“下次动手,叫你们家主秦道元自己来。如果他再敢用其他人做诱饵,你们就提醒他,让他好好想想今天的损失。”   将该传达到的消息传达到位,江循便把双腿发软无力行走的乱雪打横抱起:“走,带你回家。”   在转身的瞬间,江循催动了指掌上盘旋的灵力。   那楔入十六个弓弩手右肩的莲花箭瞬间开启了机关,十六道血花如烟花般从十六处蒿草上方绽放开来,齐齐的惨叫声刺耳得叫人心尖打颤。   乱雪惊了一下,想回头去看情况,却被江循喝止了:“不许看。”   乱雪立刻乖乖缩回了江循怀里,他手长脚长的,怕江循不好抱,就尽力把自己蜷起来,减少江循的负担。   江循心烦意乱,走得太急,不慎一脚踢到了乱雪初来时放在石阶上的汤药,黑色的药液倾翻,渗入泥土之中,杯碗则滚撞上了石壁,响声清脆,江循被吓了一跳,脚下一个踩空,往前一栽,却不意跌入了一片温暖之中。   江循保持着踩空的姿势,倒在台阶上方的人的怀里。   他身上松香气很重,显然是在林间观望了许久,而且,刚才江循在踏出结界圈的时候,也感到身后有一股熟悉的灵力刹那间涌动起来。   ……他该是把自己做的一切都看到了吧。   乱雪被夹在两个身体当中动弹不得,只来回地瞧着两人,小声地唤:“玉公子。”   玉邈垂下头,细细理着江循的头发,声音却含着冷意:“……起来。”   乱雪立刻乖觉地从两人中间蹭了出去,他受伤的手臂活动起来还不很灵便,他只能单手捡起空了的药碗,双手捧着,默默蹲在了近旁的一棵松树根底下,等待江循再次把他召唤回去。   江循也在等待着玉邈的审判,等了许久,却等来了一记温柔的摸头:“干得不错。这样才像是我玉邈的道侣。”   江循在松一口气之余,但又突然觉得发自内心地疲惫。   他喃喃道:“我想出一口气。再说,我若是全须全尾地放他们回去,秦道元定会把全部的罪责记在小秋头上……”   在江循说话时,玉邈的手指顺着江循脸颊的弧线一路滑到了他的下巴处,随即轻轻掐住了那处,逗猫似的挠动几下,逼着他抬起脸来,随即俯下身来,用双唇堵住了他的唇,封住了他接下来的言语。   江循很快被这窒息缠绵的湿吻拖入了泥淖。   他闭上眼睛,手指慢慢扯紧了玉邈的衣服。   不知过了多久,江循才被玉邈抱了起来,他被吻得没了力气,只蜷在玉邈怀里小口小口地喘息,乱雪则拎着碗,乖巧地随在他们的身后。   江循说不出是哪里累,只觉得身心俱疲,任由玉邈抱着,玉邈则一步步拾级而上,声音清冷中又带着那么一点点暖热人心的温度:“不要去想别人,不要为别人再去冒险。凡事有我。你既然是我的,那你的事情和麻烦,也应该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第75章 听涛道(二)   江循在玉邈怀里微微点头, 玉邈心口处的衣服也被他的一只手轻轻捏皱了。   杂乱的记忆在江循的脑海中发酵, 糅合, 搅得他的前额处隐隐生痛。渐渐的,种种线索,指向了一个同人名, 应宜声。   细细想来,江循的人生仿佛存在着一条无形的丝线,与应宜声缠绕在一起。两人从未相见, 但是, 江循所遭遇的一切都因他而起。千丝万缕,千头万绪, 不可尽数。   红枫村和牛家镇之事,皆因应宜声叛离宫家, 将仙魔两道搅得腥风血雨,魔道势力才得以抬头, 猖狂搜查衔蝉奴的下落,逼得江循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被推入了秦家, 改换了音容面貌, 变成了另一个人。   后来,也是因为应宜声的枫林截杀,江循的一生再次改头换面,他唯一的一点自我也被剥夺殆尽。   当年的五派合围也没能要了应宜声的性命,殷氏将他收入牢笼, 结果却让他逃出生天,还白白搭进去一个太女和十数条殷氏弟子的命。   应宜声尚活着的事情是不可能瞒得住的,几乎等同于公开的秘密。几个家主知道,像江循这样的世家子弟当然也是知道的,包括宫异也是如此。这也导致,即使被玉氏教养多年,他的性格中也总带有那么点蠢蠢欲动的暴戾因子。   ——如果知道自己全家人的性命都葬送在一人手中,而那人却活得好好的,还不知道在哪里逍遥快活,任凭是谁都会忍不住变态的。   只是那应宜声数年来杳无音讯,无迹可寻,倒是以太女为首的一批拥趸甚嚣尘上,既与正道对立,也同魔道格格不入,成了一股灰色的隐形势力。   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最让江循在意的,是应宜声那在一夕之间成长起来、强大到足以抗衡整个宫氏的灵力。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应宜声之前是“宫徵”一脉的预备门主,也是宫家家主宫一冲的入室弟子,虽说是前途无量,但也不至于有着如此恐怖的隐藏实力,更别说是在没有修炼魔道的前提下。   在与应宜声短兵相接的枫林之中,江循清楚地记得,自己曾发现自己与应宜声灵力的某些相契之处,才得以悄悄阴了他一把。   现在想来,那点所谓的“契合”,透着一股难以难说的微妙意味。   值得注意的是,余杭宫氏一门的修炼主山,就名为“悟仙”。   衔蝉奴的神魂碎裂后,各分四片。一片转世投胎,一片钻破虚空、落入衔蝉奴自己亲手构建的朱墟监狱之中,好镇压在那里作乱的凶兽恶魔,一片就在西延山,也就是衔蝉奴的葬身之处。   而悟仙山,是三百年前衔蝉奴最爱游逛的仙山福地,因此在他死后,也有一片神魂坠落到了那里。   若是应宜声无意间在悟仙山中发现了自己的神魂碎片,并借靠神力修炼的话,灵力的确会在短时间内产生几何水平的飞跃,且不用身入魔道。   这也可以解释,江循与他灵力流转中存在的“契合点”是什么了。   种种破碎的证据串并在一起,只能拼凑出一个模糊的猜想来,但江循已经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去做什么了。   ——找出应宜声,拿回自己破碎的神魂。   窝在玉邈怀里,江循把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和盘托出,玉邈则淡然地点下了头:“我记下了。此事交与我便是,你不必忧虑。”   江循沉默了片刻,随即道:“玉九,此事我想自己去做。”   玉邈站住了脚步。   一阵清风掠过听涛道两侧,掀起一阵窸窣有声的松香浪。   顿了半晌,他才问:“为何?”   江循知道玉邈是有点生气了。人家前脚信誓旦旦地保证要保护好自己,自己后脚就要作死撒丫子往外溜,任谁心里头都不爽。   他往玉邈怀里迎了迎,勾住他的脖子,尽量抬起上半身来,贴在玉邈耳边低声道:“应宜声太危险。我怕你有事。”   从他口中呼出的软腻撩人的热风带着一股酥人筋骨的媚劲儿,让玉邈的眉头跳了跳:“如果对你有助益,再大的风险也没什么要紧。只是,你找他作甚?难道是要让他为枫林之事作证,证明秦牧并非你所杀?这可能吗?”   江循不说话了,只伏在玉邈耳边,轻轻啃咬着他的左耳,舌尖轻轻刮过耳尖,舐过敏感娇嫩的耳廓,留下一道淡淡的水迹后,他吮住了玉邈饱满的耳垂,让那滋润的柔软在唇齿中吞吐进出,偶尔用牙齿在上面不轻不重地一咬。   在这样缠绵而靡靡之气的耳吻下,玉邈没说话,只用手狠狠握紧了江循的一侧臀肉,逼得他身子离自己更紧。   ……江循也只能用这种方式转移玉邈的注意力了。   他没办法向玉邈解释衔蝉奴和神魂的事情,就像他无法向他解释一百三十二世的轮回一样。   原因之一,他猜不准玉邈对于此事的态度。不是什么人都能接受“和自己同床共枕的人是头神兽”这个事实的。   原因之二,变猫蹭床的事情太羞耻了说不出口。   原因之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是衔蝉奴。   阿牧知晓他心中所想,忍不住发言安慰他:“小循,你告诉玉邈吧,他会相信你的。”   江循禁不住苦笑:“他一定会。但是他要如何堵住悠悠之口?”   他不缺这点来自玉邈的认同感,他要的是一个名正言顺,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   他的神魂未全,旁人无法相信他是上古神兽衔蝉奴,对于不能理解的事物,人们更愿意将其归结为“怪物”,所以,秦牧之死当然、也只能是怪物的错,自己一切的举止都会被解释成居心叵测,就算在众门派前化出灵兽之身,那也只能坐实自己“怪物”的身份。   ——毕竟应宜声也在保全了自己的仙体的前提下,大行杀戮之事。灵兽之身根本不能说明什么。   所以,只有补全了自己的神魂,验明正身,有了足够的资本,他才能堂堂正正地走出玉邈的庇佑,才不用成日躲在放鹤阁里,就连出门也要避人。   他不想做《兽栖东山》那个遗臭万年的浪荡子,他要活过他那一百三十一世都没活过的结局,然后告诉所有人,你们看看我,书里写的都是错的。   江循没办法把这样隐秘的心情告知玉邈,他也只能尽量转移玉邈的注意力,好让二人的话题不再这样沉重下去。   ……直到他被玉邈背朝下丢到了听涛道的台阶上。   江循这才发现,自己无意中好像让其他的东西沉重起来了。   玉邈用膝盖顶开江循的双腿,把广乘放在他的脑袋边,身体俯下,那极硬的物体顶戳上了江循的小腹,隔着一层衣服都烫得江循止不住扭动身体。   他重新收拾好心情,用后肘支撑着自己爬起了上半个身子,笑眯眯地抱怨:“……怎么这么硌啊。”   玉邈:“我,还是地?”   江循仔细感受了一下:“都挺硌的。”   玉邈勾一勾唇角,下令道:“闭眼。”   江循闭上眼睛,笑道:“这光天化日的,玉家家主公然行事,不大好吧?”   玉邈用手指把束住江循头发的发圈捋下,手指在他漆黑的发间缓缓穿梭,自带一种隐秘的欲望色泽:“没说你。我说的是后面的人,把眼睛闭上。”   一直捧着碗跟在二人身后的乱雪马上乖巧地闭上了眼睛,蹲在了一边。   玉邈把手指擦向江循的脸颊:“……不是说你。你要看着我。”   江循重又睁开眼睛,举起手作投降状:“玉九,我现在不行的啊。”   按理说,男人什么时候都不能承认自己不行,但作为一个实事求是的好孩子,江循从来不惮于承认自己的弱点。   看着那的确古井无波的小江循,玉邈微不可察地皱皱眉,随即抓住了江循的手腕,发力一握,似乎是在提示他些什么。   江循了然,认命地把手从玉邈的袍底滑了进去。   ……妈的要是天天这么超负荷运转下去,长久以往,自己的手就不用要了,保不齐还能得个腱鞘炎什么的。   江循摸到了正主,正卖力地伺候着,脸就被玉邈捧住了。   玉邈温存地望着他,道:“我有一个礼物要给你,不过还要筹备些时日。你安心在东山住下,你想办的事情,我替你做就是。”   江循心下微动,也收敛起了一直在他心中盘桓着的不安,一手窸窸窣窣地在他袍中动作,一手勾住了玉邈的后颈:“好。我放心。”   林间的松声涛浪依旧,却掺杂了隐晦的叹息声和水响抽动的唧唧声,听来令耳红心跳。   乱雪小狗似的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心中却惦念着秦秋。   ……弄脏了小姐的衣服,希望小姐回去不会被夫人骂才好。   ……   被乱雪惦念着的秦秋,被银傀儡拉扯回了安全地带之后,便被专人护送着回山。   她被沾染着魔气的剑刃伤得极深,到现在她身体中还有未除尽的魔气流窜,以至于她根本无法御剑,只能坐着灵橇回山。   天知道秦秋多么衷心地期望那一剑捅死了自己,自己也不必再留在这世上,不必再面对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纷繁诸事。   她曾经对江循说过,要跟在哥哥身后伏魔降妖,哥哥在前,自己就在哥哥身后铺设法阵。   而事实证明,她真正的哥哥,早在她九岁那年就死了。   然而她是那么真心地爱着护佑她的另一个哥哥。   一路上,她都呆呆地望着前方,犹如一只被抽离了魂魄的精致人偶。   再也没有一个能逗她欢笑,与她说些心里话的人了。明庐死了,哥哥死了,宫异早就变成了一个聊天终结者,乱雪跟着江循在东山避难,再无可能回到渔阳。   一夕之间,秦秋什么都有了,她现在是秦家唯一的骨血,整个秦家的家业只能交与她,她是世女,是秦家未来的继承人。   ……可她却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值得她活下去的东西。   此时明明已是初夏时节,秦秋却觉得很冷,浑身凉津津的,从骨缝里向外冒着森冷之气。   她就这么浑浑噩噩地看到了渔阳山的轮廓。   秦秋哪怕一丁点儿回家的渴望都没有,灵橇在山门不远处落下时,她甚至产生了掉头就跑的冲动。   护佑着秦秋的秦氏弟子正扶着秦秋下橇,突然看到了不远处蹲着一个人影,不由得心下大惊。   秦道元临行前多次交代他,秦氏现在只剩一女,一定要护她周全,要是出了什么事,他有几百条命,恐怕也挡不住秦道元的雷霆一怒。   他立即拔剑出鞘,呵斥道:“什么人?”   那人闻言,扶着墙根站了起来,但站到一半便再起不能,龇牙咧嘴地弯下腰去,金鸡独立地念叨着“脚麻了脚麻了”。   秦氏弟子看清那人的脸后便松了口气,放下了剑来。   此人是个熟脸,几乎天天到渔阳门口报到,不足为虑。   看着那一瘸一拐朝自己走来的身影,秦秋的眼泪突然就这么下来了。   窦追迎面走来时,秦秋背过了身去,晶莹的泪光把她的眼角沁得通红,她不想让窦追看到自己这副狼狈样。   窦追本是个话唠,但一看到秦秋的身影,他就失却了所有的语言组织能力,双膝直发软,他痴望着那个曼妙纤细的身影,声音中有无限的疼惜:“……怎么瘦得这么厉害?”   秦氏弟子用身体挡住了窦追看向秦秋的视线,口气强硬道:“请小姐快快进门。”   秦秋没有迈步,那弟子索性用剑拦在秦秋身后,逼推着她往山门的方向走。   秦秋背对着窦追,亦步亦趋地往前走,窦追也不敢对秦氏弟子无礼,只得亦步亦趋地随在她身后,挣着脖子想多看她两眼。   秦秋就这么被逼着跨入了秦氏结界之中。   她回过头来,视线却被挡了个严严实实。鼻头发酸的感觉呛辣着她的嗓子,连带着她的声音都变得低哑起来:“……你总来这里做什么,你回去吧。”   窦追在门外等了秦秋这样久,才得以见她一面,原本的千言万语尽数被拥塞在喉咙里,吞吐不得,半晌之后,他才挤出了个泛着傻气的笑容:“……因为……因为,我喜欢坐在这儿的感觉。……能猜哪个窗子里的烛光是你的,能想着看到你是件多么好的事情……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第76章 报复(二)   秦秋终究还是被强行推入了渔阳山门。   在刚踏入山门时, 她听到守门的弟子同尾随在自己身后的弟子打招呼:“那傻子又来了?”   跟在她身后的国字脸笑嘻嘻地回头, 看窦追仍在翘首追随着秦秋的背影, 语气中不禁多了几分鄙夷:“……什么东西,也敢肖想未来的秦家家主。”   国字脸本意是想讨好秦秋,谁想秦秋闻言, 转过了身来,一双剪水秋眸中同时含着猩红的血丝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你说什么?你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作为不受宠的女儿,秦秋一向没什么威势, 又宽待下人, 极好通融,秦氏弟子几乎都默认在秦秋面前偶尔放肆一把算不得什么大事, 现在秦秋陡然翻脸,国字脸猝不及防, 一时间竟猜不出秦秋是喜是怒,只得跪倒在地, 一拜到底,眼珠骨碌碌乱转着:“请小姐恕罪!小姐……弟子是无心之失!”   秦秋嗤笑一声,目光中浸润着叫人胆寒的光:“无心之失?好一个无心之失, 你就这般希望父亲不做秦家的家主?就这般盼着新家主上位?”   一个大帽子直扣下来, 唬得国字脸三魂去了七魄,瑟瑟发抖地屈在地上,热汗顺着额头沁入地面:“弟子绝无此意啊!请小姐明鉴!”   秦秋轻轻抚着衣袖上的暗纹:“我若是同父亲说了,你在秦家的这丁点儿立锥之地,怕是也不复存在了吧?”   这轻描淡写的言语叫国字脸两股栗栗, 口不能言,只一味叩头告饶。   家主近来喜怒无常,心思沉郁,任谁都不敢去撩拨他的火气,如果在这风口浪尖上触怒家主,下场可想而知。   秦秋再不同他多说些什么,微微挑起唇角,昂起下巴,睥睨着跪在地上的人,双腿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打起颤来。   ……本来在这个时候,会有一个提着伞的人站出来替自己说话的。   江循虽然也待下人不错,但有他在,没人敢当着自己的面说窦追的不是,因为江循曾明确表过态,家主和家主夫人鄙视窦追,那是长辈批评小辈,你们这些弟子,敢说小姐的追求者质量差,你们是要翻天吗?   现在他不在了。他变成了秦家的罪人,她现在就连他的生死都不知道。以后秦家所有的麻烦和问题,尽数压在了她的身上。   她不习惯这样,但是,以后恐怕得努力习惯了。   只有足够强悍,她才能保护她想要保护的人。   秦秋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窦追,窦追没想到能看到秦秋的正脸,呆愣了片刻后便如获至宝,蹦跳着挥起手中的追秋剑,兴奋得像只被主人摸头了的大金毛:“秦小姐!我明日又要来提亲了!我会娶你!我带你走!!”   这声音远远地传来,无遮无拦的直白让秦秋红了脸颊。   她默念了一句“傻瓜”,随即转过身去。   眼泪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径直掉了下来。   虽然秦秋自己重伤未愈,但杨瑛病情更重,近几日常胡言乱语地发癔症,呼唤着秦牧的名字,四处奔走,疯疯癫癫,一刻也离不开人,秦秋还要去母亲那里侍疾。   快步走过回明殿前时,秦秋发现有层层的封印加诸在殿外,心中生疑,但见殿前有重重弟子把守,也不敢靠近,就绕了远道,往母亲的居所走去。   秦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时的回明殿内坐满了宾客。   殷氏家主纪云霰面前摆着她常用的紫铜酒壶,她正斟酒自饮,眉宇间自带大气疏狂之意,仿佛眼前凝重的氛围并不能影响她的自娱。乐氏家主在外不知所踪,公子乐礼来此代行家主之职。乐礼的对面坐着展氏家主展风涛,后面的展枚和展懿,一个坐得规规矩矩,另一个则就差趴在前者肩膀上打瞌睡了。   宫氏只宫异一人,又寄居在玉氏,玉氏既然不来,他自然也不会独自前来。   四家家主齐聚于此,秦道元坐于上位。短短几日,他就瘦得形销骨立,一张鹄面的肉皮紧绷在骨头上,脸色青白,双眼却放着兴奋锐利、如斫如刀的光。   纪云霰饮罢一盅,撂下酒杯道:“秦家主是何意,不妨明说了吧?我门里诸事繁杂,还等着我去处理。”   秦道元把那闪烁着异样光芒的眼睛转向纪云霰,道:“晚春茶会那日,你们都看到那个妖孽兴风作浪的本事了吧?他的灵力水准,各位家主比之自身,感觉如何?”   展风涛刚想说话,身后就传来了一道慵懒的声音:“这可是秦家主自己一力培养出来的天之骄子,我们怎好置喙啊。”   展风涛回头瞪了展懿一眼:“叫你来是让你为当日的莽撞言行向秦家主致歉,谁叫你这般不懂规矩?”   展懿没骨头似的倒在一边的展枚身上,媚气地展颜一笑:“父亲,我没规矩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积少成多积劳成疾的,一时间改不掉的。您说该怎么办?”   展风涛被气得不轻,看了一眼展枚,展枚轻舒出一口气,望向上位的秦道元,表情诚恳。   展风涛知道自己的次子进退有度,讲求规矩,他主动开口应该不会有什么错处,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展枚道:“秦家主,江循的灵力有异之事,我早已知晓。”   展风涛差点儿吐血。   秦道元眉间流露出一丝不可思议:“你为何知情不报?”   展枚落落大方,坦然而答:“他用灵力,是为救人。恕晚辈冒昧,晚辈并不觉得这灵力在他身上有什么错。”   秦道元接连被呛,面色已晦暗了起来,口吻中也多了几分讽刺之意:“恶虎化猫,那也是恶虎。不囚于笼中,放任他在外面游荡,展公子难道认为这是合适的吗?”   展懿打了个哈欠,自然地接过了话头:“……那也得看秦家主造不造得起相配的笼子啊。”   又被父亲瞪了一眼后,展懿摊摊手,笑眯眯地打哈哈:“我还以为秦家主在叫我呢,抱歉。”   秦道元隐在袍袖中的双手捏握成拳:“展大公子,此事关乎各家命运,还是不要这般儿戏为好。那孽徒和当年的应宜声一模一样,保存仙身,却有神魔之力,必是和应宜声沆瀣一气,学来了他的本事,暗地筹谋,要颠覆三界!我今日召来各位家主,就是为着剿灭魔头,防患于未然!”   这时,对面的乐礼抬起头来,道:“我与江循同窗四载,比邻而居,倒是从未见过他有什么谋反悖逆的意思。”   秦道元的表情中已有狰狞之意:“乐公子这是何意?”   展懿又接了腔:“我想焉和的意思是,江循他本无谋反之意,还请秦家主不要在把他逼上邪路后,才放些‘此人本性如此’的马后炮。”   秦道元终究是忍无可忍,一掌拍案:“展懿!你放肆!你的意思,竟是我多此一举,妄加揣测?你的意思是我儿秦牧就要白白死在他手下?!”   展懿却半丝没有被他唬到,他扶着桌案摇摇晃晃站起,理一理已经滑露出半副肩膀的紫檀色长袍,朗声道:“当年之事本就没有调查清楚,秦家主爱子心切,在场的诸位谁不能理解?只是您也太急着为江循定罪了。据我所知,秦牧的小厮江循是六岁就入了你秦氏门楣,在你秦氏呆足了三年,想来秦家主也不会放任这么一个和秦牧长相一模一样的影卫出去玩耍。那么,我想问,他要如何同应宜声勾结?”   秦道元冷笑:“若要勾结,从他孽徒九岁那年在枫林之中再行勾结之事也不晚。要不然,展大公子要如何解释,他与应宜声一样一夜暴涨的灵力?要如何解释,他替代我儿秦牧的身份,几年来享尽荣宠疼爱之事?”   展懿抽了口气,抓抓头发,甚是无奈:“话都让家主说了,我还能说些什么?秦家主是打算自己杜撰出一个解释,还是想让江循出面给你一个解释?”   秦道元道:“自然是让那玉家把妖邪交给我秦家审问。如果他问心无愧,为何躲在东山不出来?”   展懿抱着胳膊坐下,小声对展枚嘟囔道:“秦家一千一百八十五道刑具,谁愿意自投罗网是谁傻好吗。”   展枚不说话,手指却揪着袍襟,脸色难看。   展懿知道,从那日茶会结束后,展枚就一直是这个状态,他与江循交好比自己更深,细算起来,江循于他还有救命之恩,他得知真相后难以接受,也是合情合理的。   伸手拍了拍展枚的手背,展懿坐回了原处。纪云霰放下酒杯,接过了话茬,直爽地一语切中要害:“秦家主,您一会儿说这是秦家家事,您要自己处置,一会儿却又细数江循罪恶,要将他树为众矢之的。恕我直言,您也许需要休息,冷静下来后,再行决断。现在您所做或将做的一切,都不会是理智的。当年应宜声不就是如此?他的胞弟被宫家主爱徒正心所杀,他想要向宫家主讨个公道,要杀正心为胞弟复仇,宫家主却包庇正心,说应宜声失心犯上、欺师灭祖,将他囚于悟仙山底的石洞中令他思过半年,才惹得他心性大变,为心魔所控,难以自拔。”   秦道元的嘴角冷冷往上一挑:“纪家主此言何意?”   纪云霰坦然道:“希望秦家主不要让秦家重蹈宫氏覆辙。”   秦道元闻言,在桌案后缓缓立起,环顾了殿内一圈,脸上浮现出极惨淡的笑:“好!好!好!”   三声“好”后,他拔出腰间“上邪”剑,剑光一闪,砍去了案角:“各位家主既然不愿襄助,那秦某也不便强作要求,此事权作我秦家家务事,还请各位不要干涉。至于……”秦道元手握剑柄,冷笑道,“至于那东山玉氏,既然执意要与妖邪勾结,那我也无需给他们留颜面了。”   ……   初夏的阳光还算不得浓烈,江循在放鹤阁院中的树下翻阅古籍,但心却无法在那些文字上停留分毫。   一想到应宜声的事情,江循就觉得寝食难安。   如果不去找到应宜声,找回那片神魂,以这残缺的神魂之体,他根本无法克制即将复活的吞天之象,也无法阻止玉九枚妹他们的死亡。   但是,有了神魂傍体的应宜声,玉九他们会是他的对手吗?   即使把吞天之象的事情披露出来,让众门派帮忙寻找应宜声的所在,江循还要解释,自己是如何知道吞天之象的封印之期是三百年的,这样一来,他转了一百三十二世的事实和他衔蝉奴的身份都将暴露,到时候的情况根本难以预料。   大家会如何对待一只神魂未全的衔蝉奴?他要怎么靠空口白牙证明自己是衔蝉奴?魔道知道自己的身份后又将作何反应?   所以,最后,一切的一切,都着落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应宜声。   只有找到应宜声,补全神魂,有了实力,江循才能护自己、也护玉邈一个周全。   江循放下书,闭目试图调动自己体内的灵力,半晌后,他颓然地睁开眼睛,手指拂过书页,神情复杂。   他曾这样尝试过多次,但结果都是一样的——他无法和自己的神魂产生感应。   说来也是,如果凭靠着一片神魂就能找到其他的神魂,那应宜声早就该找到其他的神魂碎片了才是。   而且,最糟心但是,找到应宜声,也未必就能找到神魂碎片。   自己前两次神魂碎片入体,都是在接近神魂所在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就开始发生反应,骨肉灼烧,五内俱焚。但在枫林之中和应宜声短兵相接时,江循却全然无感,所以他可以确定,应宜声并未把神魂带在身上,而是仅仅借靠它修炼……   想到这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躁动,步履凌乱,人声如沸,竟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似的,江循探了个头出去,迎面就撞上了一个弟子,背着鲜血淋漓的玉逄往百草宫的方向狂奔,他琉璃白的衣服被浸了个透湿,鲜血顺着他的指尖一滴滴往下落。   江循一个激灵,一把抓住了尾随在后的玉迁:“怎么回事?观音他怎么了?”   玉迁的手指也在往下滴血,半面袖子都被撕去了,他紧盯着玉逄的方向,脸色纸片似的苍白,声音从他紧咬的后槽牙里沉闷地挤了出来:“我们去寻找应宜声的下落……”   江循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你们碰见他了?和他交过手?”   玉迁陡然提高了声调,江循从未见他如此激动地失态过,以至于他的声音哑得像是被揉入了一把滚烫的铁砂:“他没有碰见应宜声,他撞见的是秦家的人!是秦家的人下的手!” 第77章 心思(一)   半日之前, 在接到有灵力异常流动的通知后, 玉逄和玉迁一起赶往了皆元山。   这本是玉氏自家的地盘, 谁想二人在山脚下碰上了一队秦家修士。   玉迁根本没在意他们,只想着同他们擦肩而过、相安无事便罢,但玉逄却出于好心, 上去提醒他们,此处或许有异,不宜久留, 谁想玉逄刚刚靠近领头的中年男子, 话都没来得及说,便当胸中了一记铁石爪, 三根肋骨应声断裂,左胸上大块皮肉连带着衣服一齐被撕扯下来。   玉逄被铁石爪凌空甩到一侧岩壁上, 和着碎岩一起滚落在地,伤口的血突泉似的往外涌, 染红了半面沙地。   玉迁与玉逄本就是双胞胎,眼见玉逄伤重至此,也不问缘由, 拔剑便战, 三四个随行的玉家弟子随之而上,一番缠斗之下,那七八个秦氏弟子见势不妙,便抽身撤离,玉迁挂了彩, 也顾不得处理,叫一个弟子背上玉逄,速速回山,赶往玉氏药阁百草宫处理伤势。   玉迁不爱说话,直接导致他向江循讲述情况时,总要时时停顿来寻找合适的表达词汇。江循边听边取出阴阳,用伞顶尖端割破手掌,将涓涓沁满鲜血的手掌合握在玉迁伤处。   数秒之后,玉迁微微张大了眼睛。   这还是玉迁第一次看到江循的加血技能,看着自己短短数秒间痊愈完毕的伤口,他只愣了愣,才一把捏住了江循的手腕,言简意赅道:“……玉逄。”   江循知道玉迁是何意,拍拍他的肩膀:“观淮,稍安勿躁。你指给我百草宫在哪里便是。玉九现在在明照殿,你快去把情况同他说清楚,好让他做出应对之策。”   玉迁颔首,转身欲走,突然又折了回来,一双淡然的眸子锁紧了江循,认真纠正道:“……七哥。”   要是正常人,肯定得被玉迁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搞得一头雾水,但和乱雪相处日久、习惯了做断句阅读理解的江循却很快了然:“好好好,七哥,你快去罢。”   送走玉迁,江循直奔百草宫。   百草宫宫外苍林蔽日,蔚然深秀,药香百米开外就沁人心脾,江循几乎是闻着味儿寻来的。   门口有四个身着琉璃白衣的玉氏弟子守戍,江循撩开衣袍,数步登上阶梯,冲那四位守戍者点点头,正准备进门,四把镶金刻玉的剑就齐齐拦在了江循胸前。   为首的玉氏弟子眸光中尽是冷淡:“此乃玉家重地,请江公子不要随便乱闯。”   江循被这当胸一拦一推,差点儿滚下台阶去,好容易踉跄两步才站稳了。   江循有点儿尴尬地露出笑容,用指头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我是来探病的,还带了药来。”   戍守的弟子却不为所动,其中的一个更是漠然道:“不必。琅琊翁妙手回春,定能治好我家公子,无需你一个外人挂心。”   江循垂下头,咧嘴一笑,点了点头,道了声“叨扰”,就转身下了阶梯,谁想刚走出两步,身后就传来了一声讽刺:“还请江公子换下这身玉氏的衣服。要是旁人看到,少不得以为你江公子真的是我玉氏之人。”   江循顿住了脚步,站在原地,也不回头,沉默着站了很久,才发出了一声轻笑:“好。”   ……妈的明天就把玉邈的衣服扒下来穿,看他们有什么可说的。   江循磨着后槽牙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绕到百草宫侧面,攀着一棵百年老树的枝桠,麻利地攀到树顶,双臂撑在围墙上,眼见院落中尽是端着药盅往来的小童,忙碌得紧,也没人注意这边,他就踏上墙头,纵身跃到了宫内的一棵枝叶浓密的老树上。   早在曜云门里,玉邈就把江循的爬墙技巧磨炼得炉火纯青,但是这不妨碍江循在跳进来后,环抱着树身犯了半天的晕。   ……真特么高啊。   晕乎乎的江循自己都觉得自己像白求恩似的,千里送药,精神可嘉。   抱着树缓了半天,江循正琢磨着该怎么悄悄地摸下去才不会被叉出去,就听到百草宫门口一阵喧闹,那日前来放鹤阁的玉家几兄弟鱼贯而入,紧闭着的殿内大门也敞了开来,一个一身仙风的老者从内踏出,迎上了几兄弟。   这想必就是那戍守弟子所说的“琅琊翁”。   隔着老远,一股血腥气就迎面呛来,可知玉逄伤势有多么严重,江循抱着树,竖起耳朵来,细听起几人的对话来。   远远看去,几人面上都带着焦急之色,琅琊翁也看出了这几位公子的焦灼,马上安慰道:“八公子血已止住,断骨再续,已无大碍,各位公子无需担心。”   三哥玉迢仍是不放心,和大哥二哥一起进了百草宫正殿查看玉逄的伤势,其他几个留在殿外,眉头不展,六哥玉逸则扬声唤道:“怀桑!怀桑!出来!”   一个弟子从门外跑入,径直拜倒在地,江循凝神看去,竟是刚才在门口对自己冷嘲热讽的人之一。   玉逸咬牙切齿:“你是怎么看顾我八弟的?你不是他的小厮吗?”   其实各家公子都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厮,感情笃厚,忠心无比,但在曜云门进学时,很少有把自家小厮带来的。大家都觉得既是进学,殷氏又有专人负责洒扫整理、供给书墨,就不必带那些多余的人来。只有秦家爱惜独子,才专门跟纪家主打了招呼,让江循带了乱雪一同前来。   因此,江循从未见过玉逄的小厮怀桑。   怀桑的眼圈微红,双拳攥紧抵在地面之上,声音发颤:“……回六公子,秦氏说,玉氏与妖邪为伍,窝藏秦氏逆徒,从今以后,玉氏与秦氏便是不死不休的仇敌,秦氏弟子但见我玉氏中人,皆可杀之!”   江循心头一震,下意识地圈紧了树。   玉逸呆愣了片刻,玉迢等人便从正殿内迈步走出,三人表情均是晦暗不明,在路过玉逸身边时也没有停留。   琅琊翁不禁问道:“三公子要做什么?”   玉迢头也不回:“……砸了渔阳山。”   玉逸回过神来,回头与几个兄长交换了视线后,点一点头,跟着玉迢就要出百草宫去,琅琊翁拉都拉不住,孰料几人刚走出几步,就齐齐刹住了步子。   从江循这个角度来看,百草宫宫门处是死角,他看不清那里是什么,但见几个玉家公子哗啦啦跪倒了一片,他便觉得心里不安。   而下一秒,江循就听到了玉迢弱弱的声音,他竟是瞬间被削去了一半的气焰,连声音都是含在嗓子里,模模糊糊地听不分明:“父亲。”   江循眼前一黑。   ……公爹。   江循这下是彻底不敢现身了,隐身在蓊郁的枝丛里,动都不敢动弹一下。   江循是见过的玉中源,只是少有交游,也不知道此人性情如何,现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江循的双腿又开始忍不住打颤。   玉中源并未问及这帮弟控准备去打砸抢烧渔阳山之事,他越过跪倒一片的人丛,问琅琊翁:“观音现在情况如何?”   琅琊翁请玉中源入殿,而父亲没说起,这帮兄弟也不敢起来,地上乌压压地趴了一群,直到玉中源重新迈出殿门,走回几人身前,玉逸才咬牙一拜道:“父亲!请父亲为观音做主。那秦氏简直欺人太甚!”   玉中源面上仍是看不出半分喜怒来:“那位江公子在哪里?”   江循:“……”   不好意思公爹,我在树上,实在不便在此时下来拜见。   这问题一出,这些兄长都忍不住有些傻眼,玉迢开口为江循申辩道:“此事与弟妹……”   玉中源一个眼神,玉迢立刻不敢多言,一旁的怀桑抿了抿唇,一张口就把江循给卖了:“禀家主,刚才他想要进入百草宫,被弟子阻了回去,现在应该在放鹤阁。”   ……不,我在树上。   玉中源瞄了怀桑一眼,嗓音里带着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我不是家主。阿邈现如今才是玉家之主,不要混叫。”   简短的言语却逼得怀桑背上渗汗,他再不敢多说话,一伏到地。   眼见着玉中源走出了百草宫,玉迢忍不住踹了玉逸一脚:“还不快去叫小九啊!”   这帮人涌出百草宫后,树上的江循陷入了深深的惆怅中。   ……这特么就很尴尬了。   他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呢?   江循在内心踌躇了一秒,果断选择抱紧了树。   他背靠在皴裂的树皮上,轻逗着从树的缝隙间冒出的蚂蚁,偶尔数一数叶影有几片落在自己的袍袖上,在漫长且无目的的等候中,他还发现了一只蜗牛,以及它的软体爬过后,留下的湿漉漉的粘液痕迹。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江循也想了很多,想那句“秦氏弟子但见我玉氏中人,皆可杀之”,想那句“砸了渔阳山”,想着那不知身在何处的应宜声。眼见着树影流转,天边的艳阳最终变成残阳,他也终究是下定了决心。   他倒真希望一辈子待在树上,但他心中明白,最终,他还是要脚踏实地地去走自己该走的路。   在夜色彻底降临时,江循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舒展了一下发麻的双腿,刚想伸个懒腰,就听得茂密的林叶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舍得动了?”   江循受此惊吓,差点儿一个侧翻滑下树去。   好容易惊魂甫定地坐稳当了,眼前的叶帘被人拂了开来。   玉邈纵身跳到了江循藏身的这根粗枝上。   这树枝虽然粗壮,但也经不得两个青年的体重,当即就剧烈摇晃起来,唬得江循抓住了旁边的一根树枝:“你你你下去!下去!会断的!”   玉邈却不听他的,拨开那些用来遮蔽的枝叶,一步步朝他走来,直走到他身前,才单膝蹲下,淡漠的眸子里晃着叫江循捉摸不定的光。   江循咽了咽口水:“你父亲还在吗?”   玉邈替他摘去鬓边沾上的一片绿叶,答:“久久不见你的人影,便走了,你尽可以放心。”   江循这才舒了口气:“他没难为你吧?”   玉邈摇了摇头,一双眼睛仍然盯准了江循:“你在这里躲了一天?”   江循把脚踝往他前面一送,笑靥如花的:“你说呢?麻了,揉揉。”   玉邈接过了他的脚腕,但眼睛还追随着江循,看了半晌之后,眉心微微蹙起。   这些日子来,江循就算笑也带着点愁绪,常常一发呆就是半天,玉邈总觉得就连自己也不能完全知晓他的心事。   但现在,他发现江循的笑好像带着点儿如释重负的味道。   ……仿佛他下定了什么决心。   这样的异常不能不让玉邈心中生疑:“我刚刚去看过了八哥,他的情况不坏。所以你不要生些旁的心思。”   江循扬起半边眉毛,笑道:“我哪有什么旁的心思?走走走,你先下树去,抱我下来。我可不敢往下跳。”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玉邈也不再多说些什么,跃下枝头,轻捷无声地落于地面,随即便对着树上的江循沉默地张开了双臂。   江循为保万一,双腿盘紧了树杈,倒挂着荡到了树枝下,倒立着对玉邈伸出双手。   玉邈却没有接住他,而是交握住了他的双手。   江循晃晃荡荡地挂在半空:“……玉九?”   玉邈一语不发地迎上来,就以这样的体位轻轻吻住了江循的双唇。   江循被吻得猝不及防,忍不住合紧了玉邈的手指,好保持平衡。   月影缭乱之中,一人静立,一人倒立,交吻的影子和树影溶化在了一起,仿佛一幅极美的油画。   这次的吻没有深入,只是最青涩的嘴唇相触,结束了这个吻之后,两个人都有点气喘吁吁,江循的脸更是因为朝下时间太久而涨得发红。   玉邈的额头抵上了江循的,低声道:“答应我,好好在玉家呆着。外面的事情我会处理,知道了么?” 第78章 心思(二)   江循闭上眼睛, 感受着从额头传递而来的温度, 低低地“嗯”了一声。   算不得允诺, 只是表示“我知道了”。   ……   一个月之后,夏夜。   放鹤阁月色如水,蝉鸣入耳, 听来倒有百般的逸趣,江循叼着一根灯芯草,躺在院中的石阶上, 闭目享受着月光清凉。千里一色的如洗碧空上, 朵朵冷烟花灿烂盛放,火树燃烧, 银花迸溅,光影狂舞, 群星烂漫。   今日是玉氏一年一度的初夏烟火节,江循不能与会, 只能远远地看着。   他的身边摆着一方烹茶香炉,一个半空的酒坛,他把酒坛拥在怀里, 饮上一口, 上涌的酒力把他的锁骨都染红了一片。   很快,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一个人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闭着眼睛的江循把脑袋枕在酒坛上,轻笑道:“听石斋里没人吧?”   宫异所居住过的地方均名为“听石斋”,这是他旧时在悟仙山的住处名号。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 宫异永远有一种异常的执着心和仪式感。   他听到身侧的乱雪有点羞涩地闷笑着:“嗯。履冰,也去看烟火了。我来陪公子。”   江循把酒坛递给了乱雪,冲他示意了一下,乱雪乖乖接过来,喝了一口,他也有些酒量,只是容易上脸,很快一张俏脸上就弥漫了绯红云霞。   他呛咳了两声,把酒坛递还,老实道:“不好喝。公子不要喝。”   江循接过,饮了一口,两线酒液顺着他的唇角滑落,在他的颈间交汇,他把脖子向后仰起,勾起了一个有点撩人的弧度,抿了抿唇,似有回味:“我知道云霰姐为何爱饮酒了。烦扰太多,唯有杜康得以解忧。”   乱雪自然是听不懂,他只知道最朴素的道理:“……对身体不好。”   江循撑着头,细听着远处的声音,爆响声与烟花盛放的频率总不对调,给人一种迷乱的错觉。在这样的背景音下,江循的指尖在酒坛口一圈圈地打着转:“乱雪,你从履冰那里听来了些什么新鲜事儿吗?”   乱雪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唔……好像,前几日,有什么地方着火了。反正,不是好事,公子不要听。”   江循挑了挑眉。   对他而言,太阳底下无新事,即使坐在放鹤阁里闭门不出,有些议论照旧能传入他的耳里。   乱雪说的着火处,是玉氏的祠堂。   那日玉逄受伤,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导火索。   玉中源曾找过秦道元讨要说法,却被他拒之门外,玉秦两家就此彻底翻脸。   几日后,渔阳山山门被砸。   再隔几日,数队外出寻找应宜声的玉家子弟遭袭,所有的佩剑被毁。   玉逸率一干弟子强闯渔阳山门讨要说法,却遭了那秦道元的暗算,数名弟子被拘押,玉逸好容易才逃出包围圈,而两天之后,秦家把人送回,所有的弟子却都被销去了金丹,打成了废人。   再然后就是三日前的骚乱。玉氏的祠堂险些被一个潜入的秦氏弟子焚毁。   这导致玉氏本该在两日前举办的烟火节延宕到了今天。   即使是在喜庆的节气里,玉家也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火药气息。   争斗和矛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级,江循丝毫不怀疑,早有一天,秦道元会倾全派之力攻打玉氏。   而这场针对玉氏的疯狂报复,究竟想要针对的是谁,江循心知肚明。   或者说,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   玉氏向来袒护自己人,上到玉中源,下到玉家各弟子,均是如此。但问题是,玉氏的弟子对自己毫无感情,甚至以前还将自己当作世仇之子对待,他们同玉邈没有血缘,也根本不可能毫无芥蒂地为自己这么一个众人口中所称的“妖邪”鞠躬尽瘁。   思及此,江循浅笑,又喂了自己一口酒。   乱雪巴巴儿地盯着江循看了半天,才发现哪里不对,伸手抓了抓江循的胸口衣服:“公子,新衣服。”   江循身上没穿往日那件琉璃白的衣裳,一件普通的玄色衣裳,越发衬得他的醉眼里波光泛泛。   他扯了扯松松垮垮的领口,笑道:“喝酒呢。玉九那身太不耐脏。”   乱雪见江循几乎开到胸口的前襟,忍不住伸手想把它拢拢好,江循就这么笑眯眯地看着乱雪,突然开口道:“乱雪,我们玩个游戏吧?”   乱雪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光在月光下有一种别样的柔和与温柔:“公子,想玩什么?”   江循从怀里取出一条绦带,唇角轻挑:“捉迷藏。就像我们小时候玩的那种,你来找我,只要找到我,就算我输。”   乱雪还是个小孩儿心性,一听有游戏眼睛就止不住地放光:“那公子不许耍赖。”   江循跪坐起身,双手持带,蒙上了乱雪的眼睛:“当然,老规矩了,谁都不准动用灵力,地点限定在放鹤阁里。来,我给你围上。”   乱雪的双眼被蒙上的一瞬,有点奇怪地皱皱眉,抬起手拂过了江循的脸颊,江循往后躲了一下,声音里还带着笑:“干什么干什么,怪痒的。”   听到了江循的笑音,乱雪才松了一口气,但他还是纳闷地提出了疑问:“公子,你很奇怪。我还以为,你有心事,很难过。”   江循僵硬地努力把一个微笑夸大:“……我是挺难过的,多少天都看不到小秋了,你不难过啊?你……”   一句话尚未说完,江循就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乱雪双膝跪地,双眼即使被蒙紧,也能想象到在那绦带后晃动着的澄净的光芒:“公子,不难过。公子,有乱雪。”   江循愣了愣,旋即用力把乱雪扣入了怀里,勒得他肩膀的骨节一阵劈啪作响。   江循眼中朦胧的酒意已经全数消失。   ……抱歉,乱雪,我不能带你走。   江循清楚,才能够晚春茶会那日开始,自己便成了众矢之的。   秦家把秦牧之死算在了自己身上,不可能不找自己复仇,这些日子折腾下来,魔道也不可能不听到风声。   江循太清楚,自己之于魔道,是怎样一块人人得而诛之的香饽饽。   他再在玉家逗留,便是要拖着玉家和自己一起死。   他若要离开玉家,一人在外,凭着身上的三片神魂,倒是可以自保,但是乱雪呢?   乱雪灵力不足,跟着自己出去太危险,所以,待在相对来说比较安全的地方,对他最好。   这辈子,江循一个重要的人都不想失去,他要终止这个轮回,只有尽快找到应宜声,自证身份。而且,吞天之象随时都会复活,在这当口,玉秦两家却为着自己争斗不休,如果自己这个病原体不尽早离开,那么,仙派分裂,诸家自危,哪还有心思抵御外敌?   给玉邈的信,江循已经写好了,放在放鹤阁的书桌镇纸下压着,满满几十页的纸,内里写着他所知道的所有的真相,转世轮回,衔蝉奴,吞天之象,江循无法当面对玉邈说清,写成文字,倒还能清楚详细一些。   松开乱雪,江循起身,面对着蒙眼的乱雪,一步步退开,直退到了放鹤阁门口,才把手拢在唇边,高声道:“数二十个数,乱雪,二十个。”   乱雪就地趴下,用双手捂住眼睛:“公子,我找到你的话,你就输了。”   江循靠着门边,酸涩的气息在他喉间弥漫,一时间他几乎口不能言,但他还是挤出了个漂亮的笑颜:“是啊,找到我,我就输了。”   乱雪问:“输了,有惩罚吗?”   江循深呼吸一口:“输了的话,就罚公子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乱雪一听,兴奋地微微咬起了唇,摆正了姿势,很认真地一个个数起来:“一、二、三……”   ……乱雪,再会。   江循无声地踏出了院门,头也不回,很快,玄衣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不敢动用灵力,玉家现如今就像是一个敏感的大脑,被秦家的报复逼得草木皆兵,自己稍不注意就会惹来围攻。   江循双脚踏风,身影在黑暗中飞速掠过,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就绕过了重重围障,来到了玉家山门前。   他就这样紧握着腰间的阴阳,望着被灵力闭锁住的正门门销,正准备折个路翻个墙什么的,一转身,就感应到一队轮勤的守卫正朝自己的方向而来。   他只一个腾挪,便躲在了死角阴影处,然而现如今玉家着实是风声鹤唳,他本没有弄出什么动静来,却还是让两三个守卫察觉到了黑影掠过的瞬间那不正常的光影流动。   “什么人?!”   随着一声呼喝,这队守卫呈扇形朝江循的藏身处包抄而来。   眼见避无可避,江循叹了一声,举起双手,从阴影间走出:“是我。”   这帮玉家弟子沉默地望向江循那玄色的装束和腰间的阴阳,又齐刷刷地扫向他手里那空瘪的包袱皮,相视了然。   没有人理会江循,在场的弟子就像是从未见过江循一般,重新结队,沉默地从江循身旁一个个走过。   他们没必要去拦一个自愿要走的麻烦。   江循尴尬地搔了搔自己的鬓角,随即自嘲地一笑,将包袱皮抛上那有灵力封印的围墙,轻而易举地翻了出去。   玉氏所有结界的关窍,玉邈都告知了自己,所以他的逃离,完全是神不知鬼不觉。   穿梭在夜间的听涛道上,江循身上一层层地浸染上了寒意,树梢将月光隔绝在外,林声拂动,松针碰撞,宛若鬼哭,惹人心悸。   江循最怕行夜路,脚步越来越快,在层层阶梯上蹦跳而下。   所以,当前方乍然出现一个黑影时,江循本就卡在喉咙眼里的心脏差点儿一下子呛到气管里。待他手脚冰凉地站定,辨明那的确是个人影之后,他背上的白毛汗蹭蹭往外冒,搂都搂不住。   那身影一步步朝他逼近,江循此刻也无法回头,只好咬牙迎了上去。   不管是敌是友,他都该有直面的勇气才是,否则总是提不起勇气来,离开玉家又有何助益。   壮着胆子没走出两步开外,江循似有所感,果断放弃了提起勇气的尝试,卧槽一声掉头就跑。   但江循还是慢了一线,他的后领被人一把拎紧,抓小猫儿似的给制住了。   江循扑腾两下未果,就听到身后玉邈的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怒意,刺激得他后背的毛都炸了起来:“江循!” 第79章 听涛道(三)   ……这货不是去主持烟火会了吗?   江循这一身离家出走的装备的确是太惹眼了点儿, 但这并不妨碍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九哥哥, 这夜色这么好, 你也出来散步啊。”   玉邈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手下加了几分力:“你穿成这样出来散步?”   江循心虚地抽了抽鼻子:“……醒酒,头特别晕。”   玉邈却绕过了一切插科打诨和顾左右而言他, 直接一刀戳进了江循心口:“江循,你信不过我才要走,是吗?”   江循安静了下来。   他面朝着玉氏, 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入鼻是掺杂着火药清香的甘甜山风, 潮润温软,滋润入心, 夜色间,东山带着一种别样的美人黛色, 雾霭缭绕,置身其中像是踏云行雾。   江循望着如此美景, 挑了挑唇角:“东山挺美的,自从来了这里,我都没有好好逛一逛。”   听着他似是遗憾的感叹, 玉邈的心微微放软了些, 手臂顺着江循腰线的弧度缓缓滑下,将人用力箍在怀里,声音压低,和着山间穿梭的林风,自带出一种和弦的美感:“等尘埃落定, 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江循的眼里泛着星河,他浅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尘埃落定’?玉九,你说的‘尘埃落定’,是秦家覆灭,还是东山尽毁?”   这一字字,江循说得认真,尽管还是脱不了那有点儿玩味的腔调,但是那弦外之音,玉邈听得明明白白。   他把江循拥得更紧了。   两只萤火虫在二人身侧追逐,一闪一闪的流光在空气中留下虚茫的银线,如同追逐着难以实现的梦境,江循任凭玉邈把自己抱紧,自己也主动把脖颈后仰,偎在了玉邈的怀中。   江循问:“今天八哥能下地了吗?”   江循问:“那几个被销去金丹的弟子呢?”   江循问:“他们能参加烟火大会吗?”   他的手指随着一个个问题缓缓下移,覆盖在了玉邈的手指上:“玉九,别说这些和我都没关系。我走了,对你们好。”   玉邈没有说话,只有呼吸声变得沉重起来,一声一声地碾在江循的心上,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他忍住喉头的酸涩,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找着应宜声我就回来。你放心,现在没什么人能伤到我了。我……”   江循话还没说完,玉邈就猛然收拢了手臂,勒得江循腰胯生痛,连气都喘不过,他却没有挣扎,把头往后一倒,枕靠在玉邈的肩膀上,迎合着他,要他把自己抱得更紧。   玉邈贴在江循耳边,声音里含着江循以前从未听过的痛意,好似有什么难以承受的痛楚加诸在了他的身上,让他的尾音都勾着深深浅浅的喘息和低吟:“……你全忘了,是不是?”   江循忍痛露出了个笑容,他相信自己此时的笑容一定难看得不忍直视,同时也庆幸自己背对着玉邈,不必叫他看到自己这副窘相:“什么?”   玉邈的手臂把江循的骨节箍出了声声喑哑的低鸣:“当初在朱墟里,你说你将来要做秦氏家主,玉秦两家从此永世修好。”   江循的身体陡然一僵。   他记得的,那个时候,玉邈说,他不想做玉氏家主,想要做游仙。   但是,那时候的自己,在所有人的眼中,是唯一有资格继承秦氏的秦大公子,自己不可能随他去做游仙,而且,玉邈也是玉家这一辈中灵根最强悍之人,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未来玉氏家主,因此,江循并未把这件事往心里去,权当是玉邈的说笑。   他从没有想过,玉邈是真的想当游仙。   现如今,自己不可能再成为秦氏家主,去履行自己与他当年的承诺,但玉氏家主的责任却尽数加诸在他身上,层层叠叠的枷锁把他困守在了东山。   他若是挂印随自己而去,弃整个东山于不顾,那是不忠不义。   他若是一心维护自己,不顾父兄弟子,拉着整个东山与秦氏对立,那是不孝不仁。   两人都沉默了半晌后,江循咳嗽一声,想打个哈哈,好缓和下这叫人窒息的氛围:“当时和你作约的是秦牧。我是江循,当然做不得数。”   没想到,玉邈的声音陡然提高:“我知道你是江循!自从知道后,我问过自己多少次,我当初为什么没有带你回家?在红枫村的时候我就该带你回来,现在你却让我放你走?你想都不要想。”   这句话几乎是直直击打到了江循的心脏上,让他四肢放软,声音也低了下来:“那……你有什么办法吗?”   这些日子,江循颠来倒去地想了许久,始终寻不到一个万全之策。秦氏咄咄逼人,玉邈能下狠心灭了一整个秦氏宗族,从根上斩绝麻烦?还是隐忍不发,一切以寻找到应宜声为先?   前者,会把玉氏推至绝境,两个世家争斗,以至一家覆灭,那与魔道又有何区别?   后者?太慢了,玉家受不起这样的损失,若是搭进几条玉家子弟的性命去,那算谁的?是江循的,还是玉邈这个家主的?   他多希望玉邈能给他一个万全的答案。   很快,他听到玉邈沉声道:“……封印你的灵力。”   江循心口狠狠一缩,原本紧握住玉邈的手缓缓松开了。   玉邈还未能察觉江循的变化。这一月以来,他一直在为此事奔忙,精神已经紧绷到有些失敏了。   现如今秦氏对江循死缠烂打,一方面是因为他背负了杀秦牧的冤名,一方面是因为他那众目共睹的恐怖灵力让人忌惮。当年秦牧之死疑点重重,若是以此作为讨伐江循的理由恐难服众,因此秦氏所能打出的冠冕堂皇的旗号,就是剿灭妖邪,正本清源。   所以,封印江循的力量,是釜底抽薪之策。这样一来,既能让秦氏没有充足的理由继续讨伐江循,也能使那些望风而动的魔道偃旗息鼓。   而且,就在一月前玉逄受伤那天,在江循躲在树上不肯下山时,玉邈在明照殿前跪了半日,只为求玉中源寻到一个仙家妙法,能给秦牧的精魂一个肉身,让他能够出面说明当日情况,也能借机让他脱离江循的身体,以后少打扰江循与他的私密之事。   若是能还秦牧肉身,并封印江循的力量,从此之后,江循便能安安稳稳待在玉氏,一生再无风险。   玉邈附在江循耳边,低声道:“江循,我不想做了这个家主还护不住你。若是那样,我当这个家主又有何意义?”   江循低下头来,眉眼微弯,语带笑意:“……怎么没有意义啊。把东山打理好,好好等我回来。我们再一同看夜景,可好?”   玉邈闻言一怔,刚想说些什么,身子就控制不住地朝下矮了下去。   江循的左手手掌上方耀动着煌煌的精纯灵力,四周被这灵力映照得通明如昼,就像是昔日朱墟,江循令百兽参拜时所使用的灵力一样,光如流水一样轻缓地覆盖在人身上,却有泰山之钧,摄人心魄。   玉邈环住江循的手臂肌肉线条分明绷起,手腕上更是青脉暴起,双膝被那凌厉的威压逼得瑟瑟作抖。他竭力抵抗着这般恐怖的灵压,音调都因此颤抖起来:“江循!……唔!……”   光芒把两个人覆盖起来,在暗夜中,这两人像是两只纠缠在一起的萤火虫,要在白昼来临前抵死缠绵。   但在一夕狂欢后,其中一只极力地想要飞去另一只的萤火光芒照不到的地方。   江循低下头,唇角勾起一个动人的弧度,他连身都没有回,只伸出手,把玉邈硬撑着想要拔出鞘外的广乘坚定而温柔地推回了原处。   他的语调轻缓而认真:“现在不要阻止我。玉九。没有人可以阻止我。”   沙堡倾颓,也只需一点点的推力,随着江循这一推,玉邈的身体再也受不住这般慑人的灵压,颤抖的双膝重重砸在了听涛道上的青石板上,以他两膝为圆心的石板裂出了一大片细小的纹路。   玉邈还想挣扎着抓住江循,手腕却被江循一把制住,他俯下身来,毫不犹豫地捧起玉邈的脸,凶猛地唇对唇吻了上来。   柔软饱满的口感在上下唇间辗转变换,淡淡的沉香气在鼻腔间流转,那迷人的弹性惹人眷恋忘返。江循用舌轻轻勾住了玉邈的舌头,谨慎而又庄重地碰触,仿佛在用津津甜液缔结永世的契约。   一吻终了,江循用鼻尖戳了戳玉邈,笑道:“看到没有,现在已经没什么人能欺负到我了。好好的,保重自己,等我回来。该对你说的,我已经写在信里了。”   又极快地吮了一口那温润的唇,江循干脆利落地放开了玉邈,拾起落在地上的包袱,转身大步而下。   玉邈想要起身,那千钧的重量还压在他的膝盖上,令他双腿如灌铁石。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江循!你给我站住!”   前面的江循脚步一顿,立马蹿得比兔子还快,三两下就没了影踪。   怕玉邈打击报复,再加上林间漆黑无光,江循走得格外快,好在不远处还有阵阵烟火爆鸣的噪响,好歹抵消了些听涛道上风音蝉声的恐怖感。   可在走到那日与玉邈交好厮磨的地方时,江循还是忍不住驻了足。   就是这一个停顿的功夫……   ——啾——   一声清脆且古怪的焰火升空声在江循身后响起,拖得比他之前听到的任何一声烟火声都要漫长。江循下意识回头看去,但见那层层林叶被风排开,一道璀璨金光犹如火龙舞于九天,飞旋勾勒出数道纵横交错的光弧。   江循愣住了。   ……那光芒在如水的夜空间绘成了几个字。   生辰吉乐。   在现代,江循有自己的生日,来到这里后,他过的是秦牧的生辰,因此他彻底忘掉了,江循自己的生辰正是在今天,六月初一。   ……这是……玉邈说要送给自己的礼物?   构成焰火金字落笔的火星纷纷坠落,宛如流星,逐渐消失,但那纵横的光弧径直映到了江循的视网膜里,刺得他眼睛里不受控地漾起了一圈生理性泪水,在天空中的光芒尽数散去后,只有那金字横平竖直地烫在江循的瞳孔中,熠熠生光。   他再无犹豫,转身踏入夜色,与夜融为一体。   半个时辰后,在距离东山百里开外的一个无名小镇的客栈里,一个跑得急促的客人砸开了门,黑纱覆面,头戴斗笠,脸都看不分明。   困倦的小跑堂勉强支撑着眼皮:“客官,咱们打烊了。”   在小跑堂看不到的地方,来人掌心微光萦绕,只消片刻,当啷一声,一锭银子便丢在了柜台上。   银子的光芒立即刺激得小跑堂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把搭在脖子上吸汗的手巾把儿一甩:“得!上房一间!客官,取您的文牒来,我为您登记造册!”   来人开始翻动自己的包袱皮。   眼见着来人一副江湖中人打扮,进客栈许久仍是气喘吁吁,又出手阔绰,行为举止与普通人格外不同,小跑堂也不由得生了几分好奇,压低声音打听道:“客官,您赶路这般急,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莫不是在躲什么人吧?”   江循咽了口口水,取出文牒,在脸边扇了几下风:“……妈的外面太黑了,来这里躲一躲。”   小跑堂:“……”   无语三秒后,小跑堂展开了那文牒,待看清上面的字眼后,便奉承着笑道:“江抱玉?客官这名字可真是好。”   江循撑着柜台,闻言,眼睛满足地微微眯了起来,像是得了什么上佳的夸奖:“那是当然。” 第80章 渔阳夜乱   渔阳山的夜寂然无声, 连声蝉鸣也欠奉。燥郁的空气里弥漫着尘土钢炼的气息, 窒闷的热气儿直往人的喉咙口熏去, 吸干人喉腔里的最后一丝湿润,呼吸一声,如饮铁砂。   秦秋在这样窒闷的空气中惊醒过来, 眼前是浩瀚的书山册海,没有梦里的血火交加。   她松了一口气,才觉察到嗓子干渴。   她拿过身旁的玉壶, 倒了一杯水, 可嘴唇刚刚碰触到那玉杯侧面时,她的眼神就落在了一本书册上, 再也挪不开了。   一株带着夜露的祝枝在书页间静静地盛放,饱满的露水在细小的花瓣上垂坠着, 将滴未滴,新鲜的木枝香气温和地透入人的肺腑之间, 秦秋喉头一哽,抵在唇边的杯子无意识地一倾,顿时烫得秦秋差点儿连杯带水都给丢了。   水还是烫的, 是用花间露提取而出, 弥漫着一股蜂蜜的甜香气。   这曾是秦秋最喜欢的口味,但自从晚春茶会后,她再也没办法对精致的饮食提起半分兴趣。新来的伺候她的侍女更是不知她的口味,她也无心告知侍女,就这样得过且过了。   秦秋放下杯子, 手指微微颤着探向那蓝色小花的花蕊,仿佛要确证它是否存在一样。   她的指尖触到了那冰凉的花露,一弧露水渗入她的指甲中,慢慢透进她的心底,秦秋梦游似的将那枝祝枝慢慢抽出,却有一个盒形物体当啷一声从书堆上方掉下,在桌上滴溜溜打起转来。   那是一盒艳色的口脂,银盒精致得紧,上头描摹着细细的纹路,中央镶嵌着一颗宝钻,一看就是上佳的成色。   秦秋再无犹豫,霍然起身,朝外跑去。   坐在她门口打瞌睡的小侍女被陡然响起的推门声惊醒,她迷糊着睁开眼,却只来得及捕捉到秦秋在月亮门处一闪而逝的衣袂。   小侍女大惊,爬起身就追:“小姐!小姐你去哪儿?!”   秦秋一言不发,脚下的木屐匆促地踩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啪喀啪喀的响声。她惶急地沿着一条曲曲弯弯的长街跑下去,踉踉跄跄,来回张望。   她多希望一扭头就看到那个熟悉的摇扇的人影。   即使她根本不知道见到他之后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她也想即刻见到他。   秦秋从来不信江循会杀哥哥,当年枫林之事她已经全然不记得,但她就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相信。   ——这些年来的温柔相待,还有昔日三人打打闹闹的交情,都让秦秋相信,那个就算被残忍虐待了三月还能恢复爱笑本性的人,那个趁着夜半悄悄往他们的枕下塞礼物的人,那个每次出行都会给自己带来各色小玩意儿的循哥,绝不可能对哥哥下手。   寂然的长街上,秦秋像是被什么奇异的力量吸引着,竭力朝着一个方向奔跑。   没有呼喊,没有哭泣,她怕引来不该引来的人,她觉得自己不用发出任何声音就能找到江循。   在这条长街上,三个孩子曾经你追我赶,但现如今只剩下了秦秋一人。   在其间穿梭,秦秋像是穿越了一整个光阴。   倏然间,秦秋抬头,就在不远处,火光烛天,将天际晕染成得赤红一片,几道火星被一条翻卷的火舌舐上天空,飘飘飞飞,仿佛指路的北斗星。   秦秋隐隐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呼喝声,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刑房,是刑房!   冲到长街的尽头,再拐过两个弯道,那燃烧着的房屋便彻底映入了秦秋的眼帘,它变成了一只沸腾的鼎镬,将恐怖的热浪一层层向外推去,即使百米开外的秦秋,白色寝衣的前胸也被映照得红光烈烈。   刑房的四面倒着十数个秦氏弟子,而一道黑色的剪影,于漫漫火光中走出,一身玄衣和着被随意挽起的长发,被热风刮得逆飞而起。烈火光影,将他手中的阴阳轮廓勾画得格外明晰。   秦秋痴痴地看着那道身影,一步步迎面走了过去。   那身影路过一个秦氏弟子身侧时,那被灵压压制得动弹不得的人想抬起手来抓住他的袍角,黑影微微侧过头来,只消一眼,那人身下的地面竟然塌陷了一片下去,他受此重压,一张脸埋在碎裂的砖石间,就这么昏迷了过去。   秦秋痴痴地望着江循,精致的木屐在地上踏出笃笃笃的清脆响声。   江循周身的灵压没有针对秦秋,她是那样顺畅地与他相向着一路走近,直到一头栽到他的怀里。   秦秋听到自己喃喃道:“循哥……哥哥,带我走。我不想待在这里。”   江循的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秦秋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哔啵的燃烧声和刑室的倾颓声被隔绝在外,她唯一能听到的,是江循温柔的腔调:“不行。循哥有重要又很危险的事情要去做,不能带你一起。”   秦秋抬起脸来,泪眼中满是迷茫:“循哥,我太累了。”   江循摩挲着她柔软的发,温柔的话透过他紧拢的五指隐约传进来,竟有种魅惑人心的力量:“那就睡吧,秋妹,睡着了就好。等睡醒了,循哥就回来了,说不定还能带着阿牧一起回来。”   秦秋一阵恍然,她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听过,但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   她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江循的灵力光芒笼罩起来了。她的眼皮被那令人昏昏欲睡的灵力场压得不住下沉,但她还是勉强支撑着,哑声道:“哥哥……还能回来吗?”   江循粲然一笑,那笑配合着背景的漫天流火,仍带着朗月入怀的疏狂意味:“当然。到那时秋妹就不用这般辛苦了。”   ……只要神魂归位,恢复了衔蝉奴的神兽之身,江循就能给秦牧一个肉身,补全他遗失的魂魄,令他再世为人。   秦秋已经睁不开眼睛了,但还是极力勾起了一个漂亮的笑颜:“那秋妹……等循哥回来……”   这句话过后,她便丧失了意识。   江循扶着她,单手把自己的外袍除下,垫在秦秋身下,让她在地上躺好,静静地凝视了半天她的睡颜,直到听到一大片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才安然立起身来,朝向那脚步声的来处,坦然走去。   阿牧回望着地上昏睡的秦秋,有点不舍,但更多的还是不安:“小循,不是要去找应宜声吗?”   江循大步向前走去,手掌间耀起澎湃的金光:“不急,让我先来这儿出出气。反正也不烧回明殿不砸渔阳山门,让我烧个刑房总没问题吧?”   阿牧:“没问题是没问题,可是……可是打草惊蛇……Σ( ° △°|||)︴”   江循收起了伤感的表情,嘴角微勾,露出了个有点儿浪荡的笑:“要的就是打草惊蛇啊我的小宝贝儿。我离了玉家,总得通知你们家一声吧?不然你爹要是还天天跑东山去找茬,我逃出来还有什么意义?”   那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了,江循根本没有隐藏自己的灵力流动,因而远远就有兵器出鞘的声音声声传来,金铁交加的声音,像是指甲刮擦硬物发出来的,听起来就叫人牙龈发酸。   江循将手中的阴阳一抖,红光狂气大盛,那碧玉所制的伞骨上灵光流转,江循的手指在那伞骨末端轻轻一挑,挑起了一片散落的灵力星光,他迷恋地看着自己的伞,舔了舔唇,露出了一颗尖尖虎牙:“……当然,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阿牧:“唔?什么事?”   阴阳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扇形的刺目弧光,煌煌残影间,丰沛的灵力场已经形成。   江循挥动伞尖,朝那为首的秦氏弟子挥去,刹那间,迸射的激越灵力将冲锋在前的一排人飞掀出去,横飞的肉体撞在后来人的身上,顿时,那好容易构成的阵法就被冲出了一个缺口。   江循微笑着对自己的右手说:“……当然是来看看小秋啊。”   阿牧望着一地呻吟的秦氏弟子:“……”   而此时的东山,烟火节已经结束了两日有余,尚无人知道百里开外的渔阳山上现在是怎样一番热闹的光景。   乱雪抱着膝盖坐在放鹤阁门口,呆呆地望着天空中的上弦月。   说是“望”,但乱雪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眼前还蒙着两日前江循亲手为他蒙上的绦带。   他身侧团团转的宫异已经彻底受不住他这副样子,抬手要扯去他的绦带:“给我解下来!伤眼睛知不知道?!他走了!你要蒙着这玩意儿过一辈子不成!”   乱雪却敏捷地躲开了宫异的手,把脸埋在膝盖里,双手护住那绦带的花结。闷闷的声音从他的双膝间传了出来:“公子耍赖。”   宫异又气又心软,准备拍他脑袋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半晌,最终还是抚在了他的头发上,笨拙地安慰:“他是……他是为了你好啊。观清不也说了吗,他在信里特意交代过,他要做的事情很危险,不能带你一块儿走。”   话是这么说,宫异不知道在心里把江循骂了几百遍。   天知道看到乱雪为了找江循,固执地在放鹤阁里蒙着眼乱转到烟火节第二日天亮时,自己有多难受。   可这个笨蛋到现在还没办法接受江循已走的事实,已经足足两日不饮不食了。   果不出所料,对于宫异的安慰,乱雪压根儿没听到,依旧重复:“……公子耍赖。”   宫异气得跺脚,又转了两圈,想走又舍不得,索性在他身边坐下了:“好好好!我陪你好不好!一直等到你家公子回来!”   乱雪翕动着干裂的嘴唇,重复着他之前不知道重复了几百遍的话:“……输了的话,就罚公子永远陪在我身边。”   宫异又是气性上头,刚想发作,放鹤阁的门就从内被推开了。   从内走出的玉邈,眸光中沉淀着让宫异看不懂的情绪。   宫异只晓得玉邈也差不多要疯了,这两天他根本没有合眼,江循留下的几十页信纸也不知道被他翻看了多少遍,也不知道里头到底写了些什么,为什么那么值得研究。   宫异立刻手忙脚乱地挪得离乱雪远了些,生怕被玉邈发现异常,玉邈却根本没有看宫异和乱雪二人,径直踏下台阶,对放鹤阁门口的两个弟子冷声吩咐:“传我口信,通知博陵展氏的展枚、展懿公子,上谷乐氏代家主乐礼,朔方殷氏纪家主,如果发现江循,务必要把他带回东山!” 第81章 烂柯山(一)   余杭之地风景秀美, 吴侬软语声声入耳, 唐风孑遗, 宋水依依,云中自生香,葳蕤自生光。   但是, 风景之外的东西,就不那么美妙了。   近来此地黄梅瘴气再度横行,因此人气萧疏得很, 大街上的空气带着湿润过度的霉气, 呼吸一口就有种体内会滋生霉斑的错觉。   这也使得饶是夏日光景,街边的酒馆的温酒垆中也是蒸汽沸腾, 与外头阴沉的天气形成了鲜明对比。眼看着又要落雨,三三两两的客商汇聚在此, 也不急着赶路,单等着这场雨过后再走。   一条黑狗趴在门口, 燠热的空气让它不住对天吐舌,还有几条流浪狗聚在它的身侧,缩在屋檐下小小的一亩三分地中, 惊慌的望着乌云浓密的天空, 不安地耸动着后背上肮脏结绺的毛发。   不出半刻,雨就落了下来,不断有散客前来避雨,一时间酒馆的地面上布满了湿滑的鞋泥,熏暖的酒意和喧闹在小小的酒馆里一并蔓延开来。很快, 众人的关注中心就聚在一个秃头的中年男子身上,大家七嘴八舌地闹成一片,那秃头只端着酒碗,听着众人的讨论,等到把这碗酒一口口喝了个干净,他才把空碗往旁边一丢,碗底磕在木桌子上,惊堂木似的,一记拍下,再无喧闹。   大家都眼巴巴地盯着秃头,其中一个尖细嗓子嚷道:“罗哥,你再给咱们讲讲那姓秦的事情呗。”   底下立刻多了个声音:“不是姓江吗?”   秃头颇有气势地把手掌往下一压,四周顿时没了争执声:“吵什么吵,姓江姓秦,可不都是一样。”他用空碗示意了一下,立刻有人接过去倒满,“近来也没什么新事儿,前些日子他为红颜一怒,跑去烧了秦家大殿,就再没了音讯。”   人群里有人问:“红颜?什么红颜?”   罗哥还未开口,就听人群中传来一个剧透的声音:“当然是那秦家二小姐秦秋啊!”   罗哥一个眼刀丢过去,神色不虞,额角的疤都有点儿发红,那打断他高谈阔论的人即刻闭了嘴,罗哥又用眼角余光狠狠剜了他一刀,才接过了他的话茬:“秦秋非那人亲生妹妹,与他相处这么多年,难说会有什么猫腻儿。不是说那秦秋一向与哥哥关系甚笃厚,这天长日久的,谁知道会生出什么旁的心思来?”   人群中登时爆发出一片不怀好意的大笑。   笑过之后,又有人提问:“江循这事儿闹得世人皆知,秦家怎么着也不会放过他吧?”   新烫的一碗酒适时地递了上来,罗哥接过,热热地喝了一大口,才抹抹嘴笑道:“咱这趟运货,从漠河到这儿,一路上净看见那穿黑衣红袍的弟子乱窜了,这可不就是在搜捕?这秦家主的儿子被那妖物杀了,女儿的魂儿八成也被勾跑了,还能不疯?”   人群中洋溢着欢乐的气氛,罗哥却皱了眉,咂咂嘴,仿佛从酒里品出了什么不大对劲儿的味道,他端起酒碗细细地看,但见酒液清澈,也没能看出什么端倪来。   罗哥这边儿一停顿,又有人提供了新的爆料:“此事一出,听说朔方殷氏和上谷乐氏里几个小女子都联名出面替姓江的求情呢,似乎都是他的同窗,说他不是什么魔物,请各家家主谨慎调查,说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哈哈哈。”   罗哥把视线从自己的酒碗转开,不屑地嗤笑一声:“同窗?同床还差不多吧?”   人群又一次欢腾起来。   “就是,这时候还替人说话,八成是被那江循睡过的。”   “我听说有个姓殷的小娘子,生得甚是貌美,以前还跟他一块儿猎过神兽?”   “哈哈,谁晓得,八成是连心一道也被人猎了去啦。”   “我倒是听人说,姓江的还跟个妖女有一腿。”   “哪个哪个?我怎个没听过?”   “嗨,不就是那个叫太女的?以前好像闯过一次他们的学堂,要杀那姓江的。”   “那个太女啊,我见过她的悬赏通令,殷氏发下来的!那可是个绝色的小美人儿,我见犹怜啊,啧啧。她不是要杀那姓江的,怎么又会和他勾搭成奸?”   “这你就不晓得了吧?什么叫因爱生恨,什么叫爱恨交织?那太女一向心狠手辣,怎么偏生就没杀成江循?肯定是二人有私,那太女下手才失了偏颇。还有一次,那些个正道似乎要举全派之力剿杀太女,最后也没抓到,那个时候江循还是秦氏公子,八成啊是私下里动了什么手脚,放了那太女一条生路。”   “有道理,有道理啊!”   众人抚掌大笑一通后,便觉口干,举碗饮酒,可有几个刚入嘴就觉得味儿不对:“呸!怎得有股狗骚味?”   众人纷纷往酒垆边看去,那暖酒的小二正听得兴致勃勃,不意被众人的目光盯紧,下意识低头一看——   几条流浪狗正聚在酒垆边,刚刚明明用红布塞塞紧了的酒坛正朝天大开着口,那条黑狗正蹲在酒坛之上便溺,看到众人眼神不善,它立刻纵身跳下酒坛,和群狗一起窜入雨帘中,把叫骂声和作呕声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角落中,江循头戴斗笠,捧着热茶,安然看着满屋的热闹,他手臂中的秦牧早是按捺不住地蠢蠢欲动:“小循,你就这样由得他们这般污蔑你和小秋?”   江循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嘴长在别人身上,我怎么管得住?只管帮他们洗洗嘴漱漱口便是。”   秦牧仍是不平:“小循……”   江循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掌在暖洋洋的茶杯间捂着,忍不住苦笑道。   ……他总算明白《兽栖东山》里的内容是怎么来的了。   民间百姓的脑洞大过天。   云霰姐那句“肉舌之力更胜于神力”的话,现如今看来倒是一语成谶了。   说实在的,江循对自己的事情没多少兴趣,只是平白拖累了那些个女孩儿和小秋,他是当真过意不去。   江循把一壶茶饮尽,拿起桌边靠着的、糊了一层难看油纸的阴阳,正欲起身,身子便僵在了半空。   他坐回原处,压着腰侧不动弹了。   刚刚安抚下那批客商的小二恰好看到了江循咬牙隐忍的场景,颠颠儿地跑近,问:“哟,客官,您这是怎么了?身子不适?”   妈的刚被捅了一剑,肾都被捅穿了,换你你适得了吗?   江循现如今虽有三片神魂傍身,但一早起床就被六七十个金丹后期的魔修围着打也是够呛,虽然在打斗过程中他全身而退,但因为急着走忘了补刀,冷不丁就被个还剩一口气的家伙穿了个透肾凉。   偏生这剑还是带魔气的,在体内乱窜的感觉着实不怎么妙,闹得江循现在伤处还是隐隐作痛。   江循都交代过了,那小二却不肯走。   他皱眉看向江循的腰侧,黑衣之上斑斑血迹依稀可见,怎么看都可疑得很:“公子,您是受伤了?”   江循索性撑起了那片被血弄污的玄衣,大大方方展示给小二看,同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说八道:“你说这个?非也,我家是屠猪宰狗的,身上常有这些东西。”   为了证明自己没事儿,也为了避免多余的麻烦,江循取了伞,留下两个铜板,迈步走入了白雾弥漫的雨中。   腾腾的雨雾在积水的地面上打出一个个圆润的水泡,后降的雨水又将层层叠叠的泡沫打灭。天地间密织的雨帘将视线变得一片苍白,小小的斗笠根本遮不住雨,很快围绕着他的身子形成了一圈水帘,不断倾斜下落的雨水和斜刮的季风把他的衣裤都沁了个透湿。   江循涉水走在湿润到呛人的雨水之中,进了水的靴子踩出叽叽咯咯的声音,他觉得这声音有趣,便在雨水中跳来跳去:“阿牧你听,哈哈哈。”   手臂中的秦牧本来默默地不吭声,被他这么一逗也憋不住乐:“小循,你别闹,你伤还没好QWQ”   空旷的街道声,除了雨声就是江循撒疯的蹦跳声,被阿牧劝了,江循也没有停止,在雨中脱缰般的野狗一样疯跑打转。雨水的下落声,把他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这样不赖啊,总比窒闷在屋子里强啊。”   起初,秦牧还乐呵呵地看着江循四处撒野,但看久了,他就笑不出声来了。   离开东山一月,也被人追杀了一月,秦牧曾想过江循的身份一定会惹人觊觎,过的日子也会辛苦些,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这样的惨烈。   一群说不清来路的魔修和一群秦氏弟子跗骨之蛆似的紧盯着江循不放,不说今早被人围攻,江循昨日才受了伤,腿被人用流星刺钉入肌理,好好的一条腿活像是个刺猬。可在客栈床榻上把一个个带血的钉刺挑出来时,江循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还笑眯眯地表示,他这是用身体缴了对方的械,让对方无路可走。   江循天天都在笑,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什么大事一样,因此就连秦牧也不能体会到,在雨天像个小孩子一样发狂的他心里有多难受。   从街头蹦跳到街尾,雨势渐停,江循也慢慢收敛起来,他伸了个懒腰,一身泥一身水地抖了抖,动作像是只慵懒劲儿十足的猫:“怎么样?我现在像不像从南边逃荒来的难民?”   还别说,江循的确把自己作得惨兮兮的,一脸一头泥水,一张好好的脸上满布污渍,本来就破破烂烂的靴子连底儿都快踏掉了,若不是他手上还提着被油纸保护得好好的阴阳,凭他这副尊容都可以去讨饭了。   这也是江循特地赶来余杭附近的烂柯山的缘由。   在东山时,玉邈替他打听过当年与应宜声有关的事情,得知在那假应宜声身死后,有个人不远千里地赶来,声称是应宜声的朋友,要领应宜声的尸身回去安葬。   应宜声假死之事,也就是几个门派的家主和公子知晓,就连有些高阶的弟子都不知道此等密辛,因此在外界看来,应宜声的确是死了,那号称是应宜声朋友的人自然也不知道背后的秘密,领了具假尸体,便从此销声匿迹了。   这些日子,江循也在追踪这个所谓的“朋友”,前不久他才打听到一条消息,说是魔头应宜声的尸身安葬在烂柯山,他的那位友人似乎在为他积德行善,在山脚下摆设粥棚、周济穷人,自应宜声“身死”那年始,已经坚持了近十年。   是以江循才奔赴烂柯山,想要来调查看看,能不能从他这位朋友这里查到些什么。   江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烂柯山脚下走去,很快汇入了逃难的人流当中。   近些年来,江南多发灾祸,不是洪水便是旱灾,不少住民被迫背井离乡,大包小裹,扶老携幼,一群群褴褛肮脏、垂头丧气的,一股压抑的氛围在其间弥漫,加上这雨后闷热的气息,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江循混迹其中,也作悲惨状,埋头走了一段,便远远窥见了粥棚上方蒸腾的暖气。   江循心中大振,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很快,蜿蜒的人流便越来越慢,最终江循也挤不动了。   从粥棚前排出的队伍长龙足有半里长,江循有点苦恼地抓抓头发,观察了一下天色和队伍流动的速度,也算不出究竟要排多久。   除了在现代买火车票挤春运外,江循已经很久没看到过这样的盛景了。   闲得慌了,他索性扭着脖子左右看。   他一看不要紧,居然捕捉到了一道琉璃白的身影,与难民的队伍混在一处,他身上干净,衣裳华贵,因而显得格外扎眼。   江循继眼前一白后,体验到了眼前一黑的感觉。一句“卧槽”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就果断蹲在地上,不敢动弹了。   ……玉九?   他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第82章 烂柯山(二)   江循抱膝蹲地, 隔着丛丛腿林, 还能看到那琉璃白衣的翩翩公子, 江循压根儿不敢起来,把自己抱成一个团儿,施粥的队伍往前挪一点, 江循就迈着鸭子步往前蹭一点。   阿牧都看不下去了:“小循。→_→”   江循正紧张着,脑海里乍然响起一个声音,惊得他比手画脚的:“别吭声!别吭声!他要是看到我会弄死我的!”   上次一不小心浪大了让他给自己跪下拜了个早年, 江循跑的时候压根儿连头都不敢回, 生怕玉九解了灵力过来把自己摁翻在地。   想到上次卧床数日再起不能的遭遇,江循还是觉得下体发凉, 脑袋也隐隐生痛,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些。   阿牧:“→_→小循, 你忘记玉邈是听不见我的了吗。”   江循伸着脑袋观察着那双腿,生怕他朝自己靠近:“……万一能听见呢。”   阿牧:“……”   江循望着那双随着人流一起涌动的腿, 修长笔直如同白杨,每迈一步,宽松轻薄的衣裳就被顶起, 隐约可见漂亮的肌肉线条, 饶是知道自己在躲藏中,江循还是忍不住把脸枕在了自己的胳臂上,欣赏着那一双双泥腿间那一抹亮到让人头晕目眩的光,喃喃自语:“……还蛮想他的。”   而不远处的玉邈,完全无视了周围那些难民望着他时敬畏的目光, 手提着广乘,指尖无意识地在剑柄上摩擦。   紧贴在他腰间的单环玉沁出滚烫的灵力,烧灼着他的侧腰肌,指引着另一半命玉的方向,温润流光在他腰间蔓延。   ——命玉在接近另一半时会产生特殊的感应,而自从江循从东山出逃,玉邈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样清晰的感应牵绊了。   ……他感觉起码过了十年有余。   玉邈记得自己曾在调查中查到应宜声有一个故友,那人在应宜声身死后,还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到殷氏为他收敛尸骨,才一路循迹追到这里的。   他想,江循如果得到消息,总会赶来这里。   只是没想到他会来得这样快。   玉邈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那拥挤的人群中,强行按捺住自己跑过去把那个脏兮兮的家伙拎起来的冲动。   此处人多,不好下手,若是吓跑了更不好收场。   ……况且这家伙还有可能变猫逃跑。   那厢,江循紧张得很,把阴阳抱在怀里,阴阳伞骨上流转的灵气尽数被那混沌凶兽所制的伞面吞没,凶气与灵力相济,倒是两两抵消,因此江循并未察觉到那灼烫的感应之灵,也未察觉到数米开外,一双正盯紧了他的冷淡眸子。   或许是因为太紧张,江循出了一身冷汗,风一刮也觉不出冷,只觉得疲倦潮汐似的涌上来,他蒙着头往前移动,不知这么蹲了多久,再一抬头时,竟然已经看见了粥棚的暖棚支架和篷盖布。   这里的陈设简陋得很。一个半人高的大号木粥桶摆在一面有点简陋的木桌上,一方地灶还在熊熊地烧着火,上面架着一口大铁锅。粥棚背靠着一面垂直的峭壁,三面挂檐板上已经生了霉菌,菌群已经深入木质当中,留下斑斑点点的陈迹,但看样子曾被粥棚的主人精心地刮过,霉斑四周还残留着新鲜的翻卷的细木茬。篷盖布是粗麻质地,尽管难看了点,但胜在厚实。天从刚才起就没停过雨,细小的雨丝儿扑在麻布片上,发出悦耳且节奏急促的沙沙声。   接受施粥的难民们人手捧着一只瓷碗,有的捧着两三个,或大或小,花花绿绿地暖在手里,每个人的眼睛都锁着那冒着腾腾热气的木粥桶,还有粥桶不远处的地炉。   地炉底下的火烧得正旺,潮湿的木柴在灶内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很快,新一炉的粥就出锅了。   江循抬起眼来,只见一个穿着天青色衣裳的人勉强抱着那双臂合抱都抱不过来的大铁锅,勉强登上桌子,将那泛着浓郁动人的小米黄的粥倾入粥桶中,发出粥状物互相融合时特有的粘稠声音,同时激出一片甜美的粥香气息。   整个粥棚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忙碌,但一切却意外地井然有序。每当青年倒粥的时候,或是掀开热气腾腾的锅盖的时候,难民群中都会发出一阵骚动,但都是善意的,众人会按照顺序一个个入棚,接受施舍。   站在高处的青年把铁锅放回锅灶上,添水,加米,重新做上一锅后,重又跃回木桌之上,用长粥勺在木桶里搅动一个来回,把勺头在桶身上磕出闷闷的响声,这才回过身来。   江循也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意外的清秀普通,平平无奇得很,长相属于丢在人堆里很难找出来那种,气质温柔得像是一泓暖春湖水,说实在的,江循根本无法把他和应宜声联想在一处。   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捧着一口海碗,眼巴巴地等在青年脚下,一双紫葡萄似的眼睛透亮澄澈,青年看着那小女孩,浅浅一笑,蹲下身来。他的声音倒是好听,与他的气质相称得很:“给你盛满,好不好?”   小女孩点点头,弱弱地说了声“谢谢”,那青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头发,但小女孩往后一缩,小声道:“……头上有虮子,不干净。”   青年竟半分也不介意,就地跪下身,在小女孩肮脏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小女孩有点儿羞涩地低头,说:“……我知道规矩的。我爹爹教过我。”   说完,她就跑到了暖棚后方,江循远远看着,那里摆放着一个和这粥棚的简陋陈设极不般配的牌位,紫檀木所制,上面的字是镀金的,下面还放着一炉高品檀香,一线香正袅袅地冒出青烟。   小女孩端端正正在牌位前跪下,一拜到底:“愿应宜声哥哥大福大吉,顺遂如意。”   青年的脸微微发了红,盛了满满一碗粥送到了小家伙面前,小女孩再次道了谢,谨慎地接过,一步一踱地走向了自己路边斜躺着的生病的父亲。   ……江循觉得就现在的自己而言,不把应宜声的牌位抢过来砍成劈柴都是好的,还指望自己祝他大福大吉?   但看着这青年小媳妇似的面相,江循又提不起来质问他的兴致。   看来来这里求粥的人,都要为应宜声道一声福报,从侧面证明,青年是真的以为应宜声死了,不然不会让人对着他的牌位下拜祝祷。   据说这青年在此地已近十年,一到灾荒之年便开粥棚周济灾民,这些米也不知道从何而来,在这南蛮之地怕是不好寻来,饶是如此他还是坚持了下来,这不禁让江循好奇,他究竟是应宜声的哪门子好友。   若是生死之交,应宜声没道理要瞒着他自己还活着的事情。   若是萍水相逢,什么人能为对方这样行上十年的善,积上十年的福报?   江循想着便要起身,可不知道是蹲得太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一阵头晕,险些直接倒在地上,身上的泥水已经干涸,凝结在皮肤上,干痒烧痛得厉害,这股热力似乎透过江循的皮肤,直接灼到了骨肉里。   刚开始他还乐观地认为,保不齐是因为那片遗失的神魂就在不远处,但很快,周身泛起的砭心刻骨的冷就让他意识到,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眼皮沉重得如坠千斤,腰酸到压根儿挺不起来,脚心放射性地麻痒着,一直蔓延到大腿腿弯处,他正难受得喘不上气时,就见视线余光中一直晃着的琉璃白迈步向前走去,径直走到了那青年的面前。   陡然来了这么个衣着整洁端方无比的人,青年也是一愣,打量了玉邈两眼,待到目光锁定在他腰间的玉饰时,他的脸色骤然变青。   青年立即挪开视线,用勺子在粥桶中搅拌,声音里的惶急通过他的动作一并把他出卖得干干净净:“公子……公子想要些什么?我这里只施善粥,别的什么都没有……”   玉邈当然不会理会他的闪烁其词,坦然道:“我是逃难的。请给我一碗粥。”   青年:“……”   江循:“……”   青年看样子很想吐槽点儿什么,但是他还是忍住了没吭声,俯下身从桌后挑了一只印着青花的海碗,盛了一勺,慌乱地推给了玉邈:“好了,请……请公子离开。”   玉邈端着碗,神色坦荡:“不需要我对应宜声说些什么吗?”   青年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不,不必了……”   玉邈却猛然往前欺近一步:“我还是想亲自到他坟上为他上一炷香,他的墓听说就在附近,可以麻烦带个路吗?”   青年被唬得差点儿从桌子上掉下来,而难民们也发现了不对,前排的人纷纷骚动起来,推挤拥乱着,把昏昏沉沉的江循推得晃来晃去,闹腾中有几只脚踢在了江循的后背上,他也觉不出疼来。   难受,浑身发冷,喉头刺痛,连话也说不出来。   那边的玉邈还对江循的情况浑然不觉,一把抓住了试图后退的青年的衣襟,将那缝缝补补了多次、连原色都淡了许多的天青色襟袍拉在手心中。   与宫异相处多年,这触感材质他只需上手一摸,便知并非凡品。   他盯准了那青年,低声问:“你是宫家的人?应宜声屠宫氏满门,你为什么还要供着应宜声的牌位?”   青年慌了,他不管不顾地朝后一闪,纵身跃下桌子,竟在空中便消匿了身形。   转眼间,玉邈手中就只剩下一块被撕下的天青色衣襟迎风招展。   玉邈一皱眉,绕到青年消失的桌侧——   那里赫然结着一片法阵。   他本想追去,可回头一看,便见江循倒在了人潮涌动之中,肮脏的泥沙将他的脸糊得乱七八糟,却也掩盖不住从他皮肤下透出来的异常病态的红。   无数双脚踩踏在他的身上,他也浑然不觉,只是用右手把阴阳紧紧搂在自己怀里,像是怕遗失什么重要的宝贝。   江循其实还有意识,只是没有痛觉了,他只能感觉到有一只脚从他的手指上踩过去,他还紧张了一下,等发现对方踩踏的是自己的左手时,他又长长松了一口气。   许久未病,他居然到现在才迟钝地发现,自己发烧了。   ……妈的就不该主动淋雨。   这也是江循在昏厥过去前脑海中最后一个清晰的想法。 第83章 烂柯山(三)   江循再苏醒过来时已是深夜时分, 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发亮, 紧接着是一片横飞乱撞的金星, 等到金星稍定,一切东西才分明起来。   望着眼前雕镂着江南式精致描花的床顶,江循的大脑机能缓慢地恢复着, 以消化眼前的情况。   在体内翻滚作乱的魔气已经被清得一干二净,但由于江循的身体判定他是主动承受这场泼天大雨,又不是什么致命的伤害, 因而拒绝给予修复。   江循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烫得他立即把手缩了回去。这一碰之下,他才发觉自己浑身发疼, 从胯骨轴到胳膊的关节都像是打断了又重新接回去似的,喉咙更像是被硬塞了一把滚烫的香灰, 灰土扑喉,难受得他伏在床沿儿干呕了几嗓子, 只牵得胃部绳绞似的生疼一阵,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些清冽的茶水顺着他的口角滴落下来。   尽管身体告急, 但当江循一低头, 发现自己干干净净地穿着一身儿琉璃白衣时,他差点儿吓得从床上滚下来。   一个激灵翻身坐起,因此又头晕目眩了半晌后,江循才意识到——   屋内没有人,只有丝丝缕缕的药香盘桓。   妈的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啊。   就玉九那个睚眦必报的性格, 自己擅自跑路,被他逮到除了被先X后X之外就没有别的选项。   江循全然忘了现在的自己实际上已经比玉九吊出了三四个次元,一心只想着在小树林里的激情一夜后自己腿软到下不了床的凄惨境遇,只是回想一下就觉得臀沟发凉菊花发紧,几乎是没什么犹豫,他就翻身下床,穿上那已经掉了底儿的玄色靴子,翻了窗户逃命去也。   翻身落在青石板道路上,江循又是一阵难受犯晕,踉跄了几步后,抱着街边的一根廊柱就不撒手了。   雨后的凉气儿丝丝缕缕地顺着他的脚踝往上冒,让他两腿隐隐发着抖。看他这副狼狈样,秦牧有点儿心疼:“小循,病了就好好休息啊。”   若不是那魔气侵体,让小循分身乏术,他也不会一下就被小小的感冒发烧给放倒。   江循还是烧得有点儿迷糊,抱着柱子蹭了两下,忍住了想吐的感觉,眼角都被生理性眼泪憋得亮晶晶的,才感觉身上好受了些。   他挣扎着爬起,威武不屈且简单直白道:“……我不想被草。”   秦牧:“……○| ̄|_。”   等到头不那么晕了,江循才辨认出来,这是夜间的烂柯镇,也是他白天放纵着乱跑一气、最终作死成功的街道。   重回这里,江循有种莫名的羞耻感,掩面扶墙一点点绕过街道,同时试图说些别的来岔开话题:“阿牧,你还记得吗?……那个施粥的,玉九说他是宫家的人?”   秦牧很快乖巧地被岔走了话题:“是,而且他看到玉邈之后就特别紧张,好像他认得玉邈似的……”   江循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他不是认得玉九,他应该是认出了玉九的那块玉……”   ……也就是说,他有很大可能是仙道中人。   那身天青色的衣服虽然缝缝补补地打了不少补丁,但江循第一眼看过去就觉出了不对劲。   ……宫氏的人?   宫家不是已经被应宜声满门灭尽,只剩下宫异一人了吗?那青年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再者说,一个宫家人,怎得会为应宜声积累福报?   若说是应宜声的拥趸或崇拜者,也不至于做到十年积德行善这种程度吧?   雨已经停了,街道间砖缝间积起了一个个小水氹,每个水氹里都藏着一个小小的月亮,照亮着夜行的路。   眼看着一人一魂行到了街拐角的位置,江循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与其说那是脚步声,不如说是水响。   有人在暗暗调用灵力赶路,纵身在半空中,既轻且疾,犹如踏风行云,根本没有和地面接触的响动,唯有灵力将小水氹里的积水激荡起来,发出细细的水响。   若不是耳力超群,是绝听不出这细微到近似于无的响动的。   南蛮之地,饥荒之年,整个烂柯山周遭也就烂柯镇还有点儿人气儿,这里倒没有宵禁不宵禁的说法,但经过这些日子流浪猫一样的生活,让江循对一切来自未知的风吹草动都格外敏感。   他一个闪身,背靠在了潮湿生苔的街角墙砖上,凝神屏气,强忍着调集灵力带来的晕眩感,手掌一个翻覆,阴阳就在他手中悄然无声地盛放开来。   但就在伞面张开的瞬间,江循的眼睛就直了。   ——伞骨流溢出的光彩硬生生把他藏身的地方照了个通明瓦亮。   他被烧得迷迷糊糊的脑袋还没能弄清眼前的境况,迎面便有一个东西劈风斩来,破开午夜潮热的气流,咻地一声擦过江循的太阳穴,钉在了他的脑侧。   雄浑灵力激荡之下,江循脑后的一大片砖石应声碎裂,簌簌地往下滚,噼里啪啦地落在江循的脚边。   随之而来的熟悉气息,刺激得江循腿一软就往下倒去。   江循终究还是没挨着地面,一只手及时伸了过来,捞紧了他的前襟,把他往后一怼,江循本就晕得很,被这么一撞,顿时防御力归零,软在他手底下出不来了。   玉邈的脸色看上去已经跟罗刹差不多了,江循弱弱挣扎了两下,发现逃脱无能后,索性对玉邈伸出了双手,极其没有下限地哼哼起来:“……玉九,头晕,特别难受。”   玉邈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从他周身泛出的危险气息让江循忍不住一口气噎在了胃心处,一股气流冲开了他的膈膜肌,江循短促地打了个嗝,觉得有点儿怂过头了,就捂着嘴,眼巴巴地盯着玉邈看。   但没过十秒钟,他就又打了个嗝,整个身体明显地一耸。   他把脸埋在了手心里,觉得自己没脸见人了。   江循本来隐蔽的位置就在一家商铺门口,广乘碎墙的响动大概惊动了商铺的老板,很快,紧闭的门栓被从内狠狠拉开,伴随而来的还有尖声的叫骂:“要死啦?大晚上的不睡觉搞什么搞?你……”   玉邈还盯着江循不放,连个余光都没分给来人,左手手掌狠狠一捏,一股灵力荡开,猛冲到门上,那老板猝不及防,险些被猛然闭合的门扉拍到鼻梁。   玉邈揪着江循的领子,一把把他打横扛在了自己肩上,江循的胃腹部硌在那柔软的肌肉上,活动不开,更是绷不住一声声地打嗝。   他蜷在玉邈肩上,生无可恋。   很快,江循被搬运回了他刚刚逃离的地方。   被丢到床上时,他又是一阵发晕,歪在枕被上咳得撕心裂肺,还时不时抽搐一下打个嗝,眼角都沁出了淡淡的红意,生得形状媚气的眼瞳中更是水雾缭绕,像是被月光盈满的小水氹。   一只手拽过他,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江循抓着那琉璃色的袍襟,屈身在床边的盆盂上方,反酸干呕得停不下来,清亮的胃液滴滴顺着嘴角滑落,嗓子像是被灼烧坏了,疼得江循不想说话。   那只手倒是没了刚才逼人的气势,替他倒了杯温热清水漱口,掌心就势贴在了他发烧的额头上,江循觉得那手凉快得很,就积极地蹭了起来。   等那手离开时,他还不满地哼了两声。   数秒钟后,蘸满凉水的手巾把儿搭在了江循的额头上,冰得他一个哆嗦,神志也随之恢复了一些。   短时间内,他的脑海中刷满了两个字。   ……要完。   一次跑路就够了,这第二次跑路被现场抓包,要怎么算?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那未知的后果,江循缩在被子里,紧张得手脚冰凉膈肌挛缩,更是控制不住地打嗝,连带着被子和床都一跳一跳。   江循饶是脸皮再厚,也经不住这样的羞耻play,脸上的红一直延伸到了耳尖和锁骨,偏生玉邈一句话也不说,就坐在床边冷冷地凝视他,根本不知道在想什么,江循一颗心悬着,打嗝打得更厉害,不管怎么努力地悄悄憋气都不顶用。   江循正鼓着腮帮子酝酿新一轮的憋气时,下巴却被一只手陡然掐住,他控制不住地张开了口,双唇便被轻柔但热烈地噙咬住了,果冻似的柔滑沿着张开的口轻滑了进去,那舌尖一下下灵活地挑动着江循的上颚,每次被舔咬到,江循都控制不住地浑身一麻,身体也随之往上一顶,他连呼吸都忘了,只随着有规律的舔舐深吻发出低哑的哼声:“唔~嗯……哼嗯~”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江循才得以重新呼吸。   玉邈把那滑落到一侧的手巾把儿捡起,重新浸了一遍冷水,敷在了江循的额头上,口吻冷淡:“……好了没有?”   ……的确好了,不打嗝了。   江循被亲了一口后,胆气就壮了起来,嬉皮笑脸地伸手去扯玉邈:“九哥哥,好久没见,我可想你了。”   玉邈却不为所动:“想我?那你跑什么?”   江循赔笑得肌肉都酸了:“……我我我我想去找那个施粥的问问情况。你知道的,我怕他跑了……”   倒了一杯水后,玉邈重新坐回了床沿边:“他跑不了。应宜声的坟就在烂柯山上。”   江某人再也不敢耍花腔,接过水杯小口小口地喝掉,温热的气息把他的睫毛熏得湿漉漉的,看上去颇有几分动人之色:“可他要是藏起来也够呛啊。他万一瞧风声不对,跑去外头去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   而玉邈只用一个眼神,就把江循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示意江循去看桌面。   江循刚才急着跑路,压根儿没瞅见,房间中央的桌子上,就放着应宜声的牌位。   在粥棚前昏迷时,江循头蒙眼花的,没能看清那上头的字儿,现在离得近了些,他终于能辨认出上面镌刻的字样了。   ——先兄应公讳宜声生西之莲位。   ……玉九,你狠。   有了这个饵料摆在这里,两个人只需等着那青年主动咬钩便是。   江循安静了下来,在尊严和生存这两个选项间犹豫了一秒,果断选择了后者。   他伸手抓住了玉邈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蹭了蹭,嗓音沙哑着委屈道:“……胃疼得厉害……”   玉邈仍是那张神憎鬼怕的脸,但江循却不像刚才那么怕了,被他盯着也是笑嘻嘻的。   终于,玉邈脸上的冷漠神情有点儿绷不住了,他转向一边,手指压在江循的眉间,轻轻抚摸着,声音倒还是冷的:“……我刚刚才把药交给楼下的跑堂,厨房里正在给你熬药。喝完药你睡下,等着那人来寻我们。”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手下微微用力,压得江循的眉心都凹下去一片:“……你要是再敢跑,给我试试看。” 第84章 烂柯山(四)   江循笑眯眯地环住玉邈的脖子看他, 怎么都看不够, 从他口中嘘出的气息滚烫滚烫的, 燎烧着玉邈清冷如玉的脸颊。   从檐角滴落的雨珠发出嘀嗒的清脆响声,在这静夜中甚至能听得到水珠的碎溅,江循蹭了蹭那清凉的皮肤, 再没说什么,只蜷偎在他怀里,和着水珠滴落声, 安宁地听着玉邈的心跳, 权把自己当做一只大型树袋熊。   玉邈也没说旁的,只揽着江循的腰, 好让他躺得舒服些。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江循睁开了眼睛, 正好和玉邈垂下的视线碰上。   两人相视一笑,江循闭上眼睛继续假寐小憩。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在屋里听着檐下水声。偶尔从窗外或门口传来的夜间人语, 也像是来自天际,缥缈无形,很快就消匿了踪影。   不多时, 门被笃笃地敲响了。   江循本想起身, 却被玉邈按回了远处:“躺着。”   小二捧着一方木托盘进来,见状倒是见怪不怪。   开客栈久了,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这两位客人一看就是好龙阳那一口,没也什么可稀奇的。   玉邈单手接过托盘上的药盏, 手一起一落,一块碎银当啷一声落在盘中,细亮的银光把小二的笑容都映亮了十分:“谢客官了!”   他正欢欣鼓舞地想要退下,就听那玉面公子嗓音冷淡道:“关于本地的烂柯山,你知道些什么?”   小二揣着那银子,心里沉甸甸地踏实,自然是有问必答:“公子想要去烂柯山?诶哟,那虎狼之地,蛮烟瘴雨的,还有妖怪出没,公子去那里作甚?公子若要去云崖镇,还是绕个远路比较好哦。”   江循端过药盏,一气儿闷尽了,正苦得咋舌,玉邈便拈起一枚蔗糖块塞入他的口中。   江循皱眉吸气、鼓着腮帮子吮吸糖块的样子很得玉邈的欢欣,他伸手掐了掐江循的脸,把他柔软的脸肉掐起了一个圆润的凸起,而后者含着糖块,一边瞪他,一边含含混混地问小二:“……是什么样的妖怪?”   小二一听江循话头不对,立刻出言劝阻:“公子,公子可千万别起意要去烂柯山!那妖物可厉害得很,就连本地的猎户都不敢轻易上山,都得挑天气晴好的日子,妖物方不敢作祟。有不少年轻小伙子不信邪,想上山探个究竟,竟没一个回来的!都不知道沤烂在这烂柯山的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说着,他还煞有介事地东张西望了一番,像是怕自己的话被什么东西偷听了去,随即压低了声调,绘声绘色地比手画脚道:“……也有猎户见到那东西的本相——尖獠猴腮,赤眼蓝毛,身长八丈有余,生得一张能吞天地的血盆大口。我还听说啊,有人曾被那妖物一口咬去了半副身子,被别人发现时,上半身可还活着呢,扑腾了半日才咽了气。”   江循打了个寒噤,摸摸发烫的鼻尖,悄悄往玉邈怀里挪了几厘米。   玉邈斜眼看了江循一眼,江循则忙着跟秦牧抱怨:“说这么详细干什么?大晚上的讲什么鬼故事!”   阿牧:“……→_→这算是鬼故事吗?”   江循:“当然算!八丈长的妖物,你见过吗?”   阿牧长叹一声:“好好好,算算算。”   玉邈顺势把江循搂紧了一些,继续问小二:“那在烂柯山下施粥的公子就不惧那妖物吗?”   一提到那公子,小二顿时改换了神秘兮兮的表情,满眼都是憧憬之色:“您是说谢回音谢公子?谢公子他可是活菩萨,真善人!任何妖物怕都是侵不了他的身的。我小时候逃荒到这里,谢公子就在此处施粥行善。我那时染了伤寒,病得要死不活,谢公子赠我父母银两和粥饭,才救得我一条小命。这不,我这一家就在烂柯镇住下,擎等着报谢公子大恩呢。”   江循和玉邈对视一眼。   江循幸灾乐祸:看样子你把人家的活菩萨给吓跑了啊。   玉邈:滚。   江循稍稍正色:谢回音,你在仙道听说过这个人名吗?   玉邈:从没听过,也许是化名。   彼此心领神会、又把大致情况打听了个清楚后,玉邈对那小二颔首道:“无事了。不过,烦请一会儿带支上好的琼膏上来。”   小二:“……”   江循:“……”   待到那小二一头暴汗地掩门离去,江循才抖索着挪到床角,惊恐道:“玉九你想干什么?我是个病人啊你还有没有人性了?!”   玉邈的手指微妙地勾过江循的身下,顺着他敏感的大腿内侧一点点撩上去,口吻却是无比正直:“替你发汗。”   ……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啊。   江循正欲开口,房间中的烛火陡然鬼影似的摇曳起来,在白色纱帐上漾出一个个飘忽的影子,江循立即机警地跪坐了起来,仔细分辨了一下那从窗边隐隐透入的魔气:“听这动静,这次不是送药的。”   袭来的阵阵魔气让屋内所有的光焰瞬间熄灭,江循喉头一哽,还没来得及自乱阵脚,一道黑影便就势压在了他的身上,对他嘘了一声。   贴着玉邈,江循心安了许多。   他自然是明白噤声等待、静观其变的道理,但是他也知道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的道理。   他故意往玉邈怀里一迎,膝盖勾起,顺着玉邈的腿弯就撩了上去,将那琉璃白的襟袍掀起,圆润的膝盖寻找到正确的地方后,就卖力地磨蹭起来。   江循拥着玉邈瞬间僵硬起来的后背,大胆地低声调笑起来:“……九哥哥,看来你得等些时候再为我发汗了。嗯哼?”   玉邈咬后槽牙的声音听得江循心旷神怡,他和玉邈交过颈,耳尖小猫似的轻轻动了动,擦过玉邈的耳尖,偷笑得像偷了腥的狐狸。   黑暗中窗户传来了被悄悄推开的吱呀声,不多时,江循看到一个细瘦的兽影一拱一拱地翻了进来。   没有什么青面獠牙,没有什么凶形恶状,眼前的东西,如果江循没辨认错的话,学名应该叫做穿山甲。   而且那东西还挂在窗边,吭哧吭哧了半天都没能爬上来。   按照江循的经验来判断,他应该是被挂住了。   ……看来传说这种事情,真不能尽信。   既然不是什么身长八丈的妖兽,待到它整个儿爬了进来,江循也不再废话,扬手就是一道奔雷一样的灵力,把被魔气冲得青烟缕缕的蜡烛重新点亮,本来半开半合的窗户也哐当一声闭了个死紧。   穿山甲正匍匐趴地,慢慢地往牌位方向爬动,被这乍然亮起的光明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往硬甲里缩,但是缩到一半,它才意识到此行的目的,决不能退缩,体内本来已经乖乖收敛好的魔力重新释放了出来。   屋外立时狂风大盛,窗外那根部几乎朽烂了的大树摇撼了起来,潮湿的枯枝猛烈地抽动着窗纸,屋内的家具簌簌抖动了起来,穿山甲细细的鳞甲全部支棱了起来,活像一只刺猬,露出了内里鲜红的肉,溜圆的眼睛里血气漫溢,看上去倒是有几分狰狞可怖。   江循立刻想抄起阴阳防身,但身侧的玉邈却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小小的兽,一脸漠然。   江循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家伙的力量似乎不想自己想象中那么可怖。   ……相反,它弱到简直不可思议。   果然,没过多久,屋外和屋内的摇撼就一齐停了下来,那穿山甲也因为耗尽了魔气,身上的片鳞逐渐合拢,瘫倒在地上吐着舌头,站都站不起来了。   ……这是一只怎样的弱鸡啊。   江循都忍不住对他起了些同情之心了,刚想下地,玉邈就拦住了他,袖袍一扬,那灵牌便飞到了玉邈手侧,他敛好衣摆,盖好双腿间的灼烫,冲着那疲累至极的穿山甲晃了晃:“想要,就堂堂正正来取。”   穿山甲蠕动了一下笨重的身体,那细小的足趾和丑陋的身体慢慢发生了变化,拧动、抽条、伸长,很快,地上就多了一个累到脸色发青、动弹不得,却未着片缕的青年。   ……正是那小二口中的活菩萨、真善人,那个在粥棚里亲吻小女孩的温和青年,谢回音。   江循很清楚,这货虽能在人兽间幻形,却并不是自己的同道中人。   他该是修习了魔道,但碍于灵力有限,他顶多能虚张声势地张开身上的鳞甲,摇撼下树木家具,别的什么都干不了。   江循都忍不住同情起他来了,扯下了帷帐,抛丢给了青年。   谢回音感激地望了江循一眼,捡起帷帐,把自己勉强拢了起来,双手撑地,朝着玉邈的方向艰难地移动了几厘米,额头贴着地面,低声求道:“请,请玉公子把我师兄的牌位还与我……”   玉邈却毫无怜惜之心,俯视着那怕得后背发抖的谢回音:“应宜声是你的师兄?”   谢回音张了张口,硬是没发出声音来,把自己憋的脸红脖子粗,才勉强挤出了句断断续续的话:“……是……这个牌位,我是……是代,代师兄的胞弟应宜歌所立……”   玉邈把牌位放在膝盖上:“你是宫家弟子?”   谢回音咬牙答:“是……宫家外室弟子,谢回音,见过玉……玉家公子……”   他在此处,消息闭塞,只能凭玉断定眼前人是玉家人,连玉邈是现任玉氏家主一事也不知晓。   玉邈将牌位往床侧一顿,发出了清亮的啪嚓一声,唬得青年脸色剧变,后背几颗骨节都在打抖:“你是宫家人,为何为应宜声集福行善?你难道忘了当年的薄子墟?”   不提那三个字还好,听到那三个字,谢回音猛然抬起头来:“师兄,师兄冤枉!薄子墟之事,与师兄半分关联都没有!!” 第85章 丁香馄饨(一)   十三年前。   余杭城下的一个馄饨摊前, 一口大锅掀开了盖, 热腾腾的暖气带着点儿鲜嫩葱花和刀鱼肉的鲜气儿, 食物的香热气息扑得人的睫毛湿漉漉地温热。卖馄饨的小娇娘盛出一碗,用青花瓷碗装着,捧送到一方木桌前, 正准备放下,一把扇子就按在了桌面上,阻挡住了她的动作。   扇子的主人抬起头来, 粲然一笑, 如亭亭净植的莲花,但其间又透着难言的邪和媚, 如天边浮卷的层云,变化无端, 但见一美。   他嗓音中自带醇厚的重低音,仿佛能让一点魅惑直传到人的心室中去:“抱歉, 这不是我点的,是舍弟。”   馄饨摊的少女顿时羞红了面颊,稍稍扭过头去, 才看到了桌子另一侧坐着的公子。   那公子与前者相貌竟是一模一样, 除了眼下多了一滴淡褐色泪痣外,几乎无甚区别。   少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未语先笑,只是那气度完全被对面那骨内自带一段风流气度的人压制得死死的,反倒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他对少女一点头, 客气道:“多谢。”   少女点下头来,放下碗,正欲离开,那把竹骨所制的扇子一翻,压住了她的袖口,少女手指一下紧张得僵硬冰凉,将握未握的,只感觉一锭坚硬塞入了自己的掌中,随即耳边便又是那醇厚醉人的声线:“小姐,你忘了收钱了。”   注视着少女仓皇离开的背影,应宜声用扇子支着下巴,笑得开怀。   对面的应宜歌则是一脸的不赞同:“宜声,你既然已和宫纨小姐缔结姻缘,就不要再在外边如此孟浪了。若是让师父知道,定是要责罚你的。师父他一向看重规矩……”   在手中将扇子翻了个花后,应宜声笑道:“规矩是什么东西?规矩是王八蛋。”   应宜歌微微咬了唇,眉头皱起:“宜声……”   话还没说完,一把扇子就甩在了他的紫金发冠上,打得他的脑袋往下一缩:“没规矩,叫哥哥。”   应宜歌:“……兄长……”   应宜声却一点儿没觉出自己的言语有多双标,只托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对面的弟弟。   应宜歌叹了一口气。   自家的哥哥不就是这样吗,任一个动作都带着撩人的魅惑劲儿,那副媚骨全然是从胎里带出的,灵根也比自己强悍出一倍有余,以至于兄弟二人明明相貌一般无二,兄长却总能比自己获得更多的关注和目光。   不过应宜歌很喜欢这样。他性子本就恬淡,兄长愿做孔雀,那他便做一只麻雀,趴在兄长身上啄啄毛捉捉虫,这日子倒也安然得很。   这样想着,应宜歌便把碗朝应宜声的方向推了推。   应宜声又给推了回来,言语里满是鄙夷:“我不爱这种乡野之食。”说着,他把脸转向汤锅的方向,那偷眼看他的馄饨摊少女立刻满面羞色地调转开了视线,他托着脸,笑吟吟地补充,“……但这乡野的人,倒还是有几分姿色。”   应宜歌:“……兄长!”   听到这不满的斥声,应宜声重又扭过脸来,一双桃花眼微弯:“……宜歌你吃醋啦?”   应宜歌正往汤汁里面添醋,一听硬是涨红了小半张脸:“什么吃醋不吃醋!兄长净是胡言乱语!……我是说宫纨小姐,她从小便倾心于你,要是知道你这样在外面勾三搭四,会很伤心的……”   应宜声扬手点了一壶酒,闻言更是笑得开怀:“她伤心不伤心于我何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对她没感觉。”   闻言,应宜歌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那兄长为何要允下婚约?”   应宜声狡黠地凑近了对面满面不解的少年,直到快贴到他鼻尖的位置,才压低声音道:“……第一,既是她主动向师父提出结亲之事,我也只能允下。要不然她和师父都会没面子的。师父若是失了面子,我的日子还能这样好过吗?还能天天陪你出来吃丁香馄饨吗?”   说到这里,他用指尖敲了敲桌子:“这第二嘛……喂我一口,喂我一口我便告诉你。”   应宜歌:“……你不是不吃吗。”   应宜声啧了一声,又催促似的用指尖敲敲桌面。   他只好认命地舀了一勺子,趁周围的人都没留意这边,快速地把瓷勺捅进了应宜声的嘴里,又佯装若无其事,收回勺子,低头慢慢地调着汤。   应宜声烫得直吐舌头,但嘴角还是挂着笑:“这第二,我马上就要升任‘宫徵’的代门主了,若要稳住脚跟,她是个不可缺少的……”   应宜歌手里的勺子一下磕在了碗沿上,抬头怒视着应宜声,而应宜声也聪明地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耸耸肩后,就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示意应宜歌做点儿什么。   应宜歌愤愤地舀了一勺,连汤带水地塞进他的嘴巴里:“哥哥,你能说点儿像样的人话吗?”   应宜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坐回了原处,竖起了第三根手指,但他出口的话,却全然出乎应宜歌的意料之外:“……你是喜欢宫纨小姐的吧?”   应宜歌一怔,很快,那张和应宜声肖似的面庞就爬上了大朵大朵的红云,耳尖更是要被煮熟了一样通红发软,他慌乱地低下头,用勺子戳着浮在赭色汤汁上的馄饨,吞吞吐吐的就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清爽:“你在胡说……唔……”   应宜声一声低笑,靴尖在应宜歌紧张得打颤的膝盖上点了一下:“我这样做,可都是为了宜歌你啊。”   应宜歌迷惘地抬起头,正撞上应宜声那双含满戏谑笑意的双眼,二人只对视了数秒,前者的面色便微微涨红,怒意从他眼中透出,就像一只发怒了的小羊羔:“你……你别告诉我你打的是那个主意!”   应宜声摊摊手:“这有什么打紧?反正咱们两个时常换来换去的。上次宴饮,阿纨不是根本没分清你我吗?”他探过半个身子,越过桌子,用手背拍了拍应宜歌的前胸,“别说,你模仿我还是挺像的。”   应宜歌一把打掉了他的手,霍然起身:“应宜声!”   应宜声掏掏耳朵,无视了从四周投来的看热闹的目光,慵懒地单手支颐:“宜歌,哥哥可真是一心一意为了你好呢。你看,我对阿纨没兴趣,你又对阿纨一往情深,等到圆房之时,你就多替哥哥出出力。只要你不说,我不说,阿纨又怎么会知道呢?”   应宜歌一把拎起了那盛馄饨的海碗,看样子是要把汤汤水水尽数泼在应宜声脸上,应宜声却是把眼睛微微睁圆了,一脸的委屈和无辜:“……怎么了?哥哥得利,你得美人儿,阿纨得到我,正好各各心愿得偿,三全其美啊。”   应宜歌又羞又恼,可又舍不得动手,踌躇犹豫一番,还是把碗狠狠往下一顿,负气离开。   应宜声坐在原地怔了半晌,才把应宜歌根本没来得及动上一口的碗拉到了自己面前,舀起一勺,失笑着埋怨了一句:“……浪费粮食,不敬兄长,没规矩。”   一餐终了,应宜声起身,随手买了些小点心小玩意,准备回山后赠给宫纨,讨一讨她的欢心。   虽是逢场作戏的表面功夫,仍是要做足的。   他又转过半条街,零零星星买了些应宜歌平素爱吃的茶点小吃,哼着小曲绕过层云叠嶂的悟仙山,到了余杭主山,在路过山门口时,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腰间别一支九节箫的背影,便主动含笑招呼道:“哟,这不是正心师兄吗?”   那背影僵硬了片刻,才转过身来,一张还算白净清秀的面庞上挂着笑,语气也透着亲昵的热络:“宜声师弟?怎么,又偷溜出去玩儿啦?”   应宜声搔搔头发,回给他一个灿烂无双的笑:“怎么算偷溜呢。”他拎起手里的大包小包,在林正心面前晃了晃,“……不过是给阿纨师妹跑个腿罢了。师兄,你可不要去师父那里告状,不然师父再罚我抄写古乐谱,那可不妙。”   林正心唇角的笑意越发夸张,由于用力过猛,面部肌肉都有些变形走样:“师弟和师妹关系笃厚,鹣鲽情深,师父若是知晓,也该欢欣才是。……对了,师父说,最近江阴凤阜山上有妖邪出没,特意交代你我一同前去除妖……”   话还没说完,一道天青色的身影便从一侧闪出,林正心话才说到一半,眼睛掠到那个身影,唇角便多出了些温情自然的笑意:“阿纨师妹?”   一双柔荑牵住了应宜声的衣角,它的主人仰起脸,一脸崇慕地望向他近乎完美的侧脸:“师兄,你去哪里了?让我好找。”   林正心的表情一下垮了下来,但宫纨偏偏在此时转过头来,漂亮的眸光闪了闪,盯准了正心未来得及调整回去而显得极为扭曲的笑脸:“师兄,你怎么了?”   林正心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应宜声就对宫纨笑道:“没事,师兄他只是身子不爽。……师兄,要不要回去歇息歇息?”   后半句话,应宜声是望着林正心的眼睛说的,正心保持着翩翩君子的微笑,克制道:“师弟,你同师妹应该还有旁的话要说罢。……我先回松阳斋去,你们慢聊。”   宫纨的脸上浮出了两团淡淡的红晕,轻抓起应宜声天青色的衣摆,小团小团地揉弄起来。   应宜声低下头,对宫纨媚然一笑,与她一道转身离去。   林正心的表情就在二人转身的瞬间彻底崩塌。   ……该死。   这样的纨绔人渣,怎么配得起阿纨师妹?   他对阿纨师妹根本不是真心!   师父虽说更加疼宠自己,对姓应的也有诸多不满,但无奈姓应的天资过人,年纪轻轻便突破了金丹期,宫纨师妹更是把一颗心都系在他身上,苦苦哀求才向师父求来了这桩姻缘,恐怕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的……   林正心拧转了身子,与应宜声背向而行,嘴角却勾起了一个残忍的笑容。   ……但是,如果应宜声意外身故的话,师妹怕就是不得不放手了吧? 第86章 丁香馄饨(二)   应宜声自然不会把本该送给宜歌的东西交给旁人, 他拿着那些随便买来的小玩意儿, 再加上几句甜言蜜语, 哄得宫纨心花怒放。   他又是个脸皮厚的,放肆起来什么话都往外说,很快羞得宫纨抬不起头来, 轻轻在他胸口捶了一拳后便撒腿往朝露殿跑去。   大概又是要去向那漫天神佛祈福许愿,求一个平安喜乐了吧。   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应宜声才转过身去, 从丹宫中取出给宜歌买的点心, 确认那酥皮点心包装完好,半点儿损伤都没有, 才晃晃悠悠地往去惯了的无雨阁走去。   这世上的神一个比一个忙,哪有空理会微不足道之人的小小心愿?   宫氏下分四门, 由宫氏统率,应宜歌不过是“宫徵”门下的弟子一名, 好不容易才突破金丹期,按理说本该与众弟子群居在山音殿,但应宜声置底下弟子非议于不顾, 把应宜歌接到无雨阁同自己同住共寝, 两人日日相对,倒也安然自乐。   还未靠近无雨阁,应宜声便听到了一阵珠落玉盘似的乐音,奏的是《阳关三叠》,音律却不似往日熟悉的清透明亮, 断断续续,声声都透着窒息的气闷。   他浅笑一声,推开了无雨阁大门。   乐声稍迟,背对着他的少年别过头来,瞄了一眼进来的应宜声,立即背过身去,继续演笙,只是那乐音越发凌乱,曲不成调,明显是在赌气。   应宜声懒怠地靠在门边,一直等到应宜歌自己都听不下去自己的演奏,把排笙丢到一边、回过身来怒视着自己,才笑眯眯地抬手搔一搔自己的侧脸:“宜歌,生气啦?”   应宜歌实在是看不下去他那张嬉皮笑脸的脸,强行转开了视线,可等他看清应宜声手上提着的东西后,愤怒的表情就有点儿绷不住了。   应宜声一摇三晃地蹭过来,取了一方琉璃盘,跪坐在地,把点心纸包拆开,把内里的点心一个个取出,垒在盘中,把盘子端过来,放在应宜歌手边,顺便滑稽地冲他挑了挑眉。   应宜歌哼了一声,把视线别开了。   见状,应宜声伸手勾住了应宜歌的脖颈,撒娇似地晃了晃:“那件事我是开玩笑的。还真信了啊。”   应宜歌的表情这才缓和了些,抿了抿唇,拈起一块枣花糕,咬在嘴里,含含糊糊地怒道:“……有你这样开玩笑的吗!”   应宜声又凑得近了些:“……我还以为你很期待呢。”   应宜歌差点儿呛住。   咳嗽了一阵后,他才缓过一口劲来,刚想发难,双唇就被及时地吻住,很快他就失了力气,任由应宜声胡来一通。   一吻终了,应宜声伏在他的身上,笑道:“宜歌的嘴倒是甜得很。”   闻言,应宜歌的脸红了,胸腔一下下起伏着,想发火却又发不出来,声调软软道:“……瞎说什么啊。”   应宜声不再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弟弟,直到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难堪地转到一边,嗫嚅道:“兄长,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好……我们……”   从小与他一同长大,形影不离,应宜歌就如同应宜声的影子一样,从未离开过他身边,几乎一切判断事情好坏的标准都是从书本上学来,偏偏此种欢好之事书上并没有教过,他只能从应宜声身上习得,因此应宜声可以毫无顾忌地对他大放厥词:“……这世上兄弟皆是如此相处,我们只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对了。”   应宜歌本能地觉得不安,肩膀微微发抖,应宜声把唇落在他的锁骨处,轻轻地吮吸舔咬,引得他的身体兔子似的抖动得更加厉害。   怀里抱着个瑟瑟发抖的小家伙,应宜声觉得有趣,就随手拈了一块酥油饼,塞进他的嘴里,应宜歌乖乖地接受了投喂,缓缓地咀嚼着,腮帮子一动一动的,活像一只小松鼠。   等把人哄得差不多了,应宜声才嬉笑着提出了要求:“乖宜歌,帮哥哥个忙好吗?”   应宜歌立刻机警起来:“什么?”   应宜声把想要挣扎起身的应宜歌重新按了下去,暧昧地用指尖点按着他殷红的唇:“不是和阿纨师妹相关的事情。山阴凤阜山上有妖邪出没,你替我去除一下吧。”   应宜歌懵了一下:“为什么你不去……”   应宜声把小家伙往自己怀里一箍,又惹得怀中人身子一抖,他枕在应宜歌肩膀上,猫似的伸了个懒腰:“……懒。”   应宜歌:“……”   见他面色又变差了,应宜声用手指撩着应宜歌与自己相同的面部弧线,笑道:“……再说,跟林正心出去,累得很。这人假到了骨子里,我半分交游不想和他有。”   一听兄长说累,应宜歌就犹疑了起来,应宜声趁热打铁,笼着他的腰身,凑在他耳边低语:“……没事儿的~和林正心一起去,你跟在他身后,不同他多搭话便是。除妖时也不必多费心出力,反正我每次同他去剿妖,都是在后划水。”   应宜歌无奈地叹了口气。   应宜声晓得这便是应允的意思,便又吻了他的侧脸:“乖,兄长去替你寻你爱吃的栗子酥,等你回来,嗯?”   应宜歌别扭了一下,竖起两根手指:“……要十二个。”   应宜声噗嗤一声乐出了声,害得应宜歌两腮通红后,才将他紧紧箍在怀里,笑道:“要多少,兄长都给你。”   ……   噩耗传来时,应宜声正买了一室的瓜果点心,摆得到处都是。他将二十多颗栗子酥用线细细绑缚起来,吊在床顶上方,玉片子似的交互碰撞,只要抬起身子就能吃到。   应宜声躺在床榻上,双目微阖,前襟大开,胸口袒露,他信手戳一戳其中的一颗,立即引得其他的栗子酥连锁摇动起来,有一颗直坠而下,应宜声耳朵微动,凌空一抓,便把那脱离原位的栗子酥抓在手心,往上一抛,重又接住。   外面隐隐传来骚动声,越逼越近,应宜声渐渐听出这喧闹声是冲着无雨阁来的,不禁蹙眉。   他厌烦有人来打扰自己的清净,但他还是立即翻身坐起,迅速把身上应宜歌的衣服理好,对一侧的铜镜露出个羞涩单纯的笑意,确定表情不会出错后,才跑到了门口,拉开了门。   迎面而来的是林正心,但装容却和他往日的整肃干净不同,他的右臂被划破一个口子,天青色的袍袖被鲜血沁得透湿,紫金发冠也被打落,被两个下级弟子一边一个地搀着,一与应宜声打上照面,便凄声唤道:“宜歌,应宜歌!”   应宜声突然有了极其不妙的预感,胸口一通乱绞,疼得他脸色惨白,竟是未等林正心开口,身子便顺着门框委顿了下去。   他一脸不可置信地把手掌压在自己的心口位置,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不明白那股痛楚自何而来。   林正心在应宜声跌倒的瞬间跟着跌倒在地,泪水也顺势夺眶而出:“宜歌师弟,是我没用……没能保护好宜声师弟,宜声师弟他……被妖魔暗算,中剑后坠下凤阜山崖,生死不知……”   一声雷鸣在应宜声脑海中炸开,阵阵余音袅绕,最后演变成低喃的耳语。   “哥哥……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好?”   “……十二个栗子酥。”   “……等你回来。”   应宜声如醉酒般站起身来,手中捏着的一枚栗子酥顺着台阶滚落而下,那细微的滚动声,于他而言,恍若报丧的钟磬。   跌跌撞撞地拨开听到响动云集而来的人丛,应宜声茫然地向前走去,口中低低道:“……丁香馄饨。”   临走前宜歌还没能吃上一口……   宜歌应该是还在气自己,跟自己开玩笑的,所以……所以,自己去道歉,去求他原谅,接他回来,让他看看他们的屋子,看看他赔罪的心意,他兴许就不生气了,就愿意回家了……   他沉浸在无尽的幻觉中,唇角浮现出了奇异的微笑,肩膀却被人搭住了。   林正心浑然不觉眼前的人有异,只当他是应宜歌,用染满血的手掐住他的肩部:“宜歌,节哀……”   应宜声猛然转头:“滚!”   林正心惊得倒退一步,眼前的人眼角沁下一道血痕,嘴角却还挂着一丝凌厉可怖的媚笑。   一时间,林正心陷入了错乱之中。   ……眼前的这个人,是谁?   一个极其可怖的念头在林正心的脑海中发酵起来,一瞬间令他手脚麻凉,不能言语,本能地放开了双手,护住了自己的腰间袍带。   那里原本挂着一枚锦囊,现如今却是空空荡荡。   他的眼珠左右转动两下,便作伤重,不支倒地,众弟子忙来搀扶,自然无暇顾及应宜声。   而林正心半眯着眼睛,隔着层层人群,看着那个如痴如狂、踉跄奔走的人影,后背津津地生出寒意来,每一寸毛孔都被恐惧放大。   ……但愿,但愿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   凤阜山上千里烟波,云涛微茫,山崖下更是林瘴弥漫,潮气呛喉,随处可见腐烂的动物尸体在发腻黏糊的叶泥中,偶尔一脚踏上去,会发出尸骨碎裂的喀嚓声。   林间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影闪过,他的手按在一棵枞树上,待到手撤开,便在粗糙的树皮上印下一个新鲜的血手印。   七天了,已经七天了。   他已经有七日没见到宜歌了,宜歌在这黑漆漆的深山老林之中,一个人孤零零的,肯定要害怕。   从小宜歌便不识得路,哪怕走过几遍还是会迷途,若无自己带着领着,他找不到路,回不了家,会饿肚子……   自己杀了这山上所有的活物,不管是遇见的林鹿,还是山上作祟的豹妖及其小厮,都一应屠了,将尸身藏在一处山洞中。   ——若是找到了宜歌,他就不缺东西吃了。   想到应宜歌抱着东西吃得香甜满足的模样,应宜声的唇角便浮现出一个灿烂的笑颜。   他想得太过出神,脚下传来清脆的咔嚓一声,才叫他神魂归位。   低下头,发现地面上有一处异常的隆起时,应宜声陡然一阵心悸,嘴角却高高地扬了起来,他砰咚一声双膝砸向地面,徒手将那被高度潮湿的林叶覆盖的身体刨出。   正值夏季,山林中潮气正旺,蛇虫出没,短短七日光景,应宜歌的身体就已经被蚀空了一大半,只剩半张脸和历历清晰的骨架。   应宜声却笑了起来,他搂起那已经几乎散架了的骨头,俯身在那腐烂生虫的右脸上落下一吻后,将骨架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欣喜道:“宜歌,找到你了……跟我回家……”   “我给你备好了东西,就在山洞里。”   “哥哥的什么都是你的……”   喁喁细语间,应宜歌连骨髓都被蛀空了的臂骨垂脱下来,砸在地上,几块指骨都松脱了开来,应宜声慌不迭去捡,这才发现,那森森白骨的掌间,原先还紧紧捏合着一个小巧的锦囊。   这针线活儿,应宜声熟得很。   他也有过这样一个锦囊,是宫纨绣的,常常用来塞给应宜歌买零嘴儿的银钱。   小时候,她刚学针线,就兴冲冲地给要好的师兄弟各绣了一个,给其他人的都是些花草走兽,偏偏给自己的花样,是一双精巧的鸳鸯。   宜歌得了一个绣着兰草的,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贴身藏着,自己碰一下都心疼得了不得。   还有另一个人,与宜歌一模一样,将这锦囊日夜佩着,从不离身。   他将锦囊翻覆过来,上面绣着的“正心”二字,让他怔愣片刻后,憋不住嗤笑出声。   他越笑越放肆,越笑越大声。   他就这样跪倒在地,在林海松原间纵声大笑。 第87章 丁香馄饨(三)   应宜声回来了, 敛着从凤阜山山崖下苦寻七日后所得的应宜歌的骨殖。   他将还未全然腐化的骨肉送入了无雨阁中安置, 又替尸骨沐浴焚香, 自己与他同浴一处,等清洗干净后,便替应宜歌换上新衣裤, 扶他在自己的床上歇下,随即拉开无雨阁阁门,站在台阶下之上, 张望了一圈正沉默着心不在焉地各做各事的弟子们。   他的眉眼间还沾染着刚刚出浴的热气水雾, 胸前纽扣未系,肩膀半露, 似乎与往日半分区别都没有。   偏偏越是这样,阁外气氛越是压抑, 没有一名弟子敢直视应宜声的笑颜,仿佛那含笑的眉眼中有蜂针蝎螯一般。   院内一片寂静, 因此当应宜声突然开口时,所有弟子都是背肌一紧。   应宜声的声音倒是和煦得很:“你们看好门,不要让闲杂人等入内, 惊了我弟弟的好梦。”   弟子们噤若寒蝉, 私底下交换着眼色,却无一人敢多置喙。   应宜声居高临下,笑容灿烂:“怎么?难道我这个代门主说话不顶用?”   只有一个胆子稍大的提了提胆气,不敢抬头,只快速应道:“是。门主, 弟子听令。”   应宜声哂笑,走出了无雨阁,在路过那发声弟子身侧时轻轻抚了抚他的额顶:“照顾好我弟弟。再说一遍,万勿叫人进去,可明白?”   那弟子刹那间出了一身淋漓大汗。   应宜声的手冰凉湿滑,宛若蟒蛇,停留在额顶的感觉,就像被蛇信舐了一口,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口不能言,喉头痉挛,连个“是”字都挤不出口。   应宜声就含着这般诡谲的笑,迈步走出了无雨阁,路上与相熟的弟子点头打招呼,不在话下,甚至在路上撞到才满三岁的宫十六少时,应宜声还抱起他逗了一会儿。   行至宫氏正殿奉祖殿台阶下时,宫一冲正携林正心从殿门中走出。   一看到衣冠不整、形容放荡的应宜声,林正心便是一阵神色闪烁,立即将视线投向了宫一冲:“……师父,宜……宜声师弟回来了。”   吐出那两个字时,林正心已然暗暗地咬碎了一口银牙。   谁能想到,山阴凤阜山上,他一弦贯胸后推下崖去的,竟是应宜歌而非应宜声?   而且应宜歌坠崖前,慌乱中扯下了自己腰间的锦囊,正心根本来不及抢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锦囊与他一起堕入深谷云海当中,没了踪迹。   ……但愿他是无功而返,但愿他什么都没找到……   林正心的喉头似乎拥塞着一块血豆腐,吞不下,吐不出,只有满嘴锈铁一样的苦涩咸腥。   还未等应宜声开口,宫一冲便先出言呵斥:“宜声,在正殿前还如此放浪形骸!把你的衣裳穿好了!”   应宜声抬眸,却并没有看宫一冲,只把一双幽井似的眸子锁在了林正心身上,眼中烧着一把不为人知的暗火,火光渐成燎原之势。   ……但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林正心实在是被那暗火煎熬得坐立不安,背上一层层的虚汗刷了出来,渍得一身飘逸青衣贴在背上,勾勒出他驼得越来越厉害的背部轮廓,像是不堪那目光压迫,只能竭力逃避。   宫一冲察觉出这二人间的异常,又扭头看了看林正心满额生汗、口唇发白的模样,心下立时通亮一片。   近来应宜声不顾门规,出走数日不见踪影,不就是为了他那个一心挂记着的同胞兄弟?   而正心面对应宜声,如此畏畏缩缩,不敢直视,那背后的原因已是呼之欲出。   ……蠢货!   他面上自是不会露出丝毫不妥,不动声色地想要安抚下应宜声的情绪:“宜声……”   宫一冲万没料到,自己刚刚开了个头,应宜声便把那叫人遍体生寒的目光转向了自己。他唇角若有若无的讽刺笑意,欲语还休,仿佛是在往人的心口里一根根慢条斯理地插刺:“师父,我与我弟弟宜歌四岁时失怙失母,自那时起便相依为命。七岁入宫氏,相互扶持,早已如同一人。现如今,宜歌无端横死,弟子想斗胆向师父讨要一物。”   他语气中毕露的锋芒,让宫一冲眉眼中含了不满之色:“你想要什么?”   应宜声望向林正心,口吻中含了几丝玩味的笑意,仿佛那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只是正心师兄的一条命罢了。”   宫一冲勃然变色:“住口!”   应宜声含着冰冷的笑意,一步步迈上台阶,左手心捧出了绣着一朵清荷的锦囊:“师兄,此物可是你的?”   林正心惊骇难言,半句多余的话也挤不出来。   应宜声紧盯心慌意乱的林正心:“此物你甚是心爱,从不离身,为何我会在宜歌身上发现?……你对我的宜歌做了什么?”   得不到林正心的回应,应宜声又往上迈了一阶:“你我早有仇隙,若你对阿纨师妹有意,同我比试一场便是,我应宜声奉陪,至死方休!你为何要杀我弟弟泄愤?”   被这般咄咄诘问,林正心竟是跌坐在地,满眼惶色,只敢口称“师父救我”。   他满眼都是七日前的场景——   登上凤阜山后,自己作御敌状取出玉箫,却悄悄在指尖弹出锋若刀刃的琴弦,毫无预警地出手,那细弦穿破应宜歌的心脏时,发出了一种特殊的声音,听得林正心痛快异常。   但等回过身去时,林正心看到了一张狰狞变形的脸,仿佛一张鬼面,连骨带皮地贴在那张他熟悉的脸上,看上去森然可怖。   林正心当时就软了手脚,几步上前,把他踹入崖底。   从那日起,这张脸便日日入梦,折磨得他不得安寝。   眼见师父不动,似乎打算置之不理,任应宜声放肆,林正心一颗心烧成了死灰,他只能用双手撑地,双脚踢蹭着地面不住倒退。   可他才退了不到三尺有余,宫一冲的手便是猛然向上一挥。   一声琴弦崩断的脆响在正心后颈处响起。   那断裂处正好在他的侧颈位置,由紧绷状态陡然崩开的弦抽打在他的脖颈,顿时就是一阵刺痛,一线血直飚而出,唬得他一个哆嗦,侧滚在地上,浑身发抖。   紧接着,一声声弦断声在他周身响起,每一声弦断之声,都近在咫尺。   也就是说,他已经落入了应宜声所设的弦阵中。   如果他还像刚才那般往后退去,会被瞬间切割成几百个小块,尸骨无存。   林正心抱着头,已经吓得面色煞白蜷作一团,连动一下身体都不敢,只听得他的牙关簌簌碰撞打战,格格有声。   宫一冲将游龙一样的灵力重新收入掌中,别过脸来,怒瞪了一眼拱在地上如同鸵鸟的林正心:   ……废物!   应宜声未语先笑,笑语间却带着一股别样的单纯,闻之令人心头寒意顿生:“师父,怎么了?此人屠杀同门师弟,手段狠辣,与魔道已无差异,弟子这是替宫氏清理门户。”   ……他在用应宜歌的声线说话!   宫一冲捺下心头横窜出来的怒火:“于是你便要在这奉祖殿前行杀戮之事?还用这般残忍的手段?”   应宜声一笑,立即换了一副媚气无双的面孔,用回了自己的本音:“怎么算是残忍呢?师父?我家宜歌在山谷中吃了好些日子的苦楚,三魂尽失,七魄皆灭。冤有头,债有主,我帮弟弟洗雪冤情,师父为何要拦着?”   眼见着动静渐大,弟子们越聚越多,宫一冲终于怒了:“你师兄一向仁厚,待人慈和,此事你怎得断定,一定与你师兄有关?”   应宜声指尖金光泛动,很快,一把铜色排笙便在他手中闪现出光影轮廓:“师父,你看他的反应,难道还不是铁证?”   宫一冲喘了一口气:“兹事体大,容不得你当着众人之面执行私刑!此事需细细调查后,再行商议!”   谁想应宜声摇了摇头,冷笑道:“今日,师父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正心师兄的命,我应宜声要定了。”   四下闻言,皆尽哗然!   宫一冲脸色铁青,怒声呵斥:“大胆!应宜声,你可是要忤逆师命?”   应宜声扬声回道:“便是忤逆了又有何妨!”   只是话音刚落,应宜声掌中几线光芒便向着林正心的方向激射而出。   那是宫氏的乐咒,又名“音蛊”,谁想那光芒还没欺近林正心的身体,就被绞杀在了半空。   应宜声只刚刚把排笙送到唇边,地上那些四分五裂的残弦,便朝着应宜声先后飞来,他猝不及防,被尖利的弦绞入了皮肉,转眼间已是动弹不得,连衣服带皮肉都被尖锐的弦身割裂,血液细微的喷溅声和流淌声,让弟子们无不震色。   宫一冲将宽大的袍袖向后一收一拂,望向那些瞠目结舌的弟子,在前排点出四个人来,厉声吩咐:“把他拖下去,关进悟仙山底的冷泉洞里,幽闭半年,让他好好反省一下,什么是尊师重道!”   宫一冲的修为远在应宜声之上,那些残留在断弦上的灵力令弦身深深勒入他的皮肉,直至骨腔,应宜声却似乎无知无觉,吐出一口血来,哈哈大笑:“尊师……重道?尊师重道哈哈哈……”   听得心烦,宫一冲一个怒瞪,四个弟子便七手八脚地将应宜声拖下了台阶,一条长长的血痕淋淋漓漓地一路绵延,像是春日里遍洒的红豆。   轰退弟子们后,宫一冲冷着一张脸,将怕得站立无能的林正心拖入奉祖殿内。   林正心已是满面泪痕,跪趴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师父,师父饶我一命!师父,弟子是一时鬼迷了心窍,一念之差做了错事,求师父饶孽徒一命!”   宫一冲狠狠咬牙,却又无可奈何。   林正心是他出外游历时捡到的弃婴,自小就带回宫氏抚养,感情亲厚,非比寻常,虽然此事甚大,但见林正心认错如此诚心,再对比下那在师父面前就胆敢班门弄斧、屠杀同门的应宜声,他隐忍下一口怒气,一掌拍案:“我宫氏断不能出这种弑长杀幼、兄弟阋墙之事,传出去,我宫一冲颜面何存?”   林正心听着师父的话头,发现自己活命有望,不由得欢欣鼓舞,便试探着问道:“师父,那……宜声师弟……冰泉洞可是凶险之地,在里面的人,没有一个熬过三个月不疯的,幽闭他半年的话……”   话虽如此,正心却在宫一冲看不到的地方,挤出了得意的笑。   宫一冲最瞧不得他这窝囊相,但应宜声在他面前对同门师兄弟动手,令他当众颜面尽失又是不争的事实,他咬了咬牙,沉声道:“纨儿一心痴恋宜声,他又是难得的好苗子,我不能拿他如何。就看他能不能知情晓错了。……不过,若是他冥顽不灵,谁也帮不了他。”   正心一个激灵:“师父!若是他出来了……”   宫一冲叹了口气:“放心,有师父在,他不敢造次。区区一个代门主,元婴之身而已,我已在空冥期,距离得道也仅一步之遥,他若有异动,我帮你做主便是。”   林正心大松了一口气,又是叩头称谢,额头上的热汗在地上印下一片潮印。   ……   悟仙山下的冰泉洞口,千窟万眼,牢室连绵,阴冷寒气腾腾蒸骨,缭绕雾气郁郁透髓,冷气像一把把锤子,敲骨吸髓,把人的精气一点点榨干,冻透,结成一个个麻木的冰偶。   此地乃宫氏囚禁重刑犯的牢狱。   把应宜声送进来的弟子,对负责看守冰泉洞的一名清秀少年道:“此人犯了重罪,在家主面前言行无状,悍然行凶,要好生看管起来。他喜怒无常,性情乖戾,若有胡言乱语,你不必理会。”   清秀少年谢回音乖巧点头,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首,望了一眼被灵力密密封闭起来的洞门。   那里对潭独照的人影,仿佛手艺上好的雕刻师花费一生心血雕镂而成的稀世珍品。   身为下级弟子,谢回音别说是家主,就连高阶的弟子都没见过几个。   ……他还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人。   而洞内,应宜声伏在一方寒潭边,眸中的一汪黑像是僵死了一样,透不出半分光芒,而从洞外投入的稀薄的天光落在水中,平水如镜,映出这世间一切的烦忧与丑恶。   应宜声不知道这样对水照了多久。   照到他觉得那张脸可笑,照到他突然嘶声惨笑起来。   自己在奉祖殿前质问正心时曾提到,为何他要对宜歌下手,为何他不来杀自己。   其实,真正的答案,应宜声心里清楚得很。   ……皆因这张脸而已。   他把手指抵在自己的脸上,面无表情、用尽全力地抓挠下去,五道翻卷的皮肉鲜血淋漓地绽放开来,指缝间拥塞着来自这张完美无瑕的脸上的血、皮、肉。   ——都是因为这张该死的脸。 第88章 丁香馄饨(四)   冰泉洞位于悟仙山下的冰泉山谷, 此处是用来惩罚门内犯了重罪的弟子, 苦寒至极, 以至于看守冰泉洞也成了一等一的苦差事,此处有密密的阵法护卫,每日的惩罚, 冰泉洞自会给予,守洞人终日坐着便是。   洞内多栖息着绛珠三眼冰蚕,此物阴寒, 酷好生肉, 每日睡上十一个时辰,剩下一个时辰的时间出来觅食, 到了用餐的时机便潮水般涌来,吃饱了便潮水般退去。   囚在此处的犯人, 便是它们最好的食饵。   而冰泉洞最诡谲的一点,便是洞内仙气丰沛, 灵丝千绕,能促使腐肌再生,根骨重塑, 因此犯人身上若非有致命之伤, 任何伤口都会即刻痊愈。   犯人将在被食肉吸血的疼痛中周而复始,日日不休。   每个犯人独居一个囚洞,而冰蚕苏醒的时辰也各有不同,谢回音每日听着不重样的嘶叫惨嚎,饶是如是这般过了大半年, 他还没有适应,常常不得安寝,半夜苏醒过来,亦是心悸不已。   既然睡不着,他就会披着衣服,到冰泉洞巡视一番,看到伤重痛苦的犯人,就多送一盅冰泉水过去,好叫他们舒爽些。   然而,这些囚犯中,偏偏有一个与众不同的。   有一次,他照例去给一个嘶叫不止的犯人送水,路过一口幽洞前,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亲切的招呼声:“小师弟,小师弟。给我口水喝。”   谢回音手里正捧着碗清水,也没多想,就凑了过去,待看清洞中人后,他吓了一大跳,手中的水碗直接扣到了脚面上。   ——冰蚕爬遍了那人的大半张脸,一层层肥硕洁白的肉节蠕虫在他美到不可方物的脸上缓慢蠕动,他却似毫无知觉一样,眉眼间还闪烁着动人的光华:“小师弟,我的水。”   谢回音忙不迭返身去倒,将水碗送入一方特制的小石屉,推送到洞中。   那人拿了水,也不道谢,先抿了一口,一缕水线从他唇角滑落下来,流过他的脖颈和胸膛,和身上纵横的血污流在一处,有一种惊心的美感。   他肩上被一层冰蚕卷过,就只剩下了支棱突出的肩骨和残肉,谢回音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由不得他不触目惊心:“……师兄,不疼吗?”   这么漂亮的人却要受这般残酷的刑罚,谢回音看着就心疼怜惜得慌,就像有不识货的人把值钱的宝贝丢在角落里蒙尘烬,生蛛网。   听了谢回音的疑问,洞中人笑开了。他贴近了洞边的咒术封印,似乎是有话要说,谢回音也索性跪下,双手撑地,挨近了他,想听清他的话。   然而他却听到了一句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我家宜歌更疼。”   这话他说得很认真,那双瞳孔在暗夜中微微泛蓝,看上去妖异至极,谢回音本能地有点儿畏缩,但他生性老实良善,见他神情有异,也不忍心弃他而去,便柔声安慰:“只有你好好的,赎清罪孽,才能出去照顾他啊。”   洞中人闻言,那因为过度兴奋而血丝翻涌的眼中竟然渐渐有了常人的神采:“赎清罪孽,照顾宜歌……也就是说,我只要好好在这里呆着,就有机会见到宜歌了?”   谢回音自然不知道他口中所说的人是谁,只一味安抚:“嗯,就是这样的。”   洞中人即刻缩回原处,乖乖跪坐好,一双眼型就透着媚气儿的眼睛来回灵活地转来转去,就像是犯了错误的小孩儿,看得谢回音心生恻隐。   这是未来“宫徵”一门的代门主啊,是他这个入派修炼几年连入金丹期都遥遥无期的弱鸡无论如何都企及不了的人物……   送这人来的弟子说,他精神失常,言行无状,现在看来,倒是真话。   谢回音正欲起身,洞中人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膝行着往自己的方向爬了几步:“小师弟,小师弟,我问你,我家宜歌怎么样了?”   这下谢回音是真傻眼了,张口结舌了半天,才期期艾艾道:“我……我身份低微,怎知道师兄们的事情……”   笼中人却是一点儿求人的态度都没有,鄙夷地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儿,道:“你怎么这么没用。偷偷溜进去啊。”   谢回音向来老实,即使是这么老实不客气的话,他听进耳里,也只是摸摸后脑勺,羞涩一笑:“师兄,对不起。”   说话间,冰蚕们用餐终了,便一窝蜂地撤去,灵气翻涌间,洞中人脸上身上的伤就好了大半。   一张谪仙似的美人面如初春桃花,看得谢回音不自觉地张开了嘴,满眼都是看到可望不可即的宝物一样的倾慕之色。   囚洞门口悬挂着此人的名牌,谢回音只用一眼便记住了他的名字。   应宜声。   记住人名,这是谢回音的专长,冰泉洞内囚的一百二十九名罪犯,他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在他们身心受辱时,也愿意一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让他们过得舒服些。   但是偏偏所有人都记不住他的名字。   有的人自知一辈子走不出这囚牢之中,哀怜自伤,渐渐染上疯病,终日在自己的世界中自娱自乐,自然不会管谢回音的存在。有的人走出冰泉洞,便要把这段受辱的过往甩得干干净净,当然,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狱卒,也包括在这段屈辱之中。   谢回音脾性太软,自然不会计较这个,只是内心总有一点期待,但就连这个新来的应宜声也记不住自己的名字,这就让他有点沮丧了。   而且,他似乎压根儿不想记。   他总是唤自己“小师弟”,且一次连唤两声,腔调有点像是家猫撒娇,顺便勾勾手指,谢回音就颠颠儿跑来,听他说些心里话。   谢回音嘴巴笨,既然安慰不好别人,他就乐意做一个倾听者,认认真真地听那些囚犯们的抱怨、痛苦和愤懑,他就怕犯人不说话,一旦他们开始封闭自我,那便是疯癫的开端。   奇怪的是,这个被当做疯子送进来的人,却在一日日的折磨下愈发清醒了起来,他话很多,就连被冰蚕咬啮都不耽误他那张嘴。   被送进来的半个月后,他靠在洞口的石墙上,一边欣赏着被群虫撕扯殆尽的臂膀,一边跟谢回音搭话:“你知道宫氏这天青色的衣服是怎么做成的吗?”   谢回音老老实实地摇头,应宜声便笑道:“……这冰蚕,噬人骨肉,慢慢长大,待到成熟,便作茧自缚,吐出的丝柔韧丝滑,是天然的雨过天青色。”   言罢,他对谢回音浅浅一笑:“你现在身上穿的,或许就是我的血肉呢。”   回去后谢回音就做了一晚上噩梦,梦见一群虫子在自己身上乱爬。   第二天,谢回音又乖乖地去听应宜声说话。   应宜声见他顶着乌眼圈,便笑话他:“怎么,被人打了?”   谢回音自然是摇头,应宜声却不信,倚在洞口闲闲道:“等我出去,帮你教训他们。”   谢回音很感动:“谢谢师兄。”   虫声沙沙地从他的身上传来,应宜声闭着眼睛,唇角却含着异常灿烂的笑意,这让谢回音很是纳罕。   他发现,应宜声这里的冰蚕起码比别的洞窟中的冰蚕多上一倍有余,在他身上层层蠕动,看得人头皮发麻。   ……就像……就像是应宜声在用自己的身体喂养它们一样。   他又问了第一次和应宜声搭话时问的问题:“师兄,不疼吗?”   应宜声睁开了他一向懒散的双眼,里面竟噙着些温柔的光辉,不过他照例是答非所问:“小师弟,小师弟,知道吗,这悟仙山是有秘密的。就像是宫氏的衣服一样,都是秘密。但是,这个秘密被我发现了。”   谢回音听他提到衣服,还是止不住打了个寒噤,不安地挠了挠胳膊:“师兄……”   ……他开始分不清应宜声到底是清醒还是不清醒了。   这个问题,大概只有应宜声自己最清楚。   从百年之前,宫家家主就发现了冰泉洞与寻常地界不同,但他们只把此处当做天然的囚笼,对于那股能让腐肉再生的灵力,他们从不敢多加探寻。   原因很简单,只要在这里使用灵力,就会吸引来潮水般的冰蚕,发疯似地群起而攻之。   因此,把囚犯囚于此处极为安全,没有一个人会作死地调动灵力,催醒那些噬人的小东西。   ……当然应宜声是个例外。   在被封入冰泉洞的当夜,他抓破面颊,浑身煞气弥漫,就引来了冰蚕围攻,应宜声本来心如止水,任凭那虫海把自己淹没,但是,在源源不断的刺痛间,他的头脑却逐渐清醒了起来。   ……这些冰蚕,为何对于灵力如此敏感?   或许,它们并不是如历任宫家家主所想,是出于自卫的目的。   也许,它们是在保护着什么。   此处唯一值得它们保护的,是什么?   ——是供给着它们生存的灵眼,是那促使腐肉再生的源泉,那处被宫家弟子们悄悄地称作“魔眼”的地方。   之所以被称为“魔眼”,是因为这股促腐肉再生的灵力,让犯人深陷无穷的痛苦如炼狱的轮回当中。但在应宜声眼里,这是不折不扣的神迹,是他的希望之源。   ——宜歌受了那样重的伤,如果能将这个神迹带回无雨阁,带回宜歌的身边,那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于是,应宜声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不间断地释放出薄弱的灵力,引得冰蚕来啮咬自己的骨肉,在被撕咬的过程中,他就给这些虫子暗暗地下了音蛊。   渐渐的,整个冰泉洞的冰蚕便都会听自己调遣。   渐渐的,神迹没了庇佑,他就能把神迹牢牢地握于掌心。   ——他还有希望,他绝不会死,他也不会疯,宜歌还在无雨阁里,等着他回家,等着他的栗子酥和丁香馄饨。   ——只要宜歌还在那里等他,他就算爬也要爬回去。   这才半个月,中了他音蛊的冰蚕才不过千只,如果这样一天天下去,半年左右,他就能带着神迹回家见宜歌了。   半月来,应宜声嘴角都挂着那缕莫名的微笑,谢回音心中没底,既然总听他念叨起那个叫“宜歌”的人,那么自己替他打听来点消息,他也能开心些。   谢回音趁用晚饭时,守在山道上,等了好几拨路过的弟子,都没人愿意搭理他这个低等弟子,直到夜幕降临,山上下来了个落单的弟子,谢回音如获至宝,靠上去主动搭讪问:“今天山上挺热闹的,有什么事儿吗?”   那弟子拂一拂衣袖,笑道:“嗨,哪来的什么大事,不外乎是给一个弟子办了祭礼,烧了他的骨殖罢了。”   谢回音眨眨眼睛:“骨殖?怎得等到他变为白骨才烧化?”   弟子咂了咂嘴:“你没听说啊?就是‘宫徵’代门主应宜声的弟弟,应宜歌呀。哎呦那骨头在他屋里放了这么久,那些弟子也不敢随意进去,都发了臭了,正心师兄今日下午路过,问起味道的来源,才下令把那骨头烧化了。”   谢回音怔怔地抬头,看向山顶。   远处有一道白烟,袅袅而起,像是一道在夜色中旋转舞蹈的魂灵。   浑浑噩噩地走回了冰泉洞,谢回音又听到了应宜声的叫唤声:“小师弟,小师弟。”   谢回音有点儿心虚,缓步走近了囚笼,却看到了应宜声那满是希望的笑颜,眼角弯弯,两颗尖尖的虎牙让他的笑容都变得可爱了几分:“小师弟,你闻到了吗?”   谢回音抽了抽鼻子,确定这里除了冰糁气和血腥气一无所有,根本嗅不到那焚烧尸骨的气息,才胆战心惊地摇摇头。   应宜声咧着嘴,笑容天真得像是个小孩子:“……是丁香馄饨的味道啊。” 第89章 丁香馄饨(五)   谢回音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人总需要有一口气吊着才能在这样的境况中活下去。   谢回音这半个月下来, 已经看得分明, 应宜歌便是应宜声的这口气。   而今日打听来的关于应家兄弟的所有事情, 更加让他确信,自己断没有让应宜声断绝希望的道理。   日子便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了下去,安稳得让谢回音都诧异了起来。   应宜声还是时而疯癫时而正经的样子, 但居然没有失了心智,还经常挂着一身的伤,趴在咒术封印的边缘冲他勾手指:“小师弟, 小师弟, 你喜欢吃栗子酥吗?”   谢回音规规矩矩地端坐在牢门口:“……我不爱吃甜食。”   应宜声又思考了一番:“……那丁香馄饨呢?”   谢回音又是摇头,应宜声却很耐心地接着询问:“总有爱吃的东西吧?”   本就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的谢回音还真没什么特别爱吃的, 但他觉得若是这么答太不礼貌,便随口道:“胡饼。”   应宜声翻了个白眼:“宜歌最不爱吃胡饼。”   听了这话谢回音就像是做了错事似的低下头去, 仿佛不吃胡饼是什么了不得的罪责似的。   他这样小心翼翼地顺从着应宜声,呵护着那道已经化脓溃烂、化为一缕飞灰的伤口, 不让应宜声看到,而应宜声也浑然不觉,逗够了谢回音, 就又缩在洞里, 临水而照,对水中的自己喃喃自语些什么。此时的他,神情一会儿是个温柔的稚嫩少年,一会儿又变换成了个懒散的媚气妖精,看得谢回音心惊胆战。   在他入狱二十日时, 一个泪水涟涟的姑娘在冰泉洞入口处踮脚张望,看她身上清雅贵重的衣料首饰,谢回音料想此人身份不低,忙跪拜迎接。   她自称是应宜声的师妹,前来探望师兄,谢回音刚从应宜声所困的洞窟过来,知晓那人周身正爬满了冰蚕,一片狼藉,实在是不好让这样的弱质女流目睹这一幕,所以便撒了个谎:“该犯系家主亲口判决幽禁,弟子身份低微,不好决断,师姐若是想要探望,便先请一封家主的手书来罢。”   那少女却也懂事,自不难为谢回音,只将带来的一篮子洗漱日常用品交与谢回音。   他抱着篮子,因为极少和这般美丽的女子搭话,他还有些羞怯:“敢问师姐如何称呼?我好转告宜声师兄。”   少女娉娉婷婷地行了一礼:“麻烦小师弟了。你只需说,是阿纨送来的便是。”   待少女转身跑开,谢回音还怔愣在原地,双眼呆望着自己的脚尖,难以回神。   ——阿纨?莫不是家主的女儿宫纨?   谢回音倒也不是不知应宜声与宫纨定亲之事,只是这些日子来,他只听应宜声提起过应宜歌,关于这个未婚妻却是连句只言片语都欠奉,因此谢回音几乎忘记了这个本该与应宜声最亲近的人的存在。   提着竹篮回了冰泉洞,应宜声正对水自语,谢回音便知一两个时辰内是近不了他的身的,他放下篮子,盘腿坐在蒲团上,捧着一杯热热的粗茶,远远望着应宜声。   ……就像望着一个不可随意侵犯的神灵。   谢回音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这样想,就像他不知道那些绛珠三眼冰蚕为何那般喜欢应宜声的血肉,他只知道,应宜声是在冰泉洞里活过了三个月,依旧没有变疯的唯一一个人。   某夜,他巡视各洞,竟发现应宜声倒在地上,气若游丝,半面肩膀尽数被啃食干净,只有些许鲜红的肉筋附着在骨骼上。   ……怎么……怎么办?要出人命了!   谢回音吓得言语不能,索性丢了手中灯笼,调动了身上灵力,近处的冰蚕被这股食物的香气诱去,窸窸窣窣地爬上了谢回音的身体。   就这样,谢回音为应宜声分担了起码十之三四的虫噬。   跌落在一侧的灯笼渐渐燃烧成灰,虫潮吃够了,慢慢退去,谢回音瘫在地上,痛得浑身打颤,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应宜声已经坐起了身体,只剩下累累白骨的右臂渐渐滋生出新的筋络和肌肉,粉红色的肉一跳一跳,看得谢回音心惊,扭回头来,却被自己身上浓郁的血腥味逼得阵阵作呕。   ……只来这么一次,他就觉得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只要想一想,有人要每日不休、连续数月受这虫噬之苦,谢回音便不能自抑地哆嗦心颤。   难受得耳鸣间,他听到了应宜声淡然的嘲讽:“怎么这么废物,怪不得入宫氏这么久了还只能来看牢门。”   谢回音颇觉丢脸,挣扎了几下都没能起来,只好仰起脸来,对应宜声抱歉地一笑。   应宜声已经坐起,左腿支起,还算完好的左肘撑在膝盖上,看着在地上虫蠕似的谢回音,啧啧两声:“也就这废物鸡的样子跟宜歌像了。”   ……趴在地上再起不能的谢回音突然有那么点儿高兴。   他一向是不被人重视,也常被人说是灵根不足,软弱有余,才会被下放到此处来磨练心智,但没想到这样的自己,还能和一个代门主的心爱之人有那么一丢丢的相似之处。   这种微妙的情绪让他高兴了好几天。   时光对不问世事、整日只听着惨叫悲鸣过活的谢回音来说总如流水一般,日日给犯人送去菜肉水米,在他们挣扎惨呼时佯装不知,找几个精神状况还算良好的人聊聊天,半年就这样过去了。   期间来照问应宜声的人,不只有宫纨,还有一个白净清秀的师兄,派头十足,但提到应宜声的名字时面色总是不虞,且问起他时,总是打听他精神如何,有没有失心发疯,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的面色便会愈发难看几分,离开的时候更是有如逃遁,让谢回音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距离应宜声开释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谢回音很舍不得他,因为比他后进来的几个弟子都已经精神失常。   每逢夜深,冰泉洞中总是一片疯言狂语,让谢回音辗转反侧,不得安枕。   有的时候,他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中,自己早晚也会得失心疯,不过,在当一遍遍巡视过囚洞,发现在那群难以聚焦的眼睛中,还有一双清亮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那感觉着实不坏。   半年之期结束的那天一早,每隔旬月便会来此探望的宫纨捧着一束还沾着山露的小花,徘徊在冰泉山谷外,与她打过招呼后,谢回音拿着一卷写在羊皮上的解印咒语,依依不舍地一字字念出。   唯一一个正常的人就要离开他了。   从他上悟仙山以来,与他说话最多的一个人要离开了。   应宜声和衣坐在原处,笑盈盈地望着谢回音,盯得他十分紧张,连续念错了好几处,只好咬紧牙关从头一遍遍再来。   随着一句句繁复的咒语,那一片咒术封印渐渐消失,谢回音放下双手,退到一边,恭敬地束手跪下:“弟子恭喜应门主,应门主慢走。”   应宜声站起身来,走出洞门。   走过他身边时,应宜声站住了脚步。   谢回音把头埋得更低,他总觉得,今日的应宜声与往日不同,但具体是哪里不同,他又说不出来。   他只见一只手在自己眼前张摊开来,随之而来的,是应宜声淡淡的戏谑腔调:“跟我走。这里不需要你了。”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谢回音被应宜声带出了冰泉洞。   沿着从未攀爬过的阶梯一路步步向上,谢回音的心里却越来越被恐慌充斥起来。   ……怎么办。   他是知道应宜歌的尸骨被焚毁的事情的,而这半年的闲谈聊天间,他发现,应宜声一直执拗地认为弟弟未死,只是受了重伤而已。   望着应宜声那双流溢着光彩的双眸,谢回音的心跳越来越快,一下下冲击着腔子,顶跳得他难以呼吸。   近了,悟仙山正门,云台道,应宜声没有去向身在奉祖殿中的师父请罪,而是直接回了无雨阁。   ……进入院落,踏上台阶,推开已经洒扫干净的门扉,跨入门槛。   宫纨与谢回音一道在门口站住了脚步,两人都显出了心照不宣的慌乱。   大概捱过了十几秒光景,无雨阁的大门重新被拉了开来,门口站着同样茫然慌乱的应宜声。   他的眸间闪烁着谢回音熟悉的光泽。   他看得太多了,那是将疯之人的目光,内里沉淀着黑沉沉如水银一般的绝望。   应宜声喃喃地问宫纨:“……我弟弟呢。”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本来听惯了人的惨嚎悲啸的谢回音,仿佛听到了人世间最凄惨的声音。   应宜声又转回头问谢回音:“我弟弟呢?”   宫纨有点慌,她拉住了应宜声的衣袖,一副要哭的表情:“声哥,宜歌师弟他已经去了,逝者已矣,你不要太难受,伤身体的……”   他任由宫纨扯着自己,目光怆然:“骨头呢?我弟弟的伤还没好,骨头还露在外面……”   宫纨的眼泪就势落了下来,她同应宜歌也是一同长大,待他就如同自己的弟弟,提到他的死亦是心酸:“……宜歌师弟的尸骨,父亲已经下令焚化,灰烬我收敛起来了,放在一方檀盒里……”   她指了指那摆在无雨阁正屋主桌案上的一方紫檀木盒,应宜声梦游般望了那盒子一眼,梦游般走过去,把那盒子拿起,掂在手中,只拿了一秒便遽然摔去,内里的白灰炸开,散落一地。   宫纨被吓得不轻,但也不敢哭出声来惹他难过,只咬着唇啜泣不已。   谢回音愣愣地盯着应宜声,应宜声则盯着那片死白的骨灰。   应宜声的手掌收紧了。   他的掌心里,敛着他以身饲虫半年、终于控制了群虫,从而得来的一枚鎏光毓彩的光球,或许就有那活死人,肉白骨之效,或许,能还他一个言笑晏晏的宜歌。   ……但是,宜歌,你的骨头呢? 第90章 丁香馄饨(六)   出乎谢回音意料的是, 此事应宜声竟没有追究, 轻轻揭过, 就此作罢。   谢回音很纳闷,但他向来不善言辞,更不知道怎么同“应门主”交流。   他只和冰泉洞中的“应门主”相熟, 而且也只限于相熟而已,他根本不知道应宜声把自己带出冰泉洞有何用意,更不知道该怎么跟恢复“代门主”身份的应宜声谈话。   就像以前在冰泉洞时一样, 谢回音总是迷迷糊糊的。   当然, 这种迷糊也有好处。   他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一步登天,做了应宜声的侍从, 以未到金丹期的弱鸡修为,成了有史以来“宫徵”门内综合实力最弱、抱的大腿最粗的弟子。   连贴身侍奉应宜声的谢回音都不知道应宜声的心思, 就更别说宫纨了。她这半年来每日给应宜声抄经,祝祷他在牢狱中平安, 还苦求父亲宫一冲,求他将应宜声放出,虽然最终父亲没有听从她, 但也并未解除他们的婚约, 且对外宣称,应宜声只是因为酒醉才冲撞师尊,被罚静心思过半年,出来后,便可继续接任门主之职。   ……毕竟宫家主不会舍得让自己一片痴心的宝贝女儿, 嫁与一个籍籍无名的平凡小辈。   再说,应宜声这半年来并不闹事,安安静静的,也再无浪荡之言,从冰泉洞回来后,更是闭门修习,再无放浪冲撞他人之举。   宫一冲听在耳里,很是满意。   从应宜声出冰泉洞前五日,宫一冲便开始闭关,冲击那得道成仙的最后一道屏障,自然是不能出席“宫徵”门主的接替典仪,左右他也对这个未来女婿感官一般,并不寄予厚望,给他一个门,让他好生带着便是,如果他不成,宫一冲也不是没有得力的门徒接替他的位置。   自己的雷霆之威震慑之下,果然奏效,想必经此磨炼,应宜声也会收敛心性,稍微知些礼数,懂些规矩,以后阿纨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应宜声也的确是安分了,像是知晓了自己的错处,从回到无雨阁后,应宜声就一头扎在书山文海浩繁卷帙中不肯出来,甚至没有交代谢回音应该做些什么。   谢回音和“宫徵”门中的诸位弟子不熟,只好一心随侍在应宜声身边,端茶送水,翻书磨墨,实在没了事情可做,便坐在无雨阁外的台阶上,看檐下的风铃被风吹得滴溜溜乱转。   他觉得这样挺好。   半个月后的一个暴雨夜,应宜声在书房内用功,翻的是上古典籍,谢回音自觉地退出了门,缩在廊下。潮湿的雨拍打在松软泥泞的土地上,把那土泡烂了,打碎了,激出一片片蚯蚓和泥土混合的腥咸气。   他就算缩得再厉害,也防不住被风掠入廊中的雨丝,他索性放弃了避雨的打算,就在间或闪过天边的雷电光影照耀下睡着了,一双布鞋被打得透湿,他也不介意。   他就像是一根草,在哪里都能幸福而糊涂地活着。   在雷雨声中,谢回音睡得安然,就连无雨阁的门被人推开也浑然不觉。   直到一件衣服丢在他的脸上,他才一个激灵坐起,低头看着那华锦精致的衣料,本能地把它往下扯,免得它被自己溅湿了半身的衣服连累了。   应宜声蹲下身来俯视着他。   这是二人从冰泉洞里出来后距离最近的一次,谢回音紧张得对了眼,冻得冰凉的手指抓紧了应宜声丢给他的衣服:“师……门……门主。”   应宜声特别自然地在他身侧坐下:“叫我师兄。”   谢回音的背肌绷得紧紧的,盯着自己湿漉漉的膝头,觉得自己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潮气,不由得生了几分沮丧。   在冰泉洞里,他也隐隐绰绰地有过这样的感觉:尽管应宜声是囚犯,在他面前,谢回音总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他把头埋得很低:“师兄,明日便是门主的继任典仪了。您该早睡的……”   狂暴的风雨将应宜声未梳的长发掀起,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的唇角勾起一道暧昧媚然的笑意,亲切地问:“小师弟,你相信有神灵吗?”   谢回音“啊”了一声。   他想到了宫纨。   这几日应宜声太过安分,没有出门走动,她不知应宜声状况如何,心中生焦,就常向自己打探情况,自己又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能告知她,只能笼统地告诉她,门主很好,诸事安稳,请师姐不要记挂。   每次她靠近自己时,谢回音都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檀香气。   她应该是去了宫氏祭祀殿,那个名为薄子墟的地方,日日求神佛,保佑应宜声无恙安好。   他笨拙地抓抓头发,答:“定是有的。只是……从未得见……”   应宜声笑:“当然是有。只是神灵太忙,没空满足人的心愿。……小师弟,如果你有什么心愿,而只有神才能帮你实现这个心愿,你会怎么办?”   谢回音认真想一想:“……我没有什么心愿。”   的确如此,他父母早亡,无一依靠,自己像是颗飘摇的草籽,现如今找到了一个踏实稳固的落脚处,他还有什么更多要求的东西吗?   才想到这里,他就被应宜声一巴掌拍上了后脑,,他摸着后脑勺,怪不好意思地笑,仿佛自己没能给应宜声一个像样的答案,是件多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一样。   望着那密密如梭的巨大雨滴在地上打出一个个巨大的浮泡,又看那浮泡四分五裂,应宜声微笑着喃喃自语:“……若是我,我不会去求神。我会把神抓过来,让他帮我完成心愿。”   说着,他的手掌心浮出了一片氤氲的光膜,那跃动四散的光芒中滚滚而出的仙灵之气,透着一股莫名的熟悉,让谢回音生生打了个寒噤。   他问:“师兄,这是什么?”   应宜声活动了一番手指,笑道:“这是我和神谈判的筹码。”   ……谢回音听不懂。   他只知道,要是再放任应宜声在雨中,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影响到了第二天的祭礼,那便是他这个近侍的错了。   把应宜声拉回屋中,谢回音热热地烫了一壶酒,送到了他的床榻前。   半月相处下来,谢回音知道,应宜声不爱饮水,以酒代水是常有的事情,他满斟了一杯,跪呈给应宜声。   应宜声俯身看去,清冽的酒液上跳动着一朵煞白的浮光,他对着小小杯中自己的倒影露出了温存的笑颜:“……宜歌,时间到了。”   第二日本是由天命官测出的良辰吉日,谁想一早便从山下传来了噩耗。   ……囚在冰泉洞中的犯人和临时调拨去看守冰泉洞的弟子,一夕之间,尽皆死去。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谢回音正在服侍应宜声换衣,甫一听到这惊天之事,谢回音差点儿把手里的锦盒摔到地上去。   应宜声却半分不在意,从他手中接过锦盒,取出一只玉蝉,扶在自己鬓间,笑道:“小师弟,帮我看看,可端正?”   来报信的弟子双腿打战,仿佛是还沉浸在那可怖的血景之中,继续回禀道:“应门主,那……那情景着实吓人,那些冰蚕突然像是发了狂一样,把人都吃空了……只剩下一层透明的皮贴着骨头……冰蚕也都死了……”   应宜声沉吟了一会儿,扭头对谢回音笑道:“这么说起来,你运气挺好的。”   一向出没稳定的冰蚕怎么会突然失控?   如果不是因为失去了某些约束它的力量……它们怎么会失控?   这些日子里从冰泉洞里出来的,仅有应宜声一人……   种种蛛丝马迹综合在一起,让谢回音出了一身冷汗,待那来报信的弟子退下,他才压低声音局促道:“师兄……?”   应宜声却不理会他的惊惶,侧首问:“什么时辰了?”   距离典仪开始只有半个时辰,谢回音毕竟是没有正式身份,自然无权参与,应宜声站起身来,垂首对着铜镜露出了一个温和的浅笑:“……我应宜声不爱欠人人情,现如今可不欠你些什么了。”   他迈步走向门外,徒留谢回音一人呆立原地,茫然无措。   ……他明白应宜声在说什么。   那夜,他以绵薄之力,替应宜声分担了一些冰蚕,因此,应宜声将他带出,是为还那日的滴水恩情?   所以……师兄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一时间,谢回音身上时而寒时而热,热汗滋滋地从后背冒出,而应宜声没有管他,一路向门外走去。   直到还差一步跨出门槛时,他偏过头来,对谢回音道:“礼乐烦扰嘈杂,不必细听。”   应宜声既如此说,谢回音索性封闭了自己的五感六识,只乖乖在无雨阁内等候。   等,一直等,等过了午时,等到日晷的指针向午后偏去,在寂静无声中熬过了数个黑暗的钟头,一分分数着时间的谢回音像被置身在一把小火之上慢慢烘烤的青蛙,随着渐升的温度愈加不安起来。   终于,他无法忍耐,解了自己视力的封印,摸出了门去。   悟仙山为一山脉,四座山峰拱卫着主峰,主峰自然是宫家所居之所,凡有重大集会,众门门主弟子便在主峰汇聚,平时则各据一个峰头,各自忙碌,互不相扰。   而今日的“宫徵”,格外不同。   这点不同,在谢回音踏出无雨阁大门时便发现了。   昨夜的暴雨过后,大批大批的蚯蚓拱出泥土,而现在,地面上满是蚯蚓尸体,一窝一窝,像是毫无生命力的绳线。   谢回音奔走在寂然无声的宫徵山上,跌跌撞撞,环顾四下,却发现不了一个有生命的东西。   所有的高级弟子均去观礼台看新任门主的继位典仪,连那些洒扫的也不例外,但已是午后时分,却半个人影都没有回来。   小厨房里锅灶冷清,阶前树叶纷落。   无人蒸煮,无人打扫,无人归来。   本来典仪最多一个时辰便能结束的……   谢回音根本认不得路,自从从谷底来到山上,他就没有出来走动过,因而他就像一只无主不识路的孤魂,只能徒劳地张望、发呆,然后奔走。   ……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这个念头仍在煎熬着他,催逼着他,去找到应宜声,找到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唯一的依靠,这样的急切,甚至让他忘记了解开自己的其余四感。   单凭着一双眼睛,谢回音于一片寂然无声的绝静中,找到了观礼台。   ……人,台上台下都是人,但很好区分。   在这里,只有倒着的人和站着的人。   倒着的,何止成千上万,个个目眦尽裂,透明的液体从他们的孔窍中流出,凝固,结成了眼泪似的痂。他们仿佛在思悼着些什么,因此流下菩提泪、凤凰血,郁结在面部。   细看之下才能辨认出,他们眼中流出的不是泪水,而是澄澈透明的脑髓。   太多的尸体了,太多,以至于谢回音迅速地麻木了,他看向了那还站着的三个人。   这些人他都曾见过的,应宜声,宫纨,与林正心。   宫纨被应宜声挟持在手,她的额心被应宜声用修长美观的手指抵紧,而二人的对面,则跪着唇角流血的林正心。他望向应宜声的目光僵硬如死,口中念念有词。   这个时候谢回音才发现自己的愚蠢,解了其余的四感,想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然而,比声音先至的,是扑鼻的死亡气息。   被这扑鼻的气息猛然冲击,使得谢回音一声声干呕起来,声音响亮异常。   但除了应宜声外,根本没有人意识到他的存在。   应宜声那双漂亮的眸子朝发出响动的地方微妙地一转,旋即便收了回来,俯视着地上的正心,媚笑道:“师兄,你在怕什么?我说过今日不会取你性命,怎么,你不信吗?”   只看表情就能发现林正心并不信他,他畏缩在地上,战栗道:“应宜声,你……你疯了!你杀了这么多师兄弟,不能再造杀孽了!师父不会放过你的!”   应宜声笑出了声:“师兄,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都说了,你的性命,我要师父亲手交给我。这些师兄弟,是我应宜声送给师父的见面礼,以后还会有更多呢。”   他怀里的宫纨挣扎了一下,一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下。   她的声音就像是口中被填塞了一团烧红的铁砂:“声哥……放了师哥啊……是我硬要拖他来参加典仪的……你们之间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宫纨从不知应宜歌之死的真相,她以为那只是一场意外而已。   应宜声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勾画过她的颈侧,贴附在她耳边,低声诱哄道:“师妹,乖,我同正心师兄之间没有丝毫误会。”   林正心恨得咬紧了牙齿。   此人竟不知修习了什么道法,强悍至此地步!   只借着在典仪上演奏一曲的机会,他竟然奏了宫氏被严令封禁的古谱《毁天乐》,待到自己第一个反应过来,帮阿纨师妹封印五感后,那些弟子却已经是乐音入心、回天乏术。   林正心心知应宜声恨毒了自己,今日断不会轻易纵自己离去,索性破罐子破摔,捂着已经断裂的数根肋骨,咽下口中泛上的血腥,作正义凛然状怒道:“应宜声,你背着师父修习魔道,屠杀同门,简直是正道之耻!应宜歌分明就是被妖道所害,失足坠崖,你却非要将这老大的罪名栽在我头上!好,我认!!我认便是!只要你肯放过阿纨师妹,我任你处置便是!”   像是听到了什么偌大的笑话,应宜声嗤嗤地乐出声来:“正心师兄,你都不听我说话啊,我说,有朝一日,我要师父把你这个爱徒亲手交到我手中,任我宰割。现在你怎么能死呢?但是……”   眼见应宜声整肃了面容,耳听着转折的“但是”二字,刚刚燃起了些希望的林正心的心,又像是断翅的鸟一样直堕而下。   应宜声有意将声音拖得很长,直到林正心刚刚挺直的腰板止不住瑟瑟发抖起来,他才轻轻一笑,道:“但是,正心师兄,你需得回答我一个问题才能离开。”   他低下头,看向了怀里怕得咬紧嘴唇的宫纨,目光痴迷着在她身上流连,但是,他却隔着这具肉囊,看到了另一个微笑的羞涩的小人儿。   那个小人儿会动,会笑,会叫他哥哥,会扑在他怀里,讨要一颗栗子酥。   应宜声扬起了唇角,问林正心:“……你知道,心碎是什么声音吗?”   林正心以为是什么难题,乍一听之下他全无头绪,只愣愣地盯着应宜声发呆。   应宜声笑眯了眼睛,捏住宫纨的头骨,手掌逐渐加力。   宫纨猝不及防,被捏得眼白翻起,琼口微张,喉间发出了意味不明的悲鸣,但习惯了听音辨人的宫氏弟子,都能听出她在唤些什么。   她在说,声哥,求求你。   谁也不知道宫纨想求什么了。   一声清脆的头骨炸裂声,在应宜声的掌下响起。   林正心呆愣住了,半晌后,他双手撑地,状似疯癫地大嚎大叫起来,猪狗似的四蹄伏地,手脚并用地朝宫纨软软委顿在地的尸身爬去。   谢回音远远地看着,应宜声松开了捏住宫纨的手掌,后退一步。   他的唇角挂着那样邪异明确的笑意,眼中却堕下了一滴泪。   谢回音不知道应宜声是为谁掉下的这颗泪,他只听到了应宜声蕴着灿烂笑意的声音:“……听到了吗?心碎的声音?” 第91章 丁香馄饨(七)   谢回音所见的, 成为了以后被称为“宫徵逆案”的终场一幕。   这般惨景, 足够令人意志全消, 谢回音软倒在地,筋酥骨软,竟连半分力气都没了, 眼见着林正心伤痛欲绝昏厥过去,他的脑海中也似有蜂巢炸裂,眼前一黑一白地闪着诡影, 就连应宜声走回他身边, 拨开他凌乱的头发,捧起他的脸时, 谢回音也仍在梦游中一般,呆呆地看向他, 既不躲也不闪。   他模糊地想着,躲也没用。   应宜声双手托着他的脸, 细细审视了一番后,问道:“跑来这里作甚?”   谢回音小小的喉结在一层薄薄的皮肤下艰难地滚动,他想说点儿什么, 问点儿什么, 可他怕。   他怕问出口来,自己也会成为这无数横尸中的其中一具。   他怕应宜声捏碎自己的头骨。   他怕自己是送上门来的刀俎之鱼,应宜声本来也许会忘记自己这条漏网之鱼的,自己看到了这样的场景,一定会被灭口……   就这么后知后觉地怕着, 浑身瘫软的谢回音被应宜声拖着后领,一步步带下了悟仙山。   等到谢回音恢复行动能力,二人已身处距离悟仙山百里之遥的烂柯山上了。应宜声在一所被遗弃的山腰茅草房边伫立片刻,放开了提住谢回音后领的手,踹了他一脚:“还不快去给我打口酒喝。”   谢回音急忙连滚带爬地操控着还不能尽如他心意的手脚,下了山,去附近的烂柯镇中弄酒。   他虽然糊涂,但冰泉洞之人全死,冰蚕集体暴走之事委实太过惨烈,不由得不让他多想,想这半年来应宜声永远比旁人身上多一倍的冰蚕,想他那满是希望的笑,想他昨夜手心托出的光球,想他那关于神灵的论点……   ……可他依旧想不出,应宜声为何会在谈笑间灭去自家一个门的弟子,也想不通,既然应宜声和林正心有仇,为何要报复自己的师父。   他只隐隐约约地觉得,应宜声此举,完全断送了他的安稳人生。   作为唯一一个在宫徵山上活下来的弟子,自己不可能再留在那里。在旁人眼中,自己被应宜声带出冰泉洞,从一个低等弟子一跃成为应宜声的近侍,定是受应宜声抬爱和另眼相待的,也自然会被视为应宜声的同党。   但是……应宜声明明可以杀掉自己,也算是一了百了,彻底斩断羁绊,又为何要带自己离开?   谢回音有个好处,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会多想,徒增苦恼。   他在悟仙山上根本没有一个像样的好友,对他们的死,谢回音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因此,对他们的死的怜悯,和面对应宜声的恐惧相比,他总觉得后者在自己的情绪中占了大半。   他用自己的玉蝉,与烂柯镇的一个酒肆换了半年份的黄酒,如果应宜声想喝,半年间可以随到随取。   捧着一壶烫好的酒回了山间茅草屋,迎接他的是焕然一新的屋宇和锃光瓦亮的窗几。   在他下山的短短小半个时辰内,应宜声竟把这里重建翻新了一遍。   谢回音怔愣了数秒,才捧起酒壶,闷闷地走入屋内。   应宜声斜靠在一方软褥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谢回音,谢回音就如同在无雨阁里伺候应宜声一样,小步行至床前,跪下奉酒:“师兄,这个地方的酒,肯定是不如悟仙山上……”   还未等说完,谢回音便觉得手心一轻,应宜声接过了他的酒壶,笑道:“小师弟,你怎么不跑呢?”   谢回音实话实说:“……我不知道要跑去哪里。”他顿了顿,还是壮着胆气,用低弱近乎不可闻的声音询问,“……师兄,为何带我出来?”   应宜声斜躺在床榻上,闻言,唇角勾起了一缕浅笑,他洁白莹润的脚趾轻轻内合,将床单夹起几丝皱褶后,放肆地抬脚,把脚搁在了谢回音的头顶。   谢回音的身子被压得一颤,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把眼睛往上溜了一下,便看到了那修长圆润的小腿轮廓,凹陷的膝窝和一抹更深的雪白。   他不敢再看,怯怯地顿首,任他踩踏。   他听到应宜声含着笑意的声音:“本来把人情还完了,你死不死都无所谓。但想想,还欠你几碗水的恩,就带你出来玩玩咯。”   说是玩玩,应宜声竟没有食言。   二人就在这烂柯山上住了下来,谢回音还是不知道自己该做点儿什么,只按例做饭、洒扫、给应宜声洗衣浣衫,明明这些对于现在的应宜声来说只挥一挥手就能完成,他还是把这些交给了谢回音,似乎是特意为他找来的活计,好让他不要显得那般多余。   谢回音很怕宫氏的追杀,可在这深山老林中,他的担心仿佛都是无关紧要的,外界的战火没有一次烧到烂柯山来,他的日子过得平顺已极。   不过,有时他会梦到那观礼台上下横陈的尸山,夜半惊醒时,谢回音攥紧被角,觉得那过去在宫氏的一年学徒生涯,仿佛是南柯一梦。   对谢回音来说,宫氏是那般安静,安静得让他放松了警惕。   偶尔应宜声会外出办些事,他就把家打扫得干干净净,等他回来。   就像应宜声说的,他有无数次机会能跑,有好几次应宜声回到茅草屋,看到跪在正屋里迎候他的谢回音,都会忍不住啧啧两声:“怎么还没走?”   谢回音有很多次觉得,应宜声只把他当做一头无意间捡来的狗,没什么用,长得不好看,又懦弱无力,踢走都嫌麻烦,只好丢在家里,指望它某天自己失了兴趣,离家而走。   每每想到这里,谢回音都觉得沮丧得很。   他对应宜声没有什么非分的念头,也不敢有,他只想有个人,可以与他待在一处,时常说说话便好。   现如今,应宜声是他唯一的依靠了。他这么迷糊的性子,离开了烂柯山,还能去哪里呢?   既然应宜声在外做什么都不叫谢回音知道,他索性不打听,不在意,不追究,安安心心地做一条狗,睡在应宜声的榻下,不管他在或不在,都嗅着他的味道入睡。   应宜声自从踩过他脑袋一脚后,便几乎不用手触碰他了,有什么事,用脚踩一下那榻下迷迷糊糊打盹儿的人便是,谢回音会揉着眼睛爬起来,替他去办事,买一支糖人儿,或是一碗丁香馄饨。   往往在谢回音把事儿办妥回来后,才能得到应宜声的一记踩头和一声夸奖:“乖,叫一声。”   谢回音羞红了脸:“汪。”   应宜声用脚趾摸摸他的额顶,便又继续低下头看着那些淘来的小画册,内里东西谢回音看不懂,可应宜声看不多时,就会把手窸窸窣窣地探入袍内,肆意动作一番后,把沾着淋漓水液的手指探到床边,头也不抬地勾一勾,谢回音便会意,顺从地咬含住他的手指。   把残余的液体涂抹在他的发上,应宜声便继续看书,谢回音则乖巧地跪坐在床边打扇添水。   直到应宜声抬起脸来,嫌弃地瞥他一眼:“怎么还不去清理干净?”   谢回音用门前的溪水洗头时,只觉得羞涩,脸上发烧,但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就这样,谢回音在烂柯山中封闭了三年有余。   转眼间到了年末交子之时,谢回音一早起来就觉得周身凉津津的,一摸额头却像是火灼似的热烫,他知道自己有可能是着了凉,便在服侍时故意跪得离应宜声的床远了些,免得将伤寒传给他。   屋内的暖炉烧得正旺,浓郁的炭火味道烤得谢回音头重脚轻,胸闷欲呕,他伏在地上,瑟瑟抖着身体,独个儿强自捱过一波波晕眩的侵袭。   应宜声间或一抬头,看到的就是颤得跟受了惊的兔子似的谢回音。   他放下书,刚问了一句“怎么了”,一阵扯天翻地的晕眩感就猛地袭上了谢回音的脑袋,他只觉脑子嗡地一声,整个人便厥了过去。   再醒过来,便是几个时辰后的事情了,他喉头干渴得像是吞了一把沙,手指动一动都困难,但眼前的情景,却格外陌生。   ……自己居然躺在了应宜声的床上?   这惊吓非同小可,吓得谢回音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正巧应宜声端着一盘东西从屋外进来,眼见那重病的人在地上四脚朝天地挣扎爬动,忍不住靠在门边乐出了声来:“哟,小师弟,醒啦。”   谢回音不敢说话,把自己蜷成一团,像是被主人抓到犯错的家犬。   应宜声咔嚓地咬了一口手中的东西,信步走到床边,俯视了谢回音一会儿,端着盘子的手一倾,盘中的东西便尽数落下,砸在谢回音的头脸上。   砸得不疼,谢回音就忍着,但一股食物的香气,让他禁不住抽了抽鼻子,把眼睛微睁开了一条缝。   ——满地都是滚动的胡饼。   谢回音的心头突然就是一动,鼻子马上酸了,眼圈红红地抬头看应宜声。   应宜声手里还捏着一个咬了两口的胡饼,见他盯着自己,不由得皱了眉:“你不是喜欢吃这个吗?”说着,他又咬下了一块,含混不清道:“怎的喜欢吃这种东西,难吃死了。”   谢回音虚软着手臂,摸了一个掉落在地的胡饼,塞到了嘴里,把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一副生怕别人抢的样子看得应宜声是忍俊不禁:“喜欢就多吃点儿啊,小师弟。今天左右也是无事,咱们一起守岁,如何?”   说是守岁,一切却和往昔没什么太大区别,唯一的区别是,应宜声准了谢回音不在床边近侍,靠着火炉取暖便是。   四周依然弥漫着火炉那呛心刺鼻的气味,但再次回到炉边,谢回音却感觉安心起来。   前胸后背被烤得暖洋洋的,像是有一点暖气在他发寒的体内来回窜动,既暖又痒,难以言说的滋味儿缠绵在他周身上下,给了病弱的谢回音无穷的力量。   他竟就这么偷偷地注视了应宜声一整夜。   ……就在这一夜,向来无欲无求的他,突然有了心愿。   ——他想要一辈子跟在这个人身边做一个无能的小侍从。   也许这太奢侈了些,但谢回音认准了这个愿望。   然而,事情来得太突然了。   自他病了那日后,应宜声在山上呆了十几日,才下山办事。   不到两日,应宜声突然回了家。   谢回音伤寒初愈,正在擦拭桌面,就见应宜声进了院来,他丢了抹布,还未来得及跪下,就听应宜声冷声道:“薄子墟出事了。”   ……薄子墟?   离开宫氏已有三年,谢回音想了数秒,才回忆起这个名词所指何地。   应宜声就站在门口不进来,谢回音微微抬头,但见门外的阳光被他颀长的身体遮蔽,谢回音看不清他的脸,只好笨拙地安慰:“……师兄,万勿焦躁……”   应宜声却像是根本不在意谢回音说些什么,他很平静地立在门口,扶着门框:“我杀了秦氏独子,惹了各门派的众怒。小师弟,我要走了。”   谢回音立即抬起头来,看向那张被阴影遮挡的脸,还有那一张一合的唇:“……一去也许就不会回来了。”   谢回音怔愣片刻,便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向了应宜声的方向。   但是,他听到的是一声断喝:“跪下!”   这三年来的日夜相处,谢回音早已对应宜声言听计从,只一听命令,他便膝盖发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将额头贴上地面,喃喃道:“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师兄,不要丢下我。”   应宜声似是疲倦地低笑了一声:“你在这里跪着。等我回来。”他将半副身子倚在门框上,低笑一声,“要是等不及,就跑了吧,三年过去了,宫家的人都死干净了,没人认得你一个无名小卒。”   谢回音不敢违拗应宜声的意思,只趴在地上,周身发抖。   于是,应宜声走了。   自那一天开始,谢回音便有了第二个心愿。   等师兄回来。   ……但是应宜声却再没有回到烂柯山来。 第92章 夜船(一)   从头到尾, 谢回音都是糊涂的。   他不知道悟仙山中有衔蝉奴前世失落的一片神魂, 更不知道应宜声做了什么, 竟能将那神魂攥在手心里,化为己用,驱使自如。   他不知道应宜声的事情, 至少不能知道得很全。他对应宜声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他人之口。但即使是这样的应宜声,他也一直追随在他身后。   他不知道应宜声在杀尽宫徵门人后的处境。他在烂柯山上度过了整整三年的安稳时光, 丝毫不知外头已经被应宜声搅得血雨腥风, 魔道势力趁机抬头,一批知晓当年旧情的魔道人士开始趁着混乱, 追杀衔蝉奴的转世。   他不知道薄子墟幕后的真相。   他不知道平白蒙了冤的应宜声,在癫狂之际前往红枫林刺杀宫家十六少, 却意外看到和秦牧相貌一模一样的影卫江循时,心中作何感想。   他不知道应宜声对自己的厌憎已经深到了何等的地步, 以至于不顾自己来时的初衷,定要杀了秦牧才算安心。   他不知道应宜声被五大派合围就擒时是怎样的一副光景,他不知道应宜声被囚入殷氏的牢狱时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 应宜声死了。   在应宜声“身亡”五个月后, 谢回音才从一队远来的客商那里打探到了消息。随后他打点了行囊,一身缟素,前往殷氏,自称是应宜声的奴仆,前来为他收殓尸骨。   应宜声屠杀师门、累及无辜, 罪孽深重,与他熟识之人几乎全部丧命于他的手下,根本无人为他送葬。此时突然冒出来一个风尘仆仆的来访人,殷氏所有人立即认定,此人与应宜声的关系非比寻常,不可能是单纯的主仆关系,一定是至交友人。   对此,谢回音很坚持:“我不是师兄的友人,只是他的近侍。我要带他回家。”   谢回音即刻被殷氏羁押起来,严加审问,然而调查来调查去,此人法力低微,来历不明,随便一个殷氏弟子都能将他轻易摁死,偏偏此人又修习的是正道仙法,相貌又温驯和顺,不像是恶人。   偏偏谢回音还是宫家外门的外门,翻遍了宫氏名册,硬是查无此人。   调查的结论是,他是个没有来路、没有身份、一无所有的普通修士。   殷氏家主纪云霰斟酌过后,便将应宜声的“死尸”交与了他。   数月过去都没有替应宜声收葬的人,他的“尸身”早就被一卷草席裹着弃于乱葬岗上。此地草丛蓊郁,其间白骨交纵,磷火生光,行走于上,耳闻寒风阵阵,听得鬼哭声声,即使是白日登临,亦是令人心虚胆战。   谢回音瑟瑟地登上山岗,忍着逼人的恶臭和飞旋的虫蝇一一翻检着弃尸,拉过他们的脚,搁在自己的头上。   没有一具符合条件,这让谢回音失望得很。   他在乱葬岗上流连数日,纪云霰都有些看不下去,吩咐当日负责处理应宜声尸首的弟子上山去,引着谢回音找到了一具尸体。   一具一身素衣的枯烂肉体。   既然他们说此人便是他的主人,谢回音纵然觉得这双脚并不属于踏在他脑袋上的那一双,也不会多怀疑些什么。   因为没有自信,他向来不信任自己的直觉。   那个对他人作恶多端的恶魔的“尸骨”,现如今安安分分地趴在他的背上,乖巧地任他背回烂柯山。   谢回音委实太弱,就连御剑也掌握不来,独身一人赶路尚可,带上一具尸体,却无论如何也乘不动风了,只能背着尸体,步行回家。   一路上,没有客栈愿意让这一人一尸留宿,他便和尸骨一道栖在破庙当中,白日休息,出来买些炊饼稀粥,晚上便背着尸体穿街过巷。有时到了宵禁森严的州府,他还会被当作鬼鬼祟祟之人,被巡夜的官差追得到处乱跑。   有一次被官差追赶,他跑丢了鞋子才好容易躲过一劫,在一条曲折的幽巷中,他照例把尸骨端端正正地摆好,自己则跪伏于尸体脚下,安安静静地趴了一会儿。   他的脚踝上净是青紫,脚底污黑一片,右脚第二颗脚趾上插着一片尖细的小石片,有血淋淋漓漓地淌下来。   跪了不知有多久,谢回音突然啜泣了起来,他怕惊扰到尸骨,也怕引来官兵,便伏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咬紧袖口,痉挛着饮泣。   ……太没用了,自己怎么可以这么没用。   不过哭过也就算了,路还是要赶的,家还是要回的。   待到返回烂柯山,他在二人居住过的茅草屋后开辟了一块地,将尸骨郑重其事地葬于此处,自此后每日香火不绝,供奉不断。   从那时起,他就在山下开设了粥棚,为应宜声积累福报,期待他能早日还清屠戮宫徵一门的罪孽,下辈子能幸福地投一个好人家。   这就是谢回音的第三个愿望。   ……   讲述完毕后,谢回音诚惶诚恐地趴在地上,小心地提出了要求:“我,我也只知道这么多……可否请玉公子将牌位还与我……”   玉邈将手中的牌位翻过来,细看一番后,问道:“你为何以应宜歌的身份给应宜声立牌祭祀?”   地上的谢回音大概已经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声音中已经有了沙哑之意,他一拜到底,额头紧贴地面,把自己摆成一个无比卑微的符号:“回玉公子,弟子身份卑微,怎么好擅以自己之名祭祀师兄?而且……师兄若是知道用宜歌公子的名字祭祀他,该是更愿意收受的……”   江循稍稍蹙了眉,他听出,谢回音在无意中讲出了一个重大的秘密:“……也就是说,宫氏被屠尽那日,应宜声并未离开烂柯山?”   谢回音不知江循这般询问的目的,他羞红了一张脸,但还是顺从地答道:“是。那几日我重病缠身,精神格外萎靡,只想看着……唔……看着师兄便好。所以……”他猛然抬头,眸光中闪烁着比刚才坚定了数十倍的光,“宫徵一门是师兄所屠不假,但是薄子墟之事,真的与师兄无干!”   江循跳下床来,赤脚绕着谢回音绕了一圈,若有所思:“好好的,你为何要修习魔道?”   一提这事,谢回音就像是被当众揭了什么了不得的短似的,一张清秀的脸活似被煮熟了似的烫:“……当年少有人知道是我领走了师兄的骸骨……所以,并无什么闲杂人等前来打搅。但是经常有些年轻人喜欢上烂柯山来,我怕他们发现师兄的墓,会惊扰师兄,又私心想着……此处,此处附近没有什么像样的仙派,就……废了自己的仙身,去修了一点魔道之术……只是!只是弟子断没有伤害过人,那些传言都只是传言而已……呜……”   想到刚才这只穿山甲蹭啊蹭的爬不上窗来的蠢样儿,江循就信了八九分。   ……明白了。   ……此事纯属天赋问题,有些人哪怕修习了魔道,也只能在起点线附近艰难地低姿匍匐。   但江循绝没有嘲弄谢回音的心思。   他知道,倘若谢回音没有撒谎的话,这条追杀应宜声的线索,就算是在他身上彻底断掉了。   ——这个人认为应宜声已经死了,当然不会知晓他现如今的下落。   他将目光投向了玉邈,想同他交换个意见,谁想一扭头,就被吓得一个激灵。   ……玉邈正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双赤着踩在冰凉地板上的双脚。   江循立刻心虚腿软得不行,默默地一步步挪到了床前,坐下,在枕头下慢吞吞摸索起自己的袜子来。   谢回音趴在地上,自是不知道眼前是一副什么光景,连大气都不敢出。   把被烘得干爽温热的袜子穿上,江循才放心地下地,重回谢回音身边,把右手压在了他的发上。   谢回音不解其意,身子颤得更厉害了。   半晌,江循撤回手来,转过头来,对玉邈比口型:……真话。   短短数秒钟,他用灵力与谢回音的神识相勾连,接通了他的记忆,十六倍速快进地看了一遍。   结论是,谢回音没有在任何一处地方撒过谎,他的确只知道这么多而已。   江循冲玉邈伸出手来示意了一下,随即一块紫檀牌位飞来,江循信手一抓,返身递还给了谢回音。   这转折来得太快,谢回音都愣了,呆呆的不敢伸手去接,江循与他僵持一会儿,索性把牌子收了回来:“……不想要啊?”   谢回音立刻直起腰来,把牌位一把抢过,双手交护在胸口,以头触地,行了个大礼。   直到临走前,谢回音依旧是一如既往地不知道,为何这两位公子来势汹汹,到最后却如此轻而易举地放走了自己。   就像他不知道,这二人心照不宣,谁都没有提起应宜声尚活在人世的事实。   ……他不会愿意知道,自己被痴心等待的人抛弃了十年。   江循听了老长一段故事,又调用了灵力,身子是一点儿气力都没了,滚在床上不多时就又开始发热,难受间被人抱起也浑然不觉,只觉得怀抱清凉,便把脸贴在他胸口,猫儿挠痒似的来回蹭着,口里嘀咕着些含含糊糊的东西。   在江循神志不清间,玉邈已将广乘纳入丹宫中,背着江循,踏入了沉沉暮色之中。   尽管江循说过,谢回音并无危害,但他依旧觉得不安全。   在他发现江循时,他体内还有未清理干净的魔气,证明那些追杀他的人距离此地不会太远,若是那些追杀者也听闻了烂柯山上妖物的传说,找到谢回音,谢回音法力低微,保不准便会出卖他们保命。   玉邈不愿将江循置身在任何可能的危险之下。   若是御剑而行,江循现在的身子骨难免更受风寒,玉邈便寻了一条夜泊的船,重金雇下,将江循安置其中。   此时已是八月末,一场秋雨过后,天气倒是凉爽了不少,但为着江循的身体考虑,玉邈将船底铺上了厚厚的羊毛毡后,仍嫌不够,还点了一个小号的银丝炭盆。银丝炭的香气和羊毛毡上散不去的腥膻味混合在一起,散发着一股热烫烫的古怪气味,直往人心口里钻去。   这条毗邻烂柯山的河流宽阔得很,两岸芦花遍飞,层层的芦苇结出饱满的穗棒,风只一摇,便带走些细细的芦穗,让红的紫的白的小颗粒沉沉浮浮地浮在水面上,偶有水鸟凫水而过,玩得厌了,便用脚掌一拍水面,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噗噜噜地振动着羽翅飞远了。   水上有一股独特的清凉香气,船身拨开层层的芦苇,徐徐把水面顶开一片梭形的波纹。   船上,玉邈在为江循盖上一方薄毯时,江循却一把揽住了他的脖子,把玉邈拖倒在自己身上之后,便把一张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迷茫地抽了抽鼻子:“……好香。”   江循滚烫的双臂里透着难言的情色气息,玉邈本想挣扎起身,却也被这股气息拖累,索性翻身压在了江循的身上,细细地顶开了他的手指,将他的十指与自己的紧密相合。   江循偏着脸憋不住地乐,他发着烧,温度还不低,思维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即使如此,他还是大着舌头含糊道:“……玉九,你听到了,应宜声要抓我。他要抓我走。”   玉邈的膝盖抵靠在了江循的双腿之间,考虑到江循的身体情况,他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欲望:“我不管他要抓谁,你只需跟我走便是。”   江循把脸正过来,有点迷糊地看他,一双眼里透出天真与媚气混合的神情。这样的神情逼得玉邈稳了下心神,轻念了一遍清心诀,才低声道:“就现在,跟我回去。”   江循咧开嘴傻傻地笑:“……好。”   玉邈没想到这般顺利,刚想出口,江循就主动昂起头来,用唇合住了玉邈的双唇,把二人都即将出口的话缠绵地咬了个支离破碎。   他喘息着,天籁一般地低喘,腰身缓缓扭动,引得一艘船左右摆动浮沉起来。几声过后,他作死地把身体迎向了玉邈。   或许是因为猫身的缘故,江循的身体骨骼和肌肉都格外柔软,腰就像一团可以随意搓圆捏扁的滚烫面团,在玉邈怀里小幅度的挺动,伴随着他暧昧的声线,带了千般万般的旖旎之情:“九哥哥,这次……你想试试秦氏的功夫,还是试试我?嗯?” 第93章 夜船(二)   巨大的森蓝天幕下浮着一叶乌篷船, 靠岸缓缓而行, 无人摇橹, 乌篷船的玄色篾蓬与芦苇摩擦,发出植物与植物相拂的沙沙声。   河中有游鱼碎石,波澜月光, 天之大,河之宽,此景萧然, 无端端叫人心中生出几分惘然来, 但那乌篷船行得并不平静,间或剧烈地一摇, 内里的帘子被火盆卷起的热气顶开,有一两块灼热的炭块似乎不满眼下的不合时宜, 星子似的从盆里跳出,刺入潮热的空气中, 在船头上一明一暗地发着幽微动人的光芒。   船内的空间太过狭小,江循无处翻身躲藏,只能用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的羊毛毡, 仰着脖子, 一声声喘着气,每一声都拖得很长。   玉邈细细地吻着他的侧颈,将一股股急促的吐息催到他耳边,淋漓的水声内外交响成一处,缓慢而温和, 船也随着动作款款摆着,不紧不慢。   江循身上的汗滚滚地往外冒,一身琉璃白的外袍被沁了个透湿,和羊毛毡挤压出奇异的咯吱咯吱声,玉邈也不例外,滴滴答答的热汗顺着他的额角落在江循的脸上,有时就在他唇角处打出一朵小水花,刺激得江循浑身一抽,本能地伸出舌头,将那一滴含着咸意的东西送服。   玉邈实在受不了他这般模样,俯身下去,替他把脸颊上的水迹吻去,才伏在他耳边,低声道:“江循,听我的。你跟我回去,封印你的能力。”   江循偏过脸去,那磨人的感觉在体内辗转,令他笑起来也是断断续续的,要小小地抽几口气才能把话说全:“信中……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吞天之象,不能放任不管……只有我……”   眼见着江循说到一半便卡住,痛白了一张脸,玉邈把动作竭力放到最轻和,道:“你不必把所有事都背负起来。我父亲已经位列仙班,他答应会向仙界呈明你的事情。”   仙界不一定会相信江循的身份便是那转世的衔蝉奴,毕竟神的转生已经超出了仙界的管辖范围之内,亦无记录可查,但是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江循所说的内容关乎上古邪神“吞天之象”,决不能等闲视之。   如若不出意外,仙界会对魔道近来的活动倍加留心,吞天之象的灾祸或许可以阻止,但是江循的清白,依旧是无人可证。   当务之急,便是找出红枫林中的目击之人。   秦秋关于此事的记忆已被抹去,再难转圜,当然,他们也不能指望应宜声善心大发,站出来为江循洗雪冤屈。   为今之计,只有复活秦牧可行。   若是秦牧能再得肉身,化为人身,继承前世记忆,冲他与江循这些年来的情谊,让他主动出面,陈清当年之事,是再好不过的了。   玉邈语调温存地在江循耳边说过自己的计划后,便做出了总结陈词:“你放心地随我回去。一应事宜,我都会为你安排好。”   江循笑道:“……好。”   天边的星辰雪亮,明月耀目,可也刺不破这乌鸦鸦的厚蓬盖。在这样窒闷的环境下,两人俱是一身大汗,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但不似第一次的剧烈。   船身只是徐徐摆动,在静如镜面的河畔荡起一波波涟漪。   考虑到江循的身体,玉邈控制得很是恰当,也很是辛苦,直到后半夜,一身薄衫尽皆湿透,就连后背的颗颗骨节与前腹的肌肉轮廓也是清晰可见。   很快,一炉即将烧尽的炭火,将二人的身体重又烤得暖起来,玉邈揽住江循发软的腰,江循的反应就没有上次那么大,不过他下意识地抽了一口气,那一吸一吸的小调子带着股撩人的味道,惹得玉邈心软,伸了手过去,一下下给他揉着后腰。   玉邈就在这过分的温暖和满怀的柔软中,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再度惊醒时,玉邈尚不知时辰,只下意识地抱紧怀中的东西。   这一抱之下,他顿时神思一乱,猛然翻身坐起。   空了,他的怀里没了江循。   原本江循躺着的地方,多了十来个式样不同、但包得仔仔细细的小纸包。   而乌篷船的篾蓬上,别着一封信。   信上的字样歪歪扭扭的,而玉邈那身向来干净无瑕的衣裳上,多了几团小小的墨星,一看就知道是江循趁自己睡着后,趴在自己胸口上小心翼翼地写成的。   玉邈的脸色刹那间铁青,攥着信踢开已然熄灭的火盆,俯身撩开船帘,钻了出去,极目四眺。   现在仍是清晨,水面上浮了一层苍茫的薄雾,白色氤氲的潮气扑喉,一轮被雾气分解得差不多了的橙红色暖阳,刺透了那层茫茫的苍白,只留下无尽的、如梦般氤氲的红。   他已经看不到江循的影子了。   即使再不甘不愿,玉邈也只能打开那封那叠得潦潦草草的草纸。   上面的内容很简单,寥寥数语,却已经把江循想说的话写了个彻底。   江循半夜便离了乌篷船,撑着有点酸疼的腰,一个人悠悠荡荡走到了烂柯山脚下时,正好看到青着眼圈的谢回音摆好锅桶,擦净炉灶,重新支开粥棚,为粥棚覆盖上雨布。   他独身一个人,且笨手笨脚的,这么大一片雨布,单靠他一个人显然玩不转,他左弄右撑,最后却不慎碰翻了支撑雨布的竹竿,于是整个人被埋在了暗沉沉的雨布底下,只剩下一个灰扑扑的人形在徒劳挣扎。   江循笑了一声。   他不可能去给谢回音搭把手,他现如今的行踪,不想被任何人知晓,包括玉邈。   江循倒不是舍不得封印自己的能力,他这般懒散的性子,巴不得无债一身轻,做一个闲散游仙,跟着玉邈四处晃荡去。   ……若没有吞天之象这回事的话。   想当初,第一世的江循已经有能力再造一个世界,必然是把神魂聚齐了的结果,但即使如此,第一世的结局还是那般凄惨,五大世家覆灭殆尽,第一世的江循本人身死殒命。   显然,这次江循他们要对付的,不是等闲之辈。   神兽之身的江循都敌不过的东西,那些仙界之人,真的能处置妥当吗?   自己的灵力若是被封印,就再无转圜之机,到时候,若是仙界镇压不住吞天之象,使它再度复活,踏平五大派,江循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再无力抗衡,最终也不过是死在“吞天之象”手下。   假设真有这么一天,江循只是想一想那时的无能为力感,想一想大家的结局,便觉得脊背发凉。   他需得保全自己的灵力,才能在那未知的未来,与吞天之象有那么一战之力。   然而,保全灵力,必然招致魔道的追杀,以及秦家乃至整个仙界的忌惮。毕竟,一个灵力无端暴涨的人,已经有一个应宜声了,再多一个江循,没人会相信他会是和应宜声截然不同的良善之辈。   ……不过,若说他和应宜声没有半分关联,倒也不对。   当初在红枫林中,应宜声要秦秋做出保秦牧还是自己的选择,其实关于此事,他心中早已有决断。   ——应宜歌的事情,给了应宜声巨大的刺激,而在看到自己同秦牧那一模一样的脸时,他怕是已经对秦牧动了杀机。   不管秦秋最后如何选择,死的只会是秦牧。   因为在那一刻,应宜声大概是把自己当成了当年的应宜歌,而把秦牧,当成了当年的自己。   同样是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同样是喜欢置换身份的两个人,同样是主人与影子的关系。   应宜声动手杀了秦牧,何尝不是发源于对应宜歌的愧疚,对当年做出错误选择的自己的杀意?   江循将阴阳搂在怀里,看谢回音仍在苦苦同那堆雨布作战,手中燃起一抹灵力光环,远处的雨布便骤然向上飞起,像是被大风刮起,谢回音这才得以蓬头垢面地从布下钻出,逃过一劫。   ……可外面哪里有什么风?   谢回音抓住厚重的雨布边角,茫然地四下环顾,却看不到一个身影,只有夏末的蝉鸣声鼓噪沸腾不休,贪婪地吸取着昨日下雨积攒下的那一点清凉之意。   ……   东山之上,玉邈提着广乘踏入正阳门内,面色晦暗至极,目光里压满了风雨欲来的瑟瑟寒意。   他手中仍紧捏着江循溜走时给自己留下的手书,信的最后一行,还嘚瑟地添了一句附加标注:“玉九,这些点心是我这些日子来在外搜集的,储存在我丹宫中,还新鲜得很。抓紧时间吃,可别放坏了。”   ……失策了。   ……昨日不该顾及他的身体,就应该让他直接起不了床才是。   携裹着一身杀气登上东山,刚刚拐到明照殿门口,玉逄便迎面走来。   他的伤势已经大好,这养伤的两个月可把他憋坏了,日日遣随侍出去为他张罗些有趣的小玩意儿,等到能下地了,几乎恨不得飞天遁地,把这卧床两个月的郁闷统统发泄出来才好。   但今日的他,神色格外不同一些,见着玉邈的面,他就急急走向前,开口便道:“小九,履冰走了!”   玉邈一顿,神色更见凛冽森然:“怎么回事?”   玉逄急得直跺脚:“就在前天,你动身去余杭那边的晚上,弟妹的小厮就没了踪影,我们盘算着他八成是去找弟妹去了,想着既然他乐意,我们也留不住他。谁想今天一大早,履冰他也没影儿了!” 第94章 锦囊   乱雪的出走几乎是毫无预兆, 前一日他还在放鹤阁的屋顶上用狗尾巴草折小狗小猫, 第二日宫异就在自己的枕头边缘发现了十来个形态各异的草编小物。   他心下猜到不妙, 急急赶到放鹤阁中,找遍了乱雪可能去的所有地方,终是一无所获。   乱雪什么都没有留下, 唯独只有这十几个小玩意儿,告知着他已经离开的事实。   捧着十几个草编小物,宫异气得额间青筋暴跳, 对着空荡荡的放鹤阁嚷了一嗓子:“走!趁早走!走了我也落个清静, 省得听你天天念叨你家公子!”   这股气直到回了听石斋还没能消下去,他硬是给气到坐立不安, 夜半时分,趁着人都睡下了, 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拎起骨箫天宪, 悄悄溜出了玉家正阳门。   ……混蛋你给我等着!等我找到你我非揍你一顿不可!   话是这么说,但宫异哪里知道乱雪是奔哪个方向走的,下山毫无头绪地晃悠了十来日后, 他兜兜转转, 不知怎的竟来到了当年的红枫林。   天气已转凉入秋,枫林正是最灿烂夺目的时候,此时又正值黄昏时分,天气晴好,火烧云滚滚地在天边沸腾, 血红的枫叶随风瑟瑟,枝叶自带一股成熟的木质清香,不似夏日时那般刺鼻辛辣。宫异在林间穿行,手指拂动着低处的树叶,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慢慢踱到了树林中央的位置,那里有一片不小的空地,铺满了猩红色的落叶,柔软如毯,宫异行了半日,也有些累了,索性席地坐下,解下自己腰间的锦囊。   这锦囊看似窄小,内里却有无穷乾坤,与修仙之人的丹宫等效,可以收藏些物件,宫异很喜欢这样时时坐下来,盘点自己的收藏。   ……这里面装着他走过的路。   首先取出来的是一枚铜板,尽管保养得精心,边缘已然生了红锈。   宫异用大拇指将铜板挑起,在空中滴溜溜打了个转,重新落在他手心时,他愣愣地发了会儿呆。   他早就不是那个十岁的稚童,他太清楚,当年江循在开学典仪上用这枚铜币耍宝卖乖,只是为了逗自己一乐,甚至是引诱着自己嘲讽他一顿,好发泄前日明庐身死的悲伤。   他把铜板握在手心,呆愣了一会儿后,便倒出了内里的十来个狗尾巴草装饰,那式样蠢笨蠢笨的,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于笨蛋之手,宫异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端详一会儿便呸了一声:“我一个世家公子,宫家家主,我吃饱着撑的来找你!”   骂过也就算了,他将那十来样东西在眼前仔细地一字排开,又倒了倒锦囊。   ……从里面叮当四五地滚出来了五六样不值钱的小东西。   看到这些,宫异不由得发力捏紧了锦囊的边缘。   这是当年自己流落到秦家,秦牧、江循、秦秋护送着自己前往殷家的路上时,神灵赐给懂事孩子的礼物。   自从红枫林一事过后,宫异再不信神,于是他想通了,这些礼物究竟是谁塞在他枕下的。   ……是谁在那些日子里没有收到一件“礼物”,是谁被秦牧和秦秋他们组团儿嘲弄却还翘着脚坐在窗台边不屑一顾地表示老子才不稀罕这些东西老子可以自己买。   他们是那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濒临崩溃的自己,几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心照不宣地集体为自己编出一个会给听话孩子送礼物的神灵来。   宫异发了一会儿愣,便从那些东西中挑挑拣拣,摸出了一个已经碎到无法复原的柳笛。   他把柳笛放在自己的胸口位置,合着眼睛在一堆物件旁躺下,轻轻将这些旁人看来无足轻重的小玩意儿搂在怀中,心中总算有了满足和安定的感觉。   一时间,枫林里寂静了下来,唯有叶歌声声,和着夕阳越来越浓郁的红,遍洒在林间少年的身上。   突然,他的眼皮一动,翻身坐起,动作极轻极快地把地上的东西合拢回锦囊中,闪身飞掠到一棵树的树冠之上,单手执箫,另一手扶树,眉尖微蹙。   ……有妖气。   宫异隐在树冠之后,屏息凝神,少顷之后再睁开眼,一股不应属于修仙之人的乖戾之气在他眉目中弥漫开来。   来者是一队妖道修士,大概六七人的模样,他们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气息,可惜做得并不好,宫异轻而易举地就能捕捉到他们逸散出来的气息。   他们还押送着七个孩童,这些孩子们无声无息的,只间或发出小兽似的悲惨呜咽,怕是被喂了什么药,只待送回洞府,便能生生捣碎入药,送入滚烫的丹砂中,炼制供妖道驻颜长生的七子童丹。   宫异在将左手所扶的枝杈捏断之前及时地收回了手,他控制住内心的邪火,隐在树枝之后,完全隐蔽了自己的声息后,才将“天宪”慢慢送到了自己的口边。   有曲《遏云》,有伏妖之效,破于烈风,归于清明。   那曲调一出口便是悠长的颤音,在林间回旋,如同惊鸿,但其间包含的深切难忍的怒意,将这一本高洁雅直的宫氏古曲吹得肃杀至极,赶路的妖道们根本听不得这灭魂烛心之音,个个俯首贴地,捂住双耳试图抵挡那贯耳而过的音律。   但宫异一发声,所在位置便暴露无遗,有两三个妖道痛极,猪狗般倒在地上打滚惨叫,但其余几个却心知,除去这驱妖人才是上上之策,于是,几个妖道四目相接,忍痛拔剑跃起,朝树上的宫异袭来。   宫氏的乐术和乐氏的画艺一样,本就是用来起到迷乱敌阵、御敌于数里之外的作用,行乐术之时总有其他门派翼护,才能施展全部本事。只是宫异在玉家呆了这些年,潜心钻研,虽说天分不足,倒也是勤奋刻苦,对付几个修为不足的妖道还不在话下。   他脚尖只轻轻一点,身姿如燕,轻盈地向后掠去,一身天青色长袍从树梢上流水般掠过,其间乐声不断,恍恍然惊鸿翩跹,响遏流云。   很快,那些妖道便一个个狼奔猪突,丧家犬似的四散奔逃,几个道行不足的受不住这样的乐音,七窍流血,卧在地上,竟是死了。   一曲演罢,宫异从树枝上飞落而下,把那几个孩子的束缚解开,一一替他们解去了妖毒封印,孩子们受了惊吓,连道谢都顾不上,只顾着自己四散逃跑。   转眼间,拎着绳子的宫异就被独个儿一人甩在了原地。   他本来就气性不小,自小又被人以宫家唯一子嗣的身份对待,现如今被人如此慢待,他怔愣了一会儿,抬脚就踢在了树上:“混蛋!一个两个都丢下我不管!一个两个都没良心!”   突然间,一股极其不妙的预感袭上了他的心头。   浓郁的妖气从他背后直扑而来,而他刚才一心替那些孩子解除束缚,需要调集灵力,才不能分神察觉到妖孽的逼近,再回首,他们竟已是近在眼前了!   他们的老巢居然距此不远,这么快就把救兵搬来了?   宫异连呆愣的工夫都没有,“天宪”在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灵力光弧,把那些逼近的大群妖孽隔退几步,也把宫异往后送了数十米之远。   只是宫异无剑,又未修成仙体,没有那凭风而行的本事,逃不出多远便被团团围起。   宫异的灵力,对付几个普通的妖道自然不在话下,但面对数十个,便是吃力至极了。近身的本事玉邈自然是教给过宫异的,只是双拳难敌四手,不多时,宫异便被那些发疯报复的妖道逼得气喘吁吁,但那些妖道也难从宫异身上讨得半分便宜。   正在胶着之势时,宫异眼见着那锁防严密的口袋阵突然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几个身着靛蓝色紧身服的人杀了进来,面覆薄纱,看不清相貌。   宫异虽是痛恨妖道,但也不至于蠢到愿意与他们同归于尽的地步,眼见有了去路,干脆利落地抽身便走。   靛青色服的人本事竟还不弱,替宫异阻住了那些妖道,他一路跑出了老远,直到迎头撞上了另一批靛青色服的人,才刹住了脚步。   来人倒很客气:“公子留步。”   宫异喘息未定,又冷眼旁观那几个人,个个比刚才的妖道修为高出一倍不止,也是青纱覆面,索性也不跑了,站住脚步冷声道:“何事?”   来人爽朗笑道:“我们这般襄助公子,公子难道不想说些什么?”   宫异不卑不亢:“多谢。”   说完他便准备离开,谁想那人却再次闪声横拦在他身前,刚想说些什么,宫异便抬起头来,眼中怒意鼎盛:“让开!我乃正道之后,不愿同魔道中人为伍!”   宫异在冲出重围时,便嗅到那些靛衣人身上浓厚的魔气,眼前的几人也不例外。   被魔道所救,他的心情极差,能维持短时间的好言好语便是极限了,眼前的人仿佛也不因为他这样刺人的言辞而恼怒,相反之下,他的眼中竟闪过了几丝愧色,不再阻拦,而是闪身让开了道路。   宫异大踏步离去,毫无留恋。   待那道天青色的身影走远,刚才同宫异对话的男子便转向了从一侧树后闪出的青年,恭恭敬敬地行下礼来,声音中还带了一丝惶恐:“……正心师兄,十六少他……”   正心一侧脸白净清秀,另一侧脸却生了刀疤火疮,可怖至极。他望向宫异的背影,脸上被烧伤的一片因为神色郑重而显得愈发扭曲惊人。   他摇头叹息点评道:“履冰还是太年轻了,把仙魔之道看得太重,太幼稚。”下过这个评语后,正心转向了男子,命令道,“派人跟着。他是我宫家仅存的唯一骨血了,绝不容有失,你可明白?” 第95章 劲节山(一)   在流浪游荡中的日子总过得格外快些, 转眼间, 夏去秋来, 秋尽冬至。   某日,天上黯淡无月,天色昏暗已极, 江循在沉浸在深沉夜色的密林中快速奔逃,将一地干枯的碎叶踏得簌簌裂响,飒逸的衣角拂过近侧的树身, 发出刺耳的刷刷声。   转瞬间, 被衣角擦过的树皮便多了一片刮落的痕迹。   这些日子来江循还是挺郁闷的。   自己上辈子明明是头神兽,现在却被人追得像个三孙子似的, 江循深深觉得自己给自己的祖宗丢了人。   魔道对自己的追杀倒不难处理,江循还巴不得被魔道的找到, 还能在他们身上试验一下自己灵力水准的上限。但他更多时候遭遇的却是来自秦氏的追杀。   那些弟子他几乎个个见过,都是昔日旧人, 杀他时总是忍不住犹豫和防水,倒也有几个不长眼色的新弟子,为了争功, 削尖了脑袋冲锋在前, 江循也只能稍加控制,打晕他们,给他们热血过度的脑袋降降火。   ……他还指望着到时候尘埃落定时寻个安稳居所悠然度日呢,若是此刻不加节制,对正道之人滥开杀戒, 就等同于自断后路。   因此,被秦氏众人团团围堵时,场景往往十分尴尬。   尴尬的不只有江循,还有他手臂里的秦牧。他刚开始还会喊着别打了,后来发现徒劳无功,而且瞎特么乱叫只能起到分散江循注意力的作用,只好安安静静地闭嘴。   不过现在他还是可以出声的。在江循奔逃得气喘吁吁之时,他语调温存地给予鸡汤式的鼓励:“小循别怕,马上就到了。”   江循脚尖一点,又掠出十几米开外,闻言惊喜抬头,发现不远处隐隐透出两点火光,树林的边缘也是清晰可见,他一时兴奋,脚下缠上了横生的枝杈,他又冲得狠了些,一个踉跄就滚趴在冻土上,蹭了一头一脸的碎叶。   这下跌得不轻,江循缓了好一会儿才过来劲儿,用阴阳撑着身体爬起,左右甩甩头,甩去枯黄的草屑和泛着灰白色的泥土。   秦牧担心得声音都变了:“小循?小循你还好吧?都说了不要跑这么快了QAQ……”   江循:“……废话,这还不是怪你吗。谁叫你不喊我起床的?”   秦牧对手指:“……我,我看你很累,就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在外流亡这些日子,除了烂柯山之外,他没能打听到关于应宜声的任何消息,虽然一手徒手炼金铸银的本事能保他吃香喝辣,但也难免会出现露宿野外的境况。   就在昨天,他捣了个魔道修士的洞府,用一些不大文明和谐的方式从那洞府之主口中掏出了点儿有用的东西。   据那洞府之主说,最近在劲节山一带,有钩吻太女活动的痕迹。   江循就这么日夜兼程地追到了劲节山,可是搜遍了整座山,都没有找到任何灵力流动的痕迹。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这样殚精竭虑,江循终究是累了,在劲节山腰上随便捡了一处枫树林,晒着午后的阳光就昏睡了过去。   他本来打算只睡一个钟头,谁料想阿牧心疼他太过劳碌,没能在预定的时间叫他起来,结果就是他被生生冻醒后,一睁眼,就置身在了一片无比糟心的黑暗中。   不顾睡得发麻的腿脚,江循翻身起来撒腿就往山脚下窜。   现在瞅见了树林的边缘,也瞅见了山脚下的一处移动的灯火,即使绊了一跤,江循也觉得心安了不少,颠颠儿地往那灯火通明走去。   ……希望有一个能供自己栖身的场所就行,不用在外面提心吊胆的。   走近了江循才发现,山脚下有一所被废弃了的山神庙,内里早无半点香火供奉,屋宇破败,蛛网残败,几日前落下的大雪压塌了一处庙角,嗖嗖地向内透着寒风。   他所看到的灯火不是来自这里,而是不远处两个提灯而行的夜行人。   江循一看这黑漆马虎两眼一抹黑的山神庙就觉得心头打鼓,刚想撤回去,就听到了不远处的灯火处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既是搜寻无果,也不急着回去。在此处歇息一夜再回山去罢。”   早养成了机警习惯的江循一个鹞子翻身,敏捷地藏入破庙,隐在破损的门板之后,正打算寻摸寻摸这声音到底属于谁,下一个开口的人就果断解决了他的疑惑:“……无堂,这破庙哪里能住得了人?”   殷无堂的声音褪去了昔日的玩世不恭,多了几分温柔沉厚的稳重:“乾弟,咱们修仙之人也不比常人高贵到哪里去,为剿魔除妖,餐风饮露自是应当应分的,有一处歇脚之地已是很好的了。”   ……殷·抖M·无堂,你堂弟殷无乾说得不错,这破庙怎容得下你们这么大的佛,麻溜儿闪人可好?   江循真不知道自己对于殷无堂的成长是喜还是悲,出门相撞避无可避,他转身打算去准备琢磨哪扇窗跳窗比较合适,谁想到刚迈了一步,就有一个持火把的颀长身影跃入庙堂之内,两个人怼了个满怀。   殷无堂本想来探探路,看看庙内有无异样,断没有想到会在这里撞上江循,他愣愣地张大了嘴,江循果断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连人带剑抵到了墙根,比了个“嘘”的手势。   火光跃动之下,殷无堂张口结舌地望着江循,没有一点儿想要嚷嚷的样子,江循看他这模样就憋不住想乐,索性把捂住他嘴的手撤下来,拍拍他的脸:“小兔子,你好啊。”   末了,他嫌弃地在殷无堂的胸口抹了抹手掌:“弄我一手口水。”   殷无堂急忙擦擦嘴,眼睛盯着江循不放,身体渐渐退出江循的控制范围,但他的眸色间毫无敌意,倒有些出乎江循意料之外的惊喜。   既然从他身上读不到敌意,江循也就笑吟吟地抱着胳膊端详着他。   短暂的静默之后,殷无堂扬声对外面喊道:“乾弟,此处太过破旧,荒无人烟,我们再去寻别的住处吧。”   外头的殷无乾看着破烂的庙门本就不想入内,听殷无堂松口自然是求之不得,刚想回话,就听得背后不远处传来隐隐的足音,回首一看,不由得皱了眉头。   那队身着玄衣红裳的人马很快发现了殷无乾,集体朝这里走来,为首的中年人见殷无乾一身高品级的月白蓝装束,便知此人身份不低,恭恭敬敬地对殷无乾行下一礼:“在下薄山子,见过殷家公子。我乃秦氏之徒,正奉家主之命追缉要犯。敢问殷公子,可曾见到形迹可疑之人?”   秦氏的要犯所为何人,现今已是无人不晓,殷无乾却懒得应答,不耐烦地摆摆手:“不知道,不知道,我们也有要务在身,哪里还管得了你们秦家的要犯?”   薄山子一噎,转开视线,望向庙内,眉头一蹙:“冒昧问一句,殷公子打算在此地留宿吗?”   殷无乾飞扬跋扈的毛病倒是一直没改,口气极冲地反问:“与你何干?”   薄山子在秦家的地位仅次于浮山子,被个晚辈后生这般冲撞,心里自然恼怒,言语间也不再那般客气守礼:“殷公子,能让我进去查看一二吗?”   这当口儿,殷无堂从内走出,登登登下了枯朽的石阶,向薄山子施下一礼:“晚辈不知前辈到来,礼节不周,请恕无堂无礼。”   这礼节如此到位,薄山子也挑不出什么错来,火气也消了些:“殷大公子也在。敢问两位到此有何公干?”   殷无堂坦荡而答:“纪家主得知此地有钩吻太女的活动痕迹,派我们前来查探剿魔。”   薄山子心下明了,又见殷无堂这般坦诚,也不再好进去搜查,只好再次拱手致歉:“抱歉了,两位殷公子。不是在下疑心太重,两位都曾与那孽障是为同窗,那人身份暴露后,又有许多被孽障蒙蔽的殷家子弟前来说情,在下难免……抱歉。”   殷无乾不屑地嗤了一声:“我向来不与他为伍。早在朱墟里,我就知道秦……江循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兄长亦是如此,他还曾和江循起过冲突交过恶,哪里可能护着他?”   江循把外头的对话尽数听在耳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外头不知切切察察地说了些什么,江循懒得再听,只知道薄山子很快便带人离开了。   目送着薄山子一行人的背影,殷无乾拉了拉殷无堂的胳膊道:“走吧。”   殷无堂却反拖住了他的胳膊:“不。天色已晚,还是在此处将就一夜为好。”   殷无乾:“……你有毛病啊,到底住不住?”   殷无堂反手就是一记暴栗:“怎么同兄长说话呢?”   到头来殷家兄弟还是踏入了破庙。江循在听到二人对话后,便闪身躲入了被一层厚厚苫布覆盖的香案底下,暗自琢磨殷无堂来来去去的,到底是想打什么算盘。   殷无乾忙了一日,又找不到目标,灰心丧气,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一会儿,便在柱下抱剑睡着了。   待到确认殷无乾睡着了,殷无堂便取来火把,挪到了香案侧旁,这里是整个四面透风的破庙里唯一能藏住人的地方,他也不撩开苫布,只仰面躺在冷硬的地上,低声问:“……冷吗?”   江循压低了声音反问:“你怎么不走?”   殷无堂用手垫在脑后,望着蒙尘的屋顶,低声道:“我记得你一向胆小。留你在这里,我不放心。”   ……怎么感觉GAY里GAY气的。   不过有人陪,江循还是觉得蛮不错的,更何况是昔日的故友,他轻巧地翻了个身,压抑住幻成猫身取暖的冲动,试图继续跟殷无堂搭话:“……喂,兔子啊。”   殷无堂:“……嗯。”   江循:“薄山子为什么来这儿?刚刚殷无乾说我坏话之后我就懒得听了。”   殷无堂目光中流露出眷恋之色,手指轻轻向那苫布里探去,想要寻找哪怕一块属于江循的衣角,好牵在手心里:“薄山子也没说得很清楚,只是说……发现了可以牵制住你的把柄。就在这附近,他们正在寻找。”   ……牵制?把柄?   江循把这两个词翻来覆去地咀嚼了一遍,越来越觉出不对劲儿来,索性一骨碌翻出了苫布。   ……他的一块衣角同殷无堂的指尖擦肩而过。   殷无堂抓了个空,愣愣地看了自己的手指一会儿,才转向了江循的背影,用肘撑起身体:“怎么了?”   有了光源,江循清晰地看到了庙内供奉的木质灵位和泥塑彩像,看到了以前附近的镇民乡民挂在此处的许愿灵幡。   他一一数过去,当看到其间的一根红绦时,他的心里重重一沉,身体像是变成了无底的冰洋,心脏忽忽悠悠地沉到了渊底去。   “红枫村胡金氏,祝祷孙儿江循诸事顺遂,安然如意。” 第96章 劲节山(二)   ……劲节山就在红枫村附近?   江循半分犹豫都不再有, 转身疾步踏出了灯火摇曳的破庙, 脚尖轻轻在门槛上一踏, 身形便没入了毫无月色星辉映耀的漆黑之中。   外面不知何时开始飘起细细的小雪粒,无孔不入地往人的颈后和袖口钻动,将人皮肤的热度一点点剥离掉, 只留下被冻透了的内核。   江循说不清心里那海渊一般的绝望发源于何处,或许是来源于一百来世前的自己,或许来源于自小没有家人的自怜自伤, 到底缘由如何, 他也没空去细究。浓墨一样粘稠的夜色把他团团包围起来,在无形中一丝丝绷紧了他的神经, 没走出二十来步,他素日怕黑的毛病就又一次爆发了。   他的腿开始发软, 心跳加快,周身燥热却流不出一滴汗来, 他勉强支撑着又走了七八步,前路漫漫漆黑,一点光源都不见, 似乎要把江循连骨带肉地吞噬进去。   不行……得快些……快些找到红枫村……   殷无堂说过, 他们只是找到了线索,知道祖母和阿碧住在近处,但还没能寻到具体位置。   幸亏他们没进到庙中,幸亏他们没看到祖母为自己挂上的许愿祈福的吉幡……   连续累积数月的压力从他的骨髓深处一点点压迫性地透出来,压得他步履维艰, 连听力都迟缓了许多,只能隐约听到有个声音在叫他。   ——江循……江循……   江循再也走不动了,眉心胀痛难忍,脑中似乎有一根马力强劲的水泵在突突运作。他单膝撑着阴阳跪下,一声声低喘着,直到一声炸雷似的呼唤近在咫尺地响起:“……秦牧!”   江循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令他旋身便把阴阳用灵力推出,涌动着银光的伞尖擦着来人的侧颈就滑了过去,插入了他侧肩的衣服,把人死死钉在了一侧的树身上,膨胀的灵力场把树杈上摇散的积雪吹向天边,原本就坚硬的雪粒擦过来人的脸颊,像是六角形的小小棱刺,把那处划出了两三个细细的血口。   殷无堂身侧漂浮燃烧着一片火光,惊魂未定地望着江循,怔愣片刻后才微微翘起了嘴角,自嘲道:“每次被你攻击的时候,总是离你最近的时候。”   江循喘了两口气才缓过劲儿来,有点尴尬地把阴阳放下,抱歉道:“我……这些日子太紧张,连累你了。”   殷无堂不在意地笑笑,不顾自己肩头破损的衣服,开启了丹宫,摸出了一些发着赭红色微光的种子,冲江循张开了手,像是托着一手的火星,在沉寂黑暗里跃动:“这些真火火种给你,收好,以后赶夜路的时候用灵力激活,一次一颗,它会漂浮在你身侧,给你照明。”   江循伸出右手来,殷无堂把抓着火种的手掌倒扣在了江循掌心,两手相合间,他却一时情难自禁,陡然反手一把捏住了江循的手腕,把人往自己怀里拉去。   ……但终究是没能抱到。   江循的左手及时抵在了殷无堂的胸口,阻止了他的动作,眼里闪过有点戏谑的光:“殷公子,这样行事怕有不妥吧?”   殷无堂那如星的眼瞳闪了闪,松开了紧握江循手腕的手,倒退了一步:“江公子说得对,是我鲁莽了。”   江循也不怎么生气,只是略略有些惊讶。他知道殷无堂从小时候起就有点儿莫名其妙的受虐倾向,对自己也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就像殷无乾说的,两人从一开始便是交恶的关系,若说真正的交游,不算在学堂里的斗殴,大概也只有朱墟那一次了。其他时间,殷无堂很少纠缠自己,所以江循自认为与殷无堂只是点头之交而已。而现在殷无堂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逮着宫异的痛楚猛踩的熊孩子,江循自然以为,他对自己的感觉也会慢慢淡去。   他想问问殷无堂究竟是如何想的,却见那人笑容粲然,眉眼间带着略微有些紧张的期许:“……你……别叫我殷公子,叫我兔子吧。听起来亲切些。”   江循:“……”   罢了罢了,感情的事情千头万绪,怎么能轻易说得清楚分明。   不过,与殷无堂说说话还是有好处的,至少江循不再像刚才那样慌乱了。   细细想想,薄山子一行人追踪的对象是祖母和阿碧,他们肯定也是顺着当年戏班走过的路打探着消息找来的。当初江循用一碗半粟米把自己兑给人贩子的时候,正值饥荒之年,村内人人自危,谁也不会记得一个普通小孩儿的名姓,只要在他们之前找到红枫村,告诉祖母,千万不要向旁人承认有自己这么一个捡来的孙儿,并让她带着阿碧搬离红枫村,此灾便能够幸免。   打定主意后,江循便大大方方地把手搭上了殷无堂的肩膀,哥们儿似的拍了拍:“好了,兔子,我得走了。有急事。”   殷无堂笑:“好,路上注意安全。可是我给你的真火种子,你不要在今晚用。”   江循知道他所指何意。薄山子他们正连夜率人搜索劲节山附近,这地方本就偏僻,如果调用灵力,燃起火光,他们必然会产生怀疑,前来查探。   刚才薄山子他们和殷家兄弟在破庙前撞上,也是因为远远瞧到了火光。   如果他们发现了自己,尾随自己到红枫村,那就有大麻烦了。   江循回头望了一眼那沉沉的黑暗,心里还是止不住发虚打鼓,可就在这时,一抹光亮从他身后燃起,宛如一道刺破雾霭的晨阳,灼得他后背暖热逼人。   殷无堂的掌心中跳动着一道真火,把他的半张脸和积了一层薄雪的地面映得烟霞般明亮,光芒随着他灵力的调集和加强越发炫目,映亮的范围越来越远,江循已经能清楚地看到百米以外的地方。   他托举着手心中的一轮太阳,对江循笑道:“快走吧。在阴影里走,身旁有光,不会摔跤,也不容易被人发现。”   江循克制礼貌地一颔首:“多谢。”   江循的身影没入火光的阴影后,走出了数百米,光芒仍在。   他回头一看,茫茫的雪地里只剩下一个发光的微茫的点,雪落不到那光点的身上,刚刚靠近他就化了个干净。   ……他好像一盏路灯。   江循埋下头,不作他想,纵身跃入风雪之中,踏雪无痕,转眼间就消匿了踪迹。   殷无堂笔直地立在雪地之中,站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不知道江循走到多远的地方了,他藏身在阴影中,看不到任何踪迹,这让殷无堂很是安心。   ——看不到就好,看不到,那些人也就不会发现他了。   在纪云霰多年的调教下,他身段笔直,姿态如白杨般端正,系住长发的发带顺风飘扬,直到听到一深一浅的脚步声朝自己这边走来,他也没有挪动分毫,手掌中的烈焰反倒更加明亮蓬勃了一些,火舌在他掌中一下下滚动,幻化成一只活泼的兔子模样。   薄山子等人是察觉到此处有光源、又有灵力流动的痕迹时才循迹找来的,看到又是殷无堂,不由得有点失望。弟子们收起了已经各自出鞘的宝器,薄山子也客气地再次拱手揖道:“殷公子?你不是栖居在破庙里吗?……”   殷无堂仍望着江循离去的方向,轻声一笑:“……看看雪景罢了。”   薄山子不解,顺着那光芒的方向看去,却什么也看不到,也感知不到灵力的流动,只有一片平坦的雪原,在火光缭绕中发出纯净的霰光。   ……   江循在清晨抵达了红枫村。   这里并不难找,向随意一个过路樵夫打探一下便是。   但不知是否是近乡情怯的缘故,江循越到村口,便越是踟躅不前。   ……该如何说呢?顶着这样一张与过去截然不同的脸,自己要如何说服祖母和阿碧,让她们相信自己就是当年的江循?   放鹤阁里的引路魂,把过去一百余世的记忆导入了他的大脑中,共享了他们的悲喜痛楚,因此,他和第一世的江循情感相同,记忆相合,这也导致,即使伴随着明确的鸡犬之声与雪霰气味浓厚的晨间空气,穿行在弯曲的小路,江循还是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昨夜的雪化了水,把一条条阡陌变成了泥浆地。此时已经有早起上工的农民了,他们都好奇地偷眼打量着身着漆黑玄衣的江循,与身旁的同伴议论纷纷。   绕过一座磨坊时,一个穿厚重布衣的妙龄少女抱着一卷竹蔑,站在一株枫树下,笑盈盈地跟江循打招呼:“这位先生是打哪儿来的?瞧着面生呢。”   江循低下头来,唇角勾起一缕笑意。   ……阿碧。   自己当初用一碗半粟米换来的生命,现在正亭亭玉立地立在面前,巧笑嫣然地问,自己是打哪里来的。   ……真好,故人还活着的感觉真好。   他抬手摸摸自己的侧脸,笑答道:“过客而已。”   阿碧疑惑地歪歪脑袋,望向江循背影的眸光里溢满了好奇的光彩,江循把她甩在身后,渐行渐远,沿着自己记忆中的道路漫步踱去。   他扶着湿冷的墙壁,手指上顺着砖石间凝结的霜花缓缓擦过。   村内的格局一直没有变过,江循在一百多世的轮回间,兜兜转转,各有不同,但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是寂然不变,等待着自己一次次的光临。   推开那扇破旧的柴扉,江循却不敢踏入门槛,只望着那三间房的小院,喉间微微发紧发涩。   屋内的人听到了门扉推开的吱呀响动,便动身准备出来,沉滞的脚步声伴随着竹杖叩地之声,清脆地撞击着石板地,连续不断的笃笃声像是在敲击木鱼的老僧。   一位面颊上被岁月之手反复抚摸而刻痕纵生的脸出现在了暗沉的堂屋门口。江循清楚地看到,那双属于老者的眼睛上蒙了一层青色的薄翳,眸光散开,无法聚焦。   她侧着耳朵,颤巍巍地想辨清来人的位置:“……谁呀?”   ……祖母……盲了双眼?   江循一时间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不过一切复杂的情绪,很快便归于了平静和庆幸。   ……至少,祖母不会为自己这张毫无往日痕迹的脸而感到伤心诧异了。   江循放下心来,并不答话,纵身跳入了门内,刚行了两步,那花甲老人的脸上就放出了异常的光彩,似乎有光要穿越那层薄薄的阴翳透出来:“……小循?是小循回来了吗?” 第97章 劲节山(三)   江循只感觉自己的心变成了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 酸涩胀满至极, 轻轻一碰就有一股难言的情绪倒涌到气管处, 呛得他眼前都发了花。   他先挤出了一个微笑,意识到老人根本看不到时,才又急促地往前走了两步, 那股属于第一世江循的情绪潮水般蜂拥入他的头中,与现代的自己在孤儿院中的记忆混合在一起,逼得江循几近错乱。   老人已是鹤发鸡皮, 一双眼的确是空洞了, 但那沟沟壑壑里都盛开出大片大片令人心酸的光芒。   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朝江循的方向凭空地抓握着, 似乎这样就能隔空抓住江循,把那个记忆中的年幼孩子拉入自己的怀抱中一样。那只手被岁月的风烛侵蚀得彻底, 因为常年编织竹筐维持生计,她的指肚浑圆发红, 布满陈伤,五指的指纹都磨平了,手背上淡青色的虬筋血管蚯蚓般弯弯曲曲地暴起, 记载着她劳碌的日月风霜。   才走了两步, 草鞋的藤绳便绊得老人一个踉跄,猛地向前扑倒,江循心下一空,疾步上前,扶起了老人即将摔下台阶的孱弱身子。   即使如此, 她的手依然朝前伸着,像是极力要抓住一个有可能会溃散的幻梦的孩子。   江循捉住了老人粗糙的手掌,就势贴在了自己脸上。   乡音全改,相貌已失,过去红枫村中的孩童,与现在的自己已无半分相似。   他把脸蹭在老人的粗糙手掌间,不无依恋地上下摩挲了一番,哑声道:“老人家,您认错了,我不是您的孙儿。”   老人的眉眼间闪过一丝惑然,生满粗茧的手掌在那张脸上来回抚摸了一番,失望地喃喃自语:“……听脚步声,明明是的呀。小循不喜欢好好过门槛,总要跳过去……”   江循扭头望了一眼那高高的农家门槛,不由得喉头发涩。   走过一百三十二世的每个自己,大约都不是喜欢好好过门槛的人。   他清了清似乎有沉滞异物堵塞的喉咙,而祖母仍旧是不敢相信,散发着浓郁老人气味的手指擦过江循的鼻梁,唇畔和眼眉,江循丝毫不反抗,由得祖母摸去。   ……毕竟自己已经被伐骨洗髓,再造为人,不可能再有旧人能够辨认出自己。   谁想到,随着那轻柔的试探,老人的眼前蒙上了一层又一层朦胧的水雾,最终,一滴浑圆的老泪悄然滚落了下来。   江循还未来得及询问点什么,就被猛地纳入了一个枯瘦如柴的、散发着淡淡竹篾香气的怀抱,后背被重重拍打了好几下,不疼,可一下下的,仿佛直接拍上了江循的心脏。   老人家的身子受不得如此剧烈的情绪变化,手中的竹杖啪嗒一声摔落在地,身体晃晃悠悠地就要倒下去,江循也顺势同她一起跪坐在地,身子尽量往前探去,架住摇摇欲坠的祖母。   那像是责罚不听话的孩子的重重拍击,噼啪地响在江循的身上。祖母的眼泪随着一下下拍击,也一颗颗滚落下来,枯黄的老泪沿着面部蜿蜒的皱纹曲曲折折地下坠。   拍击的力度和幅度越来越轻,最终变成了不舍的拍打,和哄婴儿睡觉一样的力道,温柔得叫人心止不住放软。   她老泪纵横地啜泣:“小循……”   江循还想辩解自己不是江循,可话到嘴边,他却说不出口了。   他双膝跪下,双臂圈住那瘦得细骨伶仃的身体,不再吭声。   他听到老人哀哀的哭声,感觉到滚烫的泪一点点渗入他的后背,声声的哀诉就像是直接传递到了他心中,震得他的心房一下下共鸣共振:“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回家,怎么连个信儿都没有啊……奶奶多担心你,去山神公公那里求你平安,求你在外头好好的不被人欺负……”   江循低低地“嗯”了一声,手掌缓缓上移,护住了老人的后脑,温柔地看着从自己指间露出的花白的苍苍华发。   ……祖母老了。   自从自己被她在一棵枫树下捡到,自己就是一颗幼嫩的种子,在她心里扎根、发育、抽条、成长,最终成了她心头的一棵参天大树,压得她步履维艰。   是时候该让她放下这一切了。   江循直到这时才明确自己内心的惶恐来源于哪里。   他不能向祖母说出自己的真实经历,那是一个太长太复杂的故事,况且,洗骨伐髓,替代他人,身份暴露,这种种的沉重,不应该交与一个该颐养天年的善良老者背负。   而简单粗暴地告诉祖母自己在被追杀,也只会徒增她的苦恼和不安。   ——毕竟自己绝不能长久地留在红枫村,当自己再度离开,她会陷入一个更加焦虑恐慌的境地。   至于主动现身、对付那些秦氏子弟,更是不可取。这样只会吸引秦家的注意力,他们定然会怀疑,为何会在搜索到劲节山附近时自己恰巧出现阻拦他们,到时候,要是他们明确了祖母所在的位置,难道要自己带着年迈的祖母和单纯无知的阿碧一起跑路?   江循垂下眉眼,掌心闪耀起一缕流转的光芒来。   他手臂中的秦牧猛然一怔。   这道光他曾经见过。   多少年前,小秋被噩梦困扰,深夜来寻他时,江循也是这样抱着她,轻声细语地消去了她的一切烦恼和记忆。   秦牧一下急了眼:“……小循你要做什么?……她……”   江循不理会他,只抱住祖母,柔声安慰:“没有。奶奶,我很好,我没被别人欺负。……是是是,是我的错,我该给家里来封信的。……刚才……我是怕奶奶认不出我来,故意跟您开个玩笑的……”   祖母像一个跟家人疯闹的孩子,打够了,骂够了,哭够了,才缓过了那劲儿来,手指摸着江循的头发,口吻中带着一点天真的炫耀:“……小循啊,当年瘟疫,村里的人都跑了,也有人劝奶奶带阿碧走,可奶奶就怕你以后回家,找不到路。”   江循咬紧了唇,将一线银光缓缓推入祖母脑后,哑声笑道:“这不是找回来了……”   话音刚落,江循掌心的光色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本银色的流光变成了鬼蜮一般的青灰色,竟是成了反噬之势!   江循的修为已非昔日可比,但也是直到此刻才发现,居然有人在祖母身上埋设了巧妙的灵力反噬之阵!   如果有修士贸然对祖母出手,只要想把将灵力输入祖母体内,不管抱持着善意还是恶意,那灵力都会呈几何倍数的反噬力度倒灌入施法者的体内,冲得施法者气脉逆行,严重者甚至会危及生命。假如那些秦家修士当真寻到此处来,要动用法力,将祖母和阿碧带走,必定自食苦果。   江循思前想后,也只有一个损色儿会干出这样的阴险事情。   自己小时候委托玉九照顾祖母和阿碧,他也当真是尽心尽……   ……力……   ……等等。   等等等等。   ……他仿佛记得,设下阵法的人体内埋设了同阵法相通的阵眼,如果有人妄动,启动了反噬阵法,远程提醒设阵人,此处有险,速速前来救急。   这原理大概相当于手机的防盗设定,远程锁定,一键无忧。   江循心知有这个阵法在,是不必担忧奶奶的安危了,但自己刚才的举动,无意间触发了某个极其糟糕的开关。   ……风紧,扯呼。   江循一把捏住了祖母的肩膀,手中灵力波涌,一锭银在他掌心中幻化而出,又分化出七八颗碎银,他把这些尽数掖进了祖母腰间的一个老荷包,急切道:“奶奶,我还有急事。此番也只是路过,以后会常常来探望您,今天……”   话音未落,他便感应到了一股熟悉的灵力风卷残云奔袭而来,其间挟裹着的凌厉之气让江循胯间一凉。   卧槽这家伙怎么来得这么快?   江循一转念才意识到问题的所在。   今天……几月几号来着?   流亡在外,江循根本不知道时间,上次看农历的时候,江循只依稀记得已经过了十月。   今天……该不会好死不死是祖母的生日吧?   为了自身生命安全考虑,江循再不犹豫,挣扎起来就往门外窜。   祖母不知发生了什么,摸索着就要站起,在地上慌乱地找着自己的竹杖,口中声声地唤:“小循!小循你别走!小循!”   夭寿了我的亲奶奶你别叫啊!   江循心里记挂着那队还在劲节山附近搜索的秦家修士,见奶奶着急,他也于心不忍,刚跑到门口就忍不住扭回了头去:“奶奶,您……”   话音刚落,他的肩膀就被一把捏紧,疼得他一咧嘴,身子立即矮了半截,一转头看到玉邈那张北国冰封万里雪飘的脸,他双腿更软,立即给跪。   还未等两人发生什么交流,就听得远处传来了纷沓的脚步声,江循此时本就心惊胆战,听力比往日敏捷了十数倍,再加上他自身压倒性的灵力优势,薄山子的传音入秘,在他眼里根本不够看。   他听到了薄山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灵力流动就是从那个方向来的!快些,屏息凝神,不要露出破绽,前去查探一二!”   门被玉邈堵了个死紧,后面的祖母也扶起竹杖,颤悠悠地小步走近。江循进退不得,心一横,牙一咬,调集灵力,心神聚会,身形一摇,踪影消匿。   玉邈手中紧抓的衣服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心下发觉不对,一把掀开了那玄色的长袍,地上空余一双沾满雪泥的袜靴,而一抹雪白的柔软蹭地一下钻入了他的袍底,沿着他的腿哧溜哧溜地爬了上去。   抱着玉邈大腿的江循,脑中只有一条弹幕成群结队地刷过去。   ——天堂有路我不走,地狱无门我闯进来。 第98章 劲节山(四)   玉邈今日没有穿惯常的玉氏琉璃白袍服, 一身竹青色的常服将他如青松般挺逸的身形衬得愈发迷人, 下身的竹枝袍也算不得宽松, 江循钻来钻去了半天,也没法完全隐蔽好自己的身形。   任小家伙在自己腿上乱窜,玉邈抓住了祖母的肩膀, 不待她说话,便用指尖在她额际轻轻一点,灵力流转间, 祖母枯瘦的身子便软软委顿下来。他轻声道了句歉, 将祖母抱起,用江循的衣服细细盖好, 顺脚把那双突兀地横在门口的靴袜踢到一边去,径直朝堂屋里送去, 将昏睡的祖母安顿好后,便坦荡荡走出柴扉, 径直朝那些秦氏弟子的藏身处走去。   江循满怀悲戚地沿着玉邈修长笔直的大腿兜了一圈,终于选定了他的两腿之间,他费劲儿地挪到中间位置, 牢牢地用小粉垫上生出的细嫩倒爪勾住玉邈的裤子, 又小心地蹭了蹭他的腿根。   被他蹭过的地方肌肉骤然绷紧,以至于让玉邈停下了脚步,面色微变,硬生生缓了一刻,才迈步到了围墙的拐角, 直接与众位秦家弟子打上了照面。   玉秦两家之仇不知从何时而起,本来相安无事也就罢了,偏生出了江循的事情,惹得两家一度剑拔弩张,而江循一离开玉家,两家争端自然消失,如今相见,除了尴尬之外,倒没有太重的戾气。   薄山子未曾料想会在这里看到玉邈,不过还是在第一时间全了礼节:“在下秦氏薄山子,见过玉家主。”   余下几个弟子压根儿没见过玉邈,一时间面面相觑,玉邈也管不着他们,只看着薄山子,问:“你在此处作甚?”   薄山子朝玉邈的来路望了一眼,并不作答,只反问道:“玉家主又在此处作甚?”   玉邈眸色一冷,一股灵力自掌心猛然激荡而出,薄山子顿觉膝盖骨有如千斤坠下,不由自主地跪趴在地,被石钉钉死了一般动弹不得。   江循见机也暗搓搓地释放出了灵力,巧妙地同玉邈的灵力勾连在一起,却将那力量放大了十倍有余。   秦氏弟子均被这浑厚的灵压所慑,欲拔剑而不能,玉邈自上而下睥睨着浮山子,口吻中含了些不怒而威的意味:“我刚才刻意释放灵力,便是要修士不准接近,伤我家人。薄山子既然不懂,我便当面教你,何为礼节。”   薄山子咬碎了一口牙,但心知自己暗中窥探,已然理亏,只好忍下一口气,低声认错:“求玉家主……网开一面……我等正在搜寻江氏妖孽,查探到此处,恰好感知到灵力的流动,便来看看,不想竟是玉家主……”   见薄山子态度良好,玉邈才收回了灵力,江循也是见好就收。秦氏弟子俱觉心头一松,心知与此人差距甚大,不敢造次,个个服帖地颔首低眉,薄山子狼狈起身,连膝盖上的尘土都不敢掸,揖手道:“玉家主,是在下鲁莽了。”   玉邈细细地整理了一下袖口,才冷声道:“薄山子若无他事,请速速离去吧。”   薄山子自然是不敢再多呆,匆匆拜过后便走了开去,在村内转过几道弯后,他随手拉住了一个迎面而来的荷锄农夫,指着远处玉邈走进的农家小院,客气地询问:“受累打听一下,那个院落中所住何人?”   年轻的农夫自小在这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老村中长大,淳朴厚道,有问必答:“您说是老金婆啊?老金婆的儿子媳妇早就没了,只剩下个孙女儿,叫阿碧。”   薄山子压低了声音:“那您可知道,她家里有没有一个叫江循的人?”   年轻农夫怔了一怔,正欲答话,脑中就有一道暗设的灵力流涌而过,在这微小的刺激下,农夫忘记了自己即将出口的话,转而反问道:“江循?从来没听说过啊。”   薄山子有些不甘心:“再受累打听一下,是否有位玉公子常来此处?他和那位姓金的婆婆有何关系?”   年轻农夫马上点头:“对对对,是有位姓玉的公子,似乎跟老金婆有些渊源,年年老金婆生辰的时候都来看她,都十来年了,他还托我们平时多照拂照拂她家呢,论孝心可跟亲生的孙子差不多。”   ……十来年?   这下薄山子是彻底失望了。   看来玉邈出现在这里也不过是巧合而已。   既然找错了地方,薄山子也无意久留,挥手对身后弟子们道:“走吧。”   在几人绕开后,隐在不远处藩篱后的玉邈才站起了身来,返身朝金婆婆的农院走去。   他边走边道:“你来这里,证明你果真是信不过我。”   江循:“……”   玉邈冷声道:“你把家人托付于我,难道以为我不会帮你安排妥帖吗?”   江循生无可恋脸,挂在玉九的两腿之间,一晃一晃。   头脑降温过后,江循才意识到,如果自己真的跟玉九回去,除了被当场干死,没有别的出路。   自从在听涛道上跑路开始,自己就开始了漫漫作死之路。   玉邈好容易找到自己,打包票说能替自己解决一切,自己十分感动,然后骗了他的炮,把他一个人丢在了船上,再次跑路。   ……而且这些还不是重点。   江循看着自己雪嫩粉红的小爪子和悬在身后一卷一卷的猫尾,悬空的小腿徒劳地蹬了几下,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自己貌似一直都没让玉邈知道,自己就是他豢养疼宠了四年,天天扒他窗扒他床趴他身上睡大觉的小奶猫。   为了不让祖母追出来暴露她的身份,江循一时情急,只能出此下策,现在江循体会到了,什么叫真·骑虎难下。   江循凝思苦想了半晌,最终决定,跑。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打定主意后,江循又积极地往上窜了两窜,用两条小细腿架稳身体后,看准目标,抡起两只小爪子,扑住了玉邈两腿间的东西,来回搓了两下。   玉邈已走到了小院柴扉前,突觉股间一阵异样,面色一变,低头一看,就见一只白色的糯米团子咕噜咕噜地从自己袍底滚出来,晕头转向地就往外窜。   江循这招声东击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相当完美,但他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小奶猫腿短。   他很是卖力地捯饬着四条许久不用的小短腿,但没跑出十几步开外,他就觉得后颈一痛,四爪离地,被举到了离地面老高的地方。   作为一只猫,他的视角参照系和人当然是不一样的,更何况他哪里曾被人这么粗暴地拎脖子,顿时吓得腿软心颤,四只爪子僵挺挺的瘫着,哀怨地唤:“喵……”   小奶猫的叫声天然自带一种融化人心的味道,玉邈一向稳如泰山的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单手拎猫的姿势立刻变换成了一手托猫一手护颈,江循的四爪有了着落,自然踏实了很多,立即缩成一只猫球,盘成一团,咬住尾巴可怜楚楚地望着他,卖力地眨着宝蓝色漾满水光的眼睛,顺便探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玉邈的大拇指。   玉邈:“……”   咬牙切齿地捧着那怕得浑身小白毛瑟瑟发抖的家伙进了柴扉后,玉邈娴熟地拐入了一间窗明几净的卧房。此处的陈设虽然简陋,但胜在简单干净,而且这里还和放鹤阁的布置有六七分相似,可以想到,每次玉邈来探访祖母时,都会在这里留宿一两夜,是以祖母特意给他收拾出了一间房,日日打扫,等他入住。   他将那只软软的小白猫捧上了床,坐在床边,冷冷地垂眸凝视他。   江循被看得汗毛都要立起来了,果断侧躺露出自己雪白鼓囊的小肚子,用肉肉的小粉垫揉开了自己小腹上的绒毛,圆滚滚的猫球缩在床角,一副请君调戏的模样。   ——玉九玉九,只要你原谅我,这里就可以随便玩的喔。   玉邈却还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江循越来越虚了,把脸压在前爪上,打了个滚儿,离玉邈更近了些后,咬着小小的三瓣嘴,滚在床畔,歪着脑袋看玉邈。   正在江循心虚间,一根修长的手指就这么伸了过来,勾住了他绒绒的下巴,揉揉那处的软肉,由轻及重,一点点发力,时轻时重,指腹顺着猫毛的方向慢慢抚摸,江循身上顿时过了电似的发麻,舒服地昂起头来,喉间发出了“咕噜咕噜”云朵般柔软低缓的低鸣。   舒服……   带着薄茧的手指在刮蹭过柔软的毛皮时,有种奇异的粗糙感和爽快感,江循不由得放松了一寸寸肌肉,从肚子到后背,再到耳尖,被摸了一个遍,脊髓里像有一道道小型电流噼里啪啦地响着,刺激得他浑身发烫,体内某个小小的地方也产生了一些奇妙的、陌生的体验。   好热……唔嗯~   江循就地软成了一滩泥,小腿儿时不时蹬两下,身下慢慢湿润温热起来,一双宝蓝色的双眼朦胧地浮上了一层水雾。   玉邈越靠越近,另一手撤回腰间,扯下素白色的腰带,顺便扩开腰间锦囊,从里面取出一片绿色的带有锯齿边缘的小小叶子。   薄荷的香气在小小的室内荡开,床上眼神迷离的小猫抽了抽鼻子,原本软塌塌的身子似乎生了无尽的劲头,扑上来就吮住了玉邈的指尖,抱着那食指和拇指在床上滚来滚去。   被小猫噙在口里的手指尖上燃起一点星辰似的光芒,和着那香味浓郁的大茴香一道推入了猫口中,被江循一道吞了下去。   江循只觉脑中一片混沌,身子灼热,原先的恐惧都随着身体的灼烧感而消弭无形,满鼻腔都是通透的薄荷香气,意识如坠五里迷梦,又暖又热又香的气息将他包围起来,逼得他一声声喘着气,原本缩成一小团的身体逐渐舒展成长开来,骨节拔高伸长,渐成人型。   不着寸缕的少年难耐地在床榻上磨蹭着身子,把原本平整的床褥揉得一通凌乱,但由于并非是自己主动幻为人形,即使化成了人形,还有一条小小的猫尾在他身后摆来摆去,蓬蓬的乱发盖住了耳朵,脑袋上却顶着两只毛茸茸的猫耳朵,耳尖滚烫地下垂,像是两只精致的小元宝。   江循抱着玉邈的手臂,哀哀地请求:“……还要。”   玉邈再拈出一把大茴香,一片片耐心地在江循鼻下晃动,等到江循馋到眼泪都要下来了,才塞在他的口中。   江循口中的透明水液很快濡湿了他的指尖,他轻轻地点了一下自己的唇,随即俯下身来,吻住了江循的唇角,含混道:“想要,给你就是。” 第99章 劲节山(五)   嗑了猫薄荷的江循在玉邈身上小口小口地舔咬吮吸, 恨不得把眼前人连皮带骨地吃下去, 一身魅惑猫骨软如流水似的缠绕在玉邈身上, 尾巴放肆地转来转去,毛茸茸的尾尖勾住玉邈的腿根就不肯再放。他的口中弥漫着清新的薄荷香气,挟裹着热腾腾的气流, 直往玉邈耳中吹去。   玉邈的身子已被撩得滚烫,衣衫尽除,长发散乱, 呼吸也略有不平, 他的左腿膝盖跪在江循的腿间,俯下身捧着江循的脸, 淡然命令:“把眼睛闭上。”   江循歪歪脑袋,只把眼睛眯起来蒙混过关, 媚气横生的眼上浮起一层亮晶晶的水露,惹人欲吻。   玉邈把膝盖上移, 扩分开他的双腿,轻轻咬住了江循的耳朵,那敏感的小猫耳朵一下子在自己口中反射性地一跳一跳起来, 江循的腰身顿时如遭电击, 立即酸软了下去,瘫在床铺上小声喘息。   玉邈捏住了江循的右臂,继续命令:“我没说他,说的是你。给我把眼睛闭上。”   秦牧:“……喔。(*/ω╲*)”   既是把这房中的第三者料理了,玉邈再无后顾之忧, 扬手为这房间设下一道封印,随后埋首在一片软玉温香中,毫不顾忌地攻陷下了这片不安分的潮湿的丘陵。   【和谐社会,你我共建】。   这一次可当真称得上是死去活来,江循力竭地昏过去了三四次,到后来已经是哭着喊着求玉邈饶自己一命,玉邈也没搭理他,把人从床上捞起来,翻了个身,继续劳作。   从床榻滚下地面,又从地面到了书桌,江循已经忘了什么时候才停下来的,他只知道自己再有清晰的意识的时候,两条腿已经软得不像自己的了,腰部以下仿佛截了瘫,怎酸爽二字了得。   玉邈倒是穿好了衣服,让江循枕在自己腿上,动作柔缓地一下下摁着江循微隆的肚子,好帮助他把内里的污秽排出来。   江循趴在床上,闻着一屋子石楠花一样糜烂慵懒的气息,整个人软在他身上,眼角还泛着未拭尽的泪光:“玉九……我艹你大爷……”   玉邈朝他腰眼处不轻不重地一捅,惹得他一声轻叫后,才顶着一张正人君子的平静脸表示:“注意言辞,不许吐脏。”   江循张了张口,在尊严和生存两个选项间徘徊了一会儿,选择了死亡。   他拱啊拱地翻到玉邈的怀里,拉过他的手护在自己的腰际,不动弹了。   玉邈垂首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轻笑,另一只手逗弄着他脑袋上竖立的猫耳,江循一个激灵,马上把耳朵内合,抬眼瞪他。   两人正温存间,就听得外面柴扉大开的声音,玉邈单手托起江循的后臀,把人往肩膀上一架,利落地翻身下床,将喷溅了一床乳白色粘稠点迹的床单卷起,收入自己的丹宫之中。   江循低声警告道:“你要是敢拿这个做收藏我饶不了你。”   玉邈反问:“有何不可?”   江循:“……”   ……妈的变态。   不多时,这个农家乐版本的放鹤阁就被人从外头叩响了门,阿碧那独属于少女的圆亮清透的嗓音传进门来,活力十足:“是九哥来了吗?”   “是。刚刚休息了一下。”   简短作出回答后,玉邈拧了一记江循的后臀,疼得他龇牙咧嘴的险些叫唤出来,江循气不过,想再瞪他一眼,谁料但刚刚和玉邈视线相触,他的气焰就无端矮了三分。   玉邈看他的眼神一点都不凶悍,反倒……像在看他家养的宝贝猫。   会意了的江循吞吞口水,垂头丧气地变回了一只猫,耷拉着耳朵,趴在玉邈的肩膀上,用小爪子扒拉着水水润润的黑鼻头郁闷。   ——左右是不能让祖母和阿碧知道自己回来过的。自己早晚要离开此地,若是让她们知道自己仍然活着,流落在外,居无定所,必然要多一层担忧。   玉邈低低一笑,把猫从肩上抱下,放在床上,拉过被子,盖在小猫身上,只露出一只绒滚滚的小猫头。   他用手指按住了江循的脑袋,往下压了压:“有我,你放心。”   江循的内心突然就软了下来。   数月来的奔波劳碌,恐慌茫然,一个人在无灯黑夜里狂奔的空虚落寞齐齐涌上了心头。他突然累到不想动弹了,默默打了个滚儿,抱住了那根手指,放在唇边轻吻了一记。   玉邈见江循这样依赖的动作,眸光也变得柔和下来:“我出去一趟。你不会跑了?”   ……废话我屁股疼成这样跑得了吗我。   江循扭扭酸软的腰,蜷在被子里弱弱“喵”了一声,随即把小猫脸缩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宝蓝色的眼睛。   ……早点回来。   玉邈的唇角扬起了愉快的弧度,重新把自己整理清爽后,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院落里登时传来了阿碧喜悦的叫声,她早就和玉邈结拜了兄妹,一见他自是欢喜,不住声地询问玉邈是什么时候来的,问他这次能留几天。   单听声音,江循便能知道她是一个快活开朗毫无心事的少女,和曜云门时的小秋一模一样。   很快,他听到玉邈给出了答复:“门内近来无事,我会在这里多留些时日,大概七天左右。”   江循趴在床上,心头一阵阵地漫过甜意。   自己已经躲过了秦家紧锣密鼓的搜捕,他们很有可能不会再回到这里了,这样一来,他就能缓过一口气来,多歇歇脚,与阿碧和祖母同居一处。   ……哪怕不能露面也好。   门外的两人相携着踏入堂屋,而江循阖上眼睛,听力随他们一道,跟进了那散发着熟悉的竹香气的老屋。   玉邈刚才以灵力催祖母入眠,手法极轻,现在祖母已经醒了,睁着眼睛卧在床上,布满虬筋的手正在身旁迷茫地摸索着些什么,听到二人进门的声音,辨明了二人的足音,喃喃地唤:“……阿碧?小九?”   阿碧应了一声,刚想说点什么,就见床上的老人眼里焕发出灿烂的光彩,干瘪的嘴轻咧着,好像一个捡到心爱玩具的孩子:“……阿碧,我做了个梦,小循他回家来了。”   ……   江循就这样在家里偷偷住下了。   当夜,祖母过寿,六十一根寿烛在主屋中熠熠生光。   江循幻作人形,从床上一瘸一拐地摸下来,趴在窗棂边,看着主屋里摇曳的烛光,把脸枕在臂弯间,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起。   太累了,终于有个地方可以好好休憩了。   他真的想念过去安稳的日子。   不知不觉间,他的心神松弛了下来,不再那样紧绷,于是,流亡数月中一直被他压抑着的念头居然就这样雨后春笋似的在他脑中生发、茁壮起来。   ……干脆听玉邈的,封印了灵力,跟他回东山吧。   若没了这一身的累赘,他就不再会是魔道的攻击目标了。   若是秦牧能够复活,他的清白便能昭雪。   若是吞天之象交由仙界来处决,自己便也能卸下重担,再无忧愁。   脆弱的情绪一旦滋生,便难以拔除,滴水穿石地敲开心防。   从主屋内透出的光,在江循眼中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光点,温暖得让他一时间竟生了困倦之意,直到这小型放鹤阁的门被吱呀一声重新推开,江循才如梦方醒,立即化猫,忍着下身麻木的疼痛,蹭蹭蹭窜到了床底下,把自己抱成一只球,支棱起耳朵来听了半晌,才舒了一口气,安详地眯起眼来。   很快,一只手探入了床底,把团成一团的猫球抱出来,放在怀中。   玉邈还没来得及对这只受惊的小猫崽儿加以安抚,就觉怀中一沉,一个赤裸的青年倒卧在他怀里,满眼亮晶晶地盯着他笑:“玉九,腰痛。”   话音刚落,江循便觉腰中一紧,一只手锁紧了他的腰。   玉邈轻声道:“同我回东山去。我父亲已向仙界奏明,仙界已然同意,会对魔道动向多加关注,严防他们复活吞天之象。”   江循正打算说点儿什么,玉邈便横指拦住了他的唇,不容置疑道:“听我说,还有一个好消息。我已经找到了封印你灵力的法阵。”   江循:“……啊?”   玉邈的眉眼间俱是闪亮的光彩:“如果你当真是衔蝉奴,这法阵是无法彻底封印住你的灵力的。应该说,任何法阵都无法彻底封印住神的力量,按照古籍所载,它只能让你在一个月间丧失所有能力,犹如凡人。一月之后,便能恢复如初。”   ……也就是说,他们只需在外人眼前做一场戏,让魔道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威胁,而实际上江循本人的能力是不会受这个法阵的束缚的。   江循勾着玉邈的脖子,盯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细细看了一番,充满深意地反问:“……所以,这个法阵到底是谁找到的?”   玉邈严肃脸:“当然是我。我已经反复检查过,此乃上古之术,绝无问题。我……”   话说到一半,江循便凑上去,极轻极快地吻住了他的唇角,用鼻尖讨好地顶弄着他,小声笑道:“……别安利了,等我养好了,跟你走便是。”   玉邈一怔,随即一把捏住了少年背后尖尖突出的蝴蝶骨,把人一个反压制在了身下:“当真?”   江循被他弄得挺痒的,仰面朝天肚皮朝上笑得那叫一个肆无忌惮:“玉九,你可注意点儿,这是不打算让我养好身体了?”   玉邈的手指微妙地拂过了他的锁骨,沿着他胸膛的中线缓缓下滑,勾过江循细长的肚脐后,才将手伸到了自己的腰间,打开了丹宫。   一股浓郁的薄荷香气重又在房中漾开,伴随着一股结阵的灵力,把内里的一切靡靡之气和低喘呻吟统统包裹在内,像是一只蚕茧,再无外界的干扰可以进入这片小小的天地。   之后的几日,安然得就像是一场叫人不愿醒来的美梦,竹香漫溢,平静和乐,案牍之劳形,丝竹之杂音,皆无法进入这个简单的农家小院。   变故,是在二人即将离开的第六日发生的。   那日,阿碧邀玉邈去林外砍竹子,玉邈自然应邀前往,留下江循一个在房中,闲极无聊,便翻起玉邈屋内书桌上的书来。   玉邈此行也带了些书出来,昨日江循还看他捧着一本文字艰涩难懂的竹简批注,应该还是在研究,好把那用来封印自己灵力的阵法完善起来。   江循在曜云门里还算是个好学生,但一个正常人除非有资料要查,谁会天天捧着本十个字有六个字要翻着字典查的典籍消磨时间,偏偏江循今天在房里憋得实在不爽,便拿了那卷竹简,扯下上面用灵力加封的绦带,专看玉邈用墨笔批注的部分。   信手翻开后,一个孤零零的黑圈便映入了江循的眼帘。   ……旁边没有任何惹人注意的标识。   这就让江循更加好奇了,他捧起竹简,只读了几行之后,脸色便遽然剧变。   竹简上的古老文字,他认得大半,所以他能够读明白,这个法阵是作何用途的。   他表情茫然地从古旧泛黄的竹简间抬起头来,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该去何方,他慢慢蹲坐在了书桌下面,好缓解一波一波袭来的晕眩感。   ……怎么会是这样?   上面的记载并非和那封印衔蝉奴的阵法相关,而是关乎另外一件事,另外一件被江循险些忽略的事情。   那记载很是清楚,没有半分歧义。   ——盖此还魂之阵,寄亡者亡魂一片于其上,荷骨生肉,生筋养血。然死者归元,强塑肉身,乃逆天之行。……归去来兮,三日为期;三日已过,神灭魂殒。……不入三界,不踏轮回,漫漫天地,权作尘灰。   这段繁缛绕口的内容,解释起来其实很简单。   由于秦牧只剩下精魂滞留在江循体内,其余的魂魄散失,残缺不全,如果依照此还魂之阵,将他从自己的右手中引渡出来重塑肉身,而不对那些游失的魂魄加以补全,仅凭精魂本身,根本无法维持身体的正常机能。   换句话说,秦牧的确能短暂地在一个身体里存活片刻,替他证明清白,但不出三日,他必然死去,且会因为灵魂残缺,不得转世,灰飞烟灭。   玉邈曾告诉过他,那个上古的封印阵法威力太大,江循虽然神体未成,但凭着拥有三片神魂的肉身还勉强可以承受。   可秦牧就不一样了。   在阵法执行过程中,强悍的封印之力会排斥除却封印对象的一切灵体。如果江循带着阿牧进入阵法,一旦阵法开始运转,阿牧的精魂就会被从江循的体内强行挤出,排斥出阵法范围之外,无处凭依。   按照玉邈的计划,他会在安排好江循这边的封印事宜后,把挤压出江循体外的秦牧魂魄收入还魂阵中,为他重塑一个肉身。   ……但是,玉邈从未告诉他,这是一个只能存活三日的肉身。   最终,秦牧会“不入三界,不踏轮回”。   看完之后,只有这八个字在江循脑中黑体加粗地转动,晃得他一脑袋都是茫茫的乱码,眼前的整个世界就像是被泼上了一层诡异的油彩,他抬起右手按住太阳穴,左手却神经质地抓紧了右手手腕,手指颤抖个不停。   他手腕中传来了秦牧的声音,竟是和往常没什么差别的欢快口气:“……小循,没事儿的( ^_^ )反正我早就死了,只要能活过来替你洗清冤屈,活三天和活三百年又有什么区别?”   江循咬牙:“……闭嘴。”   秦牧却第一次没有听他的,继续柔声劝说:“小循,往好处想想啊。你现在已经有人作陪,我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江循暴起:“你他妈闭嘴!”   秦牧顿了顿,语气中有点无奈:“小循,不要那样理想。没有什么事能十全十美的。”   江循冷笑:“……拿你的命换来的十全十美?”   秦牧正欲说些什么,房门便被人从外打开,一股清雅的竹香挟风卷入,江循二话不说,劈手便把书卷丢向了来人的面门。   玉邈眉心一皱,手指只在空中一点,以指尖为圆心便出现了一盘螺旋状的浅浅波纹,时间骤止,竹香凝滞,他身后抱着几卷蔑丝、即将踏入正屋的阿碧的右脚悬在门槛上方,再也落不下去,随风卷入的几片老竹黄叶,和那脱离了丝线、散落风中的竹简一道漂浮在了空中。   整个红枫村都陷入了绝对的静止之中,鸟雀不鸣,鸡犬皆静。   只是这样的时间暂停已经困不住江循,他把胳膊搭在桌沿,借力爬起身来,紧盯着玉邈的眼睛,想要从那淡然的眼眸里看出些许愧疚来。   但是,他发现自己想多了。   玉邈自是很快辨认出了丢到自己眼前的竹简是什么,但他也只是有些不满地蹙起眉头,单指拨开了悬浮在空中的杂物,往前走了一步:“你打算如何?”   经历了最初的震怒,江循此刻反倒心平气和下来:“为什么不把你打算用还魂阵复活阿牧的事情告诉我?”   “你知道了,便会作此反应。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江循咧开嘴笑了:“那么我现在知道了,你还是打算照法而为,让阿牧尽了功用,然后去死?”   玉邈平静地纠正了他:“你错了。他本就已死,他最后能尽的,不就是这点作用吗?”   ……“不就是这点作用”?   那个温柔、天真、软弱的少年,放弃了转世轮回的机会,在自己的手中寄生了近十年的光阴。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却仍像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除了安慰自己、给自己灌点儿心灵鸡汤以及卖萌之外,几乎再无别的用途。   江循甚至一度忘记了,这是个多么温柔的人。   ——一个第一次与自己见面时,就要自己假装挟持他逃走的人;一个临死前还在关心自己生死去留的人;一个不惜故作低龄幼齿,刻意装傻卖乖,好让自己过得不再那么压抑的人。   玉邈不了解他,他一心一意只会为着自己着想,至于秦牧,之于他而言大概只有一个意义,那便是自己曾背负过的一个名字。   大概理解了玉邈的心思,江循侧过脸去冷静了片刻,才沉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别的方法?”   听此一问,玉邈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江循朝着玉邈所在的方向前迎一步:“……我如果收集齐四片神魂,恢复衔蝉奴的神兽之身,再以神力还阿牧肉身,不就可以了吗?”   听江循此句,玉邈的脸上才真真正正地现出了明确的怫然怒色:“江循!”   秦牧已经慌了神,急急对江循道:“小循!玉邈说得不错,我确实已死多年,你……你不要再执着了!”   江循不理会他,抬起眼来,一步步走到玉邈身前,举起自己的左手掌,道:“……玉观清,此事我不怪你瞒我,但你也不能怪我在意秦牧。现如今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话说到这个地步,秦牧还是茫茫然不知所措,但玉邈已是心中有数:“你还是要走,可对?”   江循颔首:“你我自此各分两路。我去搜寻应宜声,你去准备你要准备的东西。想必那个上古阵法,所需的东西不在少数吧?”   玉邈直视着他的眼睛:“如果你先找到应宜声的影踪,我便来助你;如果我将封印法阵准备齐全,你便乖乖接受封印。可是这样?”   江循做出补充:“另外,你需得弃用还魂阵。我要保秦牧的命。”   玉邈一双眼中似有暗火燎烧,冲口而出:“你就这般在意他吗?”   江循难得见他这副模样,也不怎么气了,口气中又含了几分往日的轻佻散漫:“虽然他在我心中地位尚不如你,但也勉强能算得我的半条性命。”   此言无稽,玉邈呵斥一声“胡闹”,但因着那前半句话,他的神色稍霁,眼中的光也不再那般狠厉决绝。   江循晃晃左手,向他示意:“既然说定了,那便击掌为约。”   玉邈也是性情爽利之人,抬起左手,与他三掌对击,以结盟誓。   第三掌终了,江循想去抓玉邈的手,却被玉邈率先一把捏住了手掌,攥在掌心里,微微发力。   二人对望间,怒气盈天的氛围已然消失,江循有点无奈地翘翘嘴角:“以后有事不许瞒我。”   玉邈的面色仍凝重得吓人:“在外照顾好自己,切莫粗心。你若有恙,我抢也要把你抢回东山。” 第100章 金丹(一)   江循终是一个人离开了红枫村。   搜捕太女的线索既已断掉, 就再没有停留在此地的必要, 离了红枫村, 江循一路向北而行。   大概是因为和秦家弟子的搜捕队伍走岔了路,江循这一路走得异常顺畅,竟然无人打扰。   数日后, 在一个名为曲水镇的小小市镇中正在举办年终的庙会。沿街都是耀眼喜庆的红,有人叫卖兜售春联与福字。街拐角处一屉热腾腾的硬面饽饽刚刚出炉,面筋味甜, 把周遭的空气都染出了白砂糖似的清甜味道。贩卖酱八仙的商铺里满是油亮酱黄的整只猪肘, 悬挂在空中的灌肉肠已经风干,只消切下一段来, 便是美味至极的佐菜。   江循咬着一只热腾腾的羊肉包子,在热闹的街道间穿行, 口中哈出的暖暖白气与羊肉馅的膻香热气混合在一起,有一种难得幸福安宁的错觉。   ……直到他路过一个露天的书摊。   书摊的老板是个裹着灰扑扑棉衣的中年人, 一见来客立是欢喜,挤出一副夸张笑脸,作揖拱手道:“公子过年好!瞅瞅, 这都是新进的传奇和话本, 新鲜得很。公子看喜欢哪几本,尽管挑就是!”   江循咬了口包子,指着其中一本,道:“那个,拿过来让我看看。”   一翻开书页, 打眼就是一张绘工有些粗糙的手绘图,但依稀可辨,是两个人交叠在一起,一个仰卧一个起坐的娱乐健身运动。   江循右手手掌的温度乍然升高了好几度,里面的秦牧脸红到几乎要爆炸:“小……小循!”   江循:“你都看过活春宫了,一张小黄图有什么好怕的?”   秦牧哭唧唧:“我冤枉。我每次都是闭眼的。”   江循:“胡说。你难道听不见声音?”   秦牧对手指:“我可以想象你们在打架,然后你被打得很惨。”   江循:“……”   调戏过秦牧后,江循转头问过老板价钱,便随手把手中吃剩下一半的包子往掌心一捏,变成一串铜钱后便往老板怀里一丢:“不用找了。”   老板大喜过望,立刻把这一吊钱掖入袖中,左手一个个清点着铜钱的数量,那数字令他喜形于色:“谢公子!公子常来!“   江循在老板谢谢惠顾欢迎再来的千恩万谢中翻着书走远了。   秦牧把捂住眼睛的手指露出一条缝隙来:“你买这个作甚(*/ω╲*)”   江循却没有回答他,翻了几页过后,才露出了了然的笑容。   ……怪不得他瞧这装帧就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原来《兽栖东山》的原名,叫《仙门乱——淫兽飞渡寒山雨翻卷红被浮云浪》。   知音体题目果真是每个地摊文学的标配。而且不得不说,还是《兽栖东山》听起来更有逼格一些。   等江循忍着生理不适把整本书看完,他也只能长叹一声。   ——丫居然还是连载。   穿来这么多年,江循关于《兽栖东山》原文的印象已经模糊了不少,这篇小黄文中的内容,一字不差地唤醒了他的记忆。这本书的结尾在“秦牧”身份败露,狼狈出逃,并在尼姑庵里与几个小尼姑激情4P时戛然而止,看样子这个缺德带冒烟的作者还打算出下册。   但是,这本书除了让江循略微有点糟心外,摈弃那些胡编乱造瞎踏马扯淡的内容,居然帮助发现了某些微妙的、他以前很少甚至从未思考过的内容。   ——宫家到底是被谁杀灭全族的?   ——好好的,为什么秦道元会突然抽风,铁了心去挖当年影卫“江循”的坟?   还有……   江循合上书,反问秦牧道:“阿牧,你说,当初为什么太女要来杀我?”   秦牧:“唔?……我记得……她当初说,你是秦家的独子,如果杀了你,一定会让秦家家主伤心欲绝……”   江循:“她是吃饱了撑的吗?”   江循一直没注意到这点异常,因为之前的他想当然地认为,穿书嘛,任何不合常理的情节都可以用“作者脑残”这个万金油借口糊弄过去。作者想要主角和一个魔道妖女发生点什么,总要找点花头嘛,比如刺杀play什么的,香艳刺激有搞头。   但是,《兽栖东山》却是脱胎于他个人经历的,是先有了他被刺杀的经历,流传到民间,经过无数脑补和歪曲,才给坊间百姓提供了各种脑补想象的空间。因此,太女作为一个心机深沉又阴鸷歹毒的独立个体,其行为不可能是出于简单的心血来潮。   ——她把宫异的释毒丸替换成奇毒温柔乡,从而害死明庐一事,尚能解释得通。她是应宜声的拥趸,杀了宫异,于她自己而言是有好处的。   相反的,她跑来刺杀自己,则是毫无动机,仅仅用“好玩”二字来解释,未免牵强了些。   且展懿也曾经提出疑问,太女虽然心狠手毒,可用扇面美人来谋害殷家人,绝非其惯常的行事作风。   对江循而言,事态已经越来越复杂,应宜声终年潜伏,不见人影,可不知在幕后策划些什么;而太女活跃在外,行事却十分可疑。   若不多加留心,江循只怕自己会跌入一个更大的陷阱之中。   ……也不知道玉九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寻到还魂阵的替代阵法。   此时,百里之外。   上谷的结界外,朔风凛冽,白雪飞絮,六角形的大片雪花飒飒飘下,压在枯槁的枝头之上。树枝下的冰挂已结出了小臂一样的长度,却不够晶莹剔透,脏兮兮的冰里冻着两三片朽烂的黄叶,还泛着冬日树枝独有的干涩苦味儿。   一个身着厚重玄色斗篷,青纱覆面的人缓步走到了结界边缘,举起手来,掌内凝光,聚成了上尖下方的棱形令牌状光影,结界立解,霎时间,周围被大雪倾覆的天地一扫而空,化为了另一方洞天。   微明的天光与云朵水乳交融,这里与外界的世界截然不同,竟已进入了初春时节,且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槐花落白,香气袭人。地上的一方飘满槐花香瓣的小水洼映出来人匆匆的行色,她无心赏景,一脚踏碎了这片水镜,快步朝雅风殿而去。   雅风殿中。   玉邈正在书案前,持狼毫小笔,在一卷竹简上写着些什么,乐礼正负手站在那幅曜云门众人的年夜团圆图前,默然观画,一语不发。展枚坐在一侧,捧着一侧上古竹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后,猛然掷下,眉头深锁:“玉邈,此事绝不可行!”   玉邈正欲回话,雅风殿的正门便骤然向两边打开,着玄色斗篷的人影闪入殿内,殿门立时关闭,她取下面上薄纱,将严严护住头脸的兜帽也向后掀开,赫然是秦秋。   玉邈转向了她:“释迦阵法你看过了,可有问题?”   秦秋也不废话,在一方客座上坐下,端杯饮了一口酽酽的热茶,道:“没问题。我虽说灵力有限,但对这五行阵法,八卦玄妙尚能算得上半个行家。我已反复推演过,此阵除了能够封印灵力之外,绝不会对被封印者的身体产生任何损伤……”   秦秋越说越是激动,她本不信哥哥是被江循所杀,可父亲已被仇恨控制头脑,听不进任何劝告,日日切齿,要杀江循为哥哥复仇。现在有办法能替江循洗雪污点,她自然是求之不得。   谁料,展枚竟难得失礼,打断了秦秋的话:“此阵不能用!”   秦秋诧异,玉邈却面不改色,依旧埋首在书案前,持狼毫墨笔书写着什么,丝毫不理展枚的发难。   展枚面色铁青,转向秦秋时却仍记挂着男女大防,低垂着眼睑不正视她的面容:“秦小姐,你可知,这阵法需要何物才能成吗?”   秦秋皱眉,目光在展枚和玉邈之间逡巡一番,据实以答:“我只知一般封印阵法,除却相应的祭祀之物,需得被封印者身上的某样物件,毛发、指甲等皆可,但必须是出自封印者之身,需得镇阵的宝器,还需得启动阵法的一个阵眼。我可以负责布阵,但我的确需要知道,设下这上古释迦阵法的祭品和必备之物,你们可有准备好?”   展枚正想答话,乐礼就接过了他的话头,语气带着叫人如沐春风的温存柔和,瞬间将殿内的紧张气氛消去了三四分:“……大体准备好了。”   尽管对展枚的抵触态度心中存疑,可听得必备之物都有了着落,秦秋还是忍不住高兴:“你有我循哥身上的什么东西?”   玉邈与乐礼对视一眼后,便把一方折叠整齐、上面却染了淡色斑迹的床单从丹宫中取出,正大光明地放在了桌案之上。   虽不明玉邈此举之意,秦秋却是明白,玉邈拿出的东西不会有差,便继续追问:“那镇阵的宝器?”   乐礼答:“此阵是上古之阵,需得七件仙器镇阵。我已和观清商定,他的广乘剑,我的上古神笔,展枚的苍黄剑,展懿的子午剑,履冰的天宪,云霰姐的指天,再加上秦小姐你的银傀儡,共计七件,已经够了。”   秦秋禁不住勾起唇角,一朵小小的梨涡在她唇边盛开:“那就应该是启动阵法的阵眼有些麻烦?”   四下里却陷入了一片宁静之中。   无人回答她的问题,这让秦秋不禁心中一寒,转眼看向了展枚:“……怎么?这阵眼是什么难得的稀世之宝吗?还是……”   玉邈走笔至竹简末端,这时才搁下笔,神情淡然道:“并不难得。”   听到玉邈如此轻描淡写,展枚终是忍耐不得,接过话来,冷声道:“这东西是不难得,修士人人皆有。不过,玉邈你该是知道的,谁会愿意甘心情愿地将自己修炼得成的金丹献出?更何况是要从一具成熟仙体里活生生剜出来?”   秦秋悚然一惊,看向玉邈,一脸不可置信:“做这阵眼,要取活体金丹?”   且不说谁会把自己辛苦修炼的成果甘心情愿地拱手送人,取活体金丹,与简单粗暴地熔去金丹大不相同,需要在取丹者清醒的状态下,剖开丹宫,生取内丹,过程痛苦惨烈异常,若是修为不足之人,金丹一去,势必身亡。   玉邈的表情却淡然得不像是面对如此的难题:“我说了,不难。”   展枚神色凝重:“什么叫不难?此事凶险,修为够高,尚且不能保证安全,功力不足者必然要伤及性命……”   玉邈浅笑反问:“那我,算是修为够高的,还是功力不足的呢?” 第101章 金丹(二)   秦秋面色一悚, 拍案而起:“不可!”   玉邈持起一把手掌大小的羽扇, 轻轻扇动, 好催那竹简上的墨迹速干。他头也未抬,淡然道:“是用我的金丹,不是用你的, 何必大惊小怪。当年纪家主转修殷氏五行之术,也是自熔金丹,废了自己在展家所习数年的硬骨功法, 不是吗?”   展枚一字一顿地强调:“她只是自熔金丹而已。这和活体取丹相差甚远!”   玉邈把手中竹简细细卷好, 用一根丝绦卷起:“于平常修士而言自然是相差甚远。于我而言,不过都是从头再来一次而已。”   展枚的脸色阴沉得很, 一双铁拳攥出了喀嚓喀嚓的金属响声:“玉邈,此事绝非儿戏!内丹一取, 再无转圜之机,且至多就能封他一月灵力。这样牺牲, 难不成就只是为了瞒过秦家主和魔道的耳目吗?”   “当然不只是因为这些。”   玉邈将指尖点在丝绦边缘,便有一道灵力火漆加封于上。他将整理好的竹简收入广袖博衣之中,才抬眼望向了展枚, 正色道:“因为我们是双修, 我不愿他再在外流落。双修,双修,在一起方能成双,所以这些是我理应为他做的。可明白?”   展枚:“……”   数秒钟之后,他整个人都陷入了半自燃状态, 一张严肃的脸从苹果红涨成猪肝红,又变成鸡血红,一向冷锐的眼中更是浮出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竟是要被羞得哭出来了。   事到临头,秦秋可顾不得这些卿卿我我的事儿,稍稍呆楞了一下便续上了话题:“妖丹不行吗?魔丹不行吗?何必……”   话未说完,她就见乐礼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秦秋眉心一皱,明白了乐礼所指之意。   ——若是妖丹魔丹真的能用,玉邈又何苦要自取灵丹。   止住了秦秋无意义的问话,乐礼转朝向了玉邈,声音像是冬日里的山间温泉般动人温和:“观清,你心中急躁我能明白,但我认为,现在尚不到自我牺牲的时候。我的意思是,除去所有的修仙世家外,还有一人,身怀未被魔气妖气玷污的金丹。”   玉邈言简意赅答:“我怕时间不够。”   展枚那厢才缓过了点劲儿,听到二人的对话,严肃地摸了摸还在发烧的脸颊,竭力摒除满脑子回荡刷屏的“双修”二字:“焉和,这的确是难了些。秦……江循,他搜寻应宜声的踪迹已近半年,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再者说,如果真能找到应宜声,让他出面说清当年红枫林中之事,我们也不必如此大费周折了。”   玉邈不语。   展枚还不知道衔蝉奴之事。准确说来,现在除了玉邈的父亲玉中源,还有几个仙界之人外,与江循相熟的人都认为他之所以苦苦寻找应宜声,是为了洗雪当年在红枫林中杀秦家公子夺其身份的冤名。   江循现在的身份还未能坐实,玉邈当然不会把衔蝉奴的事情广而告之,引起别有用心之人的注目,给江循招来额外的祸患。   展枚心性纯良正直,又与应宜声毫无交游,当然不知其为人狡诈,是绝不会替江循出面张目的。不过他所言的确不虚,只要找到应宜声,一切麻烦便可迎刃而解。   乐礼却摇了摇头,否定了展枚的话:“不,不是应宜声。” 他转向玉邈道,“除了应宜声之外,还有一个人,堕入魔道,仙体未破。她的金丹,倒是可以一用。”   玉邈哂笑:“我知道,钩吻太女纪云开的金丹是可用的,应宜声的金丹也是可用的。只不过要找到他们二人,时间不够。”   ——他不能确认江循这样无人保护地游荡在外能保多久的平安。应宜声越是不露面,他越是不能安心。   ——而且,大概是自己杞人忧天的缘故,他近来总觉得有恶事要临近,这样日日担忧,梦里也尽是修罗之景,这不得不让他有所忌惮。   ——若是可以,他恨不得将江循锁回东山,再不叫他沾染外界的纷争抢夺。   一提到钩吻太女这个人名,秦秋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乐礼也继续劝说玉邈:“此事确实急不得。我们大可以先筹备别的东西,金丹的事情暂时押后也无妨。说起来,殷家不是一直在暗地里追踪她的动向吗?我们可以同纪家主商量下,让她帮忙,如果有纪云开的行踪便通知我们……”   秦秋不甚赞同地接过话来:“云霰姐是外姓家主,本就难以自处。晚春茶会后,我与她谈过,她是相信循哥清白的,只是碍于身份,保持中立已是她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了。现在殷家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巴不得她在这个位置上出点儿事情,登高跌重。她就算想帮循哥,怕也是有心无力。”   说到此处,秦秋顿了一顿:“……不过,我知道殷氏中有个人,绝对是肯帮循哥这个忙的。”   玉邈脸色一沉。   展枚微微挑眉:“谁?”   秦秋粲然一笑,负手盈盈而立:“曜云门中,可不止你们几人与循哥交好呢。”   既然提到了太女,关于剖割金丹一事便暂且搁置起来,几人再作了一番商讨之后,秦秋便告辞离去,回去演练那释迦阵法的画法了。   一脚踏出上谷的满园春色,再往前一步,便是凛冽如刀的烈烈朔风,将秦秋重新穿戴好的斗篷与面纱吹得凌乱飞舞起来。雪比刚才更大更急了,几乎把入目的一切肮脏都雪洗干净,覆盖在底,只在眼前留下一片厚重的纯白。   她也不急着走,只在雪谷间站着。广袤的雪原把所有的声音都一应吞噬干净,把人推入极静谧的冥想氛围中。   秦秋沉醉在极美的景象之中,呆呆地望了许久后,才兴奋地对身旁道:“哥哥,这么好的雪景……”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尾音也被空落落的雪迅速吞没。   她自嘲地一笑:“……傻瓜。”   ……不过,假如循哥真的能洗清冤屈,明年的冬日,就有可能再和他一同观雪景了。   说不定,哥哥也能回来……   这样的美好幻想让秦秋甜蜜地勾起唇角,整理好颈边的风毛,用兜帽将肆虐的风雪阻拦在外,迈步朝谷外走去。   她走出十数步开外时,不远处的一方山石之后,才闪出了一个落满雪的雪人。他的口里,头发,鼻翼两侧都挂满了松散的雪花,睫毛上已经凝出了一层冰晶,看上去像一只狼狈的金毛犬。   窦追本来是一直守在渔阳山门外的,却不料看到了秦秋偷偷溜出渔阳山、一路直奔上谷而来的一幕。   近来妖魔多出,窦追放心不下,就一路追了来,在上谷外等着秦秋。   这一守就是近两个时辰。   窦追揉了揉自己的膝盖,想要扶着山石站起,谁想双脚一用力就是一阵生冷麻痛,窦追龇牙咧嘴地缓了好一会儿,才一瘸一拐地追秦秋而去。   他不敢随意出现在她面前。前几日去提亲,他生生被赶出了渔阳山门,他垂头丧气了好几日,深觉自己愧对秦秋,半年来也没能把自己的承诺兑现。   能这样追在她身后,远远地看着她,守着她,知道她平安无恙,于窦追而言,已是天降之赐。   他踩着秦秋在雪地行路时印下的脚印,一步步朝前走去。   窦追是那样虔诚认真地抬脚,落脚,力保自己的脚能和秦秋的严丝合缝地对应上,稳稳地踩下去一次,就好像距离秦秋更近了一步。   风雪中,两个漆黑的小点缓慢地一前一后移动着,前者在赏雪景,后者在赏看雪景的人。   ……   释迦法阵乃上古法阵,需得布阵者用朱砂一点点绘出,半分也不能遗漏,错失一处,封印者就会面临灭顶之灾,秦秋自是不敢有分毫懈怠错慢。   她虽是对奇门遁甲甚为了解,但此阵太过繁杂,她足足练习了一月有余,才勉强能把整个释迦法阵一笔不落地绘下。绘制一个,往往要耗费半日光景,阵法绘尽,便是汗透重衣,面如金纸。   每次绘阵,秦秋都以点点心血画就,这一月来的勤学苦练,总算是出了些成果。   可她不知,就在她费尽心力地练习时,悟仙山下的冰泉洞中,一个释迦法阵也在一支沾满丹砂的椽笔下画完了最后一笔,严丝合缝,毫无破绽,与古籍所载的图样一模一样。   应宜声抬起腕来,把笔撂下,细细端详了一番后,确认阵法无误,手掌一抬,将这丹砂阵法凌空从石板上揭起,虚虚推出一股掌风,阵法便砰地一声被打入墙壁,腾起一阵飞雾后,阵法无形,石壁无损,只能隐约在石壁上看出灵力流动的痕迹。   太女提了食盒走进来,见应宜声已经搁笔,便巧笑嫣然地走来,用丰软高挺的两片浑圆巧妙地擦过了应宜声的手臂:“主上,您的丁香馄饨。”   应宜声对此似乎是习以为常,转过脸来,对太女一笑,带出一段千秋无此绝色的风流。   他用手顶在了太女的肋骨偏下的位置,指尖游移着,将致人筋骨酥麻的灵力推送在她的穴位上,按理说,她该是难受至极,但太女面上却浮现出了极痛快的舒爽感,一声声娇哼着,在空绝山洞里碰撞出放浪形骸的回响。   最终,应宜声的手指停留在了她的丹宫处。   太女媚眼如丝,娇声道:“主上如有吩咐,太女赴汤蹈火也会去做。求主上不要再戏弄太女了。”   应宜声微颔首,手指在那处柔肤上缓缓画着圈:“鱼儿饿着肚子游荡了这么久,心浮气躁,是时候该让他咬钩了。”   停顿一下后,他再次确认道:“你确定他认得你?”   太女嘻嘻一笑,眉眼间漾起的喜色就像是一个被父亲夸赞了的天真少女:“奉主上之命,曜云门那夜我差点儿夺了他的性命。他就算忘记别的,也不会忘记我的脸。到时候,我会将他引到悟仙山来,把他完完整整地献给主上。”   说到此处时,太女的身体都忍不住兴奋地微微战栗。   主上的殚精竭虑,从数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曜云门刺杀,正是应宜声让她去做的。   红枫林中,应宜声很清楚自己杀掉了谁。虽然不知道江循是如何李代桃僵,取秦牧而代之却没有招致任何人的怀疑的,但他并无意揭破这点。因为在枫林中,他就发现了江循的怪异之处。   他额头上的伤口能够自行治愈,此等情况,应宜声曾亲身体验过,更别提江循体内涌动的、与自己能完美相融、同出一宗的灵力。   应宜声就这样放过了江循,在得知他成为了秦氏公子后,还相当高兴。   ……至少,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会很安全,能够茁壮成长,安安全全地长到和宜歌相仿的年纪。   不过在他初入曜云门的时候,应宜声却特意派出了太女,让她以女傀潜入殷家,伺机刺杀江循。   他当然知道,江循不会轻易就死,所以他此行的目的唯有一个:   ……让江循认清太女的脸,方便在很久的以后,用太女做饵,把这个丧家半年之久的流浪猫钓回悟仙山。   一切的谋划和布局都只是铺垫而已,从假冒秦牧之名向秦道元托梦开始,才是高潮。将那江循搞到身败名裂,离开东山后,应宜声目的可以说是达成了一大半,但他却不急于去寻找江循,只晾着他,直到江循足够心浮气躁。   而现在,出手的时机已经到了。   他们可以抓捕衔蝉奴了,用应宜声早就找到的上古记载,释迦法阵,   应宜声的另一只手抬起,抚了抚她的额发,按在她丹宫处的手指也旋动着加力,把那柔软的肌肤按下一个凹陷:“太女,知道我为何要把你带出殷氏吗?”   太女那样倾慕地仰望着应宜声的面孔:“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主上。”   应宜声微微笑开了。   面前半开的食盒里,丁香馄饨的清汤摇映着两人的面容,仿佛一对天成佳偶。   应宜声对着清汤中映出的自己的面容,眉宇间却添了温和与忧愁交加的神采。   ……宜歌,宜歌,永恒不死的身体,我已经为你找到了。   我答应过你,会将神抓来,完成我的心愿,让你复活。   可是,为什么我找了这么多年,仍是找不到你投胎转世的魂灵呢? 第102章 金丹(三)   这些年来, 太女在应宜声身旁随侍, 对衔蝉奴之事也有了七八分了解。   衔蝉奴, 造物之神,为天地灵气诞育,其身不毁不殒, 其力蕴山倒海,可活死人,肉白骨, 药伤者, 塑仙身,坐化万千气象, 所塑之物,皆脱胎换骨, 重获新生。   但是,主上所需的, 并非一个脱胎换骨的应宜歌,他心心念念的,是拥有着过往记忆的宜歌, 喜欢吃栗子酥和丁香馄饨的宜歌, 绝不是一个拥有着应宜歌外表的空壳。   应宜声手中所持的神魂碎片也是绝不可能交付出去的。他与正道的仇怨已深,若是没了这块碎片傍身,他怕是难以保护自己,更难保护复活后的宜歌。   因此,主上的心愿, 便是她纪云开的心愿。   ——抓到衔蝉奴江循,封印他的灵力,趁他体虚力竭之际,将他的魂魄驱出体外,等待应宜声找到应宜歌转世的魂灵,再填入其中。   每个转世的魂灵内,都封存着上一世的记忆。有时人们午夜梦回,梦中看到的场景,或许就是游离的上一世的记忆碎片。   主上如果能找到应宜歌的转世,就可以用手中的衔蝉奴神魂,唤醒这部分被封存的记忆,让他真正地再生为人。   太女痴迷地望着应宜声,小心翼翼地呼吸着他身上淡冽的松香气,低声道:“主上,我这就去找江循,设法将他引出来。”   应宜声挑起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把抵在她丹宫上的手指缓缓上移,丝毫不留恋地滑过她的双峰,掐住了她的下巴,逼得她抬起头来:“你打算如何做?”   太女盈盈一笑,有点像个打算去恶作剧的小女孩:“我去烧了红枫村,不信他不来。”   正为自己的主意沾沾自喜间,她忽觉颈间一凉。   她脆弱的气管被应宜声掐紧了,呼吸的渠道被乍然阻断。   应宜声根本不看她一点点泛青的脸色和渐渐往上翻去的白眼,盯着那截细白滑腻的皮肤一点点被掐得粉红,微笑道:“……引蛇出洞有无数种办法,杀他的爱人,朋友,都无所谓,但是,我告诉过你的吧,不许杀人至亲。你怎么能忘记呢?嗯?”   太女被掐得两耳嗡嗡大噪,只能不住点头,表明自己听到了,而在掐到她四肢开始发麻时,应宜声止住了动作,松开手来,任由那软玉温香瘫软在冰凉的石板上一边喘咳一边告饶,直到听得厌烦了,他才重新捏起了太女的下巴,让她昂起头来,另一手贴住了她的丹宫,反复抚摸着。   内里的金丹散发着浑厚纯正的仙气,干净如空山雪莲,绝无任何魔气妖气的玷污。   应宜声抚摸着那颗金丹所在的位置,平静道:“你去罢。引他出来可以,但务必保全自身,勿要冲动。我要你安然无恙。”   这句话让太女的眼泪落了下来。   刚刚她几乎认为,应宜声是用不着自己了,要抛弃自己了。   到那时,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还能去什么地方?   她呆呆地望着应宜声,口中低喃:“主上。求您,求您再说一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您对我说的话。”   应宜声眼里含着笑意,换了个姿势,端正地跪坐在太女面前,捧起她娇美的脸,眼中的光芒幽微得像是一缕窜动的青灰色鬼火,口中吐出的话,一字字悦耳动听,就像是肥美的蛊虫,往人的耳朵和心脏里钻去。   “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你很像我。你应该和我在一起。”   “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跟我走。”   太女是那样认真地倾听着他的话,嘴角噙笑,眼里心里都盛着这张永远带着恬淡笑意的脸,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脸颊颗颗滚落。   ……   又是一日漫无目的的赶路。   临近黄昏时,江循撑着伞,沿着一条洒满余晖的河往前走着。他换了一件靛蓝色的衣衫,外配一件避风的霜白斗篷,看上去就像个独身出来游玩赏景的公子哥儿。   他直奔着一片缭绕的炊烟而去,在黑夜彻底降临前,他打村东头进了这座无名村,敲响了最东边人家的柴扉。   门被从内大力拉开,开门的是个脸蛋雪白相貌俊秀的姑娘。她斜着身子堵紧了门,面上还带着隐隐的怒气:“干什么?你谁呀?”   江循厚着脸皮道:“打扰,想借个宿。”   姑娘好像是心里有火,可也知道这样对陌生人滥发性子不大好,口气放柔了三分,不过还带着浓浓的冲劲儿:“你打哪儿来?是干什么的?”   江循跟玉邈混迹了这么多年,别的没学会多少,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技能倒已经登峰造极了:“我打东山来,是来此地游历的。”   姑娘上下打量了一番江循的衣着,才让开了身子:“得得得,算你好运气,踩着饭点儿来的。进来吧。”   她转身朝堂屋里走去,江循见她心情低落,便多嘴打听了一句:“看姑娘心情不佳,发生什么事儿了?”   姑娘的脸色仍是难看至极,指了指院内一侧用低矮篱笆围出的一小圈儿鸡棚,抱怨道:“好容易养大了一只母鸡,到了能生蛋的时候,偏偏摔断了腿,这不,都快死了。”   果然,鸡棚边倒卧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江循蹲下身去查看,却觉那鸡的身体尚温,便试着调集掌心灵力,屏气凝神,将洪流般的灵力推送入它的体内。   姑娘听不到紧随而来的脚步声,回头一望,只见江循把那只鸡往地上一放,它立即一瘸一拐地往前窜去,满院子欢窜不停。   姑娘睁大了眼睛,江循从袖子上摘下一片淡褐色的鸡毛,抱着胳膊乐:“看看,这不是没死吗,活蹦乱跳的跟打了鸡血似的。”   他很清楚一只能下蛋的母鸡对于一个贫寒的农家有多大的意义,不过为免惹来怀疑,江循特意没有恢复它腿上的伤势。   姑娘见鬼似的盯了江循一会儿,把满院儿打转的鸡抱起来,细细检查一遍后,漂亮的苹果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两只深深的酒窝,喜道:“这可真是奇了,刚刚明明只剩出气儿没进气儿了……”   心情转晴,姑娘对江循的态度也好了很多,待将江循引入屋内,掌上灯,看清江循的相貌时,姑娘面含桃花的小模样让江循着实捏了一把冷汗。   江循本来早已辟谷,但在现代养成的一日三成的习惯着实难改,且这农家饭的确是地道,一顿饭吃下来,江循身心舒畅,睡在姑娘收拾齐整的侧间偏房里,没过多久,疲累便一齐涌上心间。   他安然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感觉眼皮上浮起了一片红光,噼啪的炸响伴随着愈加让人难忍的烘热从窗外袭来。   他一个激灵,翻身坐起,阴阳光芒乍现,先于他飞转出窗,伞面大开,碧光与狂气一并荡开,将方圆数里内绵延的火焰压制而下。   江循旋身飞出被阴阳破开的窗户,但见眼前情景,不觉心头一阵麻凉。   ……方圆数里,墙倒屋塌,断壁残垣,飞灰漫天,火星如萤。   唯一还安然无恙的,只有江循所居的这一间侧屋。   在侧屋四周,江循设下了一层灵力护罩,而此刻,有一层透明的灵力罩护翼在了原本的灵力罩外,把火烧的动静隔在外围,因此江循直到此刻才能察觉。   不远处的主屋尽皆倒塌,鸡圈已经烧成了渣滓,刚刚被江循复活不到三个时辰的母鸡,变成了一团焦黑的肉炭。   一只烧得枯黑的纤细手臂自主屋门槛里探出,手捏成拳,似乎要抓住她行将飘零的生命。   ……桃花已谢。   而一个身姿曼妙的少女,正面对着渐熄的真火火光,一身纱裙被风吹得裙角荡开,露出一片雪白的旖旎。听到身后破窗而出的动静,她才回过了头来:“江公子,睡醒了?”   她冲江循灿烂地笑开了。   江循眸间带血,只翻手之间,袍袖扶风,万岳齐崩,此力强悍已极,面前太女的衣衫尽皆撕裂,皮肤上也被划出了大片大片深可见骨的斑斑血痕。   太女面上却并无痛色,血葫芦似的身体砰然倒地,面上却依然带着灿烂如花的笑意:“江公子,怎得待我如此粗暴?”   江循速步上前,拎起她的衣领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那张被血糊烂的脸上露出了令人作呕的媚笑:“当然是因为小女思恋江公子,几年不见,如隔百世。怎样,江公子,喜欢小女送给你的见面礼吗?”   ……来的不是太女,又是她的女傀替身。   江循几乎要咬碎一口牙:“这些乡民何辜?你要下这样的毒手?!”   太女笑得更媚,脸上滴滴脓血渗出,甚为可怖:“因为他们和你在一起啊。江公子,这可不能怪我,你才是罪魁。”   江循冷笑一声,再不多话,一指点在了那女傀替身的丹宫处,微微发力。   在数百里开外操纵女傀的太女,透过女傀的眼睛看到江循的动作,不禁粲然一笑:“江公子,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江公子有鞭尸之好?就这般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吗?”   话音刚落,她突然觉出,似乎有哪里不大对。   自己的丹宫处像是被埋下了一颗火种,燎燎燃烧了起来,且越烧越烈,滚滚的疼痛灼热感让她难以忍受,在原本安坐的椅子上难受地挣扎不休,身子一点点从椅上滑落,整个人跪趴在地,被烧得簌簌发抖。   ……不妙!   她立即想要把自己留在女傀体内的一缕灵力收回,却发现,那根灵力此时就像是一缕木偶丝线,被江循牢牢地掌控在手心里,撕不断,扯不去,源源不断的恐怖灵力,正从丝线的那一头海潮般汹涌而来,激荡着她的金丹。   金丹只是被简单地摇撼了几下,一口腥热就从太女口鼻中猛然喷出,将她的衣衫染得星星点点。   ……不对……不对!   她本意是屠掉整个村落,让江循心生恨意,追踪着自己一路留下的痕迹,最后到达悟仙山……   她万万没能想到,江循居然抓住了女傀体内的一缕灵力,直接远距离牵制了自己!   金丹振动的幅度渐渐与她的心跳合成了一处,幅度又慢慢超过了心跳,牵引着她的心脏兔子一样狂跳,越来越多的血沫从她口中吐出。   像条垂死的鲤鱼一样在地上不住挺动身子的太女,视线里笼罩上了一层血雾,一会儿聚拢,一会儿散开。   在她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她透过女傀的眼睛,看到了令她不可置信的一幕。   ——刚刚明明被真火焚毁了的建筑,居然逐渐褪去了焦黑的焚烧痕迹,全部恢复了原状,在静夜中安然而立。主屋里传来了少女甜睡时均匀的呼吸声,鸡圈里那只残了一条腿的鸡被院落里的声音惊醒,正缩在墙角,惊慌地打量着院落中央一个满身鲜血的少女,和抱着她的面容平静的江循。   江循凑到了太女耳畔,一字一字道:“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同你说过,我这人胆子小,因此总爱未雨绸缪。”   一股恐怖的预感袭上了太女的心头。   而江循的话,很快印证了这股预感的正确性:“你以为追杀我的妖魔,仅你一拨?若无十全的把握不拖累旁人,我怎敢寄宿在民家?”   ……是幻境……   江循在入睡前,在整个无名村里,埋下了一个巨大的幻境。   她刚才焚烧的,竟然只是一个幻境而已?   太女死死瞪大眼睛,体内蓬勃的灼烧感越加强烈,她感觉自己的胃袋、心肺都已经被烧熔了,血液在一根根血管里沸腾,把薄薄的血管撑到爆裂。   耳侧,透过女傀的耳朵,太女清晰地听到了江循的话:“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因我而死。抱歉,今晚要死的,只有你一个。”   太女惊恐地望着天花板,四肢百骸都因恐惧而微微痉挛起来:“你要做什么?姓江的,你要……啊!!————”   耳畔一阵蜂巢炸裂似的爆鸣,在一片杂音中,她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只是让你一辈子都无法再用心头肉做女傀罢了。”   小小的爆炸声从太女的丹宫处传来。   四分五裂的金丹碎渣,尖锐地刺入了体内的其他器官之中,噗嗤噗嗤,天女散花。   那爆裂声,落在她耳里,却不啻于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 第103章 金丹(四)   太女仰面躺在地上, 胸脯剧烈地上下起伏, 每吸一口气都拼命用力, 腹部呈现出一个弧度恐怖的凹陷,想说的话变成了源源不断的泡沫从口里涌出,炸裂的血泡在她唇上爆裂开来, 炸成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江循无意取她性命,轰碎她的金丹也只是因为此人本性狡诈,如不采取非常手段, 稍不留神就会被她逃走。   他用手指抵上了太女凹陷成一摊泥巴的丹宫, 微微发力,替她续上三分灵力, 不至于让她立即殒命。   ……他还有问题要问她。   待人缓过一口气来,江循才冷声问:“应宜声人在哪里?”   那血流满面的少女气若游丝地笑:“你休想知道。”   江循也不同她废话, 只循着那一丝蝉翼般薄弱的灵力丝线探去,好定位她本体所在的位置。   太女金丹已废, 抵抗不得,索性也不再挣扎,面上浮现出一派残忍的笑意, 像是沿着午夜阶梯缓缓而上的狰狞厉鬼:“江循……你以为你找到了我, 就能找到主上,能安然无恙地回东山去吗?”   江循把她当猪处理,只耐心地沿着那纤纤一线、一触即断的灵力追踪而去。   太女咧着嘴,露出了被暗红色血液渍染得通红的牙齿:“……你知道……咳嗯——”她呛出一口血来,口角流出新鲜的血液, 覆盖住了唇边已经有些干涸的血块,“你知道……玉观清,他骗了你吗?”   江循停下了动作。   在思考数秒后,江循白了太女一眼,正打算继续工作,就听得她突兀来了一句:“……他骗了你。释迦法阵,会封印你所有的力量……永远。”   江循喉头陡然一哽,不由追问:“你怎会知道释迦法阵的事情?”   太女的唇角勾起那般甜美纯真的恶意笑容,尽管气管内被大量上涌的气体和水液堵塞,她仍是放慢了语速,力保江循能听清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你……不会这般天真吧?你的力量,魔道忌惮,要追杀你。可你以为……仙界,会那么轻易收留你吗?”   话音至此,太女怆然大笑起来,姣美的面容五官尽皆扭曲如罗刹,激得江循心中生慌,倒退一步,把那具女傀重重摔跌在地。   女人尖锐变调的声音在空气中飘零,那具尚有余温的肉/体逐渐溃散、飞旋、变成了苍茫夜空中的飞灰,就像是点点流萤,情景极美,却散发出一股异常妖谲的气息。   一阵薄雾过后,地上空余一个精致的布偶,内里散发着腐臭的气息。   太女嘶哑带血的低鸣仍在空中游荡,久久不散:“……江循,这世上早就没有神了!早就没有了!” 前言不搭后语的疯言疯语,和着那随风而散的灰烬一道消匿了影踪。   太女并没有做太多解释,但江循已然明白她所指何意。   ……是了,她这点倒是说得没错。   自己所有的罪,所有的麻烦,大概都可以归结为……这世上没有神。   江循自嘲地一笑,低头细细看着自己左手掌心的纹路,发了会儿呆后,便听到主屋方向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罢了,既然已经知道太女的所在是在悟仙山附近,多想亦是无益。   待那睡目惺忪的农家少女拉开主屋门时,院内已是空空荡荡,侧屋的门虚掩着,她走到门口,敲一敲门,推开门时,只见屋内陈设未动,床被凌乱,但那夜宿的少年已是不见影踪。   少女不解地揉着眼睛走出门来,她没能发现,在院落一侧的小磨盘上散落着未能扫尽的玉米粒,其间搀着一颗散碎的银锞子。   ……   东山之巅,清晨晨光破晓,但还没能消融初生的雾霭,空气潮湿沁人心脾,带着昨夜融化的雪露味道。整座东山如同浮在甘冽的清水之中,微微摇出潋滟的光影。   玉邈负手立在东山一叹崖边,睫毛上被雾气随手洒上清雅的露水。他静静望着南向,也不知站了多久,他才扫一扫衣袖,回过身去,朝着那走上一叹崖上的人俯身下拜:“父亲。”   玉中源俯身抓住他的手臂,神色倒也平静:“几日没睡?”   玉邈低下头:“让父亲挂心了。”   玉中源把人搀起,父子二人并肩站到一叹崖边,半晌无语。   玉邈抬起眼,看向那层层雾霭外挣扎涌动的天光,表情像是出鞘匕首一般寒冷,眼中却闪烁着异常狂热的光。   玉中源知道自己这个小儿子的脾性,心下了然,却只能空留一声长叹。   “……我同仙界再度商议过,此事没有多余的转圜余地。”   玉邈早有预料,并不惊讶,只浅笑起来。   玉中源也甚是无奈,大概也是数日来奔波劳碌的缘故,他也不再顾忌虚礼,称呼了玉邈的小名:“……小九,一切都是因为这世上再没有神了。”   玉邈不说话。   数万年前,混沌初分,天地未定,世间各神分立,统辖一方,抟生灵,成湖海,铸山石,积累下万古之力,代代延绵下来,便有了人。   人通过探索修习,修成仙道,渐成气候。   此时四海皆安,天下平定,人们不再需要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神,而诸神之力洪广无量,也不再适合栖居于此。因此,所有的神开辟了另一处洞天,归隐在内,各自作伴,不再过问人间之事。   谁也不知道这个神之域在哪里。   于是,这个世界,便有了仙道,魔道,妖道,鬼道,以及数不清的凡人,在这世间行走,再也没有了能管辖、统领一切的神。   然而,诸神中出了一个特立独行的衔蝉奴。   他酷爱人间生活,拒绝与众神同去那极乐福地,只愿化成人身,在人间游历,享尽人世繁华,声色犬马。   因而,当逆天魔祖“吞天之象”诞生之时,衔蝉奴成了众人的希望。   他是唯一留在人世间的神,他理应去做些什么。   衔蝉奴自己也是这样想的,结果,一人赴险,再无归期。   被打散神魂、重归轮回的衔蝉奴,却不再被仙界登入籍册记载。   作为凌驾于这个世界的最高峰的仙界诸人,谁愿意承认,到头来,他们还需要通过神的牺牲,被拯救于水火之中?   这种极端微妙的心理,让所有仙界中人心有灵犀地一同忘记了衔蝉奴。   ——他也许已经回去了,回到了那个属于神的世界,不会再回来了。   这个造物之神,被忘记在三百年间的风雨飘摇中,但魔道不会忘记他,因此,没有一世的衔蝉奴能够活过十岁。   谁能想到,偏偏就在封印“吞天之象”三百年之期将过之时,魔道会百密一疏。   这一世的衔蝉奴,居然在不间断的磕磕绊绊中长大了。   仙界也是在半年前江循留书逃出东山时,才从玉家人那里知道衔蝉奴的消息。   后来,江循流落在外,玉邈多日苦寻,好容易在烂柯山附近抓到他,却又被他逃脱,回到东山,又接到了宫异和乱雪先后走失的消息,正焦头烂额间,他又被仙界唤去了。   玉邈尚未参悟得道,无缘拜会仙界,自然不认识那些富丽的重楼叠画,琼山鱼台,他也不感兴趣。直接被引到一座金碧辉煌的殿上之后,他俯身下拜,上面便递下一筒蒙尘的卷轴来。   上位之人有一把冷淡漠然的声线,道:“这里有一法阵,名为释迦,可永久封印上古之神。你拿去,用它把江循带回东山。”   玉邈低垂眼睑,口中重复:“……永久封印?”   ……如若是这样,就自己对江循的了解而言,他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上位之人口吻依旧淡漠,声音像是隔着千年不化的寒冰传来的,模糊又诡异:“玉家主,念你父玉中源已位列仙班,我们才网开一面,允你将他带回东山。你如有异议,便交回卷轴,由仙界中人将那江循收押,关入仙界。”   玉邈的手臂肌肉狠狠抽缩了一下,宽广俊逸的袖袍上隐隐勾勒出了用力过度的痕迹:“在下愿意作保,江循此人……”   但玉邈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强推着起身,带出了那金砖翠瓦的殿堂,身后的冰冷声音像是锋利的冰刀,追在玉邈身后,一刀刀剜割着他后背的血肉:“……此人既与你相熟,便交与你们玉家处置。如果处理不好,也不必勉强,会有仙界之人替你去做的。”   ……玉邈岂能不知,把这古老卷轴翻出之人的用意。   永久封印衔蝉奴的灵力,那么,这股力量就永远不会落在魔道之人手中,相应地,江循也会泯然众人,不会对仙界造成任何威胁。   自那日返回东山,玉邈便闭门研读起那份卷轴来。   释迦阵法所需的东西都不难弄到手,只有那颗从修道之人身上活剖出的金丹,是独一无二的。   怪不得仙界有了这卷轴,却不愿出手先封印江循,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无人愿意剖去自己的金丹。   所以,仙界才几经斟酌,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玉邈。   玉邈观毕,已无话可讲,开始联络诸家仙派中的同窗,为法阵筹备了起来。   至于金丹之事,他早有了决断。   身为玉家家主,他不能要求门下的任何一个弟子为了江循献丹,即使是他们心甘情愿,自己也不能坦然接受。   罢了,自己在初入曜云门时便捡到了他的猫,合该一生照拂,护他安好。   玉中源见玉邈为着法阵之事,数日不眠不休,精神已经濒临崩溃边缘,心里若不担忧才是假话:“小九,你既已有决断,为父不愿干涉。只是剖丹之事,需得慎重,此事关乎生死,是泼天大事。”   玉邈唇角一勾。   他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再贻误了仙界的大事,他们会亲自动手封印江循,到那时,江循也不会有活命的机会。   玉中源连连叹道:“仙界的担忧也不是不可理解。江循转世为人数载,已失神格,又自小在烟火尘世中长大。世人不知他心性如何,仙界之人更是忌惮。你要怎么让他们相信,他们庇护的是一个良善之人,而不会是另一个应宜声?”   ……的确如此。   当某人的实力足够强悍之时,身边之人对他而言便不再是人,而是可供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蝼蚁。   但是仙界之人做惯了上位之人,又怎甘心在一个人面前重新做回蝼蚁。   玉邈依然不语。   从多日前他就陷入了沉默寡言的状态之中,只在红枫村与江循编造“只能封印你一月灵力”的谎言时,才多说了很多话。   但因为秦牧的缘故,他终究没能把江循带回家来。   现在他只知道,事不宜迟。   仙界不在意吞天之象,他们更在意的是眼前的危险。   江循就是他们的危险。   现如今,仙道、魔道,应宜声,都是江循的仇敌。   他必须要看着江循安定下来,把他带回东山,放在自己眼前,捧在自己手心,才能安心下来。   玉中源自是知道他的心事,也不责备他的过度寡言,安慰道:“无需烦忧,我听人说,你已经派人去寻钩吻太女了?她的金丹的确可以借来一用。”   玉邈目视着在浓郁雾气里逐渐挣扎出一个浑圆形状的漫漫天日,这才开口道:“殷无堂兄弟昨晚已经接到了太女出没的讯息,往悟仙山去了。”   ……   悟仙山冰泉洞。   应宜声望着浑身浴血、昏睡不醒的太女,嫌恶地皱起了眉头。   一个废物,挣尽力气,也要从山脚爬上来,又有何用?   应宜声试探了一下她的丹宫位置,确定那里汇聚的灵元溃散得连个影儿都不见,此人已然形同废人,只剩一口气残余,便当机立断地拖住她残破的后领,一路将她拖行到了悟仙山旁的曲生峡,推入了那幽深峡谷中,转头离开,毫不留恋。   他不能在这个废物身上多花费时间。   江循随时都会来,他必须要赶快寻一颗可用的金丹来做阵眼。   他御风迎着逐渐冲破晨间浓雾的日光拾级而下,行到悟仙山下,他正打算随便挑一个方向赶去,就隐隐看到一队人影朝这边赶来。   领头的二人丰神俊朗,其中一个更是身姿挺拔,如同一棵从不旁逸斜出的白杨。   茫茫雾气里传来了一个有些不满的少年音:“无堂,你这一夜死赶活赶的,究竟着急些什么啊?”   答话的少年声音倒是磁性稳重得很:“不要多话,仔细搜寻,快些找到太女才是。她狡猾得很,总是刚一现形就不见了影踪。要是再错失了她,就要贻误大事了。”   “……什么大事?”   什么大事,应宜声并不关心。   他望着那雾霭中一步步走近的身影,再不向前,从身边的布包里取出宜歌常用的排笙,抵在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空谷幽兰一样清雅的音歌,借着弥散的雾气,送入了来人的耳中。   听着不断靠近的足音,应宜声的唇角勾起了一抹妖异的笑容。 第104章 金丹(五)   巳正时分, 浓雾已散, 天日高悬。   主持过早课, 玉邈刚回到放鹤阁便接到通知,展家公子前来东山拜会。   玉邈只当是展枚是来商讨释迦阵法之事的,便叫通传的弟子把人领到放鹤阁中来便是。谁想几分钟后, 放鹤阁大门被一脚踹开,展懿这个公子哥儿堂而皇之吊儿郎当地从外头晃了进来,不等玉邈招呼就捡了个舒适的凳子坐下, 大马金刀地翘起二郎腿:“观清, 跟你说个好事儿。想不想听?”   玉邈本来已经起身迎客,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便重新坐定,低下头, 翻起手里的书来。   展懿没有半分被嫌弃的自觉,哈哈一乐, 身子往前探了探,主动招供了:“……你猜怎么着?我找到宫异了。”   玉邈翻书的手轻轻一顿。   准确说来,宫异不算是展懿找到的, 是他走运碰巧逮到的。   纪云霰的生辰将至, 就在昨天,展懿不远千里,去上思县一家著名的黄酒铺里买那里特产的烈性黄酒,买到之后天色已晚,眼看着赶回来是来不及了, 他索性随便捡了个客栈住下。没想到刚踏进客栈大门,还没调戏两句年青皮嫩的小跑堂,就见一个熟悉的人撩开了通往后院的布帘,钻进了大堂,他一身麻布衣裳挽到肘部以上,手指冻得通红,语气却是干脆利落:“老板,我把院子里的柴都劈了,水也烧了。今夜可以借住柴房一晚了吗?”   展懿回过头去,正巧与那麻衣少年视线相接。   宫异望着他呆愣片刻,转头就逃。   没费什么力气,展懿就把人逮小鸡仔似的逮了回来。   流浪了几个月,宫异竟然只是消瘦了一点,筋骨比以前还壮实了些。一身麻布衣服,倒是比那缥缈登仙的宫氏袍服看上去朴素寒酸了不知多少,唯有那只他珍视不已的、象征着宫氏身份的玉蝉还被他好好地别在鬓边。   据他自己不情不愿地交代,他身上的盘缠用得很快,虽然他已经辟谷,无需饮食,但总需要一个落脚休息的地方。于是,他白天沿途打听乱雪的去向,临近黄昏时就找一家小客栈,为他们干些劈柴烧水的零活,好让他们收留自己,在马棚或是柴房里休息一夜。   听完展懿的转述,玉邈问道:“他跟你回来了?”   展枚端起一盅弟子端上来的热茶,热热地抿了一口:“当然,玉家主发话,不管是谁看到乱雪、履冰或是你家那口子,一律给你提回来嘛。我哪儿敢不从?”   “人呢?”   展懿咂咂嘴:“你急什么。我把他连夜拎回来的,他累得够呛,在我弟弟那儿睡着呢。我家枚弟看着他,你还不放心?”   玉邈颔首。   变故就是在此时到来的。   展懿还没放下手里的茶杯,放鹤阁的大门便再次乍然洞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鬼魅一般迎面扑来,一个殷氏弟子不等通报,踉跄滚趴入阁中,身上的月白蓝袍服已是血迹斑斑,指掌摁在地上,便是两个半干的血手印:“求……求……玉家主救命!救命!”   跟在他身后一路狂奔而来的两个玉家弟子立在门口,不敢擅入,盯着地上簌簌发抖的人,一时言语不能。   那殷氏弟子显然被吓破了胆,满嘴都是苦腥味,只会反复求救告饶,脑袋嘭嘭有声地撞在青玉砖石之上,头骨一下下与硬物碰撞,就像是拿西瓜去磕石头,撞击声让人牙龈发酸。   展懿干脆地站起身来,捞起那瘫软无力只会拿脑袋捶地的弟子,左右开弓啪啪两记耳光,直扇得那人直眉瞪眼,神志总算恢复了些,僵硬的舌根重新恢复了柔软。   玉邈立起身来,眼中本就森冷的光芒几乎要化作一条被凝固起来的冰河:“……出什么事了?”   殷氏弟子终于恢复了正常的语言能力,涕泣而告:“……回玉家主,我家无堂、无乾公子,听说悟仙山那里有妖孽入魔,就前去……前去除妖,谁想有一法力高强之人突然拦路跳出,掳走了无乾公子,无堂公子追上前去,谁想却被他一掌震碎了全身筋骨……”   玉邈手中书陡然被捏皱了一角,展懿更是难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全身筋骨?”   那殷氏弟子已经惶急得垂泪,浑身打抖:“……弟子,弟子不知道那人使的什么阴毒术法,掳走无乾公子后,只将无堂公子一掌打翻在地。……我等上去把无堂公子扶起,打算回朔方求助,那时他还是好好的,可上路不久……不久,无堂公子便开始呕血,起初胸口凹陷,肋骨裂断,勉强还能站立,后来浑身筋骨……浑身……每一处都不好了……我们见状实在不妙,从悟仙山取道回殷氏又实在太远,只好来东山求助……”   一记响头随着他急促的尾音磕在地上,在地面上砸出一两滴飞溅的血花:“求玉家主救救我家无堂公子!”   玉邈不再多言,越过他朝外走去,在外守候的两个玉家弟子大概也是明白发生了何事,不敢再耽搁,急忙引着玉邈向明照殿去了。   浓重的血腥气像是粘腻的毒蛇,在进入明照殿的瞬间朝玉邈的面门烈烈地扑来,沉郁,憋闷,叫人喘不过气。一张临时搭起的软卧上躺着殷无堂,他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原本在纪云霰的调教下清雅利落如松的身子佝偻成一只虾米,胸口塌陷,肢体瘫软。   明照殿里肃然一片,几个殷氏弟子不敢高声,在软卧旁跪了一圈,暗自垂泪,长老们背对着门口,议论声却清晰地传入玉邈的耳膜,刺刺地发疼。   “……筋骨都断了。”   “是诛骨云音,这本是宫氏的本领,引得人的筋骨随乐音颤动,潜移默化,直到筋骨难以承受,全部断裂开来。”   “能救吗?”   回应这个问题的是一片安然的寂静。   在一片寂静中,率先开口的竟然是那已经动弹不得的人。   “应宜声……他用……用排笙,是应宜声……”   这话他是对玉邈说的。   在模糊的视线中,殷无堂看到了那个让他默默妒忌了很多年的身影,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掐住了他游丝般脆弱的脉搏。   殷无堂想去抓他的手,无奈浑身疼痛如刀割斧凿,只动挪一下便是痛不欲生,他只能哑着嗓子道:“应宜声抓走了乾弟……”   玉邈命令:“闭嘴。不要调息,让我来。”   殷无堂苦笑了一声,牵动了胸前断裂的骨殖,尖锐的断裂口似乎刺入了肺中,不过幸运的是,经过刚才的一阵撕心裂肺,他痛到麻木了。   所以他还有闲心侧着脑袋,认真地打量玉邈。   令殷无堂一想起来就觉得羞愧的是,在曜云门同窗四年,从一开始,他就是嫉妒着玉邈的。   因为扇面美人的事情,他曾和江循一起寄居在玉邈房中。   所以,他大概是所有人中最早看出玉邈对江循的心思的。   因此他那样嫉妒着玉邈。   他看着玉邈和江循互不在意地擦肩而过,看着玉邈走远后再掉过头来凝视江循背影的模样,看着江循不经意扫向玉邈的眼神中噙不住的暧昧笑意。   可他只能做一个旁观者而已。   他对江循的感情永远是这样,说不得,想不得,离不得,舍不得。   在晚春茶会上,江循身分被揭破,他鼓起勇气站出来替他说话,但是,玉邈也站出来了,开口便是,江循他保了。   这是他许不了的承诺,打不下的包票。   但他现在,终于,终于可以说出一句话,一句江循永远都没机会听到的承诺:“我的金丹……还没毁掉……”   在场的弟子长老俱是面面相觑,不知其所以然,只有玉邈和展懿面色一凛。   ——释迦法阵之事不能轻易宣扬,当初玉邈选择将这个秘密告知殷无堂,也只是想让他为他们提供太女所在位置的消息。   殷无堂吐出一口血沫,抓住玉邈的手指发出了清晰的断裂声:“快点,我……没有时间了……用我的……我的金丹……”   ——活剖金丹,必须得在金丹之主活着的时候动手。   展懿绕到了软卧的另一侧,想也不想地啐了殷无堂一口:“你还有十之三四的活命机会。剖了丹,就是十死无生。干嘛这么急着死?”   殷无堂气息越发低弱了,口角涌出的血沫越来越鲜红可怖:“在场的,都是我的……亲信……他们会为你们作证,我是被……应宜声打坏金丹的……就算保了这颗丹,活……活下来,我也是个残废了……”   他仰面朝天,眼角滚下一滴决绝的热泪来:“……我不愿这样没用地活。我宁愿有用地去死。”   周遭的弟子眼眶里含了热泪,虽不解他的意图,但也被殷无堂这决死的气势震到胸口窒闷,个个心痛难忍,不敢再多看自家虚弱的公子一眼。   殷无堂挣扎起来,几声难以忍受的痛哼后,他从肺里挤出长长的一声咏叹:“殷家弟子听令!”   他身下的被褥被汹涌而出的盗汗沁出了一个绝望如烈火中求生的水状人形,但他仍用断裂的胳膊把自己的半副身子勉强撑了起来:“我殷无堂,与玉氏有约,此时……生,生死之间,我心甘情愿把自己的金丹交给玉家主做救命之用,在场诸人,不必将此事上报给纪家主和我父母,算是我殷无堂最后……”   未等他把话说完,玉邈便把他推倒在了软褥上,目光冷冽如冰:“……好,你的金丹,我收下。”   殷无堂刚刚咧开嘴,就听玉邈继续道:“但是你不会死。你死了,他会惦记你一辈子。”   刚才的宣言已经榨干了殷无堂所有的力气,他仰头,呆呆看着玉邈,看着他的唇一张一合,仿佛已经听不懂他的话了。   一股灵力如潺潺溪流输入了殷无堂体内,他体内的血液流速放缓,直至完全停顿,断裂的骨骼保持着裂开的原状,却也没有继续恶化下去。   在他的身体里,时间慢慢地停滞了,停滞在了这濒死的一瞬。   玉邈贴在了他耳边,低声耳语:“我会保你的命。但是你需要睡一些时日。”   殷无堂已经听不见他的话了,他睁大眼睛,神情中有着茫然,决绝,和掩藏在下面暗潮汹涌的似水柔情。   既知玉邈和殷无堂都下了决心,展懿也不再多话,把那些弟子和长老一并请出明照殿后,他虚掩上门扉,背靠其上,双手抱怀,腔调倒还是有点不正不经的:“这些日子,关于怎么取金丹的事情,你琢磨了不少遍吧?他交给你,我就不奉陪了。”   玉邈背对着他问:“你要去哪里?”   “悟仙山。”   这答案来得意料之中,但玉邈还是皱起了眉头。   展懿的神情难得认真了起来:“应宜声蛰伏多年,为什么一朝出现,就敢堂而皇之地劫掠殷家弟子?虽然不知道他打的哪门子算盘,但我有种预感,江循在找他的同时,他也在找江循。现在突然动手,一定是有了十全的准备。他们两人本就一明一暗,一主动一被动,江循处在不利的位置。我想,现在去悟仙山,说不住还能把江循带回来。”   说着,他又管不住自己的手,忍不住挠了挠耳朵:“你留在这里。不管是取金丹,还是给殷无堂续命,都是你和他的约定,你需得履行。而且殷无堂重伤的事情,怕还得是你这个玉家家主前去和殷家斡旋。”   玉邈无话可说,一切担忧,也只能化成一句简单的“注意安全”。   展懿望着床上已经陷入无尽沉睡中的殷无堂,微微眯起了眼睛:“我可不喜欢单枪匹马,一会儿我去找乐礼和我枚弟一起去。放心,我没那么执着,也惜命得很。打不过,我还能跑。” 第105章 金丹(六)   江循穿行在悟仙山中。   远望悟仙山与其他山就有不同, 虞美人影, 松峦历历;气象万千, 远岫生烟,常年有松香雾气缭缭绕绕,妩媚如斯。山间更是极美绝景集于一身。本是冬季, 山间却有温泉水音叮咚,水流潺潺,虫鸣啾啾, 雾拂林叶, 风卷松针,珠露悄滴, 画眉啼日。   踏在石板路上,人会跟着自然的音律的节拍步步上前, 也可以想象,为何百年前, 宫氏会选择此地作为修炼的仙山。   其间,江循一直在暗暗调动灵力,但是那种在朱墟和西延山中都出现过的神魂归体的灼烧感却迟迟没有出现。   ……看来神魂碎片并不在这里。   江循以为自己要花费更多的功夫来搜寻太女或应宜声, 却不料在登上百十余部的阶梯后, 他身子一转,便在林间空地里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一个高挑的身影笔直地端坐在一条山间流水间,褒衣博带,青衣如画。他挽起袖子,从潺潺流水中取出一只浮动的酒壶。   曲水流觞, 山泉流水,这倒是名人高士的雅趣。   应宜声将这斟在身侧的小小桌案上的两只酒杯里。在斟酒时,他的脖颈优雅地低下,与他纤细的身型配合,勾勒出天鹅一样优雅的弧线。   放下酒壶,他背对着江循,笑道:“来啦。喝一杯?”   江循根本不打算同他坐下来聊天喝酒谈人生,抬起手来,念力一卷,那两只酒杯陡然炸裂,酒水化作滴滴水露,子弹似的朝应宜声面门奔袭而去!   应宜声手指极快一勾,身侧流动的温热山泉瞬间被牵引成一幕水墙,在他四周形成了完美的圆弧翼护,水弹纷纷融入其中,消弭无影。   江循足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那些融入水墙的水弹便纷纷绞动起来,刹那间,水幕碎成一片,哗啦一声尽数倾洒在地。   ……可被水幕翼护的人已经消匿了踪影。   江循蓦然回首,确认应宜声的确消失之后,右手一抖,手中所持阴阳再度展开,他习惯性地用手指轻轻勾动了一把伞骨,带出一片荧荧的青色星辰。   刚才还一派高世风光的溪流边早已是狼藉一片,桌案倾倒,酒杯炸裂,江循不作耽搁,腾身飞起,凌驾于群林之上,松林莽莽苍苍,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极目远眺的视线被浓密的树冠遮挡,根本找不到应宜声的位置。   虽说胜景如此,夫复何求,但是为求稳妥,还是把山给炸了拉倒。   打定主意后,江循便催动起灵力来,刹那间,千山鸟飞,噗噜噜振动着双翅从树冠中冲天而出,从江循身侧飞掠而过,鸟羽纷纷扬扬从天上坠落而下,江循及时将阴阳举在头顶,好挡住那飞旋的羽毛。   但是,他却渐渐觉出了不对劲儿。   ……鸟羽太多了,好像所有的鸟都被褪尽了毛,好像飞上天的就是一包包羽绒,江循的眼前竟然变成了一片交织着的、纷纷扬扬的羽毛雪海。   江循诧异地放下阴阳,眼前一花,四周的情景就转换了。   他居然不在空中,而在那道应宜声塑造的水幕包围之中!   而自己施力的水滴正搅碎了幕墙,子弹一样朝自己速度极快地袭来!   江循来不及想这是什么原理,只飞快将阴阳护在身前,旋身飞转,凝结成珠的水滴冰雹似的从四面八方打来,打在混沌皮所制的伞面上,嘭嘭有声,将其内的煞气全部激发出来。   挡掉所有的水珠,江循重新将阴阳一抖,把那煞气缭绕的伞面合拢,警惕地四下环顾。   自己的确站在那条应宜声浮水流觞的温泉溪流边,脚旁还有被绞成碎片的浮瓢。四周松涛、泉音与鸟鸣交织成一片,和谐共生,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细想片刻,江循便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何事了。   他再不耽搁,选取了身上的两个穴位,稍稍一点,封闭了自己的听力。   刹那间,万籁俱静,眼前的场景再次发生巨变。   四周萧瑟一片,冷气刺骨,山间再也没了春意盎然的高雅之境,松林变成干朽枯木,鸟雀的尸骨残羽满布地面,溪流干涸结冰,一片残景,一片死气。   江循生生打了个哆嗦,强行战胜了掉头跑路的本能后,才避开地上成群的雀尸,沿着狭窄的小路一路向前。   ——自己从进入悟仙山的那一刻,就着了应宜声的道。   他居然忘了,应宜声是学习音律的,任何能称之为声音的东西,都可能是他的武器。松涛,鸟鸣,泉音,共同为江循编织了一个幻境,引导着他沿着一条幻觉中的小径一路“上山”。   而实际上路是向下的。他进入了一片苍莽的谷地。   ……按照谢回音的描述,此地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冰泉洞。   终于下到了谷底,映入江循眼底的是一片蜂窝式的监牢,岩壁上布满了大小等同、形状规则的牢房,滴水成冰,森冷刺骨。江循路过一间牢房,便见其中倒卧着一具尸骨,尸骨周围环绕着满满的冰蚕尸体。   可见,在丧失了神魂的灵力供应后,这些为护卫神魂而生的三眼冰蚕也随之殒命。   江循正心虚间,身后传来的一声笑语差点吓得他把阴阳直接丢在地上:“嗨。来喝一杯吗?”   ……数米开外,应宜声手持酒壶,侧身躺卧在一间监牢之内,胸怀大敞,颇有放浪之姿。   他冲江循摇一摇酒壶,眼角眉梢间净是风流之色:“打够了吗?打够了的话,我们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   江循从不敢对自己的敌手生任何小觑之心,当然他也不会傻到接近应宜声,他撑着阴阳就地坐下,开门见山:“我的身份揭破,可与你有关?”   他曾听秦道元在言谈中提过,他做了一个梦。   应宜声无半分隐瞒的意思,笑眯眯道:“当然。我在他梦中化作你的模样,告诉他,我才是秦牧,我被江循杀死了,埋骨有恨,求父亲替我伸冤。”   ……怪不得秦道元一心一意认定,秦牧是被自己害死的。   江循心中有了火,口气更加冷淡漠然:“你揭破我的身份,将我逼出正道,是要与我谈什么?”   应宜声:“我要你的身体。”   蜜汁……诡异。   江循拢了拢自己的前襟,戒备地盯着应宜声:“……用来做什么?”   应宜声浅浅一笑,对着酒壶壶嘴饮了一口,舐尽唇角流下的酒液,才道:“这你不用管,给我就行了。”   江循被这种无耻的精神深深震惊了。   但他也发现,应宜声所指的、所要的,似乎仅仅是自己的“身体”,而不是为仙界和魔道所共同忌惮的神魂力量。   江循突然了悟了。   他要的是自己作为衔蝉奴的身体,更准确地说,是一具躯壳。   这具躯壳可以随意改造外貌,伐骨洗髓,可以容纳应宜歌的魂魄,能够让他永生不死。   他是由神兽衔蝉奴转生而成,这具身体是由日月精华赋予,与他本身的魂识无干,即使没有后来在朱墟和西延山补充进的两片神魂,他也依旧是天赋神身,一个绝妙的容器。   应宜声想要的,就是这么一具可供改造的身体。   但是,他绝不会想连带要了自己的灵魂,他想要做的,是把自己的灵魂从这具天赐的肉身里驱赶出去,保留这一具皮囊。   是了,应宜声此人此生,唯爱应宜歌一人,他对任何事物都不会产生兴趣,他的一举一动,皆是为了那个多少年前坠下山崖的少年。   ……所以他敢在这里等待自己,绝不会是毫无准备的。   意识到不妙的时候已经晚了,在岩壁间,骤然亮起了无数的浮光刻印,一圈圈,一层层,粗看起来像是一双双野兽的眼睛,从岩缝里若有若无地注视着江循,投来太息一般忧郁的目光。   江循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他的身体抽搐几下,便颓然坠倒在地。   这些目光笼罩了他,锁定了他,把无数的光流丝线刺向了他,把他的手脚筋脉全部刺穿,把他一点点托举到了半空中,在他体内乱窜,迅速在他的筋脉间交织成成一片片蛛网一样的乱絮,发疯似的汲取起他的灵力来。   一股股削皮剖骨的剧痛让江循向天发出了一声痛叫,他想要继续调动灵力,那些法阵却笼罩着他,逼得他神魂溃散,手脚无力,眼瞳痉挛,口唇煞白。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踏入了一个怎样的陷阱之中。   ……释迦法阵?   玉邈并没有告知江循太多关于释迦法阵的事情,只说可封江循一月的灵力,这是封印衔蝉奴神力唯一可行的办法了,于是江循便没作多问。   他流落在外,当然查不到关于这一法阵的详细资料,他之所以能猜到这是释迦法阵,一来是因为太女提过此阵,二来则是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这个法阵,正水泵一样向外抽取着他的灵力。   ……可是,哪来的这么多法阵?筹备这种法阵不该是很困难的吗?   应宜声缓慢地踱到法阵之前,一把空灵声音缥缈地从法阵外传来:“我替我弟弟谢谢你。”   ……不用谢,我先谢谢你八辈儿祖宗。   江循挣扎了一下,勉强确认自己的舌头还有活动的能力后,才问道:“你怎么……法阵……这么多?”   应宜声歪着头,笑眯眯的:“不告诉你。”   江循:“……”   自知自救无门,他肢体已经疼到麻木,舌头已经不能再动,但他还是努力发出含糊的声音,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谢回音,你还活着?”   应宜声以为江循会骂,会哭,会诅咒,会求饶,会问很多问题直到他再也问不出问题来为止,却没能想到他会问出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来。   他歪歪头,反问:“……谢回音,那是谁?”   被无数阵法困紧的江循闻言,唇角勾出了个叫应宜声捉摸不透的笑容:“……好吧,虽然你不配合,还是要谢谢你。”   话音刚落,被法阵穿透四肢的江循应声落地。   法阵失去了锁定的目标,也纷纷停转,就像是失去了猎物行踪的兽眼。   应宜声心头一空,几步抢上前去,俯下身捡起地上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人偶。   一个被太女用来探路的女傀,一个被江循改造后用来当做替身、上悟仙山来探路的女傀。   真正的江循,此时正身在距离悟仙山三四里的一间破庙里。   当在无名村里擒住太女,而太女说出“释迦法阵”四字时,江循就起了疑心。   ……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个法阵的名字?   仅仅是因为她一直跟踪着自己?追踪着玉邈?因为她对他们的行动了若指掌?   ……不见得吧。   产生这样的疑虑后,江循再贸然孤身上悟仙山找应宜声当面谈判,那就是24K不添水的呆逼。   恰巧太女落了一个女傀在他手里,能让他稍稍利用一下。   于是,他改造了女傀的外貌,将自己的一缕灵力寄予其中,让此人代替自己上了悟仙山。   此行收益不小,至少他知道,应宜声种种算计,种种用心,是因为他也想动用释迦法阵,封印自己的能力,驱赶自己的灵魂,留下自己的皮囊。   但是……   为了更好地操控女傀,江循特意来到了距离悟仙山很近的地方,他本打算一完事儿就跑路,可现如今,他陷入了一个异常尴尬的境地。   ——那释迦法阵,着实是太霸道了。   那股受伤的灵力窜回到了江循体内,也把法阵的伤害带回了他的身体。   江循周身浮现出了被皮鞭抽过一样的细小红痕,浑身如同火烧,他虽然撤得及时,无奈那法阵来得太凶太猛,他还没反应过来,寄宿在女傀体内的灵力就被穿了个三刀六洞。   按理说,江循本该很快痊愈,但是,伤了江循的,偏偏是用应宜声的灵力一力支撑起来的法阵。   这和一个古老而简单的寓言故事的原理是一样一样的,那就是,用我的矛来刺我的盾,会是一个什么结果。   江循体内犹如火烧,疼痛难忍,腰腹处的伤口最为严重,靛蓝色衣衫被彻底染透,但他怕夜长梦多,不敢在此地多留,只能一手护住被血沁透的衣衫,跌跌撞撞地跑出破庙。   不知踉跄了多久,江循的体力逼近了极限,只觉眼前越发炫白一片,口中连连溢出鲜血,他的四肢彻底不受使唤了,只能机械地朝前挪动,直到撞在了一片温热肉体之上。   江循想说一声抱歉,但口中一腥,一口温热直接喷在了来人的肩膀上。   ……江循隐隐觉得自己要挨揍。   这口血吐出来后,江循的眼前倒清晰了些。   映入眼帘的那张不似男子般娇美昳丽的脸,完全失去了往日的严肃,把他纳入怀中,用力抱紧了:“……秦牧!” 第106章 七日(一)   江循迷迷糊糊地枕在来人的肩膀上, 低声唤:“枚妹?”   一个时辰前, 展枚的早课还没做完, 就被展懿硬扯出来直奔悟仙山。展枚一向不喜欢计划之外的变化,但一听是江循有可能出事,他也没有二话, 路过上谷时还捎带手拉上了乐礼。   一路上展枚都有些心不在焉。   自从晚春茶会之后,他就没和江循见过面。   早在西延山,展枚便发觉了江循的不同寻常之处, 但他硬生生把这种疑虑压了下去。   他还记得江循问过自己为什么不追究此事, 他也还记得自己的答案。   ——“……我知道你是秦牧。我知道这些就够了。别的我无需多管。”   然而事实证明,他连秦牧都不是。   他冒用了秦牧的身份, 从一开始就向他隐瞒了一切。   展枚痛恨这种隐瞒,即使被玉邈告知了前因后果, 他还是始终想不通,江循为什么要偷秦牧的身份, 为什么一定要瞒着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   三人一路御剑,展枚也出神了一路,谁想还没到达悟仙山, 眼尖的乐礼就发现了下面踉跄前行的江循。   亲眼见到江循伤重至此, 展枚脸色都绿了,哪里还管得上别的,立刻试着用灵识探入他体内,谁想那线灵气刚刚没入他的筋脉之中就被绞成了碎片,要不是展枚收手得快, 恐怕也要被那滚动翻涌的灵力网牵扯进去。   展枚试图封掉他的气脉,但江循此时的修为已经远超过他数倍,几下点按均告失败。   他急得额上都生了汗,单手把虚弱的江循箍在怀里,一点也不熟练地抚摸着他的肩膀,动作僵硬得要命。   江循抬起袖子来,挣扎着试图把自己吐在展枚肩膀上那摊血擦干净,眼神飘飘忽忽的,好像竭力想确证眼前的人的确是他熟悉的朋友:“……枚妹……”   展枚:“……是我。”   听到这声回答后,江循却更迷糊了,竟然作势想把展枚推开。   展懿都有点看不下去了,用脚尖捅了捅展枚的腰眼。展枚打了个激灵,终于反应过来了,动作幅度极小地敲了下江循的后脑勺,像以前一样抗议道:“……别那么叫我。”   江循终于放心了,身子一软,趴伏在展枚身上,微微抽搐了几下,身形以极快的速度缩小,原本贴身的一身靛蓝色衣衫瞬间松松垮垮地垂坠在地。   很快,就只剩下一只虚弱的白毛小猫,趴在展枚的肩头上气若游丝地呼吸着,连抬起爪子的力气都没了。   ——在生命遭受极限威胁的情况下,江循的身体会发生相应的应激反应。   初入曜云门中温柔乡之毒的时候,他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只是这次的情况更加严重。   应宜声这些年一直用衔蝉奴的神魂碎片修炼,灵力与他同出一源,结果便造成了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后果,江循毫无防备,一时间哪里招架得住?   即使为自保化出原形,他的伤却依然难以治愈,只能弱弱地张着小小的三瓣嘴,一声一声地凄声叫唤。   而展枚是真的懵了。   这只小白猫,他曾在某夜去找玉邈的时候见过,玉邈当时表示“这是我的猫”,他还默默眼馋了很久。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软软萌萌的小东西真的趴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却慌了神。   ……这这这个就是江循的本体?所谓的“衔蝉奴”?   他从来没抱过这么暖这么小的东西,又天生横练一身硬骨,那云朵一样乖巧的小家伙害得他手都颤了,他浑身僵硬地扭过头去,双手摊开,难得地满脸慌张:“焉和……”   乐礼也傻了眼,虽然早就从玉邈那里知道了江循的真实身份,但真正看到江循从人形变成一只雪白雪白的小猫崽,也难免会有巨大的心理冲击,唯有展懿反应最快,很是速度地提着江循的后颈,放入了自己怀中。   展氏的软硬骨法,展懿皆修习到了大成境界,转换圆融如意,江循一挨上他的胳膊,就像是趴在了海绵上,那柔若无骨的酥软指掌,让江循忍不住伸出嫩嫩的爪子环抱住,依恋地蹭了蹭。   展懿冲还在发愣的展枚丢了个眼神:“还不快走?能把他伤成这样的人,我们对上能有几分胜算?”   三人均不知江循为何会受伤,但也知道情况严峻,容不得犹豫,展懿单独御剑,展枚和乐礼共乘一剑,刚刚上剑,展懿便下了令:“往上谷去。”   乐礼一怔,但稍稍一思忖便了然了:“好。”   悟仙山在南方,附近并无什么修仙大派,地处相对孤立,而东山玉氏、博陵展氏、上谷乐氏和朔方殷氏四派相隔不远。   相对来说,东山玉氏和上谷乐氏,就直线距离而言,和悟仙山最近。   上谷乐氏沉迷山水虫鱼,丹青水墨,常被人认为是与世无争的游仙散派,因此,在悟仙山遭袭的殷氏子弟们才会就近把重伤的殷无堂送到东山玉氏。   但现在玉邈要处理殷无堂之事,不仅要取出他的金丹,还要向殷氏交代殷氏兄弟遭袭的事情,正是费心劳神的时候,如果此时贸然把江循送回东山去,只会徒增他的负担。   江循此时已是半神之体,他自身不能治愈的伤,送到哪里都没大用,当务之急就是让他有个栖身之地,供他调息静养。   上谷山清水秀,佳境天成,就休养生息来说,要比东山适合得多。   事实证明,展懿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玉邈此时早已护送着除去金丹的殷无堂离开了东山。   殷无堂的生身母亲闻讯赶来,看到儿子面色灰白、筋骨尽断的惨状,当即晕了过去,殷无乾的母亲在得知儿子被应宜声掠走、生死不明的情况后,更是数度晕厥。   一片混乱中,纪云霰拉住了玉邈,将他推入正殿的耳室中,掩上门,表情才转为冷肃:“无堂的身体是被应宜声所伤,但是金丹究竟是怎么回事?”   玉邈也不打算隐瞒纪云霰:“他让我告诉所有人,他的金丹被应宜声摘去了。”   纪云霰是为数不多知道江循真实身份及封印之事的人,因此在问出这个问题时,就对答案有所预料,不过亲耳听到玉邈坦诚以答,她也免不得凝眉,半晌后才叹了口气,无奈道:“……他对江循……也罢。”   玉邈朝纪云霰行了一礼:“还请纪家主代我安抚殷无堂的家眷,我会尽量找到办法……”   纪云霰却坚决打断了他的话,眸色沉静道:“玉家主,殷无堂是我殷氏中人,不需你费心。恕我多一句嘴,同为家主,你首要做的,是要安抚你东山弟子。我早听到传言,他们对效忠玉家没有微词,但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兄弟因为江循的缘故失了金丹,你虽然安排那些弟子依旧留在东山,予以厚重礼遇,却终究引得其他弟子非议纷纷,认为江循是祸害东山的罪魁,我说得可对?”   玉邈微微垂下眼睑,并不辩解。   为保江循不受议论,事情一出,他便私下里向那十数位弟子渡了自己数年修为,但悠悠之口,不是这样便能堵止的。   纪云霰继续道:“前段时间,宫异出走,仙界也因此诘难了你,可对?”   玉邈不语。   宫异作为宫氏唯一骨血,从小寄居在玉氏,理应受到万全保护,而他的出走,使得一个照顾不周的罪名,早在数月前就压在了玉邈身上。   而这半年来,江循游离在外,身受魔道和秦家的双重追杀,玉邈时时外出寻找的同时,还要处理东山各项杂务,找寻为江循脱困的办法,如没有足够坚韧的心志,怕是早就崩溃了。   同样身为家主,纪云霰很理解玉邈此时的处境,谁料还没来得及开解,就见窗外祥云笼罩,不多时,一个殷氏弟子求见,同时带来了一个衣着华贵自矜的特使。   那特使显然来自仙界,通身仙灵宝气,而且目的明确,开口便对玉邈郑重道:“玉家主,请随我上一趟仙界。有人要见你。”   玉邈自是不能不去。   请那特使殿外稍候之后,纪云霰心知再无时间同玉邈交谈,但心中又隐隐担忧,索性走近玉邈,用了在曜云门时期对玉邈的亲切称呼:“玉九公子,你要平衡的势力多而繁杂,恐怕再无力分神,殷无堂这边你不用担心,我必会保全他的性命。”   玉邈不卑不亢地点头:“多谢云霰姐。”   道谢之后,玉邈便随那特使去了,纪云霰伏在窗边,望着那片猩红色的祥云弥散在空中,再叹一声。   ……秦家、东山、魔道、仙界、应宜声、宫异、殷无堂,全都是玉邈的麻烦。   这些重担,但愿不会把他压垮。   望着天际,纪云霰喃喃道:“……汝成,若你在天有灵,让这一切速速结束,可好?”   ……   被重新引入仙界的玉邈,将上次走过的路重走了一遍,依旧是雕梁画栋、仙山灵水,玉邈的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他对眼前的胜景半分兴致也无,他更想知道,仙界找他来究竟是为何事。   被带上銮殿,玉邈照例恭谨下拜,听着上位传来幽幽诘问之声:“玉家主,封印之事安排得如何了?”   玉邈平静道:“尚缺一两样重要的东西未能补全。”   ……这当然是谎话。   释迦法阵所需的一切物件,他都准备齐全了。但是,若是要彻底封印江循的灵力,就必然要把秦牧的精魂驱出他的右手。   然而仙界听闻此事,只给了他一个还魂阵。   他一月来殚精竭虑,不眠不休,但还是没有能找到可以取代还魂阵、让秦牧彻底复活的办法。   上位之人冷笑一声:“敢问玉家主不是想要拖延时间吧?封印他的能力,就这样让你为难?或者说,就这样让江循为难?”   玉邈垂首:“并非如此,他已经同意封印灵力。”   上位之人尖锐的声音这才缓和了些许:“是吗?那他为何还游离在外?难道不是想收齐神魂,好与违逆他的人抗衡?”   玉邈:“……”   仙界有此疑问实属正常,正如玉中源所说,江循从小被秦家洗骨伐髓,再造为人,心中难说有没有怨怼之心。如果他再塑神身,要同仙界做对,那么整个仙界加起来,恐怕也敌不过衔蝉奴的冲冠一怒。   所以,他不能告知仙界江循曾抗拒永久封印的事情,也不能告知江循仙界打算封印他的决定。   前者,江循会立时被仙界立为搜捕目标,被仙界强制封印,再收监困押,永绝后患。   后者,如果江循同意封印也罢,若是生了逆反抗拒之心,后果只会比前者更糟糕。   事关江循安危,他只能答道:“筹备事务已经差不多。请您安心。”   上位之人发出一声闷笑:“那就好。”下一个瞬间,他便是话锋一转,“……但是,江循在外流窜的时日太长了。仙界只能再给你七天时间。七日一过,仙界会替你料理了衔蝉奴,也无需玉家主枉费心神了。”   玉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退出銮殿的,他只觉得周身疲累不堪,汗湿重衣,面色如纸,压力潮涌似的朝他袭来,直逼得他呼吸困难,胸口如万斤巨石沉压,将他往无尽的深海中带去,让他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水沫呛得难以呼吸。   然而,他刚刚踏出仙界之门,就被一只手扯到了一边去。   他定睛一看,来者竟然是展懿。   展懿难得地收敛起不正不经的模样,疾声道:“我左右都找不到你的踪影,去问了云霰才知道你在这儿。怎么耽误这么长时间啊你?我已经把江循找回来了,让他暂时在上谷安歇。”   连珠炮似的发问让玉邈的耳朵里嗡嗡作响,脸色更见煞白,可听到“江循”二字,他的眼中终于亮起了些光芒:“他怎样了?”   展懿拖着他就往外走:“别提了!也不知道他怎么了,伤得厉害,浑身都是血,也没法自愈。我走的时候他还在昏迷,这不我来找你,让你赶紧去看看!”   玉邈跟着他往外走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展懿说了些什么。   他的眉心后知后觉地一蹙,紧接着心口狠狠窝了一下,站住了脚步。   展懿本来性情惫懒,突然招来了个这么麻烦的差事,心烦意乱的,见拖不动玉邈,回过头刚想骂,就感觉腕上一热。   玉邈弓下腰,猛地吐了一口血出来,星星点点的斑驳洒溅开来,就像放鹤阁前开得正好的梅花。 第107章 七日(二)   上谷不老阁。   碧玉画案上的一应画具都收拾了起来, 乐礼小心翼翼地把一方约一卷书大小的小型暖榻从墨迹未干的画上取下, 抖了抖, 把睡着的江循捧了上去,又取了一方绒巾,覆盖在小猫身上。   绒绒的方巾挨上身时, 小小的猫球抽搐了一下,茸茸的细白毛发间斑斑的血痕清晰可见,好不可怜。   乐礼虽说心细, 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伺候一只受伤了的小猫崽, 展枚就更别提了,他从小就没有受过作为一个孩子的正常待遇, 养的大黑狗“小梦”又皮糙肉厚耐摔耐打的,第一次看到这么娇嫩得吹口气就能倒的小玩意儿, 展枚腿都有点软。   俩大老爷们儿对着江循琢磨了半天,只好转头请了乐仁来。   乐仁从小就喜欢收养流浪的小猫小狗, 从不拘它们来去,对于照顾这类小东西很是有经验,以至于在他追随太女而去后, 两只猫和三只狗守在他的庭院中不吃不喝, 等他归来,直至力竭而亡。   经太女一劫,乐仁失了右手,断了功力,索性搬到远离上谷核心地带的一方流瀑附近清心养居, 不再多问世事。   不过,对于乐礼的请求,作为兄长他仍是有求必应。乐礼的口信刚送去没小半个时辰,他就赶到了不老阁。   等他赶到时,江循仍未能恢复人身,而且开始发烧,滚烫湿润的气流小口小口地喘出来,尾音拖得老长,显得衰弱又委屈。乐仁果断掀去了江循身上盖着的多余的毯子,让乐礼端了一碗清水来,耐心地哺喂下去,随即,他用仅剩的左手轻轻抚住江循软绵绵的额心,轻声细语地说起话来。   “久仰你的大名,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得见。江循,谢谢上次在西延山中的救命之恩。”   “伤得这么重,很难受吧?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好好休息吧,你很累了。”   “这里是你的家,你想留到什么时候都可以的。闭上眼睛,不要紧张……”   乐仁说话自带一股叫人如沐春风的味道,渐渐的,江循紧绷的四肢开始放松,但还是紧闭着眼睛,偶尔发出小而短促的低鸣。   ……直到不老阁的门被人从外推开。   玉邈来不及跟其他三人打招呼,径直走到了桌案前,乐仁抬起头来,对玉邈微微颔首过后,便起身向后让了几步。   离开了那温暖的手指,江循又不安起来,背脊弓起,浑身肌肉紧张,再也不复当初在玉邈怀里栖息时,放心大胆露着毛茸茸的小肚子仰面朝天呼呼大睡的模样。   玉邈的手指轻轻擦过江循的身体,小家伙立即用小爪子把自己抱得紧紧的,稍稍擦到一点伤处,江循就哑哑地哼唧一声,稚嫩的小奶音像是小爪子一样抓挠着人的心口。   不多时,玉邈就苍白着脸色站起身来:“……我想问你们些事情。”   江循伤重至此,是经不起什么打扰的,于是,除乐仁之外的三人心领神会,一齐朝外走去,玉邈则在踏出门前对乐仁点了点头,示意麻烦他再照看下江循。   乐仁自然是点下头来。   在门合上的瞬间,原本无精打采地耷拉下去的小猫耳朵微妙地立起来了一点点,靠左的那只尖尖地耸起,拱起的形状略有点像精巧的小花瓣。   在他体内担心多时的秦牧顿时喜上眉梢:“……小循?!小循你醒了?”   江循不动声色,任凭乐仁一下下在自己额头上抚摸着,用催眠一样温煦的声音讲话,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心事。   不老阁外。   玉邈的神色疲惫已极,一股腥甜气息仍在他口中盘桓缠绵,呛得他眼前发花,他甚至已经有点听不清楚自己说话的声音了:“他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展懿摊手:“不知道,迎面撞见我们,还没说两句话呢就厥过去了。不过他是打悟仙山方向来的,能把他伤到如此地步且不能自愈,我想八成是应宜声干的。”   乐礼皱眉:“按理说,应宜声合该只有衔蝉奴的一片神魂,怎么会?……”   发力揉了揉太阳穴,玉邈答道:“应宜声利用衔蝉奴的神魂修行何止一年半载,使用起来比江循圆融如意些,也不是怪事。况且……”   ——况且,自从上次和谢回音谈过之后,玉邈总觉得应宜声对江循是别有所图。   ——但他所图为何,却非一朝一夕能想清想透的。   也罢,等江循醒来再细细问他吧。   展枚见玉邈脸色不佳,不由得多问了一句:“玉邈,你身体可还顶得住?仙界那边说通了吗?”   展枚其人,心怀大善,胸中宽和,却有些奇特的顽固脾性,总抱持着一些天真得有点惹人发笑的理想,以至于当玉邈告诉他,如果他们不亲手封印江循,仙界将会自己动手令江循消失时,展枚根本不信这会是仙界的决断,要不是有展懿拉着,差点儿就直奔仙界索要说法去了。   今日连番劳碌,摧心折肝,玉邈已是脸色青白,难以作答,展懿瞟他一眼,便接过了话来:“……看情形也是没能说通。仙界催你了吧?”   玉邈尽量精简语言,道:“……七日为期。”   “七日?”展枚脸色微变,往不老阁的方向看了一眼,努力降低音量,“还魂阵怎么办?不是说要给秦牧找到除还魂阵以外的复生之法吗?”   展懿此时倒是反应很快:“仙界不会跟咱们讨价还价的。七日之内,替代还魂阵的阵法若是找不到,难不成要眼睁睁看江循被仙界带走?”   展枚犹是不甘心:“……明明可以把此事告知秦氏。秦氏若是知道能复活独子,必定倾尽全力,仙界为何一定要……”   还未等展枚说完,展懿就把人勾入自己怀里,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枚弟,你这爽直性子,将来要怎么做展氏家主,斡旋平衡各方势力?仙界想要的就是尽可能把衔蝉奴打压下去,不许它再临人间。秦牧于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个死人,附加在江循身上,更是个大麻烦。他们能给出还魂阵,给秦牧陈清当年事情前因后果的机会,于他们而言已是天大的恩赐,怎么会同意我们把这事儿告知秦氏,把这件事闹得更大,更难以收场?”   玉邈单手抚住额头。如果有人此时上手触碰,会发现他的体温甚至远高于江循。即使如此,他还是咬牙坚持道:“我答应过他,尽全力保住秦牧性命。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能食言。”   话说到这份儿上,展懿都有点无语了:“观清,我这人说话不好听,江循现在身受重伤,到七日之期结束前他能养好身体已属大幸,秦牧之事,事在人为,实在困难,不必太过勉强。”   玉邈心里惦记江循,草草应下便掉头推门进屋,谁想那方小案上已是空空荡荡,乐仁昏倒在了床上,只剩一身里衣,腰间的令牌也被顺走。   不老阁窗门大开,挟裹着淡雅槐香的气流卷入其中,飒飒有声。   四人神色大变,交换了下眼神,展懿负责留下来照看乐仁,乐礼则带着其余两人抢出门外,沿着出乐氏结界的必经之路竭力追赶,追了没多远,恰好迎面碰到了两个刚刚换班的乐氏弟子。   乐礼走上前去,张口便问:“可见到大公子了?”   两个弟子面面相觑一番,答道:“回二公子,见着了。就在我们刚才换班前一盏茶的功夫,大公子出了结界,说是要出去办事……”   ……按照时间推算的话……   乐礼扭头对面色难看的玉邈道:“我们一出门他就跑了,他应该没听到我们说什么。”   玉邈不语,只在袖内掐紧了手指。   七日之期……七日之期!   偏生就在这七日之期的当口,在百火燃眉的当口,他又跑了!   ……   江循通万物再造之力,即使灵力受创严重,假借乐仁的样貌逃出上谷,问题倒也不大。   然而,这过分消耗的结果也只能他一个人承受。   上谷的温润气候比之外面的萧瑟隆冬要宜人百倍,继早晨的大雾之后又是一场泼天盖地的暴雪,雪堆越积越厚,早就看不清路在何方,江循冻得浑身打哆嗦,艰难地迈步拔足朝前移动,靴子里灌满了雪,他一次次跌倒在雪窝里,滚烫的额头摩擦着冰凉的雪,直到一个激灵醒过来,才挣扎着爬起,带着一身雪泥冰水,咬牙继续往前。   他从一开始就迷失了方向,只能没头没脑地朝着一个方向闷头扎过去。不知跋涉了多久,雪势稍减,前方的地势抬高,江循昏昏沉沉地扑将前去,却不慎跌入了一个一人来深的深坑。   雪质太过松软,江循整个人像是跌入了沙漠中的流沙陷阱,连个声响都没能发出,直接被雪堆没了顶。   大片大片的雪灌入他的口腔,清甜又粒粒分明的雪块将他的口鼻一应堵塞住,一时间他竟生出了些许解脱之意,但旋即,他的右手掌心自动催出了一片赤红色的热力,把江循整个吞没进去的雪窝从中间开始迅速地融化,从高处倾塌滚落的雪粒也被这高温催化,最终,整个深坑变成了一泓散发着热气的水泉。   江循漂在里面还觉得挺暖和的,只是没过多久,身上就开始密密刺痛起来,江循泡温泉的兴致被打断,只能湿淋淋地从里头爬出,微微催发灵力,身上的水珠就结成干冰块,簌簌抖落下来,衣裳便重归了干燥爽洁。   体内的秦牧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好容易到了个安稳雪浅的落脚处,江循一边忍着小腹处煎熬的刺痛蹒跚行路,一边戳着自己的右臂调戏起秦牧来:“阿牧,怎么啦?生气啦?”   谁想阿牧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怒气冲冲:“伤成这样还往外跑,你不要命了啊!”   老实人发起火来非同小可,江循生生给唬了一跳,好容易回过神来,他有点尴尬地裹紧了衣服,孰料随手一按就抹了一手鲜红。   盯着掌心里晕染开的血迹,江循苦笑:“我伤成这样,玉九他知道我在外面危险,必然会封掉我的灵力的。我现在不逃,以后更逃不掉。”   秦牧难以理解:“为什么要逃?封去灵力,远离纷扰,好好地在东山闲居一生……”   江循停顿了一会儿。   他正竭力抵挡着身体里来回冲撞剜割的灵力乱流,神志越发模糊。   半晌之后,他才缓过一口劲来。   从他口中呵出了浓郁的白气,还有低哑得几乎让人听不到的声音:“我读了那么多仙界典籍,我所知道的……能叫死者起死回生的术法……迄今为止,也只有还魂阵而已……其实,我拿还魂阵的事情跟玉九赌,无非……无非是想多拖延些时日……好拿回应宜声那里的神魂……”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右臂,艰难地勾起了唇角,眉角眼梢荡起一片撩人的风情:“秦牧,你听好,这次我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死的。不管是你,还是我,是玉九,是枚妹、焉和、殷无堂,任何一个我珍视的人,都不会死。” 第108章 七日(三)   这一个个名字就像是江循珍藏许久的珍宝, 清点着这些人名, 江循的精神似乎兴奋了不少, 索性一路走一路数起这些名字来。   北风刀子似的割过他的唇口,在他的人中上挂上一层滑稽的白霜。但这些名字好像给了他前进的动力,到最后,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谁说话了,只机械地数着他所认识的人的名字,说着些没头没尾的蠢话。   “枚妹他这个人傻里傻气的, 他那条狗也随他, 一点儿都不可爱,上次见我还叼我……”   “殷无堂……我赶明儿介绍个好人儿给他, 一定要让他断了念想,省得玉九总是记挂。还有……对, 还有秋妹,我在外头逛了这么久, 攒了好多首饰和妆奁,她看着一定喜欢……”   “我要回乐礼的那幅画里去,回我们一起去包饺子的那个除夕, 我一定回得去……”   “和九哥哥, 和秋妹,和你一起,我们一起回去。到那时候,没有人会欺负我们了……”   “我不能靠别人。力量要握在自己手里,才能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什么‘吞天之象’, 什么魔道仙界……”   “但是好黑啊,我还是怕黑。……嘿嘿,不过有九哥哥我就不用怕了。”   “……还有,到时候,阿牧,我要给你一个身体。”   “一张最英俊的脸,最健美的身材,不过个子一定要矮一点,至少比我矮,这样我才更像兄长……”   一个发烧者奔走在雪地里,痴人说梦,喃喃呓语,许下无数的心愿。   而他手臂里的魂灵不再多说些什么,只默默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修复着江循身体内所受到的庞大损伤,像是一只卑微的蚂蚁,一言不发地努力填补着那巨大的黑洞。   ……螳臂当车也罢,蚍蜉撼树也罢,只要能让江循好过些,他秦牧愿意去做。   不知在雪中奔走多久,江循站站跌跌,起起伏伏,从没有停下脚步,口中的念念有词也从未终止,秦牧也一直保持着绝对的沉默,细致地缝补着他体内的伤口。   乍然间,一股强烈的心悸袭上了秦牧的心头。   他尚未反应过来这种感觉源自何方,就听到了噗嗤一声血肉模糊的钝响。   一股热流潺潺滑过了右手手指,从虎口处就迫不及待地向下滴去,把厚实的雪堆打出了一个个细小的蜂窝状凹坑,猩红四溅,在雪地上留下的图案像极了水墨画上随笔写意的红梅。   江循反倒比秦牧回神还晚。   他愣愣地抬起手臂,察觉自己的行动过于迟滞后,才侧过了头去。   他看到自己的右肩窝处被一把长枪枪尖洞穿而过,银制的枪头在雪地的反光下愈加晃眼,刺得江循微微眯上了眼睛。   喊杀声从旷然的四野炸响开来,箭矢飞羽之声纵横交错,噗噗数声,江循的大腿、膝盖和胳膊上都楔上了几根羽箭。   剧烈的疼痛伴随着四下沸腾的魔气,极快地激荡起了在江循体内蛰伏已久的躁动和戾气。   他不顾那插在自己右肩上重逾百斤的银枪,左手飞快拔去一根插在自己大腿上、尾端还在微微摇晃的毒箭,一个闪身,反手将箭尖捅入了从自己身后袭来的怪物咽喉。   谁想身后又有一个魔物闪出,抓住拖曳在地的银枪柄,狠狠往江循身上一戳,江循不察,脚下一个踉跄,右肩前的血窟窿更见分明,一道血长虹似的直涌而出。   他咬起牙关,抬手握紧了枪头,一掌粗暴地将全部没入自己的体内的尖刃向后推出,那魔物本以为自己一举得手,却不料银枪柄被江循一击滑脱了手,钝端重重捅在了魔物前胸,枪柄穿胸而过,魔物当场暴毙。   在江循的眼前,有无数个黑点蚂蟥一样涌现,争先恐后地往自己身上扑来,恶心得他想作呕。   这些魔道修士显然是早早察觉到了江循的踪迹,才专程在此地设下了埋伏,等他入瓮。   若不是他身受重伤,感官迟钝,怎会察觉不到这旷野四周埋伏着的重重魔气?   远方一处山崖上,宫一冲与一个年轻的魔道之主比肩而立,俯视着整个战场。宫一冲对后者依旧是尊崇礼敬一应俱全,丝毫不逊于对待老家主的态度:“少家主真是雷霆手段,前哨一发现衔蝉奴,您就能即刻下令包围捕捉,这样的风范,跟老家主相比,怕是也不遑多让啊。”   那年轻人听着受用,不由得纵声大笑:“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借此一举拿下衔蝉奴,杀其身,夺其力,岂不快哉!”   宫一冲笑开了:“少家主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志气,当真是少年英雄。”   少年摆摆手,开怀道:“宫家主,你对魔道如此忠心,我很高兴。父亲昔日许给你的好处,我一样也不会忘记。等大事成就,我必然许你一个光明无限的未来。”   魔道向来是裘家一家独大,前任家主暴毙,他的独子接下此任,誓要为父洗雪冤仇,为此,自然要极力拉拢父亲生前宠信的对象。   望着雪地中被包围着的江循,少年狰狞了面容,阴恻恻笑道:“此人坏我父亲大事,西延山时居然冒领秦氏子弟血脉,害得祭祀坛上敬献给老祖的血液血统不纯,致使父亲数年筹谋用心毁于一旦,又在山阴村坏了父亲阵眼,让父亲殒命于虎泽涧,好不可恶!”   江循此时已被团团包围,按理来说是插翅难飞,这少年眼见大仇得报,自然是兴奋不已,宫一冲却要冷静得多,私底下向正心递了个目光,林正心会意,借给宫一冲披上大氅的机会,拉着师父往后退了一步。   ……单凭这样的阵容,是无法杀掉衔蝉奴的。   大概也只有宫一冲晓得,所谓衔蝉奴,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当年,“宫徵”一门一夜皆灭,举世震惊,应宜声放出话来,要宫一冲把林正心亲手交出山门,由自己处置,否则就“以宫氏笙杀尽宫氏人”。   应宜声是“宫徵”一门门主,本修琴道,而应宜歌生前是“宫角”门下弟子,擅长演笙。他放言说用宫氏笙复仇,所为何故,昭然若揭。   宫一冲怎会把一个逆徒的狂言浪语听入耳中,女儿阿纨无辜遭害,他心中悲愤难抑,立即给宫氏弟子下了死规矩,见应宜声,杀无赦。   然而,派出去的弟子一波波没了踪迹,一具具死状各异的尸体在各地频繁出现,侥幸回来的,也因为受不住音蛊折磨,纷纷求死。   各派成了局外人,谁也不想插手,也插不了手。   ……谁让应宜声一心只杀宫家人。   宫一冲本来一直没有生出妥协之心,直到某天他私访出行,被应宜声当场堵住时,他也依旧认为,这是上天赐予他的清理门户的好机会。   那时狂妄的宫一冲,就像现在认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拿下衔蝉奴的少家主一样。   事实证明,他错了,错得很彻底。   当年,他以空冥期的修为,大败于应宜声。随侍们手忙脚乱地将他抬上悟仙山上时,他的半生修为已被废去了大半,且身中音蛊,情形严重。   若非下蛊人大发慈悲,此蛊将永世难除。   从那时起,宫一冲才真正对应宜声生了惧意。   此人不知得了什么道行,自己明明只差一步即可飞升成仙,却猝然被他打回地狱,从此不人不鬼,再难翻身。   他想过要把正心交出去,好息事宁人,但他几番踌躇后,认定应宜声已生反骨,不可能仅仅交出林正心就能万事大吉。   ——他难道不会想报复自己这个包庇徒弟的师父吗?   ——他难道会在自己亲自交出正心后便轻易地偃旗息鼓吗?   阴暗的情绪像是真菌一样在潮湿的角落里此消彼长,直到某日,他收到了一封来自魔道裘家的信函。   裘家已在私下里观察宫家日久,知道宫一冲处境困窘,便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宫家可以举家归顺魔道一十八年。   ——给魔道十八年的时间,他们会复活老祖“吞天之象”,重建魔道昔日荣光。   ——到那时,正道皆灭,早早归顺老祖的宫家便能得到优渥待遇,一统仙道,报仇雪恨。   ……宫一冲左思右想,发现自己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于是,在宫异六岁那年的除夕祭典上,在薄子墟里,宫一冲自导自演了一出“全员皆亡”的好戏。   他带走了所有亲信、弟子,伪装了自己的尸体,为了显得逼真,还咬牙抛弃了自己的灵兽骨龙、仙器“天宪”,还有开启朱墟的钥匙碎片。   至于那些无关紧要的普通弟子,便随着“宫家”一道陨灭了。   而宫异却是个例外。   宫一冲之所以没有带走宫异,不仅是为了留存一脉正道骨血,更是为了在正道的骨肉里楔下一根看不见的刺。   宫异是宫一冲最年幼的孩子,心智未全,单纯无害,更不会遭人怀疑,不管被哪个门派领养了去,未来善加利用,都会成为摧毁这个门派的中坚利器。   有朝一日,他会举家归来,让宫家做仙道之中独一无二的执牛耳者。   但讽刺的是,魔道的生存环境远险于仙道。来魔道栖身不过三四年,他带来的的十几个亲身骨肉便尽数葬身在各种各样的战斗中,一个不剩,死得像是臭虫一样,轻飘飘的,毫无价值,不能立碑,不能写名,只得一抔黄土,一块空碑,草草埋了了事。   宫一冲亲手毁了自己的门派,又一个个送葬了自己的子嗣,他从最开始的悲痛欲绝、心如刀绞,一点点变得麻木冷漠起来。   ……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这一切,都是因为应宜声得了那片该死的神魂。   应宜声只有一片神魂,都能逼得自己转投魔道,身败名裂,那么眼前,这个真正的衔蝉奴呢?   ……很快,他有了答案。   原本那些营营往前猛冲、试图包围江循的蝗虫们,突然站住了脚步。   负责指挥的少家主自然不满他们临场的退缩,正欲下令让他们前进,异象陡生。   那些如泥偶木塑一样的魔道修士,突然一个个垮塌开来。   是的,就像是一座座被精心琢磨而成的冰雕一朝被人敲碎,裂开、分散,成了一地结着冰的血肉、头颅、骨骼。   江循的指尖还残留着施法过后的微光,他跌跌撞撞地在这群僵死的百足之虫中穿梭,站立不稳时随手一推一扶,那从血液到关节液都结成了坚冰的修士便会一头栽倒在地,磕个四分五裂。   少家主呆愣在原地,一时间竟是痴了,宫一冲自从被应宜声废去大半功力后,能保命到现在几乎全靠机敏,他飞快地拖了少家主一把,正心也乖觉,三人齐齐在山崖上卧倒,用突兀的山石挡住了自己的身形。   而下一秒,江循的视线就移到了那方空荡荡的山崖上。   风卷起一线残雪,从那处山崖的尖锐突起处刮过,发出了哀哀的鸣泣之声。   ……明明刚才看到了三个人的……   ……大概又有错觉了。   江循的视野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常常有古怪的残影闪现,于是他也不再多追究刚刚在自己的余光里曾出现在山崖上的三个身影。   他身上被应宜声所伤的创口还是老样子,但那些被毒箭射伤的地方已经涌出了大片大片的黑血,肩膀和身上的创口以光速收拢愈合。   待身上疼痛稍减,江循才伸手推了推近旁一个表情惊惧、动弹不得的魔道修士,冷声讽道:“……只有玉九能欺负我,你们算什么东西。”   ……紧接着又是一声四分五裂的脆响。   风把江循的话送到了崖上三人的耳中,少家主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两股战战,恨不得变身鸵鸟。   他身侧的宫一冲闷声趴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抓起了身侧的两团雪,一边隐蔽声息,一边暗自思忖。   此次行动倒也不是全无意义。   江循受伤严重,此番调动灵力,必然伤他的元气,这一战过后他走不了多远,只能在附近找地方藏身。   到时候,他们只需静观其变就好。   ……毕竟,不管是仙道,还是应宜声,都不知道那个秘密。   ……三百年前,衔蝉奴为何会身死的真正秘密。 第109章 七日(四)   待江循拖着沉重的步伐一瘸一拐地走远, 在风雪中变成了一个泛红的小点, 宫一冲才从避风处站起身来, 搀扶着依旧惊魂未定的少家主,替他拂去斗篷上的雪:“少家主,无事, 他已经走了。”   少家主一心只想替父亲报仇,从未料想自己面对的是这样挥手间就能粉碎千军的强敌,发热的头脑被冷雪一浸, 倒是清醒了不少:“宫伯父, 怎么办?这衔蝉奴也太霸道了些……”   宫一冲并不为少家主前倨后恭的态度动摇分毫,他冷冷一哂, 看向下方林立的冰雕人,眼睛也不眨一下:“少家主, 稍安勿躁。之前我曾提过,此次行动并非是要铲除衔蝉奴, 只为挫其锐气,同时引起仙界注意罢了。”   “仙界?仙界他们巴不得我们跟衔蝉奴两败俱伤呢!引起他们的注意有个屁用!”   这位少家主冲动暴躁的脾性倒是和那老家主一脉相承,宫一冲这些年早就被磨了出来, 不管那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温文尔雅地笑道:“仙界他们自己不肯落个弑神的名声,当然乐意把责任往外推。亏得那玉家家主,居然能顶着压力把上界交代的事情拖上半年之久。但我想,仙界的耐心怕也是到了极限了。”   他指向江循离去的方向,眸光眯成一线:“您看到了, 那衔蝉奴身上穿着的可是乐氏的衣服,又是从乐氏方向来的,很有可能是被乐氏收留却又逃出了乐氏。那乐氏代家主乐礼和衔蝉奴关系极好,按理说应该好好庇护他才是,然而衔蝉奴不顾重伤之身,在这大雪天里出逃,必然是不肯被封印灵力,才贸然出走。”   听了分析,少家主面上才重新浮上喜色:“你是说,仙界他们等不及了?”   宫一冲颔首:“我们此战,不仅削了衔蝉奴的锐气,也会将他的所在位置暴露给仙界,他身负重伤,是跑不远的。”说着,他转向少家主,俯身恭敬一拜,“提前恭喜少家主,复仇大业即将完成。老家主在天之灵也可得以安息了。”   那年轻人兴奋了起来,一把抖去了斗篷后裾的积雪,返身下了山崖,头也不回地对宫一冲吩咐:“传令下去,派修士盯紧附近的村落。一旦确定衔蝉奴的所在位置,万勿轻举妄动,尽快把消息传达给仙道!”   宫一冲微微蹙眉。   ……蠢货。   张口便是“传达给仙道”,怎么传达?   若是传到了秦道元耳朵里,让他捷足先登,抓到了江循可怎么好?   目送着少家主被两个近侍送下山崖去,宫一冲侧过脸来,唤了一声“正心”,林正心立即心领神会,解下腰间九节箫,轻触唇畔,便是一派高妙之音潺潺流出,流水洗心,余音若钟,只须臾间,山崖下或站、或趴、或卧、或倒、或残缺不全、或完整无缺、或惊惶不安、或目光茫然的魔道修士,就统统垮塌、融化,扬成殷红的雪花,纷纷扬扬地在天际飘飞浮卷,一时间,天空如落红雨,但转眼间,殷红便被纯白遮掩,一片白茫茫大地,一切战斗过的痕迹都被陨灭殆尽。   一曲奏罢,宫一冲再度招手,示意林正心附耳过来,林正心自然依言而为。   一番耳语,林正心面露了然之色,宫一冲倒退一步,唇角含笑:“……知道该怎么办了?”   林正心也报以笑意,只是半张皱褶脱皮、肉色粉红的脸强行拗出一个谄媚的笑颜,怎么看怎么令人作呕:“师父妙计。”   宫一冲转身,踏下崖顶:“我们对付不了的人,就留给仙界去对付吧。……记住,要把话传到合适的人的耳朵里。”   林正心会心一笑,答了一声是,紧随其后。   不多时,师徒二人也在风雪中湮没了踪迹。   约一炷香工夫后,薄山子才率一队秦家弟子匆匆赶到这片犬牙错突的山沟之中,但见莽莽雪原,了无人踪。   他不禁纳罕,问身侧的一名秦家弟子道:“不是接到通报,此处有魔气纵生?怎得半个影子也不见?”   被他问到的弟子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既然不得其解,薄山子也不再多想,看着又猛烈起来的雪势摇了摇头:“可能只是有魔道修士路过而已。走吧,别在此地久留。”   弟子们各个心领神会。   此地距虎泽涧不远了,再越界就是玉家属地。   因为江循之事,玉秦两家争斗不断,积怨更甚,虽然从江循出走东山后,关系稍稍解冻,但两家水火之势已成,互不招惹已是客气,一旦狭路相遇,必有血斗。   既然薄山子说要走,弟子们也不会耽误。其中一个年轻略轻的弟子倒退一步,无意间在松软的雪间踩到一枚硬物,险些绊倒,他也没留意,只嫌晦气,啐了一口,踹了一脚雪堆,便迈步走开。   如果他能细看上一眼,就能发现那险些绊倒他的异物不是什么树枝,而是一发从中间断开的断箭,沾着一丝血腥气的箭头裸露在雪地上,就像一只残次的路标,恰好指向江循离开的方向。   恐怕这支箭都比江循自己要清楚他会走到哪里去。   高热、重伤,已经把江循磨出了幻觉,他只凭靠着本能往前摸索。   ……不过也有好消息。   在魔道围攻中所受的伤害,刺激了他体内的复原系统。   经历过全面瘫痪后,这个伤痕累累的系统终于开始缓慢运转了。   但是,这次复原要花费比以往多上数倍的精力,江循已经没有自主控制治愈伤势的力气,只好把一切交给了他的本能。   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本能把自己带到了哪里。   位于玉家和秦家势力范围交界点的虎泽涧,由于大雪封山,看起来和别的山没有什么不同。   自从近一年前,江循和玉邈铲除了在此处为祸作乱的“蛇娘娘”之后,这里便重归了世外桃源一样的安宁。   江循就这么晕晕沉沉地摸进了山阴村和山阳村之间的那片小树林。   最终,江循彻底力竭,膝盖一软,整个人扑倒在了雪堆上,背上汹涌地盗汗,撑着地的胳膊更是止不住地打颤。   ……不行,不能在这里呆着……   起码要藏起来,不然会被人抓到……   抓住这么一点纤若游丝的模糊意识,江循俯下身去,试图徒手挖出一个雪坑来。   冬日里百木凋敝,只剩一片光秃秃的枝桠,没有树叶翼蔽,此处的雪已有没膝的深度,且雪未结冰,松散至极,江循没几下就挖出了个简单的雪坑来,但因为没轻没重地用力,他的手指撞到了雪底里深埋的岩石,被磕破了几处,鲜血还未来得及涌出,创口就结上了痂。   他哆哆嗦嗦地抱着阴阳滚入雪坑,泛着灵力的手掌往地面上一按,被刨开的雪就自动恢复了原状,把江循封在了厚重的雪层之下。   雪吞噬了一切的声音,也剥离了江循眼前所有的光芒。   秦牧感觉江循抖得很厉害。   他知道这不是因为发烧害冷,也不是因为他伤口疼痛。   ……江循在害怕。   刚才在来的路上,秦牧明明看到了山阴村和山阳村,都有炊烟袅袅,可以藏身,他也提醒了江循,但是江循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   ……是啊,江循现在的伤势已经不允许他设下一个幻象来迷惑那些随时有可能追踪到他的秦家人和魔道中人,因此他不能去找一个有人烟的村庄落脚,不然必然会拖累到别人。   一片黑暗中,秦牧刚想说点儿什么,就听到江循发出了呻吟般的呓语:“玉九……”   江循的左手死死地握着阴阳,命玉的光芒在他指尖缓缓流泻,像是一群萤火虫聚在他的掌心做灯,来照亮这小小一隅的藏身之地。   秦牧不再言声,只缓慢地牵动着被冻得通红的右手,挪动到了江循的心脏位置。   趴在上面,听着内里稳健扎实的心跳,秦牧终于安心了些。   他低低地反复呢喃道:“小循,我在,不要怕。”   一声一声的絮絮低语,像是永不会停止的留声机,在江循的耳畔循环播放。   这是只有江循一人能听到的声音。   ……   自江循逃离乐氏,很快过去了三日。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唯一的可疑消息是在三日前,似乎有大批魔道修士堂而皇之地在秦氏虎泽涧附近出现,但待秦氏弟子前去调查时,这批魔道中人却像是随雪而逝似的,平白消匿了所有声迹。   所有相关人士都在寻找江循的踪迹。   秦氏找江循,是为报杀子之仇。   玉邈、展枚等人找江循,是为避免七日之期到来,仙界降灾于他。   应宜声找江循,是为得其肉囊。   但奇怪的是,积极追杀江循的魔道却没了大动作,近来更是寂寂无声,难免惹人怀疑。   既是有了怀疑,就难免有人追查。   三日后的傍晚,一处山穴中,一个衣衫破烂的魔修被五花大绑着,砰咚一声肉响,被丢到洞中刚刚燃起的柴火堆旁,一时间火星四溅,几颗火星落在那魔修身上,烧出了三四颗米粒大小的黑洞。   坐在火堆边用枯木枝拨火的,赫然是乱雪。   他歪着脑袋迷茫地打量了那魔修一眼,便重新低下头来,把火势稍低的火堆重新拨旺了。   这些日子总能看到这么个五花大绑捆得像粽子的魔修,他都习惯了。   窦追一低头走进了山洞来,见乱雪一心一意地照顾着那堆火,不禁嘿嘿一笑,走上前来,一脚把那魔修翻了个面:“喂,特意给你带回来的见面礼,怎么,不感兴趣?”   乱雪眨了眨眼睛,细细打量了那满脸血污肿胀的魔修,实话实说,言简意赅:“不。”   窦追:“……”   他懒得再废话,用手里的追秋剑挑起了魔修的下巴,把剑刃抵在他最柔软的颈下,厉声道:“把你刚才告诉我的话再说一遍!敢打一字诳语,小爷抹了你脖子!”   那魔修像是被骇破了胆,眼睛死死盯着颈下那一抹闪亮的雪锋,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我说我说!我们……我们近来有一个大行动,主上吩咐我们,务必保密……是,是关于衔蝉……江循的!”   那两个字让乱雪猛地甩开了手上的枯枝,翻身跳起,几步走到了魔修面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颈。   他沉默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没有商量,没有犹豫,他循序渐进地用力,一点点隔绝了魔修的呼吸。   魔修的眼里一闪而过的决绝煞气被伪装的眼泪遮挡住了。   趁着还能喘气,他把林正心交代他们这些死士们要说的东西一口气喊了出来:“在虎泽涧!江循他躲在……咳唔——虎泽涧!” 第110章 七日(五)   乱雪手上劲道微松, 给他留了一线喘气的机会:“真的?”   魔修立即点头不迭:“是是是!咳呃——他……我……这是主上告诉我们的, 两日后, 将出其不意以大军围堵虎泽涧,除掉江循……”   一边的窦追忍不住得意起来,收剑入鞘, 蹲下来用胳膊肘拱拱乱雪:“怎么样,这算不算好消息?”   乱雪一掌砍晕了魔修,把他推到一边去, 转过头来, 面容肃然道:“虎泽涧,我去过。我去找公子。”   窦追看乱雪这副认真劲儿, 不由再度扶额。   他之所以能和乱雪碰上,倒也是机缘巧合。   一月前, 秦秋秘密前往上谷,虽不知她的去意, 窦追依旧秘密护佑在她左右,生怕她出事。   在晚春茶会上发生的刺杀事件,他绝不想再重见一次。   到现在为止, 窦追的噩梦中还时常会出现茶会时的一幕。   ——秦秋肩部被一剑洞穿, 煞煞的黑魔诡气和着鲜血一道,从她的伤口中汩汩冒出,她倒在地上,脉息微弱,渐渐趋无, 眼中的光彩一点点剥离开来。无数的食腐黑鸦落在她身上,撕扯着她的肉身,而窦追不断地向她奔跑,努力挥手想要驱走群鸦,却离她越来越远。   ……每次满身大汗地惊醒时,不管身在何处,窦追都要赶到渔阳山一趟,不顾那山门弟子的嘲骂,直到从他们口中确认秦秋无事才可安心。   这次秦秋突然离山,窦追当然不会掉以轻心,从渔阳一路尾随到上谷,又从上谷跟回来,眼看她安全回山,他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下来,就感觉一道黑影沉默从他背后刮来,耳畔剑啸轻灵,追风逐月,即使窦追反应足够快,耳朵还是被剑刃划破了一线,淅淅沥沥地淌下血来。   窦追旋身间早已拔剑出鞘,可看清眼前来者何人,他就哭笑不得了。   ……这不是一直跟在江循身边的那个小傻子吗。   这小子长年累月跟在江循身边,怕是耳濡目染的被他给带坏了,护食护得厉害,对自己更是抱持着巨大的恶意,当初乱雪还身在渔阳的时候,窦追哪怕凑近想跟秦秋说句话,都会被他又追又赶得轰跑。   他怕是路过此地,恰巧看到自己尾随在秦秋身后鬼鬼祟祟的,才跟在自己身后,以防自己图谋不轨。   乱雪本不是性情暴戾之人,但遇上和江循秦秋相关的事情就异常冲动,他手里紧握着“青鸾”剑,剑身上灵光泛滥:“不准,靠近小姐!”   窦追扶额半晌,道:“你还没找着你家公子啊?”   江循出走东山,他的侍从乱雪前去追寻,紧接着宫家公子也从东山消失不见,此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坊间还有香艳版本的传闻,活生生在他们三人中演出了一场你侬我侬、你追我赶的等边三角形的冬日恋歌。   乱雪没想到此人不按套路出牌,他的思维本是单线的,窦追这么一打岔,彻底把他前来教训登徒子的原本思路给打乱了:“唔?……我……没找到……”   被提起伤心事,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乱雪转眼间就垂头丧气起来。窦追看着有趣,索性主动把刚才二人的摩擦一笔勾销,走上前勾搭起他的肩膀来:“要不……咱们一块儿?我也帮你找找你家公子?”   为求娶秦秋,他四处除魔伏妖,赚取了不错的声名,但只要有空他就会来渔阳山兜一圈,停留两三天,远远地猜着哪一扇窗户后的灯火属于秦秋。   恰好乱雪也是如此,四处找寻江循,却又放心不下秦秋,于是总要时时来查探一番。   ……于是这两人就混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奇妙的同盟。   一月以来,这是两人第一次打探到有关江循的确切信息,乱雪自然坐不住,窦追也对这个消息颇为重视。   他虽然出身于小门小派,但近来也捕风捉影地听说了些消息,尤其是江循受伤一事,不知真假,却传得沸沸扬扬。   窦追是知道秦秋对于江循的感情的,这样的传言入了她的耳,她定然着急担忧。现今有了江循的消息,他也是欢欣鼓舞,怎有不告知秦秋、好叫她安心的道理。   他拍拍乱雪的肩膀,笑道:“莫急莫急,他又丢不了。咱们一道上渔阳山上去,告诉秋妹这个好消息。”   乱雪却很固执:“我回不去。我也不想,回渔阳去。我要去,去虎泽涧,找我家公子。”   窦追这才意识到自己兴奋过头了,居然忘记了乱雪此时的尴尬身份,他悻悻地搔搔头皮,嘴倒是还闲不住:“你说你也是,好好留在东山上不得了,瞎往外跑。这幸亏你碰见的是我,要是碰见秦家人,还不把你给活吃了?”   “我,会跑。”   窦追无语三秒:“……那你看到玉家人跑什么跑?知不知道你这一跑,东山那边找你要找疯了?如有提供你所在消息的人,可拿悬赏五百两啊。”   乱雪摇摇头,一字一顿说得认真:“他们,要我留在东山,等。我不要。我要找,找到公子。”   “为什么啊?”   窦追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明明留在东山要更安全一些,这样漫无目的地瞎找一通,跟大海捞针也没什么区别,还有可能被视作江循的同党,遭遇追杀,这样的舍近求远舍本逐末,未免也太傻气了一点吧?   无奈跟乱雪搭伴一月以来,自己就没撬开过几次他的嘴,自己问他话的时候,乱雪若是听不懂,就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盯着他看,若是听懂了,就闭口不言,搞得窦追挫败感十足。   ……这货的存在感还不如自己的追秋剑来得更明确一点,   好容易有了并肩谈心的机会,窦追不会轻易放过,而乱雪得知了江循的消息,也似乎有了点倾诉的欲望,抿了抿薄唇后,他望着不断蹦跳出红星的火堆,轻声答道:“公子说过,捉迷藏。乱雪找到公子,公子就陪乱雪一辈子,永远,永远不离开。”   窦追:“……”   他理解不了这样的情感,但他本能地觉得这件事对乱雪来说很神圣。   转了转眼珠,窦追爽快地拍了下掌:“这样吧。咱们兵分两路,我去渔阳山找秋妹,你呢,去虎泽涧。这样可好?”   窦追正为自己的决断沾沾自喜间,就见乱雪抬起头来,坚定道:“秦小姐。不是秋妹。不许,叫她秋妹。”   窦追:“……”   ……算他多嘴。   窦追翻身跳起,把那昏迷的魔修往一边扒拉扒拉,返身去洞角抱柴添火,但等他抱了一捆柴,再一转身,火堆边却没了乱雪的身影。   火光摇曳间,洞里只剩下一站一躺两个黑影。   窦追呆立半晌,无奈笑骂:“……小没良心的,说跑就跑。”   他将那魔修封住奇经八脉,推入洞穴深处,保证他三日内动弹不得后,才迈步走入洞外的一片瑟瑟寒风中。   ……   秦秋正在自己的书斋里翻阅一本蒙尘的古册。   这本古册外侧,由古体丹砂书写的“禁”字已经褪了色,可见其年份之久远。上头施加的封印也很是复杂,饶是擅长阵法的秦秋,也足足花了两日工夫才解开。   这里所记载的术法皆是禁术,当年改造江循的洗骨伐髓之术,亦是取自于此。   秦秋的视线在记载洗骨伐髓之术的页面上停留了许久,微叹了一口气,便翻到了下一页。   仅仅浏览了几页过后,她的眼睛锁定了其上的某一行文字,眸光陡然亮了起来,原本触在书册上的削葱指尖猛然用力,险些弄坏了这孤本典籍。   这个……这个阵法可以!   能把哥哥救回来的方法,果然不止还魂阵一个!   秦秋大概是秦家唯一一个知晓仙界要用还魂阵来复活秦牧的事情。   当初,玉邈找到自己、拜托精通阵法的自己协助他绘制释迦法阵,她答应得很是爽快。   然而,越是深入地参与进这个计划,她就越身不由己地陷入其中。   仙界的种种行径,她看在眼里,却无力反抗。   从仙界选定执行任务的人选来看,就足见其用心。   玉邈自不必说,是上任玉氏家主玉中源指定的新一任玉氏家主。   乐礼,上谷乐氏代家主,基本上已经坐定了乐氏家主的位置。   宫异,是余杭宫氏唯一存续的血脉,代表宫氏绝无问题。   纪云霰,虽说是外姓之女,但也担任殷氏家主多年。   对展懿和展枚,仙界给予的评价是两极分化的,前者被斥为“纨绔放肆”,其天赋的上佳根骨却是百年难遇;后者倒是好评不少,但也有不少人叹其“过刚易折”。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展氏的家主,必是其二选一。   至于自己……   谁都知道,她是秦家不受宠的女儿,现如今却也是秦家唯一的合法继承者,是未来的秦氏家主。   仙界选定这七人执行此事,若说没有存着震慑之心,秦秋自己都不相信。   因此,拿到还魂阵法,确定哥哥最多只能活三日时,她竟然没有太难以接受。   这种感觉,比起突然得知这些年哥哥的一缕精魂就栖居在江循的右手中,距自己仅咫尺之遥的惊诧,实在算不得什么。   仙界决断已下,秦秋自然无奈,她想要接受这一现实,但终究是意难平,总是忍不住想去搜索一个可行之法,没想到她夜夜找寻,日日苦搜,却在此处找到了突破。   秦秋如获至宝,将这艰涩难懂的古籍一条条细细读下去。   但是,随着阅读的深入,她的脸色越变越难看,唇色甚至渐渐发了青。   ……怎么会?   她一把把这卷古册倒扣在桌面上,捂住脑袋,强力止住晕眩感,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才缓缓扶着桌子站起身来,想出去散散心。   ……自己也太天真了些,这样逆天而行的阵法,没有足够惨烈的代价,怎么能实现得了?   一片喧闹声就在此时乍然袭入秦秋的耳中,由远及近,叫骂声、追赶声、御风声,铺天盖地,越来越近,像是有逐灯的飞蛾,成群结队不管不顾地朝自己所在的方向扑来。   秦秋诧异,拉开房门,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怎么也想不到,开了门后,会迎面被窦追抱了个满怀。   那俊秀的少年把她搂入怀里,有些硬的发茬摩擦着她柔嫩的颈侧,像是一只向主人撒娇的小奶狗,他跑得很急,一声声低喘着气,热气拂动着她脖颈上的绒毛,痒痒暖暖,惹得人想笑。   ……怪不得,那些叫骂声和追赶声一准儿是冲着他来的。   但窦追却一点儿都不着急。   他笑着抱紧了秦秋,伏在她耳边低声道:“……秦小姐,这里果然是你的房间,我看了那么久,居然能一下猜对。我好高兴。”   秦秋被他抱住的一瞬间,腿忍不住放软了一瞬。但心动之余,她仍没有忘记询问他的来意:“你……怎么突然闯进来?”   窦追盯准她的眼睛,似乎是打定主意不说正事儿:“我来看看你。……你又瘦了。”   秦秋又好气又好笑,但想说什么怕也是来不及了,追喊声已迫近到了门外,她推了一把窦追的肩膀,想叫他快跑,手腕却被窦追一把握紧,手心里被塞入了一封折了三叠的信。   窦追把信塞入秦秋手心,捧着她的手,轻轻在她的手背上啄了一口,眼中却满是认真之色:“……我想说的话都在里面。很重要,请秦小姐务必细看。” 第111章 七日(六)   留下这一句话, 窦追便撒腿跑开。就在他转过拐角、消匿了踪影的瞬间, 自己的院门就被擂响了。   门被从内打开后, 追踪而来的众弟子只见秦秋一人立在阶上,玄衣红裳,衣飘如火, 眉眼间凝着淡淡的冷色:“何事?”   那些弟子心知秦秋不好得罪,根本不敢跨过院门,只敢站在门口处回禀:“小姐, 有一登徒子破门而入, 搅扰山门宁静,家主令我们务必缉拿……”   话音未落, 距离此处百十米开外的一处院子里传来了女眷的惊叫声,伴之以“他又跑了”、“他在这儿”的怒吼, 那些弟子身领家主之命,哪敢怠惰, 匆匆告辞,直追而去。   秦秋把负在身后的手握得紧了紧,竭力忍住对窦追的担忧, 转身回房, 拆开信件,从头至尾一字不落地阅读一遍后,她的神色经历了多重变化,最终归于无奈。   ……最终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循哥身上有伤,又被魔道围追堵截, 如不抢在魔道采取大动作前把循哥封印带回,完不成仙界七日之期的指派,到那时,仙界就会自己动手。   若是循哥被仙界先带回,仙界为免衔蝉奴再度转世,以其卓尔之力成为魔道争抢的对象、成为仙道无法管辖的存在,定会将他以封印之躯幽禁一生,再不见天日。   封印之事,迫在眉睫,再没有延后的可能。   秦秋缓步走回书桌前,心中发狠,把那本禁书重新合拢加印,不再多看一眼。   此技逆天,代价巨大,万不可行。   如果是哥哥的话,知道自己是被这样的术法复活,定然难以接受,夙夜难安,即使重塑肉身,也必然如行尸走肉。   ……不如,装作从来没有看到。   秦秋深吸一口气,默念了一遍那刚刚从信上看到的地名:“虎泽涧。”   希望这是终结一切的地方,   ……   大雪封山三日,阳光姗姗来迟,暖融融的赤金色落在虎泽涧的雪地上,洒下一层颗粒状的金屑,补足了前几日的阴晦。   江循赤裸着上半身跪坐在雪堆之间,用雪一点点擦洗乐仁衣服上的血渍,暖阳光芒洒照在他的身上,结实的几块腹肌被映出枫糖色的亮泽。   他周身有数十道细小如红蚯蚓的伤口,以腹部最为密集严重,好在大多数伤口已经开始消肿愈合。   江循用手背擦去那衣裳上多余的雪屑,确认血渍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才把衣服凌空抖一抖,折好了送进自己的丹宫里。   人家乐家大少爷好心好意地来照看自己,被自己一巴掌砍晕了不说还给扒了衣服,这能上哪儿说理去。   等下次见到乐仁再当面道歉,把这衣服还给他吧。   做完收尾工作,江循站起身来,随便挑了片干干净净的雪堆,俯身凝神,把手掌摁在上面,等了片刻探手一抓,一件雪白的大氅就被凭空拉出了雪地,上面仍闪着天然的雪霰光辉,日光下还有点晃眼。   自己总不能一直穿着乐氏子弟的衣服在外晃悠,实在太招眼了,现在凭空造了件外袍出来,还缺一件里衣。   在丹宫里窸窸窣窣摸索一阵儿,江循摸出了件竹枝袍。   抱着这件冬装,江循笑得跟偷了腥的狐狸似的。   上次跟玉邈在红枫村分开时,江循嫌弃自己身上的衣服不够暖和,硬是把玉邈身上穿的活生生给扒了下来。但是从分开后他一次都没舍得穿,一直好好地存在丹宫里,以至于现在穿上身还有一种特殊的体温暖意。   穿上这件衣服,江循满血复活,三下两下就流窜到山下的村镇去了。   秦牧见江循重新精神起来自然高兴得很:“小循,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江循这几天窝在深山里缓慢自愈,连个活人都没见过,此时看到人间如旧,烟火气息满满,心里就更安定了,径直跑到了上次给玉邈买甜食的点心铺子,耐耐心心排了近半个时辰的队,还不忘搓搓手开心地跟秦牧炫耀:“上次玉九说这家点心铺子里的点心好吃。”   秦牧无奈:“……小循,先照顾好自己身体啊。你伤才刚刚好呢。_(:зゝ∠)_”   江循摆摆手:“你不懂。我先买了存个货,下次见到玉九,他要是生气,我就把这个塞给他堵他的嘴。”   秦牧:“……”   甜点铺子旁边是个小茶馆,几个穿着厚重、客商打扮的老哥正捧着热茶在门口看雪,拉拉杂杂地说些闲话,江循听他们扯闲篇儿说家常,天南海北的,听得他都替他们口干舌燥得慌,好容易轮到自己,他马上利落地点了好几样:“云片糕,枣花糕,还有那个那个,醍醐饼。”   店老板笑着提醒:“这位公子,我家的云片糕可甜得很。”   江循对着手掌哈了口气,搓了搓,眼睛笑得弯弯的:“……他喜欢吃甜的。”   提了几个油纸包,江循立即改道,跑到了隔壁的茶馆里,点了一壶热茶。   热热的一杯酽茶喝下去,江循感觉整个心都静下来了。   茶馆里烧着炭,炭的质量一般,偶尔会噼啪地炸开一块,惹得在炉边安歇的老猫一个激灵,抬起棕黄色的瞳孔,警惕地四下张望一番。   因为化雪天冷,茶馆里客人不少,靠里的暖和座位都被占得差不多了,江循也不爱往人堆儿里挤,索性坐得离门近些,于是那些客商大哥们的谈天又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的耳里。   好死不死,自己居然又做了一回主角。   “哎,你们听说没有,那个秦牧,就是跟那些个修仙的闹翻了,已经入了魔道的那个秦牧?”   “又是这个淫棍?说说他又干了啥?”   江循默默地喝一口茶,装死。   大哥你们虽然脑补得略多,但是你们开心就好。   反正自己的辉煌的约炮历史和光荣的炮王形象都被写成书流传后世了,自己再如何挣扎,也只能枉加谈资。   江循这边暗自幽怨,也不耽误那些大哥聊八卦聊得开心。   “就前几天的事儿。有人说看到他从上谷跑出来了。”   “上谷?不是那姓乐的仙家嘛?”   “可不是,据说他跑出来的时候一身是伤,还穿着上谷男弟子的衣服呢。”   “这又怎么了?”   “怎么了?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嘛?姓秦的相貌生得好,宜男宜女的,现在人都在传,乐家的新家主是想把姓秦的收成禁脔,豢养起来当个奴隶兔儿玩赏呢。”   江循夸嚓一声就把手里盛满茶汤的杯子给捏炸了。   缩在柜台后打瞌睡的伙计听到轻微的碎裂声,打了个激灵猛然坐起,茫然地四下环顾,却见地上桌上没一个裂开的杯子,他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发现最靠近门边儿的那位穿白色大氅的年轻公子手里捧着的杯子也是完好无损。   ……见鬼了?   而现在江循的心情才可以真正地称之为“见鬼了”。   ……敢情自己千防万防的S那个M的剧情,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亏得自己这些年小心翼翼的,生怕乐礼有朝一日把自己捆起来S那个M让自己死得很难看,原来又是坊间传闻?   这《兽栖东山》里到底有没有哪个部分是站得住脚的真实情节啊?   想到这里,江循把复原完毕的杯子凑到了自己唇边,刚啜饮一口,就想到了件糟心事。   自己的结局倒是一样,最后都死了。还是被代表正义的伙伴一方的玉九一行人给弄死了。   ……靠。   听了这通谈话,江循的兴致被败了个干净,匆匆把一壶茶喝净了,街也懒得再逛,转头就往虎泽涧走去。   新年的街道上一如既往地热闹,忍不住让江循想到昔年之景。   在奔赴西延山找到自己第二片神魂的前急日,他和玉邈、展枚、焉和等人也是在这样一个冬日里结伴出行,恰好赶上庙会,街上人摩肩接踵,一如今日。   不过,今日的他却是茕茕一身。   走出几步开外,江循突然站住了脚步。   他想到了一个早就被他丢弃在记忆角落的人,那个疑似神棍的蛇瞳老者。   就是在那次出行中,江循碰到了他。   而他对自己说,要小心和自己结伴的人,将来自己必会死于他们手中。   他还说,实不忍见公子这般受难。   当时的江循并没把他放在心上,但这句话今日想来,却是含义无限。   “实不忍见公子这般受难”,什么“难”?   难不成是轮回之难?遭杀之难?困于衔蝉奴身份一百多世、兜兜转转亦不得解脱之难?   江循浑身飒飒一寒,马上收敛起多余的心思来,加快步速,很快脱离了喧闹的人群,渐见人烟稀少,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这半年来他几乎没有一日安生,来到虎泽涧已经五日有余,魔道、秦家、应宜声居然都没有找上门来,江循自然想在此地多待上些时日,等把伤养好,再去找应宜声谈一谈神魂的事情。   当然,这次他绝对要先把悟仙山给炸了。   沿着山岩攀登上去的一路上,江循没再说话,秦牧有点担心,就想找点儿话题跟江循谈谈:“小循,我总觉得那个释迦法阵怪怪的。”   江循口中哈出朦胧的白气,随口道:“哪里怪啊?”   秦牧噎了片刻,才弱弱低声道:“……我也说不上来,只是……”   ——只是他对江循的身体还算了解,向来江循受任何伤,只要自己愿意便能很快痊愈,没有一次是像释迦法阵一样,被反伤了却硬是耽搁了这么久才好转起来。   应宜声的法力虽说源自于衔蝉奴的神魂,但是……以前小循自己割破手腕替他人疗伤时,不也是很快就痊愈了吗?   那个法阵……真的安全吗?   犹犹豫豫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后,秦牧正怕自己多嘴会惹得江循生气,就感觉江循的左手甚是亲昵地拂过了自己所在右手的指尖,像是在安抚不安的小宠物。   江循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右手道:“玉九说安全,就一定安全。”   秦牧失笑:“好好,安全。”   不知不觉间,江循又来到了那片小树林,没想到刚走出两步开外,他就察觉到了一股灵力的异常流动。   几乎是在不祥预感滋生的瞬间,阴阳的伞柄就握在了江循的掌心间,砰地一声在他身前绽开,化为翼盾。   但是,当江循看到那流光溢彩青光熠熠的伞骨时,便收敛起了一切的戒心。   他把伞举回头顶,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那个长身玉立的颀长身影。   江循发自内心地一笑,打着伞快步朝那个身影走去。轻捷的脚步声震动了林梢,从树枝上弹落的残雪打在阴阳伞面上,发出悦耳洁净的刷刷簌簌的声响。   可是,在走到离玉邈仅十步之遥的地方时,江循站住了脚步。   ……他无法再往前前进分毫了。   七道熟悉的光流丝线激射而来,交错着钉穿了他身上的几处大穴,把他拉扯着拽向清朗的雪空之中,定格在半空中。   噗嗤,噗嗤,噗嗤。   光流丝线滋生出无数细小的枝丫,蔓延入江循的经脉当中,江循只忍耐了片刻,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几日前,在悟仙山中,仅仅是一缕灵力被钉死,江循便遭了灭顶之痛。   现如今,他全身的灵力在一瞬间被锁了个死紧。   但他的惨叫却并不是仅仅是因为穿透肺腑的剧痛。   一股奇异的剥离感从他的右手传来,自己的右手像是变成了一只手套,有人想要把里面填塞的东西硬生生抽出来,只留给他一具空荡荡的肉囊。   释迦法阵……   这雪地下埋着一个释迦法阵……   而释迦法阵的开端,就是要……要把秦牧从他身体中分离出去…… 第112章 七日(七)   刚才还在安慰他的秦牧不受控制被朝外拉扯而去, 江循下了死力想要留住秦牧, 可他体内如海洋般澎湃的灵力已经消失殆尽, 只余一缕水上浮萍,飘飘荡荡,气若游丝。   他用仅能操纵的这缕可怜的灵力, 纠缠牵绊住了秦牧的魂魄。   江循竭力睁大了双眼,看向玉邈,想确认他是假的, 是应宜声伪装的, 是魔道之人伪装的……   但是他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玉邈的声音:“……放开。”   江循怔愣了许久。   ……真的……是玉邈啊?……   他还没有死心,即使在悟仙山体验过的声道堵塞感再度袭来, 让他每说一个字都如吞吐刀片,他的眼里还是闪出了喜悦的光芒, 一字字力保自己说得清晰明白:“你找到让阿牧活下来的方法了,对吗?”   玉邈没有回答。   ……但玉邈同时也做出了回答。   江循眼里的希望就像是被一潭黑水吞没了进去, 所有的希冀终于变成一丸黑水银,死黑无澜。   只在一个小小的停顿过后,他就疯狂地挣扎起来, 在他挣扎间, 大片大片的灵力倒刺楔入他的血管,刮破他的肺腑,他也不肯停下,用泛着血的声音竭力嘶喊:“玉邈!玉观清!你答应过我的!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循哥!”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声让江循安静了下来。   他悬在空中,俯首看向从不远处的林木后闪出的秦秋, 她用那样绝望悲伤的目光盯着自己,口中发出低低的喃语:“……循哥,放手好不好?”   江循浑身僵硬,他想说什么,他想提醒秦秋,秦牧是你哥哥,还魂阵只能保他三日寿命。三日之后,天上人间,生前死后,奈何桥畔,茫茫天涯,从此再无相见的可能。   但是话到嘴边,江循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还会不清楚,秦牧是疼她爱她的兄长吗?   她太清楚了。   而她出现在这里,就是接受了,认命了,不打算再做任何反抗了。   ……   ……我不放手,我不认命!   红枫林里的事情,红枫林里的无能为力,绝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但是,秦牧在远离他,一点一点地远离他,而且不是因为阵法本身,而是秦牧自己在用他仅剩的灵力,切割着江循与他之间仅有的那一脉联系。   江循颤抖着,口中呼出的白气都是颤抖的。   他不能想象今后没有人在夜里同他说话,他不能想象那个一直啰嗦着唠叨着心灵鸡汤的人就这么消失掉,他不能想象三日之后的秦牧在他眼前化为飞灰的场景。   他想都不要想!   ……可是,身不由己。   一线牵绊着两人的脉络,“啵”的一声从中断裂,江循的心脏像是硬生生被掰下了一个角,短暂的麻木过后,剧烈到让人难以承受的痛在他的胸腔里炸裂开来。   他耳畔飘过了最后一句话。   来自秦牧的最后一句话。   “小循……我走了,不要怕。”   江循猛然捏紧了右手,那里却空得像是他此刻的心,被一阵大风呼啦啦刮过去,带走了内脏,骨骼,血肉,只剩下一具蝉蜕一样的空壳。   他空壳一样的表情或许是吓到了秦秋,小家伙仰着脸,看向江循,浑身发颤,口中不住重复:“循哥,很快就好了,很快就不疼了,不会再疼了……”   这些话榨干了她几乎全部的精血,她很快力竭,倒在了另一个人怀里,轻声啜泣起来。   扶住秦秋的是纪云霰。   江循的眼前被绚烂的光影覆盖,层层叠叠,像是被弄乱打翻的油彩,幻境烂漫,但他依然一一辨明了林间闪现而出的人影。   玉邈。秦秋。展枚。展懿、乐礼。纪云霰。   ……还有宫异。   看到这些人,江循因为疼痛而混沌的思路突然像是找到了一个集中的爆发点。   他的瞳孔陡然放大了。   他记起了很多事情,发现了很多事情,也想通了很多事情。   ——为什么他会轮回一百三十二世仍不得解脱?   ——明明第一世的江循已经找齐了所有的神魂碎片,恢复了衔蝉奴的神身,为什么还是会死?   眼前看到的七人,让江循终于想明白,什么是躲不过的宿命。   ……能让他连续一百三十二世都躲不过的宿命。   在一开始,自己在全无前世记忆的情况下进入《兽栖东山》,在曜云门中慢慢接受这个世界的设定,慢慢熟悉,慢慢成长,最终与那些人缔下深刻的关系。   ——每一世都是这样。   自己的身份本就是假的。应宜声为了获取自己的肉囊,等自己长到与应宜歌同岁时,便会向秦道元托梦,自己的身份会被揭破。   ——每一世都是这样。   自己被玉九护了一百多世,当然,也给东山带来了一百多世的麻烦。爱子如命却蒙受丧子阴影的秦道元不会放过自己,也不会放过东山。其结果,必然是自己为了不拖累东山众人,从东山逃离。   ——每一世都是这样。   事情闹得这样大,仙界不可能一点儿消息都得不到,因此,不管玉邈有没有把自己是衔蝉奴的事情禀告仙界,仙界都会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   ——每一世都是这样。   一旦自己的衔蝉奴身份为仙界所知晓,仙界便绝不肯让这股无法掌控的力量继续在人间游荡。且几个重要的修仙世家未来或现任的继承人,都和自己关系笃厚,仙界为了敲山震虎,自然而然会将封印自己的任务交给他们。尤其是交给玉九,这个当众宣布是他道侣的人。   ——每一世都是这样。   应宜声一切的行动筹谋,最终目的都只是为了引出自己。他身边可信赖之人,唯有一个豢养至今的太女,因此他会派出太女引诱自己前往悟仙山。而自己为了周遭人的安全,总会在栖身处周围设下幻境。自己的法力已经远超太女,所以,太女撞入自己的幻境当中之后,自己为了废除应宜声的羽翼,定然会废了她的金丹。   ——每一世都是这样。   丧失了金丹的应宜声,定然会找一个替代品,而殷家一直在追踪太女的踪迹,而太女为了诱出江循,把自己暴露得太过彻底,殷氏定会派人来抓她。这也就意味着,殷家兄弟,哪一个运气不够好,都会沦为太女的替代品。   ——每一世都是这样。   自己对应宜声戒心满满,因此不会中他设在悟仙山中的释迦法阵。   ——每一世都是这样。   但是,江循永远不会防备玉邈。   ——因此,每一世,每一世,每一世都是这样。   重蹈覆辙。覆辙重蹈。所有的巧合,最终都落在了那个必然的结局之上。   自己……会被封印,然后死去。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江循突然发现,当年与他们同去庙会,蛇瞳老人所预言会杀死他的人,几乎在今日都重聚在了这小小的冬日树林里。   秦秋,宫异,展枚,乐礼,包括他认为最不可能杀死自己的……玉邈。   ……释迦阵法,这个释迦阵法绝对有问题!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像是有一只怪物,左冲右突,四处破坏,直到他的脏器全部损毁才肯罢休,他想叫,想喊,想哭,想抱住玉邈,想让他把这一切都停止下来,但是……做不到。   他的五感皆被抹消,扭曲,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翻绞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凌空呕出一口血来,血喷盈尺,洒在七件法器所构成的金光阵内壳上,沿着那有形的灵力罩内壁缓缓蜿蜒流下。   宫异看得心惊肉跳,这半年来他为了找回乱雪一直流落在外,甚至在昨日,他才知道这个计划的全貌。   他本以为这是个简单的法阵,可见江循痛苦至此,宫异整个人都僵了,忍不住转头去寻求答案:“……这,这真的可行吗?我怎么看着……”   秦秋也是看得心惊胆战,声音都低弱了几分:“……我拿老鼠、拿猪狗,拿几个自愿的仙家弟子尝试了数次,次次无恙,应该只是封印中较为痛苦……”   然而,话音未落……   “砰——”   一记剑光直砍在了那封印的拱形金光外壳之上,却并未对这金光产生半分的损毁,来人眼见一击不成,索性弃了剑直扑向了罩壳,用拳头直直砸在其上,没捣两三下,拳间就是一片血肉模糊。   宫异看清来人面目,吓得脸都白了,三两步跑上前去抓紧他的胳膊:“乱雪?!你跑哪儿去了你!我找你找了好……”   乱雪一把抓住了宫异的肩膀,手指猛然用力,嗓音里带出了无比明确的哭腔:“……公子……我家公子……救,救他……”   宫异知道乱雪是误会了,把他掉落在地上的青鸾剑捡起,塞回他的手上:“我们不是……哎呀,这个阵法是救你家公子的,你不要担心,不会出事!”   乱雪却压根儿不信,急得眼圈儿发红,眼角已经泛起了潮意:“公子,公子他很疼……他不好,他一点都不好,放他下来……”   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乱雪双膝跪地,抱紧了宫异的脚,浑身簌簌发颤:“求你了,履冰,履冰我求你,放我家公子,我,我求你啊……”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江循奇经八脉皆被清洗一遍,体内被水泵一般的巨力抽紧,压缩,将他所有的灵力无限压缩至一个小小的点,推送至他身体的一个死角,像是一颗恒久的钻石,凝固在那里,恢复了死寂一片。   释迦阵法,封神囚魔,一阵既成,再无转圜。   江循脱力地从半空中坠落在地,面朝下倒伏在雪原当中,一动不动,一身雪做的袍服尽数化为飞雪,被一阵朔风掠至天际,再不见踪影。   一时间,在场众人皆不知心中是悲是喜,乱雪仓皇之间竟连站都站不起来,手脚并用地想要往江循那里爬去。   突然间,变故陡生。   空气中浮动着的一道透明气流也向江循挣扎着靠近,但是,在他接近乱雪身侧时,像是被某股冥冥之中的力量牵引着,它连抗拒都来不及,便被猛然拉入乱雪的体内。   乱雪的动作戛然而止。   像是被一记从天而降的重击敲中了后脑勺,乱雪顷刻间滚翻在地,原本属于异族人的瞳孔间闪过无穷的诡异光彩,他像是极痛的模样,一口咬破了唇,蜷成一团,用血肉模糊的手掌狠狠抱住了头,用几乎要把头盖骨捏碎的力道发疯似的抓起自己的头发来。   这吓坏了宫异,他扑在了乱雪身上,惶急地拉扯着他的衣服:“……怎么?怎么了?啊?”   玉邈顾不得这边突生的乱象,疾步走向前去,从后面拥着江循微微发抖的肩膀,哑声凑在他耳侧安慰道:“好了,都好了。我们回东山去,我会想办法复原你,我帮你找到应宜声,抢回他的神魂,我会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   谁想,江循一把推开了玉邈,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立起身来。   他的面上,赫然浮现出一片恐怖的烧伤疤痕,漆黑发焦,上有灵力附着,竟是真火所伤!   玉邈心中一突,还未来得及诊他的脉确认一下发生了什么,就觉体内恍然一空,周身一滞。   他想要调动灵力,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个灵力耗尽的空壳。   为什么……为什么?   而且这种感觉,很熟悉……   玉邈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像是有一片玻璃打碎在他眼睛里,又粗暴地揉了开来,刺得他眼瞳生痛,但他很快惊恐地发现,有一种不可控的变化发生了。   自己的手背上,出现了被真火燎伤的痕迹。   ——那夜在曜云门中,自己从火场中救出江循,却被火烧伤了手。江循用他的血让自己复原如初。   手掌心里,出现了被虫草钻破的血洞。   ——在朱墟里,自己被虫草戳穿手掌。江循则把他的手掌割破,握住自己的剑,再次治愈了自己的伤势。   自己的胸口内空荡一片,而胸口皮肉处,传来了被乱石割裂的撕痛。   ——在西延山中,自己为救江循逃出爆炸的祭祀坛,强行定格时间,致使灵力耗尽,又在乱石间背负江循爬行,胸口皮肉被石尖划烂。   ……一种极度恐怖的预感浮现在了玉邈心头。   最糟糕的是,这异变不止发生在玉邈一个人身上。   东山上,玉迁与玉逄正在练剑,两剑相碰,火雨四射间,玉迁的剑却突然脱手落地,玉逄正兴奋间,却发现玉迁握剑的手不断颤抖着淌下鲜红的血液。   冬林间,乱雪的手上浮现出了昔日被真火烧伤的痕迹,肩膀上被含灵力场的箭撕裂的巨大伤口涌出滚滚的热血,迅速濡染透了他的半副衣襟。   无名村里,收留江循的少女准备去鸡窠里拾蛋,却发现那只瘸腿的母鸡已经仰面躺在地上,没了声息。   ——衔蝉奴,造物之神,神力天成。但若神力封印,便将收回一切由神力而成之神迹。   那么这也就意味着……   混乱,冬林中一片混乱。梢上积雪拂散一地,皑皑银雪被人踩碎,留下斑驳的血迹。   江循拒绝所有人的靠近,拒绝所有人的搀扶,他跌跌撞撞地在山林间打转,茫然地望向天边一只飞鸟滑过的残迹。   但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神力回收,神迹皆灭,于是,他被神力治愈了无数次的身体,变得千疮百孔,变成了一块破布,变成了充满死亡气息的枯骨。   蛰伏在他体内的伤,像怪物一样纷纷涌出。   被应宜声的灵力反噬。   被魔道围攻。   被浮山子在晚春茶会上一剑贯肩。   被祭祀坛中倾塌的山石砸上后背。   被祭祀坛中守戍的小妖一枪穿胸。   被割腕取血以供祭祀。   被朱墟中的怪物划破腹部。   被虫草钻破足底。   被太女的真火灼伤脸颊。   被太女的鱼鳞刀绞破肺叶。   被宫异挥剑割伤脸。   被太女所下的毒物“温柔乡”毒伤。   还有,一次次地割腕放血救人。   这些伤一样一样在变为正常人的江循身上恢复。   他身上如有火灼,眼前漆黑,耳畔蜂鸣。   失明,失聪,失去一切感官,只有刺骨灼心的疼痛伴随着他,生命力则一点点流逝殆尽。   在绝对的黑暗之中,他怕得浑身发抖,只能不断战栗着,奔走着,呼叫着。   他在呼喊一个人。   “玉九!你在哪儿?玉九,求你……你在哪儿!!我看不见了……好黑,玉九,救我……”   但是,玉邈动弹不得。   耗干的灵力挖空了他所有的气力,他只能远远地看着,看着江循慌张着四处奔逃,一路走,一路滴血,看着江循一点点衰弱下去,看着自己被开膛破肚,看着自己的心肉被人一刀一刀剜去。   在一片黑暗中,江循再也走不下去了。   他累极了,累到动一下手指都困难,终于,他的双腿一软,朝前栽倒,却跪在了一个温软的怀抱中。   江循的唇角勾起了一个满足的笑意,他那样依恋地蜷在来人的怀中,抓紧了他前襟的衣服,像是个心愿得偿的小孩子:“玉九……”   一滴滚烫的泪水打在他的脸上,溅出四分五裂的水花,可是江循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知觉,陷入了永久的沉睡。   他幸福地把所有的苦痛都抛在了身后,但是,唯一不幸的是,他没能听到抱着自己的乱雪发出的那声摧心折肝的惨叫:“小循!” 第113章 三年(一)   释迦阵法启动后, 一时间所有人都忘记了要去收引漂浮在空中的秦牧的魂魄。   谁想到, 这样一个小小的阴差阳错, 竟然让秦牧找到了他失落的另一半。   ……只有从江循体内解脱出来,才能找寻到的另一半。   而在此之前,他们谁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如果能, 陪着你,陪着小秋,我, 何须进什么六道轮回。”   乱雪脑海中闪过层层断续的片段, 原本在脑海中盘桓不散的阴云一朝消弭,留下的唯有一片清明。   一片令人痛不欲生的清明。   “……我做你的影卫, 可以吗?”   那个稚嫩清秀的孩子对他伸出手来,眸光却是一片死灰。   他把自己的名字、过往、样貌一笔勾销, 彻底交付给自己,所以……所以他秦牧有责任做他永远的兄长, 要永远照护好江循,永远。   但是,红枫林一别, 再无照面之机。   精魂从完整的魂魄中脱离而出, 进入江循体内,而余下的残魂飘飘荡荡,摇摇晃晃,不入轮回,无处归乡, 浑浑噩噩不知在外游荡几载,不知道自己的去向,也不知道自己的终路。   直到那一年西部大旱。   饿殍遍野,饥民如狼,一个孩子倒在逃荒路边睡觉,上午还在,下午就只剩下了骨头。   这一缕残魂把这易子而食的惨景看在眼里,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所能思考的那部分,早就从他体内被摘除殆尽。   但他本能地觉得很吓人。于是,某天,在碰到一个面色如纸、死在路边的异域孩童时,他好心地上去推推他的肩膀,想提醒他不要在这里睡。   谁想到,他就这么钻入了那具刚刚死去、体温尚存的身体里去。   小小的衣衫褴褛的孩童从地上翻坐而起,茫然地打量着周遭的世界。   那些在路边歇脚、盯着自己眼泛绿光的饥民,无不露出了遗憾的神情,但也有几个不肯放弃,期待这孩子仅仅是回光返照而已。   他也的确很像是回光返照,在地上挣扎了好久,才适应了这具躯壳。   在众人愈加失望的目光中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来,他知道他是时候回家了。   ……他要回去。   回哪里去?不知道。   回哪里去,要找谁?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该回家了。   他凭着灵魂里一处似有似无的牵绊,艰难地用双足走过了旱地、荒野,踏过已经腐烂了的秋天,到达了充满希望的冬日。   在乱雪漫天的那日,他被秦秋捡回了渔阳山。   ……他终于回家了。   乱雪是他的新名字。他喜欢这个名字,因为是秦秋起的。   他的根骨很强悍,他对秦家功法仿佛有与生俱来的兼容性,于是他成为了秦家大公子的侍从和小厮,跟随在他身边,夜晚则守在秦家小姐的门外为她看门,欢天喜地,甘之如饴。   即使在晚春茶会后江循身份败露了,他也一点不担心,因为自己依旧可以陪在他身边。   即使江循骗了他,把他一人抛在了东山,他也只是伤心了一段时间。因为他知道没关系,只要自己找到了江循,他就能像承诺里那样,一辈子陪在自己身边,再不离开。   ——如果能陪着你,陪着小秋,我何须进什么六道轮回。   他一切的欢喜,最终定格在了这一句上,定格在了江循渐渐发凉的身体之上。   他再也想不出自己的未来会有怎样的可能性。   一切的变化来得太过突兀,除了乱雪和玉邈之外,所有参加阵法的人都呆愣在原地,只觉如坠梦中。   人群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展枚。   他拔足朝江循倒下的方向冲去,却不慎绊到了雪地里横生的枝节,跌倒在地,摔起一地的雪碎,他狼狈地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踉跄两步,又往前冲去。   展懿的脸色由苍白变得铁青,他一把抓过双腿不停打颤的秦秋,凌空飞起,数步点到了江循身边,把她狠狠往江循的方向一推,咬牙切齿:“你不是说没事儿吗?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秦秋的眼睛变成了空洞的玻璃珠,映出了两人过往的种种,大颗大颗透明的液体从她眼中掉下,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她的胸口被大块大块棉絮堵住了,吞不下,吐不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展枚也终于赶到了近处,他不管秦秋,绕过她想去查看江循的情况,却被当胸一个掌风猝不及防推倒在地。   “……滚。”   展枚习硬骨,硬是吃下了这一击,但是也被这夹着罡风的掌风打得气息一度紊乱,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   ……这阵掌风来自乱雪。   乱雪他们每个人都是熟悉的,他本是那样一个无忧无虑、心性纯洁的少年,此时瞳孔中却点燃着熊熊的火光和风暴,带着无比明确刻骨的仇恨。他怀抱着已经断了声息的江循,由近及远地,一个个用目光清点着在密林中的人。   每一个,每一个都是杀了小循的凶手。   玉邈,展枚,展懿,乐礼,纪云霰。   ……还有宫异。   接触到乱雪落在自己身上的仇恨目光,跌跌撞撞好容易才跑到近旁的宫异刹住了脚步,心里骤然一紧。   那是看陌生人一样的目光,看仇家一样的目光,再也没有昔日的如水温情,浅浅笑意。   宫异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不可置信地倒退了两步。   不是……这个人……不是乱雪了……   乱雪从宫异身上转开了视线,抬起手,抹去脸颊上被朔风吹凉的泪,把江循谨慎地打横抱在怀中,缓缓站起,走到了啜泣不止的秦秋身边,命令道:“小秋,回家。”   秦秋在惘然中恍惚听到了一个声音,尚以为自己身在梦境,可当她抬眼一看,却看到了那个气质熟悉又陌生的人,正用忧愁和温柔的眼神望着她,重复道:“小秋,我们一起带小循回家。”   秦秋的眸光一缩,没有经过思考,那两个字便脱口而出:“哥哥……”   乱雪没有应答,他把抱紧江循的手紧了一紧,迈步朝外走去,路过宫异身边时,亦是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宫异还呆愣愣地盯着乱雪刚才所在的地方,身体越抖越厉害。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江循为什么会死?为什么?   他明明也有看过那个阵法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过阵法,反复确认过,反复推敲过,每一次得出的结果都是无害。   封印过程的确会痛苦不错,但按理说,阵法本身根本不会对人造成任何伤害。秦秋试验过无数次,哪怕是一个低阶的修士都受得起这样的损耗,只要经历短暂的痛苦,再休息些时日,就会恢复正常,与普通人一般无二。   但是他们忘了江循的身份是衔蝉奴。   他用自己的身体承受、改变、挡去了太多的伤害,所以,当神迹收回,神力尽散时,这些曾经潜伏在他身体里的伤口就会集体爆发开来。   江循的身体变得残破不堪,一身竹枝袍被血尽染成霜林之色,丹宫粉碎,内丹化灰,那些他身体不能容纳的东西,从他身上尽数掉落下来。   有乐家的衣服,折得横平竖直,洗得干干净净。   ——江循说过,这衣服可不能给弄脏了,否则乐礼那个小心眼搞不好会弄死我。   有给秦秋买的小玩意儿。口脂,胭脂,黛粉、花钿,分门别类,一应俱全,那盒子一个赛一个的精致好看。   ——江循说过,这些小玩意儿他攒了很久了,等到时候一口气送给秋妹,秋妹看到了,肯定高兴。   还有好几包没有来得及拆开的云片糕,枣花糕和醍醐饼。   ——江循说过,他喜欢吃甜的。   而在已经烧尽了的释迦法阵前,玉邈跪在雪地里,手掌拼命抓起了一团雪,竭力催动体内已经空竭一片的灵力。   ——回去,回到过去,求求你,让我回到过去。只要回到结阵前就好。   但是他的身体是一个空壳,他什么也阻挡不住,他就连时间都暂停不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乱雪、或者说秦牧,怀抱着江循,带着一脸茫然的秦秋,缓步走过他的身边,吝于再给他一个眼神。   玉邈的身体回到了数年前的西延山。   那个时候的他甘心情愿为江循变成一个空壳。   现在的他是一具无能为力的行尸。   他低声喊:“江循。”   没有人答应他。   纪云霰扶着玉邈,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发力抓紧他的肩膀。   玉邈抬起目光,梦呓着去抓秦牧的衣角:“我错了。……求你让我看他一眼。”   他拼命想要抬起自己的手,力量被抽取殆尽的结果,是他只将手臂举高了半尺有余,手指就开始发抖。   他跪在地上,满眼都是虚晃的残影,逼得他满头大汗,金色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在他的身上,像是要把他融化成一滩水才罢休:“让我看他一眼,让我……”   ——江循还活着,说不定还有救,说不定他只是痊愈得缓慢了些,说不定……   但一个声音在他心里愈加清晰地响起来,从低低的喃语,细细的耳语,渐渐变得声如洪钟。   ——玉邈再也没有江循了。   ——再也没有了。   他的手指终究抓了个空。   乱雪看也不看他,绕开了他的手,径直朝前走去。秦秋似有不忍,路过玉邈身边时垂下头来,一滴眼泪直坠而下,滚烫地砸在了雪堆中。   释迦阵法结束后,那负责镇阵的法器便各各返回主人身边,广乘亦是如此,在玉邈的右手侧,发出细细的蜂鸣,如同哭泣。   玉邈全然无视了它。他机械地把抬起的手收回,贴在脸上,反复地移动、抚摸,似乎是想确证些什么。   但是他什么都摸不到,他的脸上全然没有眼泪,眼底干涸一片,只剩下空洞、困惑和淡漠的绝望。   另一个念头,却逐渐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   ——江循……怕黑。   ——他一个人,会怕黑。   秦秋跟着乱雪亦步亦趋地走着,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剑刃划过鞘身的嗡鸣,随即便是一声皮肉撕裂的闷响,紧接着便是纪云霰难以置信的惊叫:“……玉邈!”   ……秦秋蓦然回头。   地上的玉邈把自己折叠成了一个绝望的压缩符号,他的双手交握在身前,紧紧握着广乘的剑柄。   广乘决绝地彻底地将玉邈刺了个对穿,只剩下一截短小的剑柄留在体外,剑尖带着淋漓的鲜血,从他的后背贯穿而过。   秦秋捂住了嘴,乱雪也站住了脚步。   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他的肩膀稍稍战栗了片刻,便继续朝前迈步而行:“小秋,跟上来。”   江循的头从乱雪结实的臂弯中朝后仰去,半张脸越过他的手臂,看向被乱雪毅然抛在身后的一切。   他的眼睛还保持着半睁的状态,漠然地看向地上被广乘剑洞穿的玉邈。   在场之人,大概也只有江循知道,那把剑穿过的地方究竟是哪里。   他还曾是抱玉的时候,常常用小猫爪在玉邈身上踩来踩去。玉邈的腹部有一片胎记,是一个刚好能容下小猫爪的凹陷,是江循最喜欢的地方。   ——关于胎记,有这么一个小小的传说。   ——一个人上辈子所受的最重的、最难忘的伤口,会在转世投胎时,带到下一任的身上。   这到底是不是那一百三十二世留下的印痕呢。   谁会知道呢?   江循横死,玉邈自尽,秦牧复生。   乐礼望着眼前一重接一重的混乱,身如浮叶,心如深渊。   恍惚的迷乱间,他的脑海中响起了昔日大家结伴出游时,碰到的那位蛇瞳老人的话。   那句话如同晚钟一样,敲得他颅内生痛。   ——“是命之过,非人之罪”。 第114章 三年(二)   江循苏醒过来时, 猛地从地上翻身弹起, 汗湿重衣, 面如金纸,满额碎汗,鼻凹处的汗水滚滚地往下淌:“玉九!”   在死后, 江循的魂灵还在体内滞留了很久,起码有两天。而他记忆中最清晰的点,就是玉九把广乘剑捅入自己体内时的那个瞬间, 鲜红的血顺着自穿体而过的剑尖上滴滴滑落, 犹如滚珠。   这一幕像是烙铁一样,被无形的力量强制烧烙在了江循的视网膜上, 洗不去,褪不掉, 直到江循接受了自己已死的事实,那片剪影还顽固地残留在原地, 不肯消失。   好容易喘过一口气来,江循才看清自己身处的位置。   他的周遭是一片诡异的炫白,茫茫如烟, 明明如月, 端的是一方茗烟幻境,拂云天界,一点都没有死后的惨黑,也没有江循想象中的奈何石桥,以及守在奈何桥头拎着一罐孟婆汤见人就灌的老太婆。   江循摸上自己的身体, 却发现身上无伤无害,无损无恙,他很轻易地站起身来,试图在一片虚茫中寻找到一个可供凭依的点。   幻境竟像是读懂了江循的意志,几乎就在他起身的瞬间,周围的雾海流一样退去,但在接触到一个雾中的实体时,雾受到阻碍,将那个实体包裹成了一个透明的蚕蛹。   ……那是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人形。   那人甚至不给江循胡思乱想的时间,轻轻笑了一声:“醒了?”   江循以前有过一次被传送入平行空间的类似经验,所以这次也只短暂反应了几秒就悟了。   ……引路魂。   ……读档点2.0。   没想到第一世的江循这么细心,在死前除了创了条时间线之外,还顺道开了个小房间做告解室。   果然,那个单手摇扇的身影吊儿郎当地走近的模样,像极了自己,只是没有实体,没有外貌,就是一团人形写意的雾气。   江循跟一团雾气开口打了招呼:“嗨。我来了。”   雾气点了点头,似乎早有预料。   想想也是,他已经看过一百三十一个自己,在这个空间里茫茫然醒来,游戏结束,清盘重来,早就没有新鲜感了吧。   这团雾气倒和江循是一个脾性,知道此时用不着伤春悲秋抱头痛哭,只走上前来,把雾气凝成的五指轻轻张开,搭在江循的顶门穴上,声音里含着无奈的苦涩笑意:“……让我看看,这一次是怎么死的。”   无需言语,无需倾诉,无数帧有形的画面在一缕透明的雾气中飘过,走马灯一样一一盘点着江循的过往,江循静静地坐在原地,与他一起观赏自己失败的一生。   里面的人,里面的事,已经与死后的自己毫无关联。   枚妹,秋妹,殷无堂,乐礼,等等等等。   对了,还有玉九。   这些都是和自己再不会有任何联系的名字。   同引路魂一同回顾了一遍那失败的经历,江循沉默良久,才开口问道:“第一世的我,是怎么死的?”   雾气平静地反问:“为什么都想知道呢?反正入了轮回道,再世为人,记忆会被清洗干净,就算你还想要再启轮回,也不会记得任何前尘往事。”   江循仍是坚持:“我想要知道。”   雾气微微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每一世都要问一遍。”   他盘腿坐下,手持呈扇状的半透明雾气在空中缓缓扇动,扇出一絮一絮的流云:“晚春茶会后,我在玉家躲了一月有余。随后,秦氏对东山穷追猛打,于是,玉九挂印,自愿放弃家主之位,和我一起出了东山。”   似乎是察觉到了江循有点诧异的视线,那引路魂浅笑一声:“……上一个我,就是在放鹤阁中的引路魂,应该告诉过你,每一世的我们会有一点微妙的不一样吧。”   ……这特么也叫微妙的不一样吗?   引路魂摇晃着扇子,继续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因为每一世到这个世界里来的,都觉得自己的经历太差劲了。但是……”他把烟扇无声地合拢,压在了江循的头发上,口吻中有江循听不懂的赞许,“但你是迄今为止,做得最完美的一个。”   ……嘲讽力MAX。   江循疑惑地摊手:“……可是我连应宜声的神魂都没拿回来。”   引路魂发出了一声低哑的轻笑,声音中却透出一股难言的忧悒:“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拿回神魂吗?因为我杀了应宜声。”   江循听到他的声音似乎从九天雾中传来,还依稀带着千百年前,来自第一世的江循的痛楚:“……我之所以杀他,是因为他杀了玉九。”   江循一愣,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看着引路魂带着刻骨的痛意,平静复述着第一世的一切。   “衔蝉奴的神力,治得了伤,却救不了死。”   “这话听起来很可笑是不是?明明是神,明明是传说中能复生一切的神,为什么救不了死去的人?”   “因为救不了就是救不了。衔蝉奴可以复生死物,甚至可以凭空造人,只是那造出的人,再不会是先前的那个了。那是一张透明的白纸,没有身份,没有记忆,就连人格也要慢慢养成。”   “我看着玉九死在我怀里,无能为力。”   “与其说他是被应宜声偷袭致死,不如说他是被累死的。”   “魔道,仙界,统统想要我的命,连带着也要他的命,自从逃难的那一夜开始,他就没有睡过。他的心神他的一切还有他的命都在我身上牵着,绊着。每日我们不断地遭受追杀,我们一次次被冲散,一次次又找到彼此。每次走失后找到我,他都会说,你再乱跑,晚上就一个人睡觉。”   “后来,我同他一道上了悟仙山,他死于应宜声的偷袭,却也破了应宜声的幻象,我破坏了那里所有的释迦法阵,杀了应宜声,取回了神魂。”   “那个时候,天降暴雨,和应宜声缠斗太久,我已经力竭了。我连玉九的尸体都抱不起来,只能背着他一点点爬下悟仙山。”   “一千六百三十四个阶梯,我一阶阶爬了下来,所以数得很清楚。雨打在我身上,特别疼。”   “我爬下山的时候,仙界找来了。他们不知道我已经恢复了神体,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巨大的隐患,一个不能操控的隐患,必须铲除。”   “若不是我没了力气,绝对不会被他们的释迦法阵困住。”   “说来你可能不信,在神魂彻底补全的时候,我看到了三百年前衔蝉奴被封印的全部经过,看到了他的记忆。”   “三百年前,把吞天之象封印完毕时,我杀尽所有妖孽,灭掉吞天之象,已是倦怠至极。就在那时,仙界赶到了。那个时候的我,还以为仙界是来增援的。没想到,仙界用释迦法阵封印了我,打散了我的神魂。”   “他们的理由很简单,这个世界上可以有神,但不能只有一个神。”   “当我再次被释迦法阵困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会是我的结局。所以我费尽全力把释迦法阵撕开一个口,把我所有的法力全部抛出去,扔出去。”   “我知道我活不成了。所以我想造出一个新的世界。那里有我,还有玉邈。我想改变先前发生的一切。我想玉邈不要死。”   说到这里,引路魂耸了耸肩,江循仿佛能从他模糊的眉眼中看出浓浓的伤怀笑意:“……然后,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过去的一百三十一条时间线,在吞天之象爆发后,就彻底报废了。这里……”他转动着一团雾气的脑袋,环顾着这个白茫茫一片的世界,“在这个空间里储存的,就是那些报废的时间线。”   江循微微抽了一口气,胸口窒闷如塞生铁:“……那为什么说我的结局是最好的?”   引路魂耐心道:“因为……起码玉邈还活着。”   江循猛然睁大了眼睛。   引路魂娓娓道来,他的嗓音恢复了绝对的平静,没了刚才的激动发颤,静得像是无波的古井,一笔笔算着这算了一百三十二世都没能算清楚的烂帐。   “第一、第五、第三十七……第一百零二世,前后共计十三次,玉邈为了不拖累东山,同东山断绝关系,跟江循去寻找失落的神魂。这十三世,玉邈均死于悟仙山,江循则被仙界当场击杀。”   “第三、第七、第十一、第一百零八,第一百一十五世,前后共计六十七次,仙界从晚春茶会时就发现了江循是衔蝉奴转世的证据,放任秦家对其追杀。在江循逃下东山后,玉邈与仙界斡旋,但终究无法抗击仙界意愿,江循神体未成,经不住魔道合力围捕和仙界的暗地追杀,其中三十二世,江循被魔道所杀。其余三十五世,江循被仙界封印,死于封印。这六十七世中,玉邈在得知江循死讯后,拔剑自刎,随之而去。”   “第九、第六十三、第八十九世,共计三次,身体被应宜声夺走,死于封印。玉邈为报复应宜声,倾尽东山之力追杀,最终死于混战。”   说到这里,引路魂稍稍停顿,望向江循,“从第二世开始,其余的四十九世,包括这一世,玉邈都没有跟你走,继续担任东山之主,想尽办法,谋尽退路,但仙界敲山震虎之心犹存,步步紧逼,于是,玉邈不得不联合你的朋友,自己动手封印。最终的结局,我想你是知道的。玉邈自戕未成,只三年过后,吞天之象复生,一年之后,为守戍东山,玉邈战死。”   ……原来这样。   现在江循明白了,刚才引路魂所说的“微妙的不一样”是指什么。   原来还是存在着不一样的选择的。   然而,只要自己还是衔蝉奴,只要魔道还是那个魔道,仙界还是那个仙界,他永远都走不出这个死循环。   玉邈作何选择,江循作何选择,都是一念之差。只是这一差,于衔蝉奴的命运而言,毫无转机。   江循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从苦笑,到低声闷笑,再到放声大笑。笑够了,笑累了,他转向引路魂,张开了自己的双臂:“好了。不用说了。第一百三十三世,要开始吗?”   江循从来不信命。   通过引路魂的口,他认识到了那个必然会降临在他身上的命运,看似无法可改的命运。   他认识了,但是他依旧不信。   一百三十二世,还不足以让他相信他的命。   那个路上偶遇的蛇瞳老人身上毫无仙力,但那双天生的蛇瞳,预言了江循这一世的命运,预言他会死在玉邈手里。   但是,也许第一百三十三世,会有不一样。   他等着他的一百三十三世,一百三十四世,直到那本作为媒介的《兽栖东山》腐烂成灰,失传于世,那么他的命运就真的到了终点。   到那时,或许他就能真正地放下了。放下这段前缘,放下玉九枚妹秋妹和阿牧,再不眷恋,再无流连。   至少现在的他还是做不到。   可是引路魂并没有动。   他含笑望着江循,说:“……我说过,这一世,你的命运是最好的。”   发现江循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引路魂把氤氲成一团雾气的手掌抵在了他的心口,轻轻点了点:“不是说过吗,每一世,都会有微妙的不一样。不管是你交的朋友,还是你的兴趣爱好,总会有那么一点不一样。所以,你有一个我们谁都没有的优势。……一百三十一世里,从来没有人找到的优势。”   江循皱起了眉毛,却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   周围的一切都陷入了小小的波动漩涡间,那张由烟雾集成的半透明的脸仿佛勾起了一个欣慰的笑容:“……那个人帮助了你,要拉你回去。你可以回去了,回去你的世界。”   江循想要张口问些什么,但是他的五感已经被磨灭殆尽,半梦半醒中,唯有一只温暖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把一道声音透过肋骨传到他的心里,在他的心房上碰撞出一声声祈求的回音。   “求求你,这次不要死。” 第115章 三年(三)   江循还未睁开眼睛, 就下意识张开了口, 猛吸了一口气。   瞬间涌入肺部的第一口新鲜空气几乎要把肺泡挤炸, 只有了这一线氧气,江循周身真气归拢,三气聚顶, 自他丹宫处,一股暖流开始循环,潺潺流过鹊桥和玉枕穴, 督脉全通, 经脉畅行,上下沟通间, 江循内里的每一处损毁的筋骨都自动弥合起来。   ……他的力量回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要拉自己回来?玉九吗?阿牧吗?   即使是眼皮紧阖,江循也能从隐约泛起的亮点光斑中判断出, 自己没被埋入地底。等到整个身体根骨重塑、焕然一新,他才眯起眼睛, 逐渐让眼睛适应起外面的光线来。   甫一睁眼,眼前一方半透明的物体便隐约映出了江循的脸。   他面上的烧伤显然是被药治疗过,只剩下淡淡的瘢痕, 而现在, 这点瘢痕也是云开雾散,渐渐在江循脸上消失了影踪。   反应了许久,江循才意识到他正置身在一方水晶棺中。   水晶棺摆在一个钟乳石洞的正中央,壁顶上如帷幔般丛生的钟乳石石尖泛着微微冷光,内里镶嵌着星空一样色泽光润、自然天成的荧石, 光芒浅洒,真气通流,美得像是夜空中炸开的冷烟花,把这宽广的石洞映得流光漫漫。   这样的话,这方独属于江循的墓穴就一点都不黑了。   江循只稍稍歪过头,脖子清晰地发出了关节松动的喀拉喀拉声,像是许久没有保养过的机械。他低低地哼了一声,声音也被水晶棺材吸收得干干净净,根本传不到外面去。   一时间江循有些混乱。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死后被乱雪……秦牧,带回了渔阳山。   ——我在这里躺了多久了?   江循刚冒出一个疑问,就听一阵轻微的响动由远及近,沿着曲曲弯弯的巷道朝这里接近。   这水晶棺材隔音效果委实太好,常人置身其中,怕是永不会再受俗世之音纷扰,不过好在江循耳力非凡,倒也不至于什么都听不见。   那声音听起来说不出的怪异,不像是脚步声,一时间江循很难辨别来者何人,于是本能地伸腿闭眼装死。   不久后,他听到门外守戍的秦家弟子的行礼声:“展公子。”   枚妹?还是汝成?   很快,来人开口讲了话,但水晶棺材将他的音色变得扭曲喑哑,即使是江循也听不出来者何人:“……我来看看他。”   石门轰轰然开启,又轰轰然合拢,那怪声往内行了数米,在距离江循十米开外的地方悠悠停住了。   “看看”还真的只是“看看”,在怪声终止后,那人就静静的再没发出一个多余的动静。   从江循的角度根本看不清楚来的是谁,只能瞧出个隐约的轮廓。   江循郁卒。   ……喂,到底是哪位展公子,你吱个声啊。   展公子不吱声,展公子就默默地看着江循装死。   这种被人视奸的感觉一点儿都不美妙,江循躺得郁闷无比,刚想索性坐起来跟人谈谈心什么的,就又听得石门大开,一个身影匆匆掠入,顺便把“乐公子”的问礼声关在了门外。   好的,江循可以猜到这是哪位展公子了。   果然,下一秒,展枚再次开口说话,由于离得近了些,他那标志性的严肃腔调简直是一览无遗:“焉和,外面怎么了?”   乐礼答:“天上生了异象,云蒸霞蔚,红光盈天。大家说是吉兆,该是有神明临世。”   简单概括了一下情况,他的嗓音就变得柔和温暖起来:“……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展枚答得简略:“闷得慌。来看看他。”   乐礼问:“怎么不叫上我陪你?”   ……请你们自重好吗。这里理论上是我的坟头好吗。   躺在棺里的江循胸闷气短,正琢磨着一会儿该怎么钻出去吓吓这对跑人家坟头上来秀恩爱的蛇精病,就听展枚压低声音,轻轻笑了一声,答非所问:“……真快。一转眼都三年了。”   江循躺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   冲击来得太过迅猛,以至于江循一时间放错了重点。   ……枚妹笑了?卧槽枚妹居然会笑?   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展枚这短短一句话中的深刻含义。   在江循自己的认知中,距离自己真正死亡、脱离躯壳才不到三天而已。   可三年是什么情况?   他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了那片氤氲着迷雾的白色空间,那个堆满了废弃的时间线、不受任何时空束缚的平行地带。   他闭上眼睛,细细地梳理起思路来。   第一世的江循,在死前撕裂了释迦法阵,凭空撕开了次元壁,再造了一个复刻的世界。这样一来,即使神力收回,也无法干涉由江循再造的、时空之外的新世界,因此,这个独立的世界,就以《兽栖东山》为锁匙,将转世投胎的江循投入其中,挣扎浮沉,经历过一番必然的失败命运后,转头空空,再入轮回。   每一世的江循轮回失败,必然导致魔道势力抬头,吞天之象复生。吞天之象会毁灭这条时间线,而白色空间中的引路魂就负责回收被毁坏后的时间线,储存在白色空间里。   由于第一世的江循死前的奋力一搏,为时间线赋予了复生之力,因此,只要《兽栖东山》这把钥匙还在,时间线就会不断重塑,轮回之门就会不断打开。   而江循记得清清楚楚,在白色空间中的引路魂提到过,正是在自己死后三年,吞天之象被魔道成功复活。   因此,或许就是因为吞天之象的复活,人间遭害,仙道蒙难,才有人要在这个时间点拉自己回来?   ……所以,东山现在怎么样了?   ……还有,枚妹他们为什么会在渔阳?   三年前,秦牧明明与他们起了罅隙的吧?   江循想翻身坐起,可是水晶棺逼仄,他的筋骨又搁置在此三年没有动弹,一时间竟然再起不能,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乐礼站起身来:“天色晚了,回去吧?”   依旧让人不安的怪声从棺材不远处响起,伴着乐礼一道向外走去。   江循心中的不安愈加浓重,他想叫,但是出口的音调沙哑,尽数被棺壁吞了去。   只耽搁了数秒,石门就把江循好不容易发出的一丝轻响堵绝在了钟乳石洞中。   江循是真的躺不住了。   究竟是谁把自己拉回来了?   最重要的是,拉自己回来的代价又是什么?   江循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神力充沛,真气流转间,竟和未被封印前的全盛时期一般无二,在释迦法阵中被压缩至虚无的灵力在体内不间断地膨胀、爆发,在他的神经节上炸开一朵朵小小的灵力火花。   在从展枚口中听到“三年前”这个关键词前,他甚至以为是玉邈倒转了时间,让时间回到了从前,所以他才能恢复如初。   然而,事实上,他的身体的确回到了从前的状态,但时间已经是三年后了。   那么解释只有一个。   ——释迦法阵被冲破了。   江循再也待不下去了,他要去找一个答案。   于是,大概一刻钟过后,水晶棺材翘起了一个角,一团绒白的小东西扑腾了好几下,在溜滑的棺底上打了好几次滑,总算扒在棺壁边上,冒了只小脑袋出来。   江循刚准备跳下去,低头一看,腿就先酥了三分。   棺材安置在一只厚重的碧玺基座之上,再加上棺材本身的高度,两者相加,江循觉得自己像是在玩跳楼机。   但是他细嫩的小猫爪渐渐勾不住了,棺壁又滑,眼看着又要滚落棺底,江循只能鼓足勇气,闭上眼睛,卷起短短肉肉的尾巴,一猛子栽了下去。   趴在地上缓了半天,化身小奶猫的江循才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打着醉拳溜到墙根,走到那座石门前,蹲下来,尾巴在身后勾来勾去,犯愁。   他举起自己的爪子,看了看爪上粉嫩嫩的肉垫,一拱一拱地跳到了门前,把爪子摁在了门上,微动心神,许了个愿望:给我一个能出去的门吧,阿门。   霎时间,灵力刻纹以他的小猫爪为圆心,放射性蜿蜒爬出,刹那间像是冰裂纹似的弥漫到了石门的每个角落,再一个瞬间,只听天崩石裂,一声鸿钧之声,整座石门化为细碎的齑粉,随风而去。   江循石化在地。   ……糟糕,睡了三年,灵力一时间没收住。   看着眼前的奇景,门外守戍的两个秦氏弟子齐齐吃惊懵在场。   ……毕竟在一声巨响后,一座三米高两米厚的石门就变成了石灰,视觉冲击力着实挺大。   其中一个好容易回了神来,立即拔足冲进洞里。   ……水晶棺里早已是人去棺空,只剩下了一件空荡荡的浅碧色衣裳躺在棺底。   秦家弟子唬得脸色煞白,马上转身冲同伴嚷嚷道:“快快快!快去禀告家主,玉家的人又来了!”   谁也没注意,在兵荒马乱间,一只小奶猫踮着足尖,快速沿着阴影处穿出去,拐过了曲折蜿蜒的甬道,一阶阶跳到了洞外,滚进草丛里,喘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什么叫玉家的人又来了?   很快,江循就得到了答案。   秦家弟子以极其熟练的速度封锁了渔阳山,全山联动,个个戒备,很快,回明殿前广场就热闹了起来。   江循躲着人群,在草丛里匍匐前进,总算在秦家弟子集结完毕后流窜到了回明殿旁,蹭了个热闹看。   回明殿前,被众秦家弟子团团围在中间的人,江循认识。   玉迁,玉邈的七哥,那个常年顶着冷漠.jpg的男人。   他一反常态,再没穿那身一尘不染的琉璃白外袍,从头至尾一身漆黑的夜行玄袍。若不是腰间别着那块玉家标志性的青玉,还真的辨不出他的身份。   而在回明殿的高台之上,乱雪缓步走了出来。   他身着一身华贵的玄衣红裳,长发束起,随风飘飞,看衣裳品阶,竟然已经是家主之位。   他立在台上,自上而下俯视着玉迁,那双异域的琥珀色眼瞳已经沉满了让人看不透的浓浓阴翳,冬日罡风如刀,但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那个一直在自己右手里卖乖耍宝的阿牧,还有那样憨直乖巧的乱雪,合二为一,变成了一把剔骨闪亮的霜叶钢刀。   江循突然就觉得心口哽得难受。   乱雪,或者说应该叫秦牧了,漠然地盯着阶下被抓的玉迁,声音活似一把从磨刀石上开了刃的宝锋:“你们玉家到底想做什么?”   玉迁不答。   也是,当年在曜云门里,大家已经证明了,除非他自己乐意,否则没人能撬动玉迁的嘴。   秦牧皱起了眉:“上上个月是玉逄,上个月是你三哥,现在又轮到你了?这便是号称君子如玉的玉氏吗?日日跑来我秦家盗尸?”   玉迁继续不答。   秦家弟子中已经有了骚动,秦牧见玉迁油盐不进,眉眼间终于流露出勃然的怒色,陡然提高了声调:“把小循交出来!你休想带着小循离开渔阳!”   玉迁这才松动了神色,抬起头来,声调横平竖直,口吻生硬:“我没有带走弟妹。”   看神色,秦牧显然是不信的:“小循的尸首无端失踪,你敢说同你没有丝毫关系?”   石阶后的江循默默缩成一只球。   ……好像是自己的锅。   玉迁八成的确是来盗尸的没错,但是还没来得及动手,自己就先溜出来了。   ……然后他就被抓了个现行。   江循对危险有种本能的预感,他能想到,如果自己不及时现形出来制止,玉迁可能要有麻烦了。   但是,江循刚往前迈了一步,就低头看到了自己毛茸茸的喵爪子。   ……很好,如果自己此刻现出人形,那么结果就是在大庭广众下公然裸奔。   江循想退开来,好歹找件能遮蔽身体的东西再来阐明事实,谁想这一退不要紧,自己一下撞到了一个人的脚上,他一个站立不稳,整只圆滚滚的猫球在来人脚面上打了个滚儿,江循一下发晕,肉肉的小爪子环抱紧了他的脚踝。   来人之前压根儿没发现江循的存在,发现脚上有异,才低头看去。   恰在此时,江循也抬起了头来。   ……四目相接,江循猛地一个倒噎。   怎么是他? 第116章 乱世(一)   从江循的角度看, 殷无堂瘦了很多, 虽然身姿还是一样挺立如白杨, 但他足足消瘦了四分之一,腰细腿长,单手拄一支细长的翠竹拐, 颇有几分茕茕孑立的孤独之感。   脚下突然冒出一只小奶猫,让殷无堂稍愣了一下,他张望了一番回明殿前的紧张局势, 又低头看了看趴在自己鞋上像团毛球儿似的小家伙, 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先处理哪件事了。   在他愣神的当口儿,江循挺利落地用细嫩的爪子掀起他的袍角, 把自己整个儿蒙了进去,稍时, 他把圆滚滚的小脑袋从袍底露出来,宝蓝色的大眼睛亮汪汪的, 粉色的小鼻子耸一耸,三瓣小嘴上扬,朝他勾起了一个天使一样稚嫩无邪的笑意。   殷无堂倒吸了一口冷气, 清秀的脸颊上浮现出三分绯色, 看得江循恶趣味之心顿生。   逗完了他,江循重新钻回了袍底,用小爪子理一理他的袍底,把自己全须全尾地盖好,安然地趴在他的鞋面上, 伸了个懒腰。   然而,殷无堂一迈步,江循就发觉了不对。   他走得一高一低,右脚跛得尤为厉害,翠竹杖点在地面,随着他身体的起落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   江循这才意识到一个诡异的问题。   ……等等。   为什么殷无堂也在渔阳?   江循忍不住犯嘀咕时,殷无堂已经一步步行到了广场中央,他望了一眼被众弟子押在其下动弹不得的玉迁,面露不忍之色,随即摇摇晃晃地丢下了手中的翠竹杖,撑着还算灵活的左膝单膝跪下:“秦家主,念在同门之谊的份上,还请您网开一面……”   秦牧唇角微微向上一挑:“我与他有何同门情谊?”   殷无堂自知这话说得不妥了,他修正了自己的言辞,将每一个字眼都咬得格外分明:“现如今局势动荡艰难,仙界又暂时对吞天之象无计可施,我们如果再自相残杀,岂不是正中魔道下怀?”   江循:“……”   ……局势动荡。   ……吞天之象。   ……无计可施。   仙界你有本事过来,我糊你一脸MMP。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当这个最糟糕的预想真的变为现实,江循还是有点忍不住想爆粗骂人,但又碍于自己现在猫身不方便现形,只能默默地在殷无堂的鞋帮上磨爪子。   秦牧薄唇一抿,并不答话,而是抬起手转动了一下手腕上的铜环。他的一身鹤纹玄衣被风刮带而起,猎猎飞旋,那双独属于异域的琥珀色双眸里放射着异常明亮的光芒,像是一只暗夜里蛰伏着的野兽,带着近乎于暴烈的侵略性。   少顷,他清冷如刀的声音再度响起:“……把姓玉的拉到地牢里,暂且收押。我要等玉家家主亲自来渔阳接人。”   殷无堂犹想劝说,秦牧便转过身去,不再与他废话:“众弟子,加强封锁,继续搜山。他定是把小循的尸身藏在了渔阳某处……”   他径直迈步朝回明殿内走去,双拳在身侧无意识地捏紧,眼中寒星迸射:“……还是那句话,玉家人休想再看小循的尸体一眼!”   弟子们各各领命散去,而玉迁在被拉走前,冲殷无堂轻轻点了点头。   殷无堂回过礼后,便俯下身去,艰难拾起自己的翠竹杖,但他的双腿吃不住劲,尝试了几次都没有能站起身来。   ……这家伙究竟怎么了?   江循刚想钻出来替他解个围,那阵在钟乳石洞里听到过的熟悉怪音便再次迫近,紧接着,殷无堂就像是找到了凭依,总算咬着牙站起了身来。   他一欠身道:“多谢展公子。”   江循立刻把自己的猫尾巴藏得结结实实的,绒绒的耳尖灵活地扑闪两下,细细听起外面的动静来。   展枚倒是一如既往的严肃腔:“应该的。你身上有伤,不要太勉强。”   很快,乐礼的声音也随之而来:“殷公子,我叫小厮送你回房吧。夜太冷,你的身体经不住。”   殷无堂笑笑:“不必。我……”   话音未落,他就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给拱了拱。   而趴在他鞋上磨爪子的江循也本能地觉得有哪里不对,甫一抬头,一股热浪隔着袍子迎面袭来,呛得江循差点儿没抱稳,一个侧滚翻下去。   ——隔着殷无堂的袍子,江循清晰地看到了一头参天大狗。   ……卧槽!!!!   这狗影唬得江循没命往后缩,但外头的大黑狗却很是兴冲冲地拱动着殷无堂的袍底,看样子竟是对殷无堂的鞋子很是感兴趣,想钻进去一探究竟似的。   展枚拉了拉那根绷得笔直的狗链,有点疑惑:“小梦,你在做什么?”   大黑狗兴奋地在原地打了个滚儿,冲着江循所在的方位呼哈呼哈地吐出舌头,作伸懒腰状,邀请江循出来玩儿。   殷无堂不解,但仍是好脾气地俯下身去,拍了拍毛茸茸的狗脑袋,朝乐礼点点头,又顺势低下头,眼神微妙地看了看被袍子挡得严严实实的小猫,才转身朝自己的居所一瘸一拐地走去。   江循盘桓在殷无堂的脚腕上,刚刚好抱了一个圆儿,可以看到自己小小软软的猫尾巴在身后拂来拂去。   ……他的心里不妙的预感逐渐强烈了起来。   待殷无堂走远了,小梦才消停下来,嗷呜嗷呜地打了一圈转,蹭住展枚的脚,不动弹了。   展枚伸出一只手来,乐礼心领神会,马上接住他的手,捏在掌心,同时蹲下身来问:“……想要什么?”   “什么时辰了?”   乐礼一手捏住他的手指,一手轻轻摩挲着他的额顶:“傍晚。”   轻轻“嗯”了一声,展枚继续问:“江循的尸体真的不见了?刚刚我去的时候还在的吧?”   乐礼微微扬起唇角,把眼中浮现的苦意生生抹消:“……嗯,你去的时候还在。”   小梦似乎是察觉到了主人有些低落的情绪,大爪子想要搭上展枚的膝盖,却被乐礼赶了下去,他把手微微虚握着搭在展枚的膝盖上,免得让小梦弄伤了他。   如果江循刚才能够看上展枚一眼的话,便会发现,展枚不是站着的。   他坐在一架由纯柳木打造的轮车上,腿上覆盖着一方薄毯,毯子下,是一片耀眼的雪亮。   那双原本浑如钢炼的腿,化为了这世上最脆弱的琉璃。   而展枚的双眼上蒙着一块黑色绸布,布条交错,束缠了几圈,把他一向冷锐的目光隔绝其中,让他看起来再也没了昔日刚硬分明的棱角。   感受到乐礼的手覆盖在自己膝盖上,展枚勾起唇角,伸出手来,拍了拍乐礼的手背,简短有力道:“没事。”   前不久的那个秋日,一队魔道兵士突然肆无忌惮地袭上展氏统辖的博陵山,起初展氏并不在意,因为那队魔道兵士只得十八人,他们只以为是魔道嚣张,自寻死路,谁料想,这十八人强悍至极,硬生生把博陵山的结界撕开,原本在山中主持晚课修习的展枚拼死抵抗,以一己之力将十八人逼下山,弟子们趁机重建加固了结界,可展枚却没来得及撤回来,力竭之时,被他们掳了去。   闻听此讯,原本在外游荡的展懿即刻归山,距离博陵最近的上谷也立即策应,加强戒备,并商量该如何救出展枚。   谁想,不过一日之后,博陵山口便来了百来个魔道修士,还带着展枚。   展枚一身铁骨,可想那些魔道子弟不论如何折磨他都不得其法,只得毁去了他全身上下唯一的软肋。   ……他的眼睛。   再见到展枚时,他一双眼睛被肮脏的白纱缠满,上面血渍尽染,见此情景,展懿当即便把唇咬破了,但展枚落在他们手中,是他们的刀俎之肉,不论是乐礼还是展懿都不敢擅自轻举妄动。   那些魔道修士就在博陵山口肆无忌惮地架起了一鼎熔炉,内里盛满缭绕着袅袅寒气的冰液,展枚被绑在一面刑架上,架在鼎炉的正上方。   百十余魔道修士结了个简单的阵法后,齐声的呼喝便在博陵的山野间齐齐噪响。   “不交出博陵龙脉,此人必死!”   “交出博陵龙脉!”   任何一个适宜修仙的洞天福地,必有一条龙脉镇守,为此地提供源源不断的仙灵之气,龙脉是每个仙派的立身之本,也是仙派的颜面,仙派的本源。   失了龙脉,就等同于自毁根基。   然而,没有给山上人任何犹豫的机会,展枚就被吊放了下来,一双腿被浸入了极寒的冰液中。   一身不摧的钢铁之骨,遇上至寒阴气,阴阳相撞,烈火触冰,立时发出了脆裂的断响。   被伤了双眼亦是没有哼上一声的展枚,终于难以忍受撕心裂肺的剧痛,发出了一声贯响山谷的惨叫。   展懿再无抵抗,立时交出博陵龙脉。   魔道见展枚一双腿被冷气报废,已是无用之人,在博陵龙脉送下山后,索性也把人交还给了博陵。   自那日起,展懿被愤怒的展氏弟子打为叛徒。   在自小苦修硬骨功法的展家人看来,展懿是不折不扣的懦夫,竟然因为一己私欲,弃展氏全门于不顾。展懿也不欲解释,将展枚交付给乐礼照顾后,便一人负剑离家,独身剿灭魔修去也。   谁想才不过两日光景,与博陵毗邻的乐氏也陷落了。   那些魔修不知进行了怎样的修炼,短期内法力大涨,本就是修辅助画术的乐氏压根儿无力抵挡。为保全乐氏根本,乐礼只好下令,弃上谷于不顾,带走龙脉,暂时到相隔不远的秦氏避难。   秦氏为炼器世家,储存有大量宝器,山势又险要,易守难攻,能为他们提供足够的支援和翼护。而事到临头,秦牧也没再计较三年前的龃龉,沉默不语,开山纳客。   此时,仙界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令各家仙派加强防御,那些魔修却也是极有耐心,不再妄动,四处流窜为祸,让仙界难以寻其踪迹。   世人皆传,三百年前被封印的吞天之象复生了。   吞天之象是一个巨大的能量源,能赋予魔道修士强悍的助益,短时间内助其功力大涨。   然而最讽刺的是,一向自视甚高的仙界,直到现在还没能摸清吞天之象所在的具体方位。   ……时间回到现在。   展枚仰起头来,蒙着黑绸的眼睛茫然地盯向西方天际逐渐明亮起来的月亮:“兄长他在哪里?”   乐礼动作极轻地摸着他的膝盖:“已经派人去寻了。不过还没有回音。你不要着急,汝成他自有保全自身的本领,你只要照顾好自己便是。”   展枚不说话了。   乐礼咧了咧嘴,伏在他耳侧轻声安慰道:“别担心,我会治好你的腿。等吞天之象终灭后,我画一只船两支橹,我们放舟去。”   ……   在另一边。   殷无堂推开了自己居所的大门。   纪云霰治愈他的身体,足足花了三年的功夫,他也昏迷了近三年,期间人事不知。   好容易保住了命、但却失去了金丹的他,现如今已经与常人无异,更别提他浑身筋骨尽断,不良于行的毛病算是彻底落下了。   体内空荡荡地没有一丝法力残留的感觉,殷无堂直到现在都没有适应。   ……但是,最让他沮丧难过的并不是这件事。   那件真正让他痛入骨髓的事情,他想都不敢去想。   自从苏醒后,纪云霰便送他去上谷休养身体,于是,魔修来袭时,他也随乐氏一道撤到了秦氏。   左右他是个废人,留在哪里都没差,即使风尘仆仆赶回殷氏,也不过是徒增负担,所以他索性在渔阳山上住了下来。   确认自己掩好了门,殷无堂把翠竹杖轻轻靠在了门边,低下头来轻声道:“出来吧。”   袍底静静的,没有任何反应。   殷无堂继续问:“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你是栖居在秦氏的灵兽?还是魔道派来的探子?”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殷无堂疑惑地皱起眉头,撩起袍子,定睛看去,袍底竟已经是空空荡荡。   ……等等,猫呢?   正在诧异间,殷无堂听见从卧房里间传来了轻微的骚动声。   他的呼吸乍然急促,单手握紧了那根翠竹杖拦在身前,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什么人?什么人在那里?   他现在已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一个,如果来者真是什么魔修的话……   还未等他想出应对之策,就见一个人影从屏风一侧绕了出来。   他松松垮垮地穿着殷氏的月白蓝常服,左手握着夔纹玉带钩,口里还噙咬着一截袍带。   面对着呆若木鸡的殷无堂,江循满是风情地一挑眉,含含糊糊道:“……小兔子,借你件衣服。” 第117章 乱世(二)   殷无堂怔忡地盯着江循看, 江循也就由得他上下打量, 自顾自地整理衣服。   殷无堂虽说消瘦, 但个子生得不小,肩膀也比江循稍稍宽那么一号,江循正捉摸着那玉带钩的穿法, 左肩衣服便顺着胳膊下伸的弧线滑脱,露出明晃晃的半面肩膀。   在地洞里养了三年,江循的皮肤有种缺乏光照的苍白色泽, 他正准备把衣服拉上, 就听得一记清脆的异物落地声,下一秒, 丢弃了翠竹杖的殷无堂便径直扑了上来,挂在了江循的脖子上。   江循嘴里还咬着衣带, 就被抱了个满怀。   殷无堂的双臂铁钳似的,双腿却又用不上力气, 江循猝不及防,被他拉着一起跪倒在地。   此时江循唯一的感觉是……太瘦了。   一把孱弱的骨头正挂在自己身上,埋首在自己胸前, 就像是一道孤独的影子。很快, 江循胸前的衣服就有了轻微的濡热感,那瘦得只剩下一层骨皮的肩膀上下耸动得很是厉害。   江循沉默了,他把手掌压在殷无堂干枯泛白的发丝间,来回摩挲着。   ……他还那么年轻,但已经有了白发。   殷无堂的声音讷讷的, 带着一股颤抖的热气,隔着一层衣服,直接吹入了江循的心口:“你回来了。”   江循深吸一口气:“嗯,回来了。不走了。”   闻言,殷无堂却把自己的身体佝偻得更深了,右手死死地抓着自己原先丹宫的位置,把那片衣服捏得满是皱褶,声音细弱近乎于呻吟:“太好了,我没有害死你。我的金丹没有害死你……”   江循愣了愣:“什么金丹?”   殷无堂飞速伸手抹了抹脸颊,抬起脸来,笑得有点傻气:“没什么,不重要了。你……”   可还没等殷无堂再说些什么,江循就把手掌轻轻抵在了他的丹宫处,觉察出那里的空荡后,他的眉头轻轻一拧,一抹金色盛光霎时间自他掌心间旋涡状涌出,像是暗夜中的一点流星。流星尾部扫出了一点明光,在殷无堂的瞳孔间溅出一朵星花,随即彻底没入了他死寂一片、毫无灵气的丹宫。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抓住江循双臂的手指也一根根收紧了。   在江循的掌心与他丹宫的接合点上,那片被强行剖出的灵光金丹飞旋着在殷无堂的体内重新诞出,灵气顺流,根骨再生。   就像是一幢年久失修的建筑物,檐突腐朽,砖瓦颓圮,江循用心念催动,把那些旁逸斜出、废弃荒旧的东西一样样剔除干净,将它重新变作闪闪发光的模样。   ——让那个白杨一样的少年回来吧。   殷无堂被粉碎过一遍的筋络骨骼被流水似的金光轻抚而过,光过之处,裂纹和伤痕皆消灭不见,光洁硬朗如新。   江循用空余出的那只手轻轻抚摸着殷无堂的头发,指隙间露出了历历灰白色的头发,他贴在殷无堂耳边轻声道:“不管你想告诉我什么,我先把金丹给你补上。”   治愈的金光在骨缝间流淌的感觉让殷无堂的身体一次次止不住地痉挛,他却坚持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江循。   ……第一次……不是因为吵架靠得这么近。真好。   江循听到了殷无堂低哑的、仿若梦呓一般的低语:“……我要是早一点遇到你就好了。”   江循并不作他想,只一下下有节奏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周身燥热,灵力蒸腾,大股大股的汗水从殷无堂的前额涌下,即使被汗水渍了眼睛,他还是坚持盯准江循不放,喃喃道:“我要是早一点懂事就好了。……这样你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江循眉心一动,原本揉着他湿漉漉额发的手指转而向下,盖住了他那双明亮的眼睛。   ……往事不可追,不如期待来日。   江循压低声音,浅浅一笑:“说实在的,指望这些,不如指望我不要再死一回。”   虽然开了个玩笑,稍稍缓和了一下有些悲伤的气氛,但他仍能感觉到,殷无堂还睁着眼睛,看着自己所在的方向,染着水雾的睫毛正小幅度地在手心里扫动着。   他没有进一步的亲昵动作,也没有更主动地贴近。   他只是这样注视着自己。   ……好像,仅仅只需要看着,他就很满足了。   施法终了,他把瘦成一道影子的殷无堂抱上了床榻,盖上了被子,顺便扯了扯自己也被汗湿透了的衣服,笑道:“……算是还这件衣服的人情。”   殷无堂许久没有体会过灵力在体内缓缓流涌的感觉了,陌生得有点吓人,不过他还是尽力挤出一个笑脸,柔声道:“……那我这件衣裳还挺值钱的。”   既然殷无堂的身体已经被治愈妥当,江循斜坐在床边,单手支颐,脚踏在一方脚凳上,问起了正事:“兔子,这三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屋内一时无言。   朔风过境,掀起细细的沙石,拍打在窗间糊的明纸之上,惊地那一焰燃烧的烛火摇动起来,鲜红色的火光被床边的月笼纱分解,变成了一片斑驳氤氲的红雾。   在这三年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殷无堂也是在前不久复苏后才听几个殷家子弟说起,现在又由他亲口转述给江循。即使如此,他还是恍恍然如置身五里迷雾,难以相信这世事更迭竟然如此之快。   三年前,以乱雪面孔抱尸回山的秦牧,一步步走上渔阳山,叩开渔阳山门,在秦氏弟子森然的包围圈中,冷声道:“秦家大公子秦牧在此,谁敢造次?”   秦母杨瑛在沉疴中听闻爱子归来,竟凭空生了力量,自病榻上翻起,披衣赤足赶向外面,拉住秦牧,一一询问关于秦牧小时候的问题,秦牧对答如流,杨瑛便以为是神迹,喜极而泣,缠绵重病竟然不药而愈。   回到渔阳之后,他呈上折子,上奏仙界,得到首肯后,便登临仙界,把这几年神魂分离,精魂寄宿在江循右手、另一半魂魄寄生在乱雪身上的事情娓娓道来,包括当年枫林截杀之事,亦是说得一清二楚。   秦牧的陈述,从头至尾没有一丝杜撰痕迹,完美自洽,合情合理,仙界也以鉴魂之术,验明了秦牧正身,确认他的确为秦氏之子。   因此,仙界只能宣布,秦氏弟子江循不仅无罪,而且护主有功。   ……但这有什么用处呢?   仙界所认证的江循的身份,是“秦氏弟子”,而不是“衔蝉奴”。   秦牧多方奔走,却遭遇了与当年玉邈一样的绝境。   仙界之人无一听他诉说,无一愿意施以援手,即使是有心之人,也会隐晦地告诉秦牧,现在已经很好了,仙界愿意承认江循的清白,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你还要争什么说法呢?   而另一边,令人吃惊的是,秦道元不肯承认秦牧是他的儿子。   在他看来,自己的儿子不可能是这副模样。   ——明明在他的记忆里,他的牧儿是那样乖巧懂事,绝不会用如此淡漠的态度对待他,更不会因为一个外姓之人对自己如此冷眼相加。   ——他的牧儿长相冠绝四方,哪里是这样一副异域杂种的长相?   ——还有……他怎么可能认不出他的牧儿?他怎么可能差点儿在听涛道上杀了自己的牧儿?   ——他的牧儿……他的牧儿,早就死了!   ——这个人是江循生前的小厮,他定是和那江循沆瀣一气,采取了什么邪异之术,想要李代桃僵,夺取他本来打算留给牧儿的百代基业!   秦道元不顾仙界亲自盖章的鉴别结果,也不顾杨瑛的劝说,日日发狂,见秦牧便要动手除害,至于秦家家事,他早已无心处置,荒废多时。   到后来,情况愈演愈烈,以至于秦家人心动荡,惶惶不可终日。   最后,杨瑛不得不含泪将秦道元囚入了秦家的囚室之中。   那囚室曾被江循一把火烧尽,秦道元一力将它重修一遍,誓要等江循归来之日,让他尝尽一千一百八十五道刑具的滋味。   然而,现在,这里成了秦道元的住所。   他成了这座监牢里唯一的犯人。   秦道元内丹受创,心神迷乱,蓬头垢面,骨瘦如柴,每日在狱中向西方呼喊秦牧的小名,神神鬼鬼,念念叨叨,披头散发地持一柳枝,击缶而歌,为秦牧招魂。   爱子如命,如痴如狂的秦道元,怕是早在知道自己儿子死去那天起,就已经疯了。   秦道元已疯,秦牧便接替其位,成为渔阳家主。   其他几派倒是相当安分,三年里无甚大事,直到近日,传闻吞天之象再度复生,魔道势力纷纷抬头,才又卷起了一股腥风血雨。   提及近日来的乱象时,殷无堂压根儿不敢细说展枚的伤势。   江循刚刚复活、灵力应该还未能全然恢复,他一旦得知此事,万一一时冲动,贸然下山找那些魔道算账怎么办?   殷无堂想到这里就是一阵胆寒,果断一笔带过,只含糊说展枚身上有伤,魔道步步紧逼,乐展两人便被迫率部退居殷氏。   江循也没太在意,随口问道:“那东山呢?”   殷无堂猛地吞了一口口水,发出了蛮清晰的“咕咚”一声。   见殷无堂紧张成这样,江循反倒觉得好笑起来:“怎么啦?我问及东山,很奇怪吗?”   殷无堂耳根红了,他也为自己的过度反应怪不好意思的,挠挠通红的耳垂,诺诺道:“自我醒后,观清来看望过我一次。……我看他的状态与往日并没什么不同。所以……”   说到这里,他稍顿了顿:“……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他疯了……”   殷无堂醒后,最为诧异的就是所有仙界正道之人对待玉邈的态度。   再没有人轻易提过这位年少有为、天纵奇才的东山家主,一旦提及,必然摇头,称其心智有失,再难堪大任。   然而民间却盛赞,东山玉氏的家主斩妖除魔,杀伐果断,为民除害,是少有的铁血君子。   上次殷无堂与玉邈相见,他却感觉玉邈与往昔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他觉得奇怪,也拿这个问题问过纪云霰。纪云霰只平淡道,别人种种议论,不足为信。信你自己所信的便是。   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玉邈的消息告知江循后,殷无堂有点惴惴的。   ……他并不知道江循对玉邈是什么态度。   江循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来,换上一副粲然的笑脸:“一会儿我去找一趟阿牧和秋妹,再去看看枚妹他们……”   在言辞间他刻意地忽略了“玉邈”这个人,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他。   他只知道,当听到“观清”二字时,他的心口非常明确地抽搐了一下。   沉浸在自我情绪中心思复杂的江循,一时间没有注意到殷无堂变得有点奇怪的表情。   殷无堂皱眉思索了一阵,问道:“‘秋妹’是谁?”   江循刚刚疑惑地挑了挑眉,就听一阵匆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少顷。惊雷似的砰砰擂门声骤然炸响开来:“殷公子!殷公子!魔道教徒趁夜大举来犯!请殷公子在屋中暂避,万勿出门!!万勿出门!!” 第118章 乱世(三)   江循还没什么反应, 殷无堂就急了眼, 从榻上挣扎起来掐住了江循的领子:“你不能去!你一去, 魔道仙界他们肯定知道你回来了……”   ……那个时候的惨景,再不要有了,再不要……   回忆起得知江循死于释迦法阵时的感觉, 殷无堂手下愈加用力,生怕自己一松手,又要回到那个位于劲节山下的破庙, 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只能为他照亮前行的路,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   从此之后, 四海之内,天地之间, 再见不到那个鲜龙活跳、嬉笑怒骂的少年。   旁的我都不要,只要让我看着他就好……   或许这就是我不肯返回殷氏, 而要随乐氏来渔阳避祸的原因吧……   殷无堂想得迷迷糊糊,恍惚中,一双手覆盖上了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颤的手指, 一点点把那僵硬的手指掰开。   他听到江循轻声道:“今时早不同往日了。过去他们要杀我, 因为他们用不着我。……现在,不再是我有求于人了。”   殷无堂却还是死心眼,紧捏着江循不放,但很快手指就没了力气,江循像是哄不肯睡觉的自家儿子, 把人推倒在床上,用食指点在了他的额间,笑道:“……兔子,我送你个礼物要不要?”   盯着江循不放的殷无堂心想,用不着了,他今天已经收到了世上最好的礼物了。   于是他不接话,只道:“注意安全。”   江循点头。   “你要回来。”   江循笑了,抬手往他脑门中央弹了一记:“好,你只要好好睡一觉,等你醒过来,就能收礼物了。”   闻言,殷无堂马上抓紧被角闭上了眼睛,睫毛都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着颤。   江循禁不住失笑,手指在他额间拂过,很快,殷无堂面上紧绷的肌肉便渐渐松弛下来,睫毛也不再那么兴奋地颤个不停。   在江循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外面的刀兵之声愈发近了,震得屋内一线真火火种光芒摇曳不休,江循反手虚空一点,想让那摇摆不休的光芒安静些,免得惊扰了殷无堂的睡眠。谁想随着自己的一个动作,那火光嗤地炸裂开来,火舌一窜丈高,直接舔到了屋顶,把贮存着真火的灯盘烧了个精光,原本如豆的灯光生生变成了火炬。   江循立刻心虚地把天花板上被火焰燎烧过的黑色斑迹抹去,随即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心发呆。   刚苏醒过来,还是控制不好这具身体。   ……不过算了,现在控制不好,倒也挺好的。   ……   狂风泼天,阴云团簇,乌墨色的天空沉甸甸垂坠在渔阳山上空,吸收其间的水分和氧气,把整座山峰变成了一只窒闷脱水的罐头。   摧山填海的飓风在渔阳山间肆虐开来,天上漆黑的层云绵延百里,吹不散,抹不开,随着喊杀声的逐步喧嚣升级,互相推挤涌动。   秦氏一族世代以炼器闻名,有无数怪奇宝器,信手拈来,且秦氏辅修阵法,将宝器应用于阵法之上,可达到浑圆如意之效。虽说秦氏弟子的规模数量远不及朔方殷氏,个人战力也不如东山玉氏,但是就据守渔阳,御敌于外而言,倒是不输给任何一个仙派。   谁也不会想到,魔道竟然会夤夜奔袭,试图撕破这只铁桶!   山下守戍的弟子短短一炷香光景已被魔道修士们屠戮殆尽,最外层的结界也被撕成碎片。通上渔阳山门的山道上伏尸百十有余,有一袭黑袍的魔道修士,也有身着玄衣红裳的秦家修士,潺潺的血流汇聚一处,顺着渔阳山的山阶向下一阶阶流淌。   这样看来,仙魔两道的鲜血,似乎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不同。   一群魔道修士御剑乘风,另一群则负责步行清扫底下的秦氏弟子。。眼看着御剑的一行魔道众已经浩浩汤汤地冲到山腰,靠步行的魔道修士不欲落后,刚准备迎头赶上,就听得从半空中传来数声撕心惨叫,紧接着就有十几个身影从半空中折翅之鸟一样齐齐跌落,几个步行的修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发急,随手斩杀了几个挡路的秦氏弟子,疾步往上行去。   谁料刚刚靠近,这几个修士便被从地底里陡然暴起的三四样宝器挑至半空,穿了个透心凉!   此乃秦氏斗云列阵,也是秦氏最后一道屏障。   秦氏弟子标准着装是玄衣红裳,腰间一盘纯金蹀躞,蹀躞之上悬挂着七样武器,可自行选择。   而斗云列阵,便是渔阳山的蹀躞。   整个秦氏主山都被斗云列阵翼护在内,从天至地,形成了一道术法屏障。一旦启动,鸟飞不过,猿猱难度。来者如果御剑,会被云中藏匿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捅成筛子;来者如果步行,会被地下埋没的镗棍槊棒鞭锏锤抓绞成碎片。   冲锋在前的数个魔修及时刹住了脚步,面面相觑,均在对方脸上发现了惧意。领头的魔道将领却面色如铁,只随手一挥,一批事先服用了迷神丹的魔道修士便黑压压直冲而出,他们的心神已被药物控制,眼瞳鲜红,头发披散,像是扑火的飞蛾,不管不顾朝着斗云列阵直扑而去!   一时间,斗云列阵隐藏蛰伏的一线兵器倾巢全出,从天而落的,拔地而起的,交织在一处,将那些无头苍蝇似的魔修统统搅碎成肉酱,渔阳山腰赫然成了一片血浆横流的阿鼻地狱。   ……但是,整个斗云列阵的具体阵型及覆盖范围,也因为这批不顾生死的炮灰而彻底暴露了。   领头的魔修将领大手一挥,从丹宫中凭空托举起一柄开山刃斧,喝道:“结!”   那些惊魂甫定的魔修回过神来,立即迅速恢复了略显凌乱的进攻阵型,发力结阵,将所有的力量集合一处,注入了那柄斧头中。   魔祖复生,首先便赋予了它的信徒无穷的力量,使得魔道众徒个个实力比以前翻了一倍不止。很快,那柄开山刃斧表面便布满了缭绕的精光,竟把四周映得亮如白昼。   终于,在彻底失去对开山斧的控制前,魔道将领操纵着悬在空中的巨斧,对着斗云列阵狠狠砍落下去!   斗云列阵难以忍受这样的侵犯,法刃暴起,纷纷向开山斧刃袭去,金铁交加之声不绝于耳,但由于多重法力的翼护,多如牛毛的法刃居然没能在第一时间将这柄开山斧撕成碎片。   斧一起一落,斗云列阵的结阵法印便被横空劈碎!   石块飞溅,山崩岳摧,仙山倾覆,龙脉震动!   渔阳山被从中剖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斗云列阵原本完美无缺的的刻纹遭到损坏,暂时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空档。   魔道修士见状,士气大振,纷纷踩踏着那已经碎成了一地血浆的同伴尸体涌入空档之中。   绕过斗云列阵,前方的种种陷阱已经不足挂齿,魔道众摧枯拉朽,一路冲到渔阳山门前,山门刚刚被冲开,还没来得及发出半声欢呼,一记寒光便朝着那冲在最前头的先锋官斩下。   一线血飞,骨碌碌的人头滚落地面。   秦牧双脚虚踏在空中,飒地一声甩去了自己剑上的血珠。   他的一身红袍已经换下,长发被一只发圈束紧,扎在脑后。上身的衣服脱下系于腰间,露出曾被秦家修士轰出一个血洞的肩膀。那里已经生出新的血肉,但却留下了碗口大小的疮疤。   他眸光极冷,声声如开刃刺刀,切金断玉。   “我等可退,渔阳山却已无路可退!”   “秦牧乃渔阳之子,敢有侵我渔阳者,毁我基业者,欺我兄弟者,杀无赦!”   修炼日久,他的佩剑已有剑灵,随他话音一落,一只青鸾从他的剑刃上脱胎而出,振翅长歌一声,俯身随他一同扑入魔道众人间,碧玉琼羽所到之处,血溅七步。   家主率先投入战斗,秦氏弟子自然不会落后,齐齐结阵,反冲上去。   魔道倒是镇静,饮下迷神丹的等级较低的魔修在前开路,其他魔修尾随在后,对着如林的器阵强攻而去。   回明殿外,弓弩手引弓搭箭,箭落如雨,却丝毫不能阻止那些迷失心神的狂暴修士的前进步伐。   即使箭头埋入他们的身体,箭头上携带的灵力场在他们体内爆裂开来,这些人还是浑然不觉,用肉体一味朝前顶去,即使躯体已经千疮百孔,但他们还是机械地拖着步子,挥剑劈砍,直到生命耗尽。   很快,箭用尽了。   此种箭制作本就繁琐,尽管在吞天之象重生之后,秦牧有下令加紧制作,但数量仍然太少。这样的远程武器都不能迟滞住魔修们的脚步,更别提普通的箭了。   没用,根本阻止不住。   三年来,秦牧的灵力大有进益,尚能在混战之中保全自身,但其力毕竟有限。秦氏更是专注炼器,秦氏弟子自身功力平平,一旦近身很难讨到便宜,虽说展氏弟子也加入了此次战斗,然而展氏一向崇尚苦修,真正修行精益的弟子很少,且乱战之中能自我保全已是极限,怎能兼顾到方方面面?   此刻,双方已然碰撞在了一起,竟成绞肉机之势,乐氏弟子只能在旁观看,无能为力。   乐氏诸人,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们的本领要在远距离才好施展,若是距离足够,乐氏可画河川山海,绘乾坤倒转,但这魔道来得太过突然,待他们集结完毕,魔道已经破了斗云列阵,撕碎了渔阳山门?   即使是这般境况,乐礼仍是没有放弃,在接到魔道攻山的消息后,他拜托乐仁安顿好展枚,自己便到了回明殿前,立在罡风之中,扶着空白的画板,凝神聚思,画板上的纸被吹得簌簌作响,而一个紫檀色的身影刚刚从他的画中站起,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战斗。   ——这是他珍藏画作的其中一幅,在逃离上谷时,他把这些画作统统带上了。没想到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以前在曜云门,他最爱画展枚。   他的眉眼,身姿,练功时的神情,都是他所迷恋的。他甚至还曾画出展枚本人,赋其魂魄,和他对打。   他太了解展枚了,他的每一块肌肉,他的每一寸皮肤,他的日常小动作,包括打斗时候最常用的招式。所以他知道,遭遇此祸对展枚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骨子里是那么骄傲刚硬的一个人,现在却变成了一个一碰即碎的花瓶,摔不得,碰不得,打不得,上次他只是稍稍没能照看到,展枚不慎从榻上翻滚下来,左腿就裂开了一条缝,疼得他趴在自己怀里止不住地发抖。   就算是这样,他还是一声疼也没有喊。   想到展枚的那张脸,无边的痛意便催生出了更强更烈的灵力。汗水从乐礼的额头滚滚流下,而远方那个紫檀色的身影接受了输入体内的灵力,愈战愈勇。   乐礼一心扑在画上,因此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在回明殿不远处的回廊拐点上,乐仁就站在那里,而展枚坐在轮车上,眼蒙黑布,定定地望向乐礼的位置。   他双眼失明,根本看不到乐礼,但他又知道,乐礼一定就在那里没错。   居高临下地望着这般血腥的战局,乐仁喃喃自语道:“焉和这样能行吗?能赢吗?”   展枚垂下头,摇了摇:“不行。”   无边的喊杀声传入他的耳中,他能靠着喊杀的声响,计算出双方的力量对比。   己方已是且战且退,有了颓势。   展枚无奈苦笑,声音嘶哑地补充道:“……谁来也不行了。”   谁想,话音才刚刚落下,他就听到喊杀声轻了,小了。   随即……停了。   展枚愣了愣,问乐仁:“怎么了?怎么没有声音了?”   乐仁惊诧得一时失语,卡顿了片刻,才答道:“……他们不打了。”   ……是的,不打了。   魔道突然集体放弃了抵抗,泥偶木塑一般立在了原地,手里还握着各类魔器,只是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满满的惊惶,眼珠子不安地来回转动,可身体就像是僵死住了一样不受丝毫控制。   面对此情此景,秦、展、乐三家弟子俱是愕然不已,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不该趁机斩尽杀绝了。   秦牧的上半身溅满了血迹,胳膊上多了一条撕裂伤,突泉似的往外冒血,他根本没觉出痛来,只警惕地右手握紧青鸾剑,胸膛一起一伏地四下张望。   ……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停止了攻势?   正在秦牧疑惑不解时,西侧的天边陡然一片明亮。   从入夜伊始便陡然兴起的大风,让整座渔阳山都陷入了绝对的漆黑之中,但在此时,月亮以极快的速度钻破了云层,遍洒银辉,清澈如水。   有了光源,在场的所有人才发现,有千万条无形的丝线从某一点延伸而下,准确地锁定住了每个魔道修士们的关节和四肢,把它们变成了口不能言的提线傀儡。   而丝线的源头,正安然自得地坐在回明殿的屋顶上。他右手打着一把伞,碧色的伞骨流溢出无限光彩,和月光一起,映出了他左手手指上缠绕的万千丝线。   他的背后是皎皎的月轮,把他的身体四周勾勒上了一层毛茸茸极富质感的光轮。   秦牧望着那个逆光的剪影,一直稳稳握着的青鸾剑当啷一声坠落在地。   江循举着伞,盘腿坐着,眼睛笑得弯弯的:“各家弟子,先别打了,稍让一让。一会儿别弄脏了你们的衣服。” 第119章 乱世(四)   三家弟子经历一场生死恶战, 早就做好了殉葬渔阳的准备, 此时陡然迎来峰回路转的局面, 当然难以回神,他们一时又看不清救世主的面容,自然是把目光投向渔阳的当家人, 想让他拿个主意。   秦牧却已经失了神魄,呆呆地仰望着那坐在屋顶上的人,身体禁不住地发起抖来, 正欲往回明殿奔去, 又猛然刹住脚步,痴痴抬头, 望向那个满面微笑、百无聊赖地转动着伞柄的人。   其他人见秦牧这般情状,虽然不解, 但也知道来者应该不是恶人,便依言各自退开, 只余秦牧站在原地,仰头望着江循,因为恐惧而浑身发抖。   ……不会是梦吧?   ……总不会又是该死的梦吧?   秦牧身侧有一个魔修, 手中持着一把上好宝剑, 由于那灵力线的缘故,剑势止在半空中,再难前进一步。秦牧视线一转,恰好落在那光芒泛泛的剑身上,立即如获至宝, 空手便要去抓握。   他要确定这是不是……   可他的手还没挨上剑刃,就听得一阵衣裳飘飞的猎猎响动。   江循撑着阴阳,以作缓冲,一路顺着风势朝秦牧的方向飞身落下,手中的灵力线也迅速向他的掌心收拢,他翻手拈花,捻住那挟裹着灵力的丝线,手腕斜向下发力,狠狠一抖,一股有形的灵力波纹便自他掌心荡出,争相涌入被缚的魔修体内。   霎时间,呕血之声响彻四野,魔修一个个面目狰狞地倒下,难以呼吸地用手指抓挠着胸膛和咽喉,在皮肉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指甲划痕。他们是那样痛苦地嚷叫,翻滚,在地上不住挺动着他们的身体,像是一尾尾被打捞上来、抛弃在岸边的濒死之鱼。   事实证明,江循的提醒的确是有效的。   从接二连三倒下的魔修口中飞溅而出的污血,把秦牧赤裸的上半身染得肮脏一片,但他却浑然不觉,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江循,看着那把伞。   ……自从江循走后,就被他放在床边,不管阴晴雨雪,再没打开过一次的“阴阳”。   待到那些魔修痛苦够了,江循只随手一弹,一颗颗汇聚成圆形丹状的金丹便从魔修们的身体中直破而出,直飞到江循身边。很快,数百颗泛着流光的金丹追随在了江循身边,萤火虫一样上下翻飞,把他身侧映得一片灯火通明。   霎时间,惨嚎声与四周此起彼伏的倒吸冷气声混合成一片。   ……尤以秦氏弟子为甚。   除却那些不知内情的新进弟子外,认识江循的秦氏老弟子,个个颔首低眉,无人敢多作一声。   只有秦牧仍是一动不动。   他的眼前朦胧一片,什么也看不清,直到视线一暗,他抬起头来,一颗浑圆的泪珠顺势从他眼中滚落,他才清楚地看到,阴阳已经斜在了自己的头顶上。   恰在此时,一个距离秦牧不远的魔修挣脱了束缚,也不顾自己灵力全失,拾起遗落的刀剑,踉跄着朝两人奔来。江循懒得对这螳臂当车的宵小之辈动手,只笑眯眯地盯着秦牧看,秦牧倒是反应极快,用脚尖挑起身旁掉落在地的青鸾剑,反手一扎,剑尖便奔雷流火似的直捅入了那魔修的心窝。   那魔修受此冲击,张口便是一口鲜血直喷在了阴阳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响,随即便砰然倒下,没了声息。   江循注视着拥有乱雪面容的秦牧,心里百感交集,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惯例的调侃:“……你们都不点灯啊。还得我自己来。”   秦牧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抬起头来。   只见天边明月亮得如同日轮,所有的游云经过时,都会自动绕开月亮。   ……真是一盏浑然天成的明灯。   它就像是一只巨大而柔情的眼睛,注视着秦牧,让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出一层透明的泪花。   他不管不顾地张开双臂,把江循揽入自己怀中,发力箍紧,似乎要把他融入自己身体才罢休。   他哑声唤:“公子。”   他接着哑声唤:“小循。”   江循一阵恍惚,单纯懵懂的乱雪和暖心温柔的阿牧,在他眼前合二为一,却不再是昔日那个温情脉脉的、对世界满怀善意的孩子,而是一个浑身浴血、满身伤疤的刺刀少年。   但现在,他所有的棱角都隐没了起来,像个小孩子一样,把下巴压在江循的头发上,伏在江循耳边,喃喃道:“看我。我现在有两只手了,可以抱住你了。”   ……   乐仁是继秦牧之后第二个认出江循的。   他还记得这张脸。   那日自己被弟弟叫去伺候那只受伤的小奶猫,自己只是转身拧了个毛巾的功夫,没想到一转头就被一个一丝不挂的青年打晕在地。   江循的那张脸实在是美艳动人,乐仁从小修画艺,对惊鸿一瞥的美总是格外敏感。   可是……焉和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怎么会?   他仅剩的单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轮车的把手,将那里捏得吱嘎作响。   这股四下皆静的怪异气氛也同样感染了展枚。   “谁?”展枚抓紧了轮车的扶手,努力侧耳去听,却除了魔道修士声声的惨叫声外什么都听不到,“……是谁?”   正顾盼间,他的手突然被人一把攥紧了。   甫一被握紧,展枚就凭着那双手的握感和大小判断出了来者的身份,急急询问:“……焉和,怎么了?有什么人来了吗?”   乐礼跪坐在展枚的轮车前,脸色红白交错,他根本来不及问为什么展枚不在后面好好休息,极大的喜悦让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声线抑制不住地打颤:“……回来了。”   展枚茫然:“谁?谁回来了?”   乐礼再不言声,一手按着展枚的后脑勺,把人抱入自己怀中,朝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太好了。   ——从此以后,展枚再也不用在雨天拒绝打伞了,再也不用空洞地盯着某处发呆了,再也不用在夜里梦呓时唤着江循的名字惊醒过来了。   展枚还想发问,就被那突如其来的湿软触感惊吓得不轻。他不可思议地抚了抚自己的侧脸,不到数秒,以被亲吻的那一点为圆心,湿漉漉的红意烧遍了他整张如女子般精致俊俏的脸,就连锁骨和耳垂也没能幸免:“焉和,你在做什么!不成体统!你……”   乐礼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势吻住了他的双唇。   展枚黑布之下的眼睛里尽是震惊欲绝,他不知道乐礼为什么突然这样激动,只能发力牵住了乐礼的衣服,想推开他,可不知怎的,他完好的手臂偏偏没了力气,他的呼吸开始渐渐急促起来,腰以下的部分也酥软得挺不起来。   ……太过分了。这里明明是秦家的地盘,下次他有责任提醒焉和,绝不能再像这样当众失礼。   在颤抖着合上眼睫,不自觉地迎合起乐礼来时,展枚如是想。   但他很快又模糊地想: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焉和会突然这样失仪,但是,太好了。   ……他记得,自从江循去世后,焉和就很少再笑了,活似一口了无生趣的古井,只有偶尔对自己说话时,还能听出些许温柔的腔调来。   焉和他再也不用那么辛苦地忍耐了,也终于不用在午夜时分辗转反侧、不得安枕了。   所以……尽管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本能地觉得,那应该是件好事,一件天大的好事。   ……   很快,一夜过去。   殷无堂是被外面不间断的嘈杂声惊醒的,他猛然从床上翻坐而起,单肘撑着床,环视了一圈空空荡荡的房间,呆愣了不知多久,终究还是把一腔苦涩化为了一声自嘲的叹息。   ……又是大梦一场啊。   在冬日雀鸟的啁啾声里,他坐在床边想了许久心事,才挪动了一下身体,准备下地。   谁想这一动,他就觉出了某些不同往常之处。   他看向自己的手心,只是简单集中了一下意念,便有一簇真火自手心跃出,烈烈燃烧,他一个控制不好,险些燎到自己前额的头发。   殷无堂眸间几乎是要流光溢彩了,他纵身跳起便要下地,但这些日子不良于行,总还是落下了些暂时的后遗症,他双腿虚软,一个踉跄摔趴在地,形容简直是狼狈不堪,但他却拽着榻前的毯子,嘴角扬起了大大的笑容。   翠竹杖被人好好地置放在了床头,殷无堂挣扎起身,抱着那节竹杖,傻笑着发了会儿呆,才动用了许久未使用的清洁术法,简单地梳洗了一下,便要往门外去。   可是刚一开门,一个精致的匣子便出现在他眼前,上面贴着一张白纸,上书斗大的“礼物”二字,墨汁淋漓,似乎生怕殷无堂瞧不见似的。   殷无堂失笑,蹲下身去,掀开了虚掩着的匣盖。   尽管他有所准备,知道江循要送他的礼物绝非凡品,但在亲眼看到的一瞬,她还是没忍住睁大了眼睛。   ——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数十颗完完整整的金丹,光芒耀目,灵气漫溢。   在金丹的最上方放着一张从中间折叠起来的纸。殷无堂把纸展开来,上面赫然是江循飞扬跋扈的字迹:“不知道是谁弄坏了你的金丹。把这些先赔给你。我把魔气都消去了,你拿着当弹珠玩儿就是。”   殷无堂把手压在自己的丹宫位置,微微发力朝下摁了摁。   内里充盈的灵气,让他由衷地露出了笑容。   还好,他还不知道昔年之事,大概还以为自己是中了什么魔道的埋伏,身受重伤,才丢了金丹。   ……千万不要知道,保持这样就很好了。   殷无堂深吸一口气,把盒子抱进屋里,放在床头,留恋地在匣子上轻抚几下,才转过身径直朝外走去。   整座渔阳山透露着大战结束的疲惫感,各个弟子沉默地穿梭着,修缮着魔道来袭后留下的创痕,唯有殷无堂的步伐满是希望,碰见一个人,就礼貌地询问,有没有看到江循。   他坚信,昨夜渔阳之乱,定是江循解的围。   果然,弟子们都知道江循的所在,一个个表情复杂地为殷无堂指路。   在前往江循所在地的一路上,殷无堂的步伐都欢快得很,拐杖点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咔哒声,他的嘴角也止不住保持着向上的趋势。   刚刚转到前不久才拨出来供展氏弟子栖身的凌波苑,殷无堂就见江循自凌波苑主屋内绕出,正低头用一方白巾擦拭着手。   看到殷无堂,江循笑眯眯地扬起了手:“哟,早。”   殷无堂摸摸自己的鼻尖,确认自己仪容尚整后,才有点羞涩地招呼:“你在这里……那展公子的伤势……”   一提到展公子的伤势,江循的表情就变得似笑非笑,看得殷无堂有点儿腿软,急忙岔开话题,想把昨夜自己隐瞒情况的事情给掩饰过去:“可治好了吗?”   江循信手把那块方巾丢到了一边草丛去:“他的眼睛倒是能勉强视物了,但是还不能见光,这些天还得蒙着,过两日换成白布,再过两日换成轻纱,循序渐进的,不出半旬,就没什么问题了。至于他的腿嘛……”   他故意拉长了音调,抬高了声音,充满真情实感地感叹道:“他这半个晚上给我絮叨的呀。我都不想给他治了。”   果然,江循这边话音刚落,里屋中就传来了展枚一本正经的严肃声音:“江循!不可在背后说人是非!”   江循耸耸肩,冲殷无堂扮了个鬼脸。   殷无堂有点腼腆地跟着笑了,撑着拐有点颠簸地走了两步,刚想与江循说些什么,就见天边一抹红霞燃起,灼灼如桃花,如同血染。   本是极美的景色,但江循发现殷无堂的脸色有点发青,便知道不妙,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殷无堂紧张地舔了下唇,似乎在斟酌要不要实话实说,但他还是没办法在江循面前自如地撒谎,只能据实以答了:“是……仙界。仙界又来人了。”说着,他压低了声音,小声道:“这些日子他们四处警告各仙派,不能步展氏后尘,交出龙脉。我想他们应该是听说了魔道夜袭的事情,特地遣使而来。一为嘉奖,二……为敲打。”   听了殷无堂的话,江循抱起了胳膊,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们也配?”   说罢,他就径直朝外走去,殷无堂心里一慌,马上伸手拖住他的胳膊。   江循却扭过脸来,唇角上挑,眉眼间漾起暧昧与嘲讽的神色,端的是飞扬无比:“我琢磨着,不和他们见一面,不大合适吧?” 第120章 扬眉(一)   昨夜魔道众席卷渔阳, 如同飓风过境, 留下了一地残景颓垣。虽说最后的结果皆大欢喜, 但一些必要的修缮工作也必须及时着手去做。   秦牧身负家主之责,不能和江循叙旧太久,扔下一堆烂摊子不管, 因此和江循在回明殿前短暂地打过照面后,他便率领三家弟子忙了半夜,羁押法力全失、形同废人的魔道众, 安置受伤弟子, 重绘斗云列阵,修补破损山门。   清晨拂晓时期, 秦牧提着那柄劈坏了的开山斧径直走入山门中,那些正汗流浃背地重修山门的弟子们见到他, 纷纷行礼,甚是恭敬。   秦牧掂了掂手中的斧头, 抛给了迎面走来的薄山子:“把这柄斧子拿回去,打成足链,发给众弟子佩戴, 让他们勿忘今日之耻。”   薄山子刚刚应下, 就见秦牧走近几步,压低声音,换用了殷切喜悦的语气,眼睛里星辰满满:“……小循呢?”   薄山子:“……”   场景一时殊为尴尬。   这些秦家内门弟子里,稍微有点本事的, 哪个没被秦道元调动着去追杀过江循,尤其是在浮山子残废、鹤山子登仙之后,以薄山子为首的一批人几乎是死盯在江循后面穷追不舍,尽管从没在江循手里讨过什么便宜,但薄山子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怪膈应人的。   ……更何况,那个时候家主的魂魄还寄存在江循的右手中,恐怕是把自己的行径给看了个一清二楚,虽说后来家主返山,未曾提及此事,对待自己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薄山子还是觉得如履薄冰,日日尽心伺候,不敢有一时一刻的放松懈怠。   家主询问,薄山子不得不答,强忍着发麻的头皮应了声“凌波苑”,正准备引秦牧过去,就见天边红云笼罩,仙光四射。   ……仙界来使!?   他不觉白了一张脸,失声唤道:“……家主?”   秦牧凝神看着那氤氲红雾中若隐若现的身影,刚刚轻松下来的神情再度转为凝重:“……传令下去,谁都不要议论昨夜的事情,尤其是不准提小循!”   ……现在诸事未曾分明,仙界知晓了小循的存在,也不知道会采取何种态度。   他秦牧唯一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小循再也不能有事!   假如小循重生的意义,只是把之前发生的一切再重演一遍……   他不自觉地捏紧了拳。   一边的薄山子得了秦牧的命令,心神稍定,却仍是不安:“万一仙界已经知道了呢?”   秦牧撩开步子径直往回明殿走去,头也不回道:“如果他们真的知道了的话,要么派文使来劝说小循归顺,要么派上千百仙兵来捉拿……”说着,他抬起头来,笃定道,“……绝不会只派一个武使来。”   ……   回明殿间,仙界遣来的武使已然坐定,一身皂衣玄甲明光熠熠,端茶啜饮的仪态虽有几分风雅之气,但是眼角眉梢转动之间带出的逼人傲意,总叫人心中不爽:“秦家主辛苦了。昨夜魔道来犯,秦家主据部抗击,拒敌于山门之外,真是年少英豪啊。”   秦牧淡淡道:“不敢当。”   秦牧横平竖直、不卑不亢的腔调,倒也挑不出什么特别的错处,只是他再吝于吐出更多的字,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眉眼低垂,一语不发。   殿内就这么沉寂了下来,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尴尬之中。   秦牧的态度有点刺心,让那武使不由得蹙起浓眉,不轻不重地把杯盖往茶盏上一扣,发出清脆的当啷一声:“……可抓到魔道的活口了?”   秦牧默然不语。   这样的反应让武使脸上浮现出一抹得色:“秦家主,这便是你做得不妥帖的地方了。一味只知杀敌、退敌,却不晓得存留个活口,审出些相关讯息,这是莽夫所为,不可取,不可取啊。”   等到武使训诫完毕,重新端起茶碗来,秦牧才抬起了眼,平淡道:“昨夜生擒魔道之徒共计三百七十五人,都收押在了地牢里。大人如想去看,秦某领路便是。”   武使手一抖,差点把整盏茶扣翻在地上。   他仔细审视了一下秦牧的表情,发现的确不像是夸口撒谎,才暗自咬了咬牙,堆出赞许宽和的笑来:“很好。……很好。”   秦牧的眸光直直地锁定了他:“大人谬赞。”   武使被秦牧的目光盯得很是不适,只得强行转移话题:“秦家主,我刚才看到渔阳半面山峦有崩毁之象。我问你,龙脉可有损失?”   见武使只关心龙脉安危,秦牧的神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龙脉无损。但我渔阳子弟伤有七百,亡有二百,敢问大人,关于抚恤之事,仙界可有何安排?”   武使听到这数字,立即露出了痛惜的神情:“为保龙脉,秦家真是鞠躬尽瘁。我定会把这事情回报上界,上界也定会嘉赏秦家主。”   秦牧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隐隐燃起了暗火,字字咬得清晰狠厉:“回大人,秦牧并非要为自己邀功讨赏!秦氏弟子为护渔阳……”   他的话却被武使打断了:“好好好,我也会一并上报。”他轻描淡写地挥挥手,露出一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秦家主,素来听闻你性情刚毅,但也忒不知变通了些。仙界最近正忙于处理吞天之象所制造的灾祸,很有可能照看不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你也不必这般步步紧逼吧?”   这话句末语调微微上扬,已经有了诘问的不满意味,似乎秦牧的提议为仙界造成了多大的困扰似的。   秦牧因为切齿咬牙,腮部鼓起了一条轮廓清晰的肉棱。   但好在他还是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见秦牧陷入沉默,不再那么字字刀锋,武使也缓和了口气,道:“秦家主,我需得提醒你一句,这件事你本是有功的,不要太过肆无忌惮,居功自傲,惹得上界不满。”   秦牧的指骨咔嚓响了一声。   跪在一边的薄山子见势不妙,立即替秦牧深拜稽首:“上使说的是。”   武使挑一挑唇,不再看秦牧,自顾自笑道:“说起来,秦家主,比起博陵展氏你们已经好上许多了。龙脉一旦被魔道得到,便会被其利用。展氏大公子竟不晓大义,弃龙脉于不顾,一心只顾着他的胞弟生死,等同于叛离仙界,于魔道为伍……”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原本被层层灵力封印起来的正殿大门,竟然纸箱板似的被人刷地一声徒手撕了开来。   江循自那缺口后现出身影来,双手扶在被撕裂的阵界边缘,直盯着那武使,冷笑一声:“你说谁和魔道为伍?”   待薄山子看清来者何人,他差点厥过去,急忙看向了秦牧,又满怀担忧地看向了武使。   好在那武使根本不认识江循,他霍然站起身来,指着江循问秦牧道:“这是何人?胆敢在外偷听?”   秦牧并不惊讶。   对他而言,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保护江循,但如果江循愿意主动现身和仙界对抗,他也愿意做他的后盾。   于是,他抬起头来,朗声答道:“他是我挚友。”   武使没想到秦牧会如此作答,惊骇地瞪大了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指摘了。   在他呆愣之时,江循抱臂靠在了亲手撕裂的门沿上,抬手搔了搔侧脸:“仙界的人,是不是都特别喜欢玩‘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那一套?”   一夜过去,江循换了身衣服,是最普通舒适的棉麻布衫,装束看起来比起秦家的下级弟子还不如。   看清了只作平民打扮的江循,武使根本不欲和他多费唇舌,直接下令:“滚出去!”   江循挑眉,连腰间别着的阴阳都懒得打开,举起右手,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作枪状,对准了那武使的面门。   武使根本探查不出江循身上有任何灵力的流动痕迹,看到江循的动作,便不以为意地嗤笑道:“宵小之徒,雕虫小技耳!你欲如何?我让你三招便是。”   不过是一个狂妄悖逆的晚生后辈罢了,居然敢这般放肆?   江循歪歪脑袋,把手指往上一扬,口中配以“啪”的一响。   武使还没来得及嘲笑江循这样小家子气的动作,面上就遭了一记莫名重击,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而去,整个人直挺挺砸到了正殿壁上,蜘蛛网似的裂纹在绘龙描凤的墙壁上蔓延开来。   被拍入墙内半个身位的武使一口血直喷了出来,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的银星,待他回过神,想要从墙内挣扎出来,却发现那些裂纹似乎活了过来,真的如蛛网一般充满了黏性,把他死死困在其间,动弹不得。   江循走前几步,活动了一番手指,盯着那满脸兢惧的武使,笑道:“……第一招。”   武使再也不敢小瞧江循,猛地攥起拳,一记浑厚的灵力朝江循横扫而来,满室器具都像是被这力量所慑,簌簌抖动不停。   江循却静如止水,连头发都没有被吹动一下,迎着那股力量便坦然走了上去。   接触到江循身体的瞬间,那股灵力就像是遇上了洪水猛兽,连欺身过去都不敢,骤然反弹,直挺挺地撞回到了武使的身上!   他一个不察,嘴角又淅淅沥沥地流出鲜血来。   在武使和薄山子骇然的目光注视下,江循又往前行了两步,平静道:“这算第二招。” 第121章 扬眉(二)   武使口腔内血气翻涌, 挣扎不得, 言语不得, 体内更是灵气翻涌波动不休。他咽下好几口血,才勉强护住了心脉。   期间,他的目光不断在江循和秦牧间逡巡, 既恨且惧,苍白的嘴唇止不住地战栗。   薄山子在一边已是唬得面无人色,秦牧却没有半分要阻拦的意思, 只沉默地后退几步, 站在了江循身后。   见此情此景,武使的面皮铁青, 后背腾腾地生出凉意来。   他虽说没亲眼见过江循,却也有耳闻, 昔年,衔蝉奴于人间复生, 却再无神性,仗着自身灵力,杀害秦氏独子, 李代桃僵、取而代之, 横行多年竟然没有一人发现,但天网恢恢,其身份终于败露,但此人仍不知悔改,遁入民间, 妄想逃过天惩。仙界为除去这一害,便委令玉氏家主玉观清动用释迦法阵,终于将妖邪封印。   此后的情节却峰回路转,秦氏独子秦牧突然改头换面,重返秦氏,言称昔日皆为误会,江循与他本是挚友。但是江循既已身死,仙界也没有起死回生之术,只能洗脱其杀害秦氏独子的罪名,予以安葬。   这名武使并不知道仙界封印衔蝉奴的内情,所知道的也就是这些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   而眼前的人,被秦牧称为“挚友”,又有这般强悍如山海般的灵力,给了他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   他好容易稳住了心神,开口颤声问:“你……你究竟是何人?”   江循很是浪荡地答:“你爸爸。”   武使勃然大怒:“……你放肆!!!”   江循一想也觉得自己不大对,万一这武使是个有气节的,被自己这样吊打加羞辱,悲愤过度,不管是咬舌还是脑溢血猝死,都怪麻烦的。于是他再懒得和他多碎嘴,走近两步,道:“仙界要求各仙派护住各自的龙脉,不为魔道所劫。那敢问武使大人,如果各家仙派遭到魔道侵袭,是不是要全派尽灭以保龙脉,才对得起贵仙界?贵仙界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这问题尖锐至极,武使竟不知从何辩解,后背冷汗涔涔,只直着脖子嚷:“无礼!快些放开我!秦家主!秦牧!这是渔阳地界,你胆敢纵人对仙界使臣不敬!”   江循一步迫近,提高声调,语速加快。   “……若是各仙派为保全自身,留蓄力量,在你们看来便是自私自利,是与魔道为伍!可是这样?”   “若是各仙派为守戍龙脉,全派尽灭,你们就轻描淡写说一声,仙界忙碌,无暇处理这些小事,龙脉才是最要紧的。可是这样?!”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想置身事外多久?各仙派不是你们的盔甲!不是你们的挡箭牌!三年前你们杀了唯一能对付吞天之象的人,只是为了你们的仙位不失,现在吞天之象被魔道复生,我问你,你们的应对之策呢?!”   江循面上再无半分笑影,神色凌厉,目光中火花迸溅。   三年前,他猜到仙界会对自己的身份有所忌惮,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竟然会这样实施攘外安内之策,非要把自己推入死地不可。   对了错了,正道邪道,全凭他们一张嘴判定。每一世的江循,恐怕都是直到死才明白,那致命的一刀竟是从自己背后捅出来的。   ……一百多世了。   一百多世以来,他几乎每次都死在仙界手里,死在这个看不见的敌人手里。   那么,江循再生之后,又何须再和他们虚与委蛇!   怒气化为一圈圈赤红的波纹,使得江循周身灵光盛起,直冲武使而去。那武使只觉心口逐渐窒闷,瞳孔刺痛,一浪三叠的压迫感从心脏蔓延到大脑,再沿着血液回流到指尖,肋骨更是被重压压得咯吱作响,似乎下一秒就会尽数折断在胸腔之内,刺入他的五脏六腑。   在他濒临失禁前,江循心绪总算稳定了下来,果断地收回了那肆意流淌的半神之力。   武使的眼珠都要暴凸出来,终于得了一口新鲜空气,贪婪一吸,顿时剧烈呛咳不止,但他受此威慑,是真的怕了,两股战战,体内灵力溃散,竟是半分气力也调集不起来了。   江循深呼吸一口,调息完毕后,方拂袖转身,再懒得看那张虚伪的脸:“贵仙界一不派专人镇守各仙派,二不在魔道来袭之时策应各仙派,三不知安抚受损严重的各仙派,只知道袖手旁观,满口称要找旁的方法来解决此事……”   讲到这里,江循伸出手指,朝虚空一抓,墙上四分五裂的皲裂痕迹即刻活了过来似的,自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把武使绑了个结结实实:“……贵仙界置身事外,实在不好。如果您实在不知该如何为剿灭吞天之象出力,我为您想个办法,可好?”   说罢,他转向了秦牧,朗声道:“阿牧,立一根木柱,把他吊起来。说不准魔道中人正盯着渔阳山,我们做此姿态,说不定魔道以为我们有意招降,便会主动派人来,与我们和谈。”   听了这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武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我乃仙界所派,秦家主,你敢如此慢待!!你……”   江循扭过头去,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摇了摇手指:“委屈贵使节做一回诱饵了。到时魔道若是真的派人来和谈,我们会立即予以缉拿,扭送仙界,到那时候,贵使也是大功一件啊。”   武使:“……”   秦牧从刚才起就一直压抑着向上翘起的嘴角,但是事到临头,他也不能不多提醒江循一句:“小循,你此举一出,必会得罪仙界。你可想好了,定要这么做不可?”   江循爽朗笑开了,丝毫不避讳道:“若是仙界有本事的话,就在这时候再封印我一次;没本事的话,就帮我把应宜声找回来,拿回神魂,让我帮他们歼灭吞天之象。他们够聪明的话,会知道哪个选项更合算。”   秦牧思忖片刻,便再无犹疑,迈步到门前,一把拉开了已经破烂不堪的殿门。   殿外已经聚集了十几个听到骚动、担心地聚集而来的秦氏弟子,没想到家主亲自开了门,他们一时心虚,刚想作鸟兽状散,就听秦牧高声令道:“诸弟子听令,竖起通天梯!”   武使闻听他下此命令,差点儿肝胆俱裂:“姓秦的,你敢!”   秦牧已经不打算理会他,回头与江循交换了个眼神,他便径直迈出了殿去,筹备事宜去也。   外面天冷得很,殿门又被江循手撕了开来,寒风呜呜倒灌入殿内,江循随便捡了把椅子坐下,慵懒地侧身靠在椅子扶手上,手托着侧腮,指尖百无聊赖地绕着鬓边的一缕头发,笑带邪气地看向一旁瞠目结舌的薄山子:“有劳薄山子,把武使大人请下墙来罢。”   薄山子喉头一紧脸色一白,不敢违拗江循的意思,朝武使的方向急行两步,又意识到不对,刹住脚步,抬头一看,武使的脸色犹如恶鬼,让他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在他踌躇间,突然听到江循的声音幽幽从背后传来:“薄山子。你知道为何当初你们对我穷追猛打,我却不杀你们吗?”   亲眼见识了江循的本事,再听到他这样的腔调语气,薄山子霎时间后背僵硬,汗出如浆,舌根更是僵硬不能言。   江循一边玩弄发丝,一边语带笑意道:“……不杀你,是因为我要留条后路啊。等我洗清罪名,总要有个像样的落脚地吧。和魔道结仇,我已经很苦了,我琢磨着吧,要是再得罪你们这些仙派,我可真惨了。我还指望着将来有个安生日子过呢。”   话到这里,他突然话锋一转:“……可是,现在洗清了罪名,我突然就不这么想了。有些时候,忍气吞声,一味逃匿,好像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薄山子,我说得可对?”   薄山子再不敢耽搁,匆促地抹一把额汗,上去就把被拍进墙里的武使抠了下来,道了声“得罪”,动手押着仙力被冲得四分五裂、连聚气都做不到的武使,准备出殿去。   而在武使前脚还未迈出殿门时,江循对着他满是怨愤的背影含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武使大人,你说要让我的第三招,我暂且寄下。有朝一日,必当奉还。”   闻听此言,武使大人险些一跤绊倒在门槛上。   ……   目送着武使被吊在空中,在天际冉冉升起,江循嘴角的笑意那叫一个浪荡。   乐礼听到了这边的喧闹,就推展枚从凌波苑出来听个热闹,正赶上一帮弟子大逆不道地把仙界来使往上吊的场面。   见展枚眼蒙黑布一脸茫然,江循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一屁股坐在他的轮车扶手边:“哟,枚妹,你暂时看不到,可真亏了。”   展枚不解:“……别那么叫我。出什么事儿了?”   乐礼意味深长地盯着那被高高吊起的来使,淡然道:“不错。”   前不久,乐氏被剿,仙界也是反应极慢,事后也只问龙脉是否有损,乐礼如果说自己并无不满,那才是违心之语。   这俩人都不说事情究竟,弄得眼睛刚刚痊愈、还不能视物的展枚有点心急:“……到底是何事?”   江循刚想一本正经地驴展枚几句,就听到从还未修缮完毕的渔阳山门处传来通报。   通报声声声传来,由远及近,径直撞入了江循的耳膜之中:“东山玉氏家主玉邈到!” 第122章 魂兮归来(一)   江循脸色遽变, 腿本能地就放软了, 差点儿直接从轮车扶手上出溜下去。   在场所有知道内幕的人士, 几乎是同时把目光投向了呆若木鸡的江循,又极有默契地各自收回。   秦牧略略皱起眉来,刚转头想问江循打算怎么办, 就见刚才江循靠坐着的轮车边,只剩下了一套空荡荡迎风招展的衣服。   秦牧:“……”   当一只毛茸茸软绵绵的小家伙盘成一圈儿,沿着自己的小腿一蹬一蹬地爬上来时, 展枚又惊又喜, 连动也不敢动了,有点慌张地咬住了唇, 仰起脸来,看向乐礼。   乐礼俯身, 看向那片扒拉在展枚腿上一蹭一蹭的隆起,瞳孔稍稍眯了一眯, 默不作声地收起了那身麻布衣裳。   江循利索地爬上了轮车,但在沿着展枚身上所有的地方溜达一圈后,他只得怨愤地咬着尾巴尖儿团成一团, 蜷在了展枚双腿之间的空档。   ……枚妹这身葫芦娃同款骨头真特么硌人啊。   他把毛茸茸的小脑袋压在爪子上, 歪头趴了一会儿,又有点不安地伸出舌头,舔一舔肉嫩的小肉垫,耳朵轻轻支棱起来,细心听着外头的动静。   玉邈踏入渔阳山门, 信步踱至回明殿前时,整座渔阳山上开始弥漫起一股无比微妙的气氛来。   ……忙于灾后重建的秦氏弟子、帮忙洒扫整理的乐展两家弟子,乐礼、殷无堂、展枚和秦牧,又无数双眼睛都直勾勾地对着玉邈行注目礼。   玉邈无视了诡异如斯的氛围,目不斜视,耳不旁听,只是在路过通天梯时,他抬头瞻仰了一番那悬挂在空中呈风干状的仙界武使。   不过五秒钟时间,他就收回了目光,走至回明殿前阶梯,撩开琉璃白色的襟袍,坦荡荡地对秦牧单膝跪下,单刀直入道:“秦家主,家兄玉迁前来渔阳叨扰,行事不妥,玉邈特来致歉。还请秦家主网开一面,归还我七哥。”   江循实在是忍不住,一路沿着展枚结实的腹肌蹑手蹑脚爬上去,用双爪勾住展枚的前襟,探出头来,露出一对元宝似的小耳朵和宝蓝色的大眼睛,看向那个琉璃白色的人影。   玉邈的声音依旧清冷,如月如冰,似乎和往日无甚区别,就连求人之时,亦是平平静静,毫无奴颜婢膝的意味,眉目间沉着一汪碧透而深不见底的湖泊。   江循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他还活着。   秦牧既已知道江循死而复生,再见玉邈,也难以提起昔日那般强烈的恨意,口吻中虽没有太多善意,但好歹是客气了不少:“玉家主,还请你约束好你的兄长们,别让他们隔三差五便来我这里掘墓盗尸。”   玉邈微微颔首,站起身来,环视一圈四周的狼藉景象,问道:“渔阳出了何事?”   昨夜,秦牧确实下令将玉迁囚入地牢,但等到捕获那三百余名魔道活口时,他已经把玉迁转移,软禁在了秦牧自己居所的偏院里。   秦牧挥手,令几个弟子去带玉迁来,又听玉邈这么问,不禁奇道:“东山与渔阳相隔不算远,你怎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玉邈平静答:“我今早从陇州回来,刚回东山不久。”   江循扒在展枚的领口,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于玉邈而言,三年已经过去,但他看起来的确就像殷无堂所说的那样,并没有什么不同。   说话的腔调,行事的姿态,一袭白衣,一把长剑,一举手一投足,皆如往常。   但在江循的意识里,自己最多死了三天。那日玉邈引刀自戮的场景还鲜血淋漓地刻在江循的心口,令他时时绞痛难受一阵。可是,当玉邈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他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他。   ……不知道该面对这个违背了当初击掌订下的诺言的人。   本来,江循已经把自己的愿望压缩到了无限小,只要玉九找到让阿牧活下来的办法,他会甘心情愿接受封印的。   他不是什么有野心的人。征服六界,降服八荒,那是秦始皇和奥特曼该做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卸去这一身的负担,洗清罪名,做回普通人,跟着玉九回东山,让仙界去处理吞天之象的事情。   没什么人愿意一直漂泊在外。他早就累了,他想有个安稳的家。   所以太女在被挖去金丹时声嘶力竭喊出的挑拨之语,江循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如何想不到,释迦法阵是仙界在背后推波助澜?   仙界又怎会容许一个高于它权威与能力的神出现?   但是,那个时候的江循疲惫已极,他想着,封一个月也好,封一生也好,都无所谓。第一世的江循都有了完整的神魂,足够破碎虚空,再造世界,但最后不还是死了吗?   或许自己不争不抢,这一生就能峰回路转也说不定。   所以,玉邈骗自己,他能理解。但他不能原谅玉邈对阿牧的伤害。   ……然而,就事论事,玉邈本来就对阿牧感情不深,甚至还因为他栖居在自己右手中而颇有微词。如果仙界频繁向他施压,万不得已之时,他弃阿牧而选择保自己,似乎又是再正常不过的决定了。   从醒过来后,江循就尽量不去想玉邈。   原因很简单,尽管江循生气、恼火,但他偏偏又心知肚明,玉邈做的让他恼火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自己。   ……妈的好气啊。   江循愤恨地用小犬牙磨着展枚的前襟,视线穿越人群,直直落在玉邈身上。   玉邈似乎是感应到有股子怨念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转头朝江循这边看来。   江循在玉邈颈椎骨开始产生移动趋势的瞬间就一猛子扎回了展枚的衣服里,成功被磕得头晕眼花,两只爪子抱住小脑袋就动不了了。   因为江循闪得太快,玉邈也只看到了坐在轮车上、黑布蒙眼,脸颊泛着淡淡红色的展枚。   他稍稍抬起目光,看向立在轮车后方的乐仁和还拄着翠竹杖的殷无堂。   殷无堂马上转开了脸,他生怕自己忍不住把目光转向江循那里,惹得玉邈怀疑,乐礼那边倒是淡定,面皮绷得紧紧的,对玉邈克制有礼地点了点头。   展枚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已经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好想伸手摸摸那只蜷成一团的小猫球……   ……不行,等等。   展氏修行,必以静心为本。静心绝欲,始归静虚……   默默念起展氏清心诀的展枚强行忍住手痒的冲动,但还是有点遗憾。   ——猫好软。想摸。   这时,玉迁被秦家弟子领了出来。   他显然没受什么委屈,仪容整齐,头发一如往常,梳得一丝不苟。见了玉邈,玉迁眼中闪过一丝愧悔,默默地对玉邈抱拳一拜,又转身,对秦牧单膝跪地,行了重礼,以示歉意。   秦牧抿唇,努力做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走吧。我渔阳刚遭魔道侵袭,事务繁多,就不多留玉家主了。”   玉邈颔首,正欲转身,玉迁却在停顿半晌后,蓦然朝向了秦牧,字字铿锵道:“明日就是江公子三年忌日,秦家主可否宽宥一下……”   “……七哥。”   玉邈打断了玉迁的话,不欲让他再说下去,玉迁却充耳未闻,继续道:“请秦家主网开一面,哪怕让我家家主看上江公子一眼也好!他……”   “玉观淮!”   玉邈再次打断了他,不怒自威的冷淡声调,终于逼得玉迁闭上了嘴。   在神色变幻几重后,玉迁再没有开口祈求。   玉邈也不再说些什么,只领着玉迁迈步往前走去,跨过那道自三年前开始再没有踏足过的门槛。   他迎着山头斜照的初阳,衣袂飘飞,潇洒任意,身姿恍若天神。   但是只有秦牧知道,三年前,在这道门槛前,是什么样的一副光景。   三年前的那个冬夜,天降倾盆暴雨,山路被浇灌得泥泞不堪,天边黑云滚滚,像是搅入了墨汁,浓黑至极。天边时常扯起一片猩红色的闪电,抓破黑云的外壳,划出一道道刺目的血爪痕。   玉邈挣扎着来到渔阳山下时,雨势已经急如瓢泼。他腹部伤口未愈,耗干的灵力也才复原十之一二,山脚下戍守的秦氏弟子受秦牧之命,将他阻拦在外,负伤在身,他根本无力硬闯,只能把想说的话教弟子一层层通报上来。   ——他要看江循一眼。   彼时的秦牧心若铁石,他正在为江循擦拭尸身,听到弟子们的禀告,也只硬邦邦地丢下一句话来:“跟他说,若虔心,就磕长头拜上渔阳山来。我准他看上小循一眼。”   在接到江循答复后,玉邈再无二话,踉跄向前,把腰间的广乘剑解下,放在渔阳山最底部的台阶上,并除下自己的单环玉饰,将自己的琉璃白衣脱下,折好。   很快,他全身上下只剩下了一身单薄的素白色里衣。   除去身上所有的累赘之后,他砰然跪倒在泥水间,额头砸在嶙峋的台阶上,发出沉闷的咚响。   在秦家弟子们诧异的注视下,他膝行爬上了下一阶,身子一起一折间,他腹间包扎的纱布便松脱开来,沁出一片血晕。   雨落如柱,粗大的白茫茫的雨点砸在地上,在蓄满水的台阶上又再度反弹起来,像是一根根激射的箭头,玉邈尘灰覆面,一身白衣尽皆成泥,每登一阶,便伏地用额头有力地碰上青石台阶。   他的头发一绺一绺地往下滴着水,雨水汇成涓流模糊了人的眼睛,涌入人的口中,他也没有停止。额头上渐渐有了伤口,擦破翻卷的皮肉间嵌着灰黑色的沙砾,他连擦也不擦一下,只等雨水把污物和鲜血一并冲净。   从渔阳山底到渔阳山门,共计三千九百阶。   近四千个台阶,玉邈足足爬了三日有余。   冬雨断断续续地落了一日,转而朔风阵阵,山林间结满了肮脏冰块,然而不到半日,天空再次飘起鹅毛大雪,整个世界陷入静谧的银白。   秦牧中间去看过一眼。在半山腰的摘星台边,他眼看着玉邈一步步拜上山来,口中念念有词:“江循,字抱玉,戊辰年生人,天降其寿,地育其身。劲节山下红枫村人士……”   他的声带因为使用过度,沙哑得厉害,而秦牧则听到戍守在摘星台中的几个弟子切切察察,谈论的对象自然是玉邈。   “他念叨什么呢?”   “玉家主该不是疯了吧?”   “这两人当真是那般关系?”   秦牧眉峰一皱,一个眼刀扫去,他们齐齐打了一个激灵马上各做各事,再不敢多加妄言。   旁人以为玉邈在发疯,但秦牧知道玉邈在说什么。   念出死者性命、出生年月,生平所历,亡者的魂魄会追随而来。   ——玉邈在试图给小循招魂。   他不知道把相同的内容重复念了多少遍,爬一阶,磕一记,念一遍,状如疯魔,每一个他跪过的地方,都会多上一片被水冲开的淡粉色血迹,他嘴唇开裂,往日谦谦君子的模样一扫而空。   秦牧觉得眼窝发热,咬牙拂袖离开摘星台前,留下了一句残忍无比的话:“紧闭山门,不准任何玉姓之人踏足我秦氏土地。我秦家和玉家,死生皆为仇敌!”   直到三天后,玉邈到达渔阳山门前,才知道秦牧说了这样的话。   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起身,一跌一跌地徒步走下了山去。   那时候的秦牧就像三年后的现在一样,在背后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台阶的尽头。   那时候的秦牧,满怀愤怒、悲伤,痛得浑身发抖。   在魂魄被抽离江循的右手时,他早就准备好了活三日、替小循洗清冤屈,而后灰飞烟灭的准备。   ……他早就准备好去死了。   但他活了,活下来,然后看着江循死去。   他和江循之间仿佛存在着可怕的诅咒,一人死去,一人复生,仿佛永远没有再站在一起的机会。   天知道在乱雪体内再生之时,秦牧有多想吼叫,想骂,想把周围的一切毁灭殆尽,他怒火滔天,可他知道这种愤怒是多么无能为力。   因为说到底,自己才是那个灾祸的源头。   他无力撼动虚伪轻诺的仙界,同样无法奈何爱子成疯的父亲,而痛恨玉邈、痛恨协助他施行法阵的另外五人,也根本于事无补。   ……最糟糕的是,那五人中,有一个宫异。   进入乱雪的身体,秦牧才那样清楚地体会到,体内属于乱雪的那一部分是那么深刻地爱着宫异,那种感情,纯真赤诚得就像一个崇拜太阳的孩子。   江循身亡后,秦牧就强行把这种感情用理智压制了下去,但是自从昨夜看到江循之后……   他不自觉地把手掌摁到自己胸口位置,发力捺紧。   ……他能感觉到,这个地方又开始跳动了。   回到现实之中,秦牧神色复杂间,玉邈已经踏出了山门之外,身影渐渐消失。   然而,他发现,不止自己,还有一道视线正遥望着玉邈的背影。   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奶猫蹲在山门前的台阶上,看着玉邈远去的背影,落寞地扫了扫尾巴。   初升的日光沐浴在它身上,毛茸茸的质感更强,让它看起来像极了一只精巧的毛线团。   随即,它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沿着台阶轻捷无声地跃了下去。 第123章 魂兮归来(二)   江循比玉邈更早一步回到了东山。   在不触动任何结界的情况下, 他安然无恙地倒腾着四条小短腿, 窜到了放鹤阁中。   即使是冬日, 放鹤阁也开着一扇小小的轩窗,仿佛在等待某天会突然来访的意外来客。   看到此情此景,不知为何江循觉得有点酸楚。他伸爪揉了揉湿润的小鼻子, 小心翼翼地踮足跃上窗台,两只前爪扒在窗边,露出一对尖尖白白的小耳朵。   许久不爬高台, 江循的动作略显笨拙, 但好在经验值还在,他的两只后爪灵活地踩踏着墙壁, 一蹭一蹭地滚进了房间。   放鹤阁的摆设与江循记忆中相差无几,就连花瓶也是同样的款式, 江循迈着小方步巡视了一圈,发现除了那方书桌上多了许多晦涩难懂的古籍外, 的确是连半分变化都没有。   而且看起来玉邈还有心情看闲书。   ——桌上摊开着一本线装的《列子》,正好翻到《汤问》篇,“夸父逐日”那一节。   这一发现让江循莫名其妙地有点泄气, 转身跳上床去, 在柔软的枕头上滚了几圈,用爪子抱住脸颊,赌气地揉了一圈,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张清冷如冰、没有半丝变化的脸。   ……好歹得有一些不一样吧。   这么一来,好像自己死不死, 都不会对玉邈产生什么特别的影响似的……   突然间,他像是嗅到了什么,敏感地抽动了下鼻子,为了确认又拱了两下鼻尖,很快,他眯着眼睛,摸到了玉邈的枕头边。   ……上面的确有一点淡淡的味道。   尽管只是一点点,但江循能够确认,这股味道是属于自己的。当年在曜云门,他常用柏叶桃枝来煎水沐发,三年半前晚春茶会后,他到放鹤阁躲避了一月,这个习惯也没有改掉。   可是三年都过去了,怎么还会有味道?   这样清晰的味道残留,就像是自己昨天还住在这里似的……   江循用爪子轻轻按上枕头边缘,在上面留下了一个梅花状的精巧痕迹,少顷之后,他猛然缩回了爪子。   一旦动用灵力,江循才骇然发现,整座放鹤阁里都萦绕着磅礴至极的灵力,如海如洋,深不可测。每一个灵力都形成着小小的涡旋,附着在某样物品上,其浑厚霸道程度,竟能与当日与他交手的应宜声比肩。   而这些灵力锁定的对象,却偏偏是些极微小的器具。床榻、枕头、被单、花瓶、桌椅,而它们的作用也简单得出奇。   ……定格时间。   这就意味着,三年半以前,自己离开东山,玉邈便把这里的一切定格在了自己刚刚离开时的状态。   但是更让江循惊诧的不是这个。   他能感应到,这屋里有一件东西跟别的不大一样。其上寄予的灵力深厚而又怪异,就连江循都辨不明那是什么。   不费吹灰之力,江循就找到了那不同于其他的物件。   那是一对样貌朴素、搁在明窗前的琉璃花瓶,内里还插着一捧新鲜的梅枝,看来是新采来不久的。整体看来甚是平平无奇。   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江循百思不得其解,只得郁闷地用爪子轻戳了戳梅花蕊芯,刚准备跃下桌子,便远远地就听到了一阵纷乱的足音。   ……听声音不是玉邈,应该是别的什么人。   江循果断滚到了床底下,抱住一根床柱,把自己隐藏得严严实实。   不多时,三四个玉家弟子进入屋内,有条不紊地洒扫劳作起来,并放了一桶滚烫的洗澡水。   看这些弟子们的行动,江循猜,玉邈应该是已经回到东山了。   在渔阳时他提了一嘴,他刚从陇州办事回来,看这情况,他恐怕是一回山就听说了玉迁被秦氏扣押的事情,不敢怠慢,连漱洗都顾不上,就风尘仆仆地转奔渔阳而去。   弟子们忙活完了,各自掩门离去,江循就再次钻出来,厚颜无耻地溜到了那被屏风隔断的小浴室之中。   ……他愣住了。   那里竟然还摆着那只澡桶。   那只自己在朱墟里为他做的蹩脚又难看的木桶。   饱经风霜的木板不知刷了几层厚的桐油用以保养,外壳亮晶晶地散着光芒,乍一看透亮澄明,甚是好看。   江循把一只前爪搭在桶壁上,呆呆地愣了许久,以至于放鹤阁的门被骤然推开时,他还没能反应过来。   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玉邈沉静如水的声音隔着一层屏风传来,让江循一个腿软就伏在地上不敢动弹了:“……七哥,下次再不要再去渔阳。”   尾随在他身后进来的应该是玉迁,他照旧是默然不语了一阵儿,才顶着一张隔着屏风都能想象到的冷漠脸答道:“……下次我不去。下次该轮到五哥了。”   江循:“……”   玉邈:“……算了。七哥,你先出去吧。”   玉迁停顿了片刻,显然是还有话要讲:“小九,你再不要这般行事了。我们去盗弟妹的尸首,就是希望你不要再这样逼迫自己。”   玉邈却不为所动,只淡淡地答道:“等到我能力足够,我会堂堂正正地把他接回来。”   玉迁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口边还是忍了下来,俯身告辞,掩门离去。   江循踮着爪子小心翼翼地摸到屏风旁,探出半只小脑袋去,发现玉邈径直走到了刚才江循觉得可疑的花瓶旁边,信手举起,在手里把玩一圈后,突然毫无预警地猛掷于地!   咔嚓一声,水液飞溅,花坠瓶碎,刚刚被扫尽的地面上淋淋漓漓流了一地清水,江循被唬得差点跳起来,惊魂未定地僵硬在原地,两撇细细的胡子抖个不停。   ……难道是被发现了?!   江循惊魂未定,战战兢兢地又拱出半个小脑袋去看。   玉邈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他正紧阖眼睛,对着那一滩狼藉伸出手来。   灵识微动,指尖微挑,只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惹得屋内灵力狂涌,暗流汹汹,他的衣袍被灵力掀起的罡风灌满,向后簌簌倒飞起来,各家具摇撼不休,江循甚至听到从屋脊处传来难以承受的吱嘎闷响。   江循屏住呼吸,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碎裂成渣的琉璃花瓶在玉邈的灵力推动下快速聚拢、弥合,回到桌上,洒落一地的水也重新涌回其内,花瓶迅速恢复了光洁如新的模样。   ……的确是真正意义上的光洁如新。   至少刚才,江循绕着打量它时,它绝没有像现在这般精光通透,宛如新生。   它好好地端坐在小桌之上,通体瓦明的模样像极了一株安然自若的菩提花。   而真正让江循瞠目结舌的是那株梅花。   放鹤阁前的小院里有一片红梅林,冬季花开,花蕊玲珑如血,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刚才插在花瓶之中的红梅,论品相可数个中翘楚,花苞初绽,梅香欲滴,然而在玉邈灵力的催动下,它就像是被操控着按下了倒带按钮,花朵迅速向内收拢合并,变为含苞欲放的状态,又慢慢萎缩,退化成苍绿色的花苞,再变为一枝光秃秃了无生趣的梅枝,很快,有一朵滴血梅,凭空再次盛放开来。   ……玉邈在操控时间。   玉邈把自己的灵力寄予在这支梅花之中,推动着时间,往后倒退了整整两年的光阴!   江循不禁变色,刺溜一声退回了屏风后,尾巴上的毛都炸了起来。   ……这三年来玉邈到底经历了什么?   之前,他凭借广乘的神力,辅以自身修炼,也只能做到暂停时间,但能够这样任意推动时间前进或后退,证明他动用的术法等级,绝对是禁忌中的禁忌!   ……那么,是玉邈把自己拉回来的吗?   ……不,不可能。如果真的是他,他刚才不会对玉迁说那样的话……   ……等等,那究竟是谁?引路魂所说的、那条前一百多世的江循都没能探索出来的救赎之路,到底是什么?   江循心神恍惚间,竟然没听到屏风外传来的衣带松脱声。   实践成功的玉邈收起了灵力,宽衣解带,准备沐浴,他将外袍和衣带挂在屏风外侧的架子上,缓步走入雾气蒸腾的屏风。   直到听到脚步响动,江循才慌了手脚,圆溜溜的小脑袋惶急地转来转去,最终在千钧一发之际,他锁定了一叠毛巾,一扑一滚,把自己裹了进去。   他不敢动用灵力,生怕让玉邈察知到自己的存在,也不想即刻在他面前现身。   ……他的确想让玉邈知道自己还活着,但他真的想不到该怎么出现,该怎么跟玉邈说出“我活过来了”这句话。   然而,江循的胡思乱想,在扫到玉邈丢弃在地上的一件里衣时,被彻底打断了。   那件素白色的衣服上像是开满了大团大团锦簇的牡丹,血迹尽染,宛若春城飞花。   雾气茫茫中,江循隐约可见玉邈赤裸周身皆是污血,显然不全是他自己身上流出的。他浑身上下唯一的伤口在他的丹宫处,那里有一道横切的刃口,还在往外渗血,玉邈却并没有理会,撩起长腿跨入滚烫的热水中,把上半身浸入水中,水立即将那股浓郁的血腥气稀释了,但那气味传到江循的鼻子里,还是呛得他喉嗓热辣辣地疼。   ……刚才,他就是这样,披着一身干净光鲜的外袍,掩饰住了底下的血迹斑斑。   玉邈倒是很安静,似乎那些疼痛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他闭起眼睛,睫毛被雾气熏蒸得湿漉漉的,自带一段风流的温柔气息。   他的手指摸索上来,轻按在没入水面半指来深的胸口处。隔着一层摇动的水光,江循猜不到他在做些什么,但他的动作看起来相当熟稔。   此时的江循,脑海里只徘徊着昨夜从殷无堂那里听来的评价。   “我看他的状态与往日并没什么不同……”   “……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他疯了……”   昨天后半夜,他也曾为展枚治伤。展枚一向不拘说出心中所想眼中所见,因此他告诉了江循一些事情,关于玉邈的。   他也是通过展枚的口,知晓众人为何说他疯癫无状了。   当时,展枚提起此事时,简直是一脸教导主任式的忧国忧民。   “大概两年半前吧,他突然向仙界云崖仙人索要其珍宝书斋中的修行秘法。云崖仙人自恃法力高强,要与他斗法,若他赢了,珍宝书斋中书籍尽他挑选。他不眠不休,与云崖仙人缠斗三日三夜,竟险胜一招。待他依约去书斋中取出书来,云崖仙人却翻脸,不肯将此秘法交付与他。他称自己既已赢得斗法,此秘法非他莫属。云崖仙人仍是不肯,令弟子去拿回经书,谁想他在身侧设下灵力陷阱,那些弟子不察,身受重伤。云崖仙人便首告仙界,称东山玉氏家主公然盗抢,其行可诛。”   “玉邈他只拿走经书一夜,第二日便归还了,但云崖仙人说经书封印被拆过,定是玉邈偷看过,玉邈居然在仙殿上狂言,说他已从头至尾将经书背诵过,如仙界真要不依不饶,只管杀了他便是。”   “从那时起,仙界便传,玉家家主心性失常,恐生异心。”   “但是……后来,玉邈他便专心攻杀魔道教徒,只要找到一处洞府,便是连锅端尽,半个活口也不留。没人再说他有异心,但皆改口称他性情酷烈,恐难得仙道。”   当时,听展枚历历说来,江循其实是不信的。   “连锅端尽,半个活口也不留”这般冷酷残忍的形容,江循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将它和玉邈对上号。   在他的记忆里,玉邈虽说是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但不至于疯癫至此地步。   可是在看到玉邈丹宫处的伤口时,他明白了。   在他还是秦牧的时候,曾借着秦家大公子的身份,研习过无数光怪陆离的阵法。其间有许多早已失传,或是只剩孤本,不知流落何处,关于这些失传的阵法,有些典籍上会草草提上一笔,概括其功效。   “鸿蒙神谱”,是这些功法中令江循印象最为深刻的其中之一。   鸿蒙神谱,倒逆光阴,重归鸿蒙,乃上古禁忌之术。   修士若要练就此法,需得体外修炼,名曰“斗丹”。   过程也不复杂,只需取旁人金丹,剖己方金丹,渡于体外,两两缠斗,一旦取胜,修炼此法的修士可以将对方金丹吞并,固元修法,但一旦不敌,被对方击败,那便是死路一条。   但究竟如何实施“斗丹”,记载具体过程的神谱早已不知去向,当然,这禁忌之术也无从炼起。   ……倘若玉邈当年硬生生从云崖仙人那里劫来的,就是鸿蒙神谱呢?   ……倘若他屠杀魔道道众,只是为了搏命斗丹呢?   ……倘若他修炼此类禁术,是想让自己的身体倒转至事件发生的三年之前呢?   江循想得浑身发冷,他想到刚才花瓶里倒转了整整两年光阴的梅花,想到光洁如新的花瓶,想到……《列子》。   他原以为,玉邈看这闲书,不过是为了消遣取乐,却并未想到,夸父逐日,与他何其相似。   他不惜毁名绝誉,冒着一击不成即身死魔窟的危险,那般煞费苦心地修炼,但是眼见着三年过去,他也只能倒转两年的光阴。   修炼愈到后期便越是艰难,进度便越是缓慢,但时间绝不会等待他。   渐渐的,自己死去的时间会越来越长,他要如何发狂地追赶,才能逆转光阴?   和《夸父逐日》多么相似。   夸父望着天边的浮日,向西追去。   ——玉邈满怀着沉重的爱情,艰难跋涉。   夸父饮干河、渭。   ——玉邈竭尽心血。   夸父渴死在了追日的半路之上。   ——如果他不回来的话,玉邈又会在哪里倒下呢?哪里又会是他的终点呢?   江循有点喘不上气,耳朵软趴趴耷拉下来,任凭温软的绒巾覆盖住了他拳头大小的身体,宝蓝色的眼珠被雾气浸染,覆上了一层透明的珠雾,将滴未滴,光芒闪耀。   就在此时,一股失重的感觉骤然袭上江循的心头,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莫名坠入了一片滚烫之中。   ——玉邈闭着眼睛,伸手抓了叠放在不远处的绒巾,浸入水中,准备擦身。   随着玉邈的动作,江循整只猫也噗通一声滚进了水里,灼热的水流刺痛了他的瞳孔,他刚想本能地眯起眼睛来,就在弥漫着淡淡血腥气的水中,看清了某样刚才他一直没能看清的东西。   就在玉邈的胸口位置,有一个字型的伤口,分明是一个“循”字。   那不是用刀刻成的,是用指甲日日夜夜地刮挖刻画,一笔一划,一钩一压,生生刻出来的伤口。   十二画的“循”字,循环的循,江循的循。   刚才玉邈的手覆盖在这里,就是在给这伤口描红。   创口已经再次破损,渗出血丝来,飘飘荡荡地融入水中。   看到这个字,一瞬间的功夫,江循的一颗心已经不会跳了。   心口痛得厉害,是那种把心脏搅碎成一片片碎块,在五脏间游走的真切的痛。   而玉邈也听到了异物落水的声音,他微微张开眼睛,纤长睫毛上挑着的一颗饱满的水珠不堪重负地跌落下去,跌落在一头被水浸得透湿的长发上。   浑身泛着闪亮水光、不着寸缕的青年从水里猛然钻了出来,双手扳住玉邈的肩膀,决绝而凶猛地亲吻上他的唇瓣。   大滴大滴的水珠从青年的脸上滑落,不知道是泪还是水。他在亲吻间发出断续的嘶鸣,像是试图在唇齿交合间,通过舌头告诉玉邈他攒了一腔子的话,但是唯一能勉强叫人听清的只有两个字:“玉九。”   玉九玉九玉九玉九。   被他吻了许久的人,在短暂的怔愣后,终于有了动作。   他的蝴蝶骨被人从后面用几乎要捏碎它的力道捏紧了,江循也不甘示弱,一口咬破了他的舌尖。   血腥味的狂暴的吻,在二人的唇畔都印下了深色的痕迹。   切磋琢磨,碾压吮吸,最后……反客为主。   渐渐地,江循软下了腰,失神地被玉邈压在了浴桶边沿。   他撩起江循面上的一缕湿润的发丝,用手指按在江循因为吸饱了水汽而透着浅浅殷红的嘴唇上,来回抚摸,唇角微挑:“……你回来了。”   江循低哑地嗯了一声。   玉九重复:“你回来看我了。”   他看得分明,玉九的眼神也是迷乱的。   ……他没能分清虚幻与现实之间的差别。恐怕在他看来,自己仅仅是一个真实的梦境而已。 第124章 和鸣   渐渐地, 玉邈那股狂热的浸透一点点消失了, 他谨慎地揽住江循的腰身, 撩起桶内温暖的泉水,轻轻为他擦洗身体,竭尽所能地保护着一个随时会消失的梦境,   江循低喘着,抬起被热水浸得水光发亮的手指,细细抚摸着玉九胸口的刻痕, 也在安抚那颗在他胸腔中剧烈跳动着的心脏。   半晌之后, 他把右手送到自己唇边,一口咬破。   可还没等他把手指放在玉邈的伤口上, 他的手指便被玉邈含在了口里,伤口迅速愈合, 那一抹甜腥也被玉邈的舌尖吸收了去。   江循有点哭笑不得,呼吸着从他鼻腔里送出的灼烫气息, 低声道:“……给你治伤。”   玉邈的吻羽毛似的轻落在江循额头上,动作轻柔,声音却止不住发颤:“不要再受伤。不准你再为任何人受伤。”   他话是这样说, 但是江循看得分明, 他自己身上早已是千疮百孔。   江循的指尖细细地掠过玉邈的小腹,那个以前他喜欢用来放爪子的小小凹陷已经消失了,一道下陷的暗红色狭长伤疤正横亘在那处耀武扬威。   缓缓把手指上移,沿着经脉流转的方向,江循像是个摸象的盲人一样, 摸遍了他周身每一寸角落。   几乎没有一处皮肤算得上平整,剑创,刀伤,箭疤,密密麻麻,随处可见。   这具残破的身体,记载着他三年来走过的光阴。   最终,江循的手指移回到玉邈的丹宫位置。那里刀痕叠剑痕,不知被剖开了多少回。内里的金丹隔着一层皮肤摸去,便滚烫灼手得紧,活像是一颗在火山下翻滚嘶叫着、喷吐着血红色岩浆泡沫的魂灵。   万言在口,江循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把额头抵在了玉邈的肩膀上,笨拙地吐出了七个字:“……玉九,你真够疯的。”   玉邈发出一声模糊的轻笑,动作越来越柔和。他用食指撩起江循的头发,别在他的耳朵后面。随即,一只布满剑茧的手掌按在了江循的脑后,温存地摩挲两下,低沉性感的气音柔缓地滑过江循的耳垂,激得他耳朵痒痒的直发热。   玉邈的回答很轻,生怕吓跑这个梦境中的江循,正因为此,他的言语中透出的邪异气息才愈加令人汗毛倒竖:“疯也无所谓。我就算不择手段也要和你在一起。”   说到这里,玉邈似乎发现自己的言辞过了激,立刻收敛了通身的杀戮阴气,语带不安地解释道:“……我不是要伤害你的意思。别怕。”   这样小心翼翼的玉邈,让江循心软得厉害。   他轻轻张口,叼住了玉邈轮廓分明的锁骨,含混道:“知道我怕,还不抱着我?”   玉邈依言,把猫似的柔弱无骨的青年从水中抱起,放在床铺上,细细擦净他头脸上的水渍,就像当初初入曜云门、捡到江循的那一夜,生怕哪一个动作重了,眼前的人便会像皂角泡沫一样消失在晨曦的雾气中。   江循浑身丝缕不沾,侧身支颐,认真而放肆地打量着玉邈的眉眼,看到兴起,还用手指轻轻去描画。   ——明明才只三日未见,心里就已经很想他了。   玉邈倒是一心一意做着自己的事情,动用清洁术法后,江循发上水珠皆消,柔顺的长发随意披在枕上,玉邈见状,便把他的头发用一根木钗简单地盘了起来。   在红枫村七日同宿的时候,江循就知道玉邈有这个习惯,怕两人的头发交缠在一起,次日会不好打理。江循每每不长记性,喜欢把头发散开来睡,偏偏睡的时候也不怎么老实,结果第二日头发打结,对着铜镜梳头时都是龇牙咧嘴的。   想到过往,江循就忍不住笑,玉邈见他自顾自闷笑,伸出手点了一记他的额头,随即把接触到江循的食指轻轻搓捻一番,像是不敢置信的模样。   ……江循从他的面部神情就可以读出,他是在诧异,这次的幻觉持续时间竟然可以如此之长。   把江循打理清爽后,玉邈就披了件衣服,坐在床边,伸出手把江循的眼皮合上。   江循正疑惑间,就听见了玉邈平静道:“睡吧,我看着你。”   ……看着我做什么?看着我这个“幻觉”变成蝴蝶飞走吗?   江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根本不习惯把人放在床上却不艹的玉邈。   于是,他往玉邈的方向拱了拱,把脑袋枕在了他的腿上,动手拉住他的衣服,却不急着脱,而是慢吞吞地用掌心揉搓起来。   一身白衣被一点点揉开,很快,玉邈右肩的衣裳滑落下来,江循的手指下移,用小指勾开了玉邈原本就系得松松垮垮的腰带。   玉邈的面色微微变了些,但是他不敢动手把江循推开,江循就愈发放肆起来,环扣住玉邈的腰身,探出小舌头,吮动起他前胸的蕊珠来,把那处咬得葡萄似的饱涨起来,直到再也玉邈承受不住这般撩弄,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人摁倒在床上。   从浴桶里出来,玉邈就没有认真料理过自己,凌乱的发丝垂下,随着喘息微微拂动着,发丝的尽端垂挂着三四滴水珠,很快,它们不堪其重,滴在了江循脸上。   啪,啪,啪。   水珠在江循脸上迸溅开来,溅出一朵朵小小的水花。玉邈蹙眉,像是看到自己精心珍藏的宝物被玷污了似的,伸手就去去擦。   有一滴水珠落在了江循的唇角位置,玉邈的手指刚刚摸到那里,谁想江循就恰巧伸出舌头,连带着水珠,将玉邈的手指一并吮入口中。   挑,拨,点,勾,江循像是在品尝美味糖果一样吸吮着玉邈的手指。   温热湿软的指触感觉,让玉邈眯起了眼睛,呼吸的频率逐渐加快。   在此过程中,江循一直专注地盯着玉邈看,眼中生光,直到玉邈猛然俯下身来,略显粗暴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指,用口堵住了他的唇。   口腔与玉邈的手指脱离时,发出了微妙的“啵”声,就像肥皂泡炸裂时的声响。   这仿佛刺激到了玉邈,他猛然加深了吻的力道,似乎想要赶在幻象消失之前再和这短暂的真实多接触一些时间。   江循难得这样主动配合着他的动作,在激烈的亲吻之后,江循伸出没有阿牧存在的右手,与玉邈的左手相合扣紧,贴在他耳边问:“玉九,我是谁?”   玉邈答:“江循。”   江循的眼波轻荡:“世上有几个江循?”   玉邈轻勾起唇角,似有所悟地抱紧了江循:“一个。只有一个。”   江循把湿热的气息缓缓吐在玉邈的耳尖上,配合着沙哑挑逗的声线,把那里染得一片腻红:“现在世上只有一个的江循就在这里。你难道就不想……嗯?”   这样直白赤裸的邀约,击碎了玉邈勉强维系着的最后一线理智。   不久之后,枕衾坠地,床榻摇晃,束住江循长发的木钗不时撞在床棱边,发出清脆响亮的啪啪声。   汗珠从二人身上滚落,江循更是把牙齿咬得格格有声,他的半个脑袋吊在床沿外,脸色煞白,手下的床单被拧得滚皱一片,双脚就搭在玉邈的肩膀上,让他随时有种会摔下床铺的失重感。   大概一刻钟之后,江循就开始怀疑自己举动的正确性和实用性来。   半个时辰的功夫,江循已经是满眼水雾,生理性的泪水止不住往外涌,口中分泌的津液逐渐增多,呛得他连呼吸都有点艰难。   但他难得地没骂人,也没哭着喊着求玉邈停下来。   双修间,二人灵力交换,江循才刻骨地体会到,玉邈在这三年间灵力提升的速度是何等的匪夷所思。   他断断续续地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调控住自己的灵力,小心地和玉邈融合在了一起,把他内里冲撞暴戾的灵力暂时调和、稳定下来。   这个过程耗费了江循太多的精力。   从昨天下午在钟乳石洞里清醒过来,江循简直就是充满人道主义精神的无国界救援人员,帮殷无堂和展枚治疗了伤势,又打退了来犯渔阳的魔修,现在又被摁倒在床上,还不忘救死扶伤。   他总算是累了,累到甚至顾不及身上的酸痛疲累,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顺便,他实在不想承认,自己是被玉邈生生给做晕过去的。   ……   这一场交合可谓是旷日持久,就连当事的两人都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玉邈退出来时,亦是丧却了所有气力,撑着残存的意识,把地上的衾被捡起,严严实实地盖在江循身上后,就从后面拥抱着他昏睡了过去。   玉邈许久没有睡过这么久这么沉,当一道灵光在他空白的脑海间乍然闪现时,玉邈猛然受惊,翻身坐起,周身煞气狂作,广乘受到主人气息的引导,铮的一声自鞘内飞出,玉邈伸手,抓住如电般奔袭而来的剑柄时,才发现自己身处放鹤阁之中。   但今天的放鹤阁却与往常的整洁格外不同,脚凳倾翻,床纱歪斜,自己则是一丝不挂,浑身狼藉。   玉邈狠狠一皱眉,想要搜寻自己的记忆,脑袋却是一阵难言的闷痛,他扶着额头,艰难地回想着自己昏睡前的种种细节。   正在此时,他未握广乘的左手,在靠近里侧的床铺上碰到了一团温热。   他转过脸去,看到身边的被子里团团地裹了个人形物体。   在他震愕之时,那个人形物体似乎是听到了外头刀兵顿出的动静,慵懒地动了动,伸出一只布满斑驳青痕的手,紧接着就是一只毛茸茸的脑袋,望向玉邈的眼神茫然得很,连焦距都对不准。   但他很快就露出了个笑容,把下巴枕在光裸的手臂上,风情万种地哑着嗓子道:“九哥哥,你真的是要弄死我了。” 第125章 遗忘(一)   自清晨时分带着玉迁返回东山之后, 玉邈就一直在放鹤阁中闭门不出, 玉家八子实在是担心, 便不约而同地齐聚在放鹤阁的梅林里听墙脚。   这八位姿容似雪的无双君子各自侧耳听了半天都不得结果,大哥只得放弃了继续做无用功的打算,抓住玉迁问:“小九回来的路上当真没有什么异常?你确定他身上无伤?”   玉迁摇了摇头, 薄唇紧抿,担忧的目光飘向紧封的放鹤阁门扉。   玉家二哥靠着一棵开得正艳的梅树,提着一把玉壶, 对着壶嘴饮了一口梅花酒, 抬手抹尽唇间酒液,才道:“陇州之行, 小九花了近一旬筹备,好容易才捣毁那个魔窟, 他定是累了。”   四哥和五哥角度一致幅度一致地点了点头,二人是双生子, 自然比旁人要多出许多默契来。   玉家四哥道:“别打扰小九休息。我们只在这里守着便是。”   五哥很快接上了他的话:“等他出来,看他安好。我们也能安心了。”   两人相视颔首。   但玉逄却很是不赞同这样的守株待兔:“自从弟妹出事儿后,他为了修炼, 不眠不休多少时日了?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休息?万一是他身体承受不住了呢?万一是他受了什么内伤, 隐忍不言,不叫我们知道呢?”   其余七人闻言齐齐变色。   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细校着骨箫音准的宫异,听着这八人的杞人忧天,默默翻了个白眼。   ……观清他八成就是累了在房间里睡个觉,你们还敢想得更多一点吗?   玉逄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话很有道理, 更加坐立难安了。心绪烦乱之间,他把枪口调转对准了玉迁:“七哥,你说说,好端端的你怎么就被秦家给抓了?我们哪次去被抓过现行?小九好容易回山一趟,累成那样,还得去渔阳领你回来……”   玉迁顶着一张冷漠脸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是被抓现行的。我刚到渔阳,还没来得及动手,渔阳就封了山,把我搜出来了。……我听秦家弟子说,似乎是因为弟妹的尸身丢了,所以才……”   玉家其他七人连同宫异顿时露出了“卧槽你大爷你为什么不早说”的表情。   对此玉迁还有点委屈:“……你们只问小九,从未问过我在渔阳的情况。”   说起此事来,玉迁自己也觉得纳罕得很。   ——明明前一天秦家主还是疾言厉色,令他交出弟妹的尸首,可第二日就改了一副面孔,不仅连问都不问就把自己放了回来,就连在玉邈面前也对此事只字不提。   听玉迁把渔阳的情况完完整整讲述一遍后,八个人是彻底坐不住了。   玉家三哥的第一反应便是:“弟妹的尸身丢了?是应宜声干的?”   玉家六哥关心的则是更严重的问题:“小九知道吗?”   玉迁摇摇头:“我不知道是何人所为,回来的路上也没敢告诉小九。”   在场几人谁都心知肚明自家九弟对于江循的情谊到了何等深厚的地步,这三年间,他把自己逼得不人不鬼,为的不就是让江循复活吗?   现如今弟妹的尸体不知去向,渔阳那边又打算隐瞒不报,于情于理,他们都应该把这件大事告知玉邈。   ……但是由谁去说?   兄弟八人彼此交换了一番目光后,最终齐刷刷地把视线聚焦在了宫异身上。   宫异自从听到“渔阳”二字后就心不在焉地低头玩箫,等八道沉默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噤:“……你们看我干什么?”   玉家二哥默默把酒壶放在了石桌上。   下一秒,通过视线交流成功的八人默契地把宫异合围了起来,抱腿的抱腿,堵嘴的堵嘴,宫异连个声儿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被八人联手扛起,麻袋似的送到了放鹤阁门口。   宫异两脚甫一挨地,玉逄就眼疾手快地笃笃笃凿响了门。   果断卖了宫异之后,八人立即作鸟兽状散,齐齐撤到原来的位置,端杯的端杯,赏梅的赏梅,八人或站或坐,各行其事,端的是无双公子,姿容胜雪。   被撇在放鹤阁门口的宫异脸色都变了,捏着骨箫,撒腿就要溜,门便被从里面豁然拉开。   玉邈清冷的声音从后传来:“……何事?”   宫异一个激灵就站住了脚,知道自己避无可避了,只好把怨念的目光投向出卖自己的八人。   这一看不要紧,宫异差点儿当场气吐血。   八个人个个面露无辜之色,一副“履冰你究竟有什么要事非要打扰我们小九”的无奈神情。   ……不要脸!   宫异愤愤磨牙,怒而转头,正斟酌着该用什么语气告知玉邈江循尸身丢失一事比较好,可等他不经意瞄了一眼玉邈的身后,从舌根到舌尖就彻底僵硬了。   骨箫从他手里直坠而下,沿着廊阶滚落了数圈,系在尾端的璎珞灰头土脸地蹭了一地雪屑。   江循身着一袭玉家弟子的琉璃白袍,笑眯眯地勾搭着玉邈的肩膀,对宫异打了个招呼:“哟,履冰。”   打完招呼,他伸了个脑袋出来,眼睛弯成一弦上弦月,没正经地冲梅林中的八位公子打招呼:“各位兄长好啊。”   玉家二哥手上的梅花酒壶应声落地,四分五裂。   ……   玉家兄弟和宫异实在想知道江循究竟是怎么如何重生,但现在的放鹤阁中尽是靡靡之气,不宜踏足,几人就在梅林间坐了下来。玉家二哥回去取了几坛珍藏的梅花酒,而玉邈则特意从屋中取来两个蒲团,叠起来放于石凳之上,再招呼江循坐下,自己则握着他的手,在他身侧坐定。   其他八人皆是心照不宣,嘴角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只有宫异脸红得厉害,揪着骨箫末端的璎珞,看都不敢看那蒲团一眼。   江循倒是脸皮厚,一边接受众人目光的检阅,一边坦然地歪坐着,半面肩膀懒懒靠在玉邈身上。   刚一坐定,玉逄便迫不及待地问:“小九,是你把弟妹带回来的?”   江循瞟了一眼玉邈,一本正经地信口雌黄:“当然是啊。”   玉逄有点懵,急忙接着问道:“是你让弟妹复生的吗?”   江循继续一本正经地点头,同时把无比倾慕的小眼神飞向玉邈,待玉邈看向自己时,他快速地眨了下眼睛,且媚且妖。   ……玉九,看我多给你面子。   玉邈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一扬,抬起一只手,用手掌压紧了他的后脑勺,把江循的脑袋都压得低了下去,才转向几位兄长,平静道:“别听他瞎说。”   江循也不气,握着玉邈的另一只手,用尾指暗搓搓地搔他的掌心。   几位兄长面面相觑一番,倒也大大松了一口气。   虽不知弟妹死而复生的真正缘由,但事情发展到现在,确然是最好的了。   江循端起斟满梅花酒的冰玉杯,与众人饮过三巡,浓郁的酒香伴随着梅花独有的馥郁清雅,一线润喉,令人身心舒畅。   直到现在,江循才产生了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他捧着杯子,笑盈盈对玉邈道:“一会儿陪我出去一趟怎么样?”   玉邈的眼睛从刚才起就锁定在江循身上,连转也舍不得转开。   尽管已经无数次确证过他的存在,玉邈还是把他当做镜花水月一样对待。   江循正是因为知道他这点心思,才不愿抛下他一个人去办事。   玉邈并不问江循要去哪里,只答应了一声“好”。   倒是玉家大哥,把盛满梅花酒的酒盏凑到唇边,貌似轻描淡写地询问:“弟妹你劳累许久,何必急着去办事?休息些时日也好。”   饶是江循脸皮再厚,听了这话里有话的调侃,也禁不住有点面皮发烧,他小幅度活动了一下还在酸痛的腰,却牵动了后方,那处疼痛得厉害,江循花了些气力,才忍住倒抽一口冷气的冲动。   他举起杯子挡住了小半张脸,扯开了话题:“我要去趟西延山窦家。”   江循去西延山自然是有自己的道理。昨夜渔阳闹成那样的光景,秦秋都没有现身,江循猜,她很有可能已经出嫁。而最有可能的人选,应该就是窦追了。   小秋对那姓窦的颇有几分情谊,尽管在江循看来,小秋当得这世上最好的人,不过既然她喜欢,那就没有什么高攀低嫁之说。   况且,现在的渔阳是秦牧当家。照他对妹妹的疼爱程度,就算有千般不愿,也不会悖逆小秋的心意。   谁想到,在他说出“西延山窦家”五字时,在场诸人纷纷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宫异端着酒杯,疑惑地问:“窦家?是哪家仙派?”   江循顿觉奇怪。他分明记得,从很早开始,窦追便为了争取到求娶小秋的资格,四处剿魔伏妖,已然是名小有名气的少年任侠,甚至还因此获得了参与晚春茶会的机会,整个窦家也因为这个后起之秀而吐气扬眉……   不过宫异一向是眼高于顶的性子,忘记了也不算奇怪,江循转向了玉邈,问道:“西延山窦家的窦追。玉九你忘了?”   玉邈颔首道:“我记得这个人。你找他作甚?”   江循渐渐觉出了不对劲来:“我不是去找他……小秋难道没有嫁给窦追吗?”   此言一出,江循发现所有人注视着自己的眼神都变得古怪起来。   玉逄好奇道:“小秋是谁?”   在他身侧坐着的玉迁也是满目茫然,望向江循,等待着江循的回答。   十数道目光,让江循一瞬间仿佛溺了水,窒息的感觉袭遍了他浑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逼得他忍不住发起抖来。   ……玉迁怎么会不记得?   ……在曜云门里,小秋用阵法困了他一日一夜,就是为了想叫他开口说一句话……   他把酒杯顿在石桌上,有一头不安的巨兽已经开始撕扯他的内脏,让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艰难无比,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秦秋。秦家小姐。阿牧的妹妹啊……”   察觉到江循的脸色转白,肩膀控制不住地栗栗发抖,玉邈也认真起来,用手背测了测江循额上的温度:“你怎么了?秦牧不是独生子吗?哪里有什么妹妹?” 第126章 遗忘(二)   江循跌跌撞撞闯入渔阳时, 天地于他而言已是昏暗失色、土崩瓦解。   面对任何迎面走来的人, 他都伸手抓过对方的领子, 反复问着同样的几个问题。   “你知道秦秋吗?”   “你见过秦秋吗?”   “秦秋在哪里?”   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他,没有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   ……他要证明这些答案都是错的。   他如醉酒般踉跄着栽进乐礼和展枚同住的凌波苑时,乐礼刚洗完笔, 见江循面如死灰,眸光涣散,身后跟着的玉邈也是脸色铁青, 不由得心中诧异, 主动迎了上来:“江循,何事?”   像是浮沉在水中的人看到了一根救命芒草, 江循直扑了上去,掐住他的双臂, 声音直发抖:“焉和,让我看, 我要看那幅画……”   乐礼心慧,心知怕是出了大事,也不多废话, 引着江循就朝自己临时开辟出来的画斋走去, 边走边问:“哪一幅?”   江循牙关发抖,嘴唇干裂,唇上已被虎牙咬出两个血洞,结出了干涸的血痂:“那幅画,那年年夜, 我们一起包饺子的画……”   乐礼顿时松了一口气。   从乐氏撤出时,他只带了必要之物,不必要的练笔之作就留在了上谷,恐怕早就被侵占入其内的魔道付之一炬,但至少这幅画他还是随身带着的。   推开画斋的门,江循率先抢步走了进去。   很快,他站住了脚步。   乐礼也迈过了门槛,指着悬裱在墙上、正对画斋大门的年夜图道:“就在这里。有什么不妥吗?”   江循的嘴唇抖索了数下,弧度微微向上,想拗出一个笑容来,可嘴角刚提到一半,他就觉得颊肉酸痛欲裂,眼前也迅速变得昏黄黯淡,让那幅画的轮廓也变得模糊一片,像是被雨水淋湿,只剩下满篇水墨,一纸荒唐。   “冬日饮宴,与同窗会于白露殿侧殿,作此画留念”。   乐礼画笔精绝,画中人个个惟妙惟肖。那时还是乱雪的秦牧,眼神纯洁如天山峰雪,满是仰慕地望向自己;展枚俯身烧火;宫异吹箫,一曲《雅月》引得众人喝彩;玉邈端上一盘色泽鲜艳的蟠桃果,置于桌上;而自己正言笑晏晏地捧着一只元宝模样的饺子,望向玉邈,眉眼间尽是欢喜。   江循面上血色尽褪,一步步走到画前,伸出手来,轻触了一下自己身旁那片空荡荡的、毫无违和的留白 。   在确认那一片空白不是自己的幻觉后,他猛然倒退一步,转过身来,声音压得低了又低,尾音甚至都变了形,透着可怜兮兮的哀求意味:“……焉和,这里的人呢?”   怕乐礼理解不了,他满目惶急地在那片空白处比划了一下:“……这里明明有个人的,是不是?”   乐礼抱着清洗干净的笔架,没有作答,而是把目光转投向了玉邈,抬起半边眉毛。   ——他怎么了?   江循没有得到乐礼的回应,心中就先明白了七分,他像个小孩子一样,顶着发红的眼圈,回头重新确认一遍了画中所见不是自己的幻觉,便推开两人,夺门而出。   在闯出门外时,他没注意到极高的门槛,脚下一绊,便面朝下跌摔了下去,几乎是滚出了门外,双膝处被血染出一片刺目的红。   不等玉邈来拉他,他便挣扎着爬起身来,冲出凌波苑。   一波波的眩晕潮水一样向江循袭来,他的听力被放大到无穷大的地步,满山的切察低语都被他的耳朵收入,传达到他的大脑皮层,就像是往里面生生揉上一把又一把锋利无比的棱刺。   “江公子怎么了?”   “不知道,好像在打听一个人。”   “……你知道秦秋是谁吗?”   “不知道。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江循近乎绝望地在渔阳山上奔走,他在奔向下一个目的地,尽管心中的那片阴翳已经遮天蔽日,他仍是固执地坚守着那一点小小的光明,不肯放手。   但是,那点光明也是越缩越小,变成萤火虫的模样,又变成针尖的模样,最终……   啪嗒,消失了。   江循脚下踢到了一枚小石子,石子滚出了很远,反复磕碰在地上。   啪嗒,啪嗒,啪嗒。   江循站住了脚步。   这里是秦秋的住所。   曾经,小小的秦秋就站在那边的台阶上,小脸兴奋地冒出红光,细嫩的小手拢在唇边,喊:“哥哥!循哥!风筝高些!再高些!”   曾经,秦秋身着玄衣红裳,艳丽姣美,灿若桃李,她提着裙子在自己面前转圈,问自己好看不好看,自己答道,小秋穿什么都好看。   曾经,自己遭受追杀,夤夜返回此地,为她送上一把祝枝,彼时的她神思倦怠,卧在书卷之上浅眠,眉头颦蹙,再无昔日无忧无虑的模样。   她经常那样认真地说,哥哥什么都能做到。   但是,有些事情,江循真的做不到。   比如,他看不到这里有任何建筑物存在的痕迹。   这里是一片万物凋谢的荒园,许久无人侍弄,一方静湖里漂满了枯黄的落叶和水蜘蛛的尸体,寂园如死,枯木森森。   江循正呆愣间,突然听到了一把熟悉的声音:“循哥?”   声音是从一片枯草中传来的,江循立刻跪倒在地,翻扯起那蓬蓊郁的野蒿来,很快,一朵桃红小花便映入了江循的眼帘。   江循认得这东西,此物能记录人声,故名“拾音”。   他如获至宝地俯下身去,用双手珍惜地护住那细小秀美的花瓣,努力扯出一个笑脸来:“哎……循哥在这里。”   拾音花笑了,那一把属于秦秋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梦境中传来。   “我的声音大概只有你能听到了,循哥。”   “循哥,对不起。”   “你死去的那天,我就想起来了。当年的红枫林,我选了你,害死了哥哥,也让你再也做不成江循了,对吗?”   听到秦秋这样问,江循喉咙如有血块淤塞,竟是一字难出,只能不停地摇头。   秦秋的话语间渐渐带出了浅淡的忧悒:“后来,循哥,我又害死了你第二次。……释迦法阵是我亲手画下的。当年哥哥在红枫林里说,说我们秦家欠你太多,不能再欠你一条命。可是我秦秋欠了你两条命。”   ……不是的,不是这样……   “小秋一直没有什么用处,也不想有什么用处。当年我就想,哥哥在外伏魔除妖,我只要跟在哥哥后面,给哥哥画法阵就好。”   说到这里,秦秋略有些哽咽:“循哥,你死后,哥哥很疼我。但是我看出他很痛苦。他喜欢宫十六少,但他没法不恨他。我想哥哥对我,感觉一定也很复杂吧。”   “所以我想……我总要有点用处才好。我想用我换你回来。”   “但我总有些留恋。你知道的,窦追那个傻瓜,被我耽误太久太久了。久到我舍不得丢下他。”   “直到吞天之象复生,我才知道,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秦秋微顿了顿,语气竟变得轻快了些,仿佛自己说的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当年我搜遍古籍,甚至瞒着父母开启禁术法典,曾寻到一法,名为‘化春’,可助亡灵归世,重生为人,恢复到生前最鼎盛的年华。”   江循身体一震,瞳孔迅速化为一片死黑。他伸手握住了自己的胳膊,发力捏紧。   ……果然……   ……不,不要这样……   拾音花却不会为江循的痛苦而停下陈述,它原原本本地将秦秋想要传达给他的心意和盘托出:“循哥,方法很简单,只需一命换一命。施法者必然是和亡者相熟之人,能够清晰地记住亡者容颜、生辰,种种喜好趣味……只要有此一人足矣。法阵若成,亡灵归世,施法者便会被抹消存在。任何人都不会再记得施法之人。”   秦秋的声音到这里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数了数,与循哥相熟、又可能愿意与循哥交换的人,都是很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人。只有我没有关系。我消失了,不会对任何人产生影响。哥哥回来了,秦家也就有了继承人,我是秦氏次女,父母本就不喜我。……至于哥哥,我消失了,他也许就不会那么困扰了。”   江循被抽尽了全身的力气,胸口窒闷,肺内像是进了水,肺泡被一个个挤炸,清晰的剧痛,让他从喉咙深处发出呕吐般的嘶鸣。   ——每一世的江循都会有一些微妙的不一样。   这是放鹤阁的引路魂告知江循的。   为了证明这个说法,引路魂曾经举例说,一百零一世的江循,容易和展枚拌嘴,却又和他关系笃厚。   而第三十七世的江循,无意间招惹了好几个姑娘,惹得人家闹上了渔阳山。   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细究起来其实很简单。   每一世的江循在穿入《兽栖东山》前,都在各自的时代生活了很长时间。由于成长的环境不同,经历的人与事不同,虽然心性不会大变,但总会有或多或少的差异。   ——所以,每一世的江循,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会有微妙的不一样。   ——所以,江循这一世,所谓“前一百余世都没有过”的优势,就是秦秋。   ——他是那样温柔地宠溺着秦秋,以至于她甘心情愿地动用禁阵,抹消自己的存在,来换自己回来。   ——从来未曾存在过,和死亡完全不同。   ——这意味着,从此之后,世间再无秦秋。   而且,据江循所知,拾音花只为特定之人而开,花开之时,即为死期。   江循眼睁睁地看着拾音花的花瓣开始枯萎、焦黄,秦秋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   “循哥,可我还是对不起你一回。当初,你让我忘了红枫林里的一切,可现在,却只有你一人还会记得我。……我太自私了。但是,我想你回来,我想你活在这个世界上,无拘无束也好,放浪形骸也罢,我想你回来。”   江循浑身战栗,他想要挽救这株拾音花,他不想让这世上唯一能和秦秋发生关系的事物也消失了。   ……他不想让世上只有自己记得秦秋。   他疯狂地用牙齿咬开了自己的手腕,血疯狂涌出,簌簌落下,滋润着拾音花瓣。   但是,拾音花其性随主,一旦凋谢,便会追随主人,到达江循永远抵达不了的世界。   于是,江循只能看着拾音花飞速枯萎,而秦秋的声音也渐趋于无,只留下一声轻笑,和两句简短的终结之语。   “循哥,再见。”   “一去不回,此生勿念。” 第127章 忽归(一)   ——零落成泥碾作尘, 花开花谢终是空。   江循除下了外层的衣服, 在地上铺平, 将和着拾音花香泥的土壤一把把捧起来,放在衣服上,几线泥土成了漏网之鱼, 从指缝间漫溢出来,江循急忙俯身下去,把灰土扫在自己掌心里。   不行……这是小秋留下的最后的东西……不行……   恍惚中, 江循眼前的世界像是被泼上了一层酸性物质, 浓烈的酸臭气逼得江循呼吸之间都泛起酸意来,所有的东西都像是烈日下的冰块, 慢慢融化、变形,最终沉积成一潭死水。   江循自己都没有发现, 随着他情绪波动的一层层加重,整座渔阳山开始颤抖、耸动, 发出了石块断层的轻响。   磅礴的力量自他周身腾腾而起,移山倒海,改天换日, 天空几度晦明变化, 太阳数番东升西落。江循的影子被在一炷香内就几升几落的太阳拉长又缩短,他却浑然不觉。   直到被人狠狠捏住双手,止住了他继续掘挖的动作,江循才昏昏然抬起眼来,木讷地看向四周。   ……这座废园已经彻底坍毁殆尽。一池废水沸腾如岩浆, 转眼间已经见底。池底还躺着几条发红冒烟的死鱼骨架。假山变成了一地齑粉,只有一地枯草还顽强地存活着,只是聚成了团,根根蜷曲,枯焦发黄,像是一只只摆出防御姿势的刺猬。   从园内往园外看去,可以看到几乎没有一个站立着的秦家弟子。每一个都被江循炸裂的灵压镇得无法站立,即使风暴过境,灵压渐退,也仍是腿脚酥软,倒在地上哀声呻吟不止。   刚才的灵力暴走,险些使得整座渔阳山崩毁!   他茫茫然把视线定格在自己面前,才发现,捏住自己双手、制止了自己继续破坏下去的人是玉邈。   江循不知道玉邈是怎么在刚才铺天盖地的灵压爆炸中靠近自己的,他只看到玉邈的唇角汩汩往下涌着血,面色灰青,口唇尽裂,手抖如筛糠。他用几乎要捏断自己骨头的膂力握紧了自己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调息了半天,才能张口发声。   “……别怕。”   简短的两个字,把江循彻底击溃了。   江循灰土遍布的双手抓上了玉邈的胳膊,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口,身体不堪重负地佝偻了下去,轻声嗫嚅,不停重复。   “……我不该对她那么好。”   “……早知道我就不对她那么好。”   有水滴不间断地从江循脸上滴答落下,扑在干枯的草叶上。玉邈用手轻轻揉着江循的脑后,为他调控体内灵息,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江循为什么会突然发作,他也不知道江循口口声声唤的“秦秋”是谁,他只安静地等着江循肩部的抽搐渐渐止息,再无眼泪可流,才捧起他的脸来,认真道:“……跟我说说那个人。”   江循眼中水雾弥漫,空空荡荡,哑声道:“……她叫秦秋。戊辰年三月初一出生。她出生时,因为脐带绕颈,险些断送了同胞哥哥的性命……”   细想想看,从一开始,秦秋就在被父母厌弃,她是那样努力地想要证明自己,她刺绣纺衣,绘阵炼器,为的就是父母能看上她一眼。   结果,结果,从生至死,她都是一个孤独的无影人,生不被人所喜,死不为人所记。   院外,倒了一片的秦氏弟子总算缓过了一口气,陆陆续续地爬起身来。受那股莫名灵压所慑,任何人都不敢围观废园哪怕一眼。所以,当一道脚步声直奔着此处来时,就显得无比突兀了。   秦牧原本正在书斋中思考该如何加强斗云列阵一事,弟子来报,说江公子重返渔阳,举止怪异,他刚准备去查探一二,外面便陡生异象,地动不已,秦牧一时受到压制,动弹不得,直到灵压渐退,他才孤身一人忙不迭赶向灵力的来源地。   那处……在他的记忆里起码废弃了十数年的废园。   刚踏入园中,他便看到玉邈抱着江循,两人各着一袭白衣,却同是一身狼狈,江循仰着头历历地述说着些什么,玉邈听得很认真。   察觉到来了人,江循不吭声了,只垂下眼睑,睫毛和他的身体一道在玉邈怀里哆嗦。   秦牧忍不住担心,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和玉邈搭话问道:“小循他怎么了?”   玉邈转过头来,平静道:“他在跟我说秦秋。”   他提起秦秋时,口吻拿捏得很到位,就像是提起一个已经认识了很久的老熟人。   秦牧的眉尖微微挑了一下:“秦秋是谁?”   江循捏住玉邈衣服的手骤然收紧。   还没等玉邈作答,外头便传来一阵御剑乘风之声。   人未至声先到,来人尚未现身,江循就听到了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哎哎哎你们抓我来这儿干嘛?我我我我可什么都没干啊!喝酒也不行吗?!喝酒犯了哪条律令吗?!”   紧接着,那个聒噪的人影一跤跌进了废园来,随之而至的是玉逄,还有跟在他身后的宫异。   玉逄一见园中二人身上有伤,便果断越过了在地上狼狈扑腾的人影,快步走到玉邈身边蹲下:“小九,弟妹?出什么事儿了?”   在玉逄关照二人情况时,秦牧回过头来,目光恰好与宫异撞在了一处。   宫异的脸瞬时红了些,轻咳一声,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手指摸上了腰间的玉带。   ……嗯,仪容应该没有问题。   秦牧也是客气,淡淡地一颔首,招呼道:“宫公子。”   宫异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笑,谁想就只是这一个停顿的功夫,秦牧就转过了脸去,把嘴角刚刚扬起了一点点的宫异直接抛在了脑后。   宫异即将脱口而出的“乱雪”二字被生生咽了下去,像是吞下两个铁块,沉甸甸地坠在心口,发闷发痛,难受得他脸都白了。   地上的窦追爬了半天发现没人来扶自己,也只能拍拍灰自己爬起来。   确定自家宝贝弟弟和弟妹都没什么大问题后,玉逄才折回了窦追身边,抓住他的领子拉到了江循面前:“弟妹,我去了趟西延,把这个姓窦的给你抓回来了。你有什么问他就是。”末了,他补充道,“……这是履冰的主意。”   窦追一身精致袍服,绘金描龙,极尽奢华,身上浸满酒香气息。他腰间的佩剑之上嵌满宝石,与其说是一件武器,更不如说是一件精美的装饰品,一头乌黑如云墨的长发披散在肩,略显凌乱。   在江循的记忆里,窦追总喜欢飞扬地在脑后扎个辫子,再把一头长发盘起来,因为秋妹她喜欢干净利落的男子。   看清了地上的江循及玉邈,莫名被劫来的窦追就跟见到亲人似的,厚着脸皮直往前凑:“咳,是你们啊!这么巧?!我记得你们,你你你你……”他指着江循,“你”了半天,才把手指转指向了玉邈,“你姓玉,对不对?你们俩是双修道侣!”   江循从玉邈怀中钻出,坐起身来,抬起头,像是看陌生人一样望着窦追。   窦追被他看得怪不自在的,抬手揉了下鼻子:“是我啊,窦追,西延山窦家的。我们见过!”   江循单手撑着自己的膝盖,无言半晌后,抬手指向他的腰间,只问了他一个问题:“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窦追一脸疑惑,取下腰间佩剑,在江循面前连鞘带剑耍了个花,笑道:“此剑名为‘追花’,是我父亲传与我的。怎样?漂亮吗?”   江循单手环住自己支起的右膝,眼底发烫,但已然流不出眼泪来了。   ——秋妹,你说你的消失和任何人都无关,看来不对。   ——至少,那个恣意任侠、颇有几分小聪明的少年游仙,也和你一起消失了。   江循深吸一口气,转过了头去。   玉逄见江循一副倦怠至极、不想再多问的模样,便强行拉扯着还想要多聊两句的窦追向外走去。   一转眼,废园中只剩下了玉邈、江循、宫异和秦牧。   江循目光茫然,呆呆望着天空,在他眼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只有一片青茫的碧空。   他转过身去,把盛满了一兜土壤的外衣珍惜地系好,随后扯住玉邈的衣带,小声要求:“……陪我在这里躺一会儿罢。”   玉邈答:“好。”   秦牧识趣,往后倒退两步,走出废园,与宫异擦肩而过,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敢分给他。   那部分属于乱雪的心……跳得太快,快到不正常。   宫异没想到秦牧真的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呆立在原地数秒之后,他磨了磨后槽牙,毅然迈步转身跟了上去。   他要把话跟秦牧说清楚!   既然……既然江循已经复活,那他可不可以给一个原谅自己的机会呢?   他在腔子中积攒了三年的话急于喷薄而出,可刚拐出废园不久,秦牧就被几个匆匆而来的秦家弟子堵住了。   宫异怕是秦家家事,不便细听,就在数丈开外站住了脚,稍稍思忖片刻,才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急忙埋首动手解开锦囊,在里面摸索了半天,掏出了那只被他修修补补多时,已经恢复了原貌的柳笛。   这是小时候秦牧削给他的,那时的他六族尽灭,孤苦无依,无心演乐,但现在,他可以用它吹出至少七十首不同的乐曲。   ——他可以一首一首吹给秦牧听,他一定会喜欢。   宫异满怀着希望地望着秦牧的背影,而在秦牧和几个弟子耳语完毕,转头朝自己的方向走来时,他一个激动,差点不小心捏断手中柳笛。   秦牧面上神色诡异,张口便唤:“……宫公子。”   这样疏离的称呼让宫异很不满意,他本想得过且过,可是鬼使神差地,他竟开口要求道:“什么宫公子!叫我……”   “履冰”二字尚未出口,秦牧就一把捏住了他的肩膀,面色变幻几重后,才凝重道:“有人找你。”   宫异一瞬间气得想吐血,忍了又忍才憋住。   什么人啊!怎么偏偏在这时候找上门来……   而秦牧的下一句话,却真正把宫异一把推入了隆冬的冰窟之中:“是宫家。宫家的人在山门外,要接你回余杭。” 第128章 忽归(二)   有那么一瞬间宫异什么都听不见了。   宫家……余杭?   ……宫家回来了?自己的父兄, 自己的族人?   他有点呆地望着秦牧, 问:“……他们回来了?谁回来了?”   秦牧应该是说了些什么, 但宫异只能看到他的嘴唇轻轻开合蠕动了几下,他竭力竖起耳朵想要听清,但他发现自己连这点儿力气都丧失了。   于是他只能重复自己的话:“回来了……”   他这时才渐渐发觉, 这句话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   来不及思考当年薄子墟之事的前因,来不及去看秦牧向他转告此事时微妙的神情,宫异被巨大的欢喜猛然攫紧了, 一霎的窒息之后, 他转身便朝渔阳山门处奔去,腿脚却是一阵发软, 一跤绊在了一块翘起边角的石板上。   秦牧心中一悸,一把拉住他飘飞的腰带, 把那怔怔忡忡、魂不守舍的青年拉入自己怀里。   宫异手中的骨箫滑脱了,滚出了十数米开外, 他眼睛盯着骨箫,想要去捡,可腿上没有半丝力气, 只能蜷在秦牧怀里小幅度发抖。   强忍着内心莫名其妙的躁动, 秦牧扳着他的肩膀,把人强行扶正。   宫异感到有人碰自己,才慢吞吞扭过脸去,盯着秦牧,小小声唤道:“乱雪……”   秦牧极力不与宫异视线相碰, 即使听到他含着一丝颤抖的央求腔调,他也只是发力掐紧了自己的手心,道:“宫公子,去吧。他们都在等你。”   宫异的意识早就在现实和虚幻中迷失了方向,他不记得眼前的人是谁了,他的眼睛像是向主人讨赏的小奶狗,亮晶晶宛如映亮天际的星子。   他说:“乱雪,我有家了,我也可以给你一个家了。你等我,等我回来接你。”   秦牧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他体内属于乱雪的那一部分正煎熬得很,叫嚣着,喊叫着,让秦牧抱住他。   ……但秦牧做不到。   他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你的箫掉了。”   宫异仿佛这才记起那把箫,从秦牧怀抱里挣扎出来,深深看了他一眼,才准备去捡。   而有个人已经先他一步把骨箫捡了起来。   好不容易把窦追安置好,玉逄才折返回来,就看到秦牧和宫异拉拉扯扯,刚准备绕开,就看到那把遗落在地的天宪,上前去拾了起来。正巧宫异也跑了过来,他便假装没看到刚才的一幕,把骨箫递还给了宫异,笑道:“什么好事儿?你的宝贝都不要了。”   宫异奔过去,拿回骨箫后,情难自已,一把抱紧了玉逄,小孩子一样欢笑道:“我有家了!我家人都回来了!他们要来接我……他们来接我了!”   被自己的话提醒了,宫异才想起宫家人正在外面等自己的事实,松开玉逄,撒腿就往外跑去。   玉逄从未见过宫异情绪如此外露,猝不及防就被抱了个满怀,待宫异跑远,他才转头看向秦牧,颇不解道:“出什么事儿了?”   问出口后,玉逄才发现此人早不是昔日和江循一道寄居在他们家的乱雪了,正尴尬间,就听秦牧口吻蛮平淡地答道:“……宫家回来了。”   来不及惊奇秦牧竟然愿意接自己的话,玉逄就先震惊了:“宫家?宫家不是已然……”   秦牧不再接话,垂下头去,凝神静思。   ……三年半前,他和江循一道流落在外时曾调查到,当年致使宫氏一族全灭的薄子墟事件,其实并非应宜声所为。   当时江循就有些起疑,既然宫氏并未被应宜声剿灭,那究竟是谁在薄子墟屠了宫氏满门?   这个问题的确值得深入去想一想,然而对于彼时的江循来说,找到应宜声才是重点,因此他就放弃了深究下去的打算。   但是秦牧还记得,在更早的时候,应宜声在枫林里截杀宫异时,曾问过宫异一个问题。   ——“你的父亲,我的师父,宫一冲,他现在何处?”   在那时,应宜声似乎坚信宫氏一族并未绝灭,而在宫异愤怒的指骂之后,他的回答也是意味深长。   ——“原来你是被他们扔下了。”   ……被他们扔下了。   思及此,秦牧对仍是一头雾水的玉逄略略颔首,道:“我去看看。”   言罢,他向着宫异离开的方向大踏步走去,边走边招了那来通报的弟子,询问道:“宫家之人何在?”   弟子答:“家主,那些人就在山下。”   秦牧凝眉:“为何不请入门内?”   弟子犹疑了一下:“回家主,不知为何,他们拒绝进山,只说在山下等宫公子,一道回悟仙山。”   秦牧猛然刹住了脚步。   ……这未免不合常理吧?   还有,悟仙山难道不是早被应宜声鸠占鹊巢,成了他的地盘?   在秦牧心中生疑的时候,宫异已经抵达了渔阳山脚下,看到了山下的景象。   十数个着天青色褒衣博带的人立在山脚下,统一是“宫商”门人的打扮,发饰玉蝉,腰间别箫,箫身上好了崭新的桐油,巡巡粼光,斑驳如许,在日光下闪花了宫异的眼睛。   为首的一人听到脚步声,扭过头来,待看清宫异后,嘴角便微微上扬,俯身一拜:“十六少,受家主所托,弟子来接您回山。”   宫异喉头一涩,几步上前,扶住了那人的胳膊:“正心师兄……”   林正心半边脸已是面目全非,笑起来的模样也颇为微妙,像是有一张厚实的面具紧紧吸在他的脸上:“十六少辛苦了。”   宫异眼中光彩灼灼,欢天喜地,压根儿没了往日的阴郁和暴躁,就像是个稚嫩孩童,缠着林正心不住声地问“父亲还好吗”、“家兄们呢”、“母亲呢”,兴奋得团团转。林正心倒不多言,对守戍的秦氏弟子轻轻一点头,便领着宫异径直往悟仙山而去。   宫异是真心欢喜,在抵达悟仙山前,他将发冠正了又正,鬓间的玉蝉扶了又扶,反复询问林正心自己的装束可有失仪之处。得到林正心的答复后,他仍不甚放心,生怕父亲责备自己形容无状,在外丢了宫家的人。   就这样一路忐忑兴奋地回到悟仙山,甫一落地,宫异就觉出了不对。   ……悟仙山满是惹人欲呕的魔气,而且这种魔气,宫异仿佛在哪里嗅到过。   他本能地戒备起来,可看到身旁的林正心,他又稍稍放下了些戒心。   ……毕竟自从吞天之象复生之后,魔道横行,四处为祸,在刚才前来悟仙山的一路上,宫异眼见满目疮痍,魔道所至之处无不是一片泣声,心中就懊恼愤懑得很。   悟仙山之前怕也是被魔修占领了,父亲这次带人回来,必然要先清剿山中魔修,是以这魔气才会这般浓烈。   虽不知道当年薄子墟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父亲没死,于宫异而言已是天大的喜讯。   而父亲愿意在魔道横行之时站出,亮明身份,共御外敌,这份胆识和豪气就足以让宫异心向往之。   怀着这样的心情,宫异近乎虔诚地一步步登上悟仙山主峰。   可在跨入山门那一瞬,更加强烈的魔气便扑鼻而来,宫异脸色微变,扭头看向立于门边的两个弟子。   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一身天青色襟袍,玉蝉配饰,腰间各别一支箫,但是他们皆是通身魔气,竟是两名不折不扣的魔修!   宫异心下大震,二话不说便要出手,却被林正心一把捉住了手腕。   宫异一阵诧异:“师兄!此人……”   话尚未说完,宫异就睁大了眼睛。   压抑已久的魔气丝丝缕缕地从林正心身上漫溢而出,很快,林正心周身也遍布了令人作呕的魔气。   他歪歪头,面具一样的脸浮现出一丝诡谲的笑容:“十六少,请往里走,家主在等您。”   宫异的目光从迷茫惑然,慢慢变为了恐惧。   他总算想起来在哪里感受过这样的魔气了。   那是他跑出东山寻找乱雪的时候,在那片红枫林之中,他被一群妖修包围,却被一群魔修所救。   在悟仙山中肆虐的魔气,与救了自己的魔修……如出一辙。   宫异被领到奉祖殿殿门前时,都还是恍恍惚惚的。   他有点模糊地想到,渔阳山中处处结阵,专防异己。不管魔修还是妖修,哪怕隐藏再深,伪装再好,在触发法阵之后,也会死无全尸。   ……所以,所以这就是正心师兄他们在山下等待自己的原因吗……   殿门敞开,一个背对殿门、身披锦裘的人映入了宫异的眼帘。   那熟悉的背影让宫异忍不住眼圈发酸,屈膝跪倒,讷讷地唤:“父亲。”   仿佛不能确认眼前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生身之父,宫异仰起脸来,又唤了一遍:“……父亲。”   等宫一冲真的转过身来,让宫异看了个清楚后,一大滴眼泪终于从宫异的眼眶中绝望地滴落下来,在刚刚打扫干净的宫殿地面上砸出一朵小小的水花。   宫一冲望着宫异,对他伸出了手:“为什么不过来?”   宫异脸色煞白地咬紧了唇,默不作声,宫一冲也不强求,只慢慢踱过去,来到宫异面前,一只发凉的手掌压上了宫异的发,同时轻轻摸了摸被宫异珍视如命的玉蝉:“瘦了,高了。……不过这爱哭的性子倒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宫异浑身发抖,他想问很多问题,但是他一个都问不出来。   看到那些个魔道修士,看到林正心身上腾绕着的魔气,宫异已经找到了答案。   ……但是他很怕。   他怕自己所得出来的答案是真的。   见宫异对自己的问询毫无反应,只顾着瑟瑟发抖,宫一冲心下也明了了几分。他不再废话,蹲下身来,强逼着宫异抬起脸来,盯着他空洞的眼睛,单刀直入:“你在玉家寄居几载?”   宫异的下巴被捏得死紧,眼睛被宫一冲锁死,不得不答:“自……自我六岁那年起,到如今……已经十三载有余。”   宫一冲颔首,紧接着问出了下一个问题:“那玉家对你可信任?”   此话一出,宫异脸色剧变,一把拂开了宫一冲的手,起身倒退数步,直到绊倒在殿门口。   他双手撑地,脸色雪白,声音已经变调:“父亲……你要做什么?”   宫一冲唇角微扬,走至宫异身侧,俯身下去,将他腰间的天宪取回,捏在自己手心中,缓声道:“履冰,你身上流着宫家的血。时时处处,都该为宫家思虑。现如今魔祖复活,正是我宫氏振兴之日,你这些年寄人篱下所受的种种委屈,父亲会为你一一讨回的。你只需告诉我,东山所设之结界该如何通过,如何破解,父亲自会带魔道修士进山,为你……”   宫异勃然色变,失声痛道:“我乃正道之后,不愿同魔道中人为伍!”   话一出口,他才注意到奉祖殿内一应弟子、包括林正心在内的人盯住自己的的目光。   ……似笑非笑,仿佛是在看着一个跳梁的小丑。   这样的目光像是一只只蝎螯,倒钩入宫异的皮肉之间,令他神思昏乱,再不顾什么礼节,挣扎起身,奔逃而出,却在跑下台阶时一脚踩滑,丧家之犬一样,一路狼狈地直滚到了阶梯底部。   仰躺在地上,望着拥挤推撞的天光云影,宫异的眼神全然空了。   源自宫氏的、让他骄傲的血脉,现在变成了恶魔之血,肮脏地在他血管中流淌。   那只他曾号称“你敢动它的话这就是你生前摸过的最后一样东西”的玉蝉,那只被他视作荣耀的玉蝉,那只他就算在外流落时也视若珍宝的玉蝉,骨碌骨碌从阶上滚下,恰巧落在了宫异手边不远处。   他张开手,在地上摸索一番,捡起了那只玉蝉,握于掌心。   手掌越握越紧,力道越来越大,终于,一声清脆的爆裂声,在他手掌间四分五裂地传来。   他的掌心滴下浓稠的血液来,他却半分觉不出痛来。   ……到头来,他竟还是一只无家的野犬。   ……   奉祖殿内,宫一冲并不因为宫异的反应而诧异。他返身在主座上坐下,轻叹一声。   林正心吩咐了几个弟子去把宫异好生带回来之后,便安慰宫一冲道:“师父,十六少还年轻,不懂您的良苦用心。”   宫一冲摇头,语气中带出恨铁不成钢之意:“他当真是被玉家人宠坏了。”   林正心浅笑:“师父,您不必如此忧心。十六少毕竟是您亲生之子,这血浓于水,也不至于欺师灭祖。十六少只是心中仍对魔修抱有偏见,渐渐会好的。”   宫一冲捻着自己的袖口,眉间略松开了一些:“那时候,姓应的孽障如此猖狂,我也是煞费苦心,几番算计,才决意留下履冰。履冰是我幼子,天真无邪,将他留下,其他门派也不会对他多加提防。我想着,势力稍弱的门派因为应宜声的缘故,势必不肯收留他,殷氏作为最大仙派,最有可能收容他。将来我们重见天日时,便能借助履冰,轻而易举摧毁殷氏。谁想……居然是东山玉氏把他领了回去。”   听了宫一冲的遗憾之语,林正心急忙安慰:“师父,您放宽心。现今乐氏、展氏已亡,秦氏负隅顽抗,人心惶惶。如果我们能用履冰拿下东山,独剩殷氏一门,还怕他们掀起什么风浪来吗?”   宫一冲微微颔首:“正是此理。”   林正心继续道:“十六少现在想不通,也只是一时。他也不想一想,如果他不听从师父的话,又能去哪里呢?难不成仍回东山?到时候,东山不会忌惮他吗?他在那里,还能有半分立锥之地吗?”   宫一冲面色更见缓和,但还含有一丝淡淡忧色:“我听说,昨夜渔阳那边有了异变。派去清剿的魔修竟无一人回归。你今天去看,他们情形如何?”   林正心并不在意,答道:“弟子考虑到秦氏法阵厉害,生怕让他们发现咱们的真实身份,只敢守在山下等十六少前来。不过据弟子所见,那秦氏是元气大伤,疲惫得很。弟子刚踏上渔阳地界时,便觉地动不已,定是昨夜魔修袭扰所致,毁了渔阳的山基。”   他越说越是喜上眉梢:“师父,衔蝉奴已死,还有什么可挂心的呢?再说,那姓应的业障前不久已经伏诛,您的大仇得报,何必要这么忧虑呢?” 第129章 幸福(一)   宫一冲迈上正殿宝座位置, 抚摸着雕镂着琴纹古谱的镶玉扶手:“……若不是魔祖亲自出手, 那孽徒怎么会轻易伏诛?只是他这样死了, 真真便宜了他。”   林正心一时嘴快,顺着宫一冲的话就抱怨了下去:“不是说好了抓到姓应的,便由师父处置吗?魔祖也真是……”   宫一冲蓦然变色, 回头呵斥:“混账!”   正一脸得色的林正心这才意识到不妙,脸色转白,双膝发软, 噗通一声直挺挺跪在地上, 脑袋径直磕上地板,热汗直流。   殿内师徒二人两相静默了许久, 唯余门外聒噪的朔风烈烈,攫干了空气中的一切暖意, 冷到钻心刺骨。   林正心撑在地上的双手手指忍不住痉挛抽动,惧怕到声音发颤变调:“弟子知错……弟子知错!弟子不该罔议魔祖是非……”   宫一冲也不欲与他多言, 在宝座上坐下,挥了挥手:“……下去吧。你知错不知错我不想知道。但你最好明白,假如你被魔祖抓到把柄, 魔祖他连告饶的机会也不会给你。”   林正心后怕不已, 每个毛孔都滚热发烫,不由得扭头望向殿外——   结满霜花的枯树树枝上伫立着一只寒鸦,瞳孔死黑,在注意到林正心的视线后,它张开灰喙, 发出粗嘎的惨叫,振翅飞向天际。它刚刚栖身的树枝被踩得大幅摇晃起来,像是随时会折断一般。   ……   余杭宫氏叛离正道、敬献龙脉于魔道一事,三日之内,天下皆知。   这下,世人才知晓,昔日薄子墟之变,原是宫氏一族为了投靠魔道所使的金蝉脱壳之计。他们不仅将灭门的泼天罪名栽赃给了给与宫氏素有积怨的应宜声身上,还特意留下了一个活口,以宫氏唯一正统继承人的身份,平白赚了这么多年的名声。   此事大白之后,仙界震怒,下令从仙籍中除去宫氏之名,并派三千仙兵攻打余杭悟仙山,然而有了吞天之象的魔力加持,从仙道转为魔修的余杭诸人,竟将三千仙兵杀灭殆尽!   仙界气恼至极,下令给其余五大仙派,要求他们精锐尽出,攻打余杭。   命令一下,短短半个时辰,来自玉氏、殷氏、展氏、乐氏和秦氏的五封手书便一一呈上,措辞各异,但表意都是一模一样的。   ——奉天界诰命,咱们要守护龙脉,倾巢而出,龙脉何人戍守?请仙界收回成命,自行解决此事。   仙界气恼至极中,竟然一时间没人想到,前几日派去渔阳去嘉赏秦氏家主秦牧的武使,一直没有回殿复过命。   ……此时,在渔阳山上。   那位武使大人仍在空中迎风招展。虽说被江循封了仙力,但有仙体加持,他死是必然死不了的,就是被挂在这里风干得太久,羞愤得他几欲自戕。   今日是少有的天朗气清,视线极佳,江循负手踱步,站在通天梯下面,仰头欣赏了一会儿武使大人欲以头抢地而不得的神情,就绕到了在回明殿殿前支开的画案旁,看乐礼作画。   在他笔下,一个女子正逐渐成型,巧笑倩兮,灿若海棠。   乐礼走笔至此,搁下转问江循道:“可像那人?”   江循托着下巴看了一会儿,指道:“轮廓已是一模一样,只是她并非桃花眼,是再圆润些的杏眼,她的唇生得和我几乎是一模一样,你看着我的脸描唇便是。她的眉……”   江循把所有早就强调过的东西重新强调一遍后,刚想做出补充,乐礼便和自己异口同声道:“……务必要形神皆备。”   江循吐出一口气,怪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焉和,麻烦你了。”   乐礼已经画了三日有余,在此期间,他基本抛弃了所有写神写意的笔法,抛弃了勾皴点染的技巧,单用石墨打底,画废了十七八幅纸,终于得出了一幅与秦秋有十分相像的半成品。   乐礼倒不是多么在意,只笑道:“没事,你只要按约定把代价给我就是了。”   ……得,说到底还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   江循压低了声音,竖起一根手指道:“说好了啊,就一天。你千万别告诉玉九。”   乐礼笑得那叫一个温文尔雅:“那天过去之前,我自然是不会告诉他的。”   ……臭不要脸。   但是看在小秋的份上,江循忍了。   ——不就是变成猫被枚妹随便撸上一整天吗。   ——大不了就当做睡一天棺材板啊。   当事人展枚也在画案一侧,不过他显然仍不知道江循和乐礼的交易。他眼上还蒙着一层白布,表情严肃,神游太虚,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江循一转脸就看到这货的表情,绕回他身边去,一屁股坐在轮车的边缘,拍了拍他的脑袋:“枚妹,想什么呐。”   展枚竟然破天荒地没反驳江循对他的称呼,他轻叹一口气,道:“……宫异不是恶人。”   四年同窗,与宫异相处日久,谁都知道宫异的性情,就那个一点即然一触即爆的炮仗性格,是断断做不了那些卧底暗窥的勾当的。   但宫氏毕竟又是与他血脉相连的族群,是他一心一意想要复兴的姓氏。现如今却以这样的身份重归现世,不得不让人唏嘘。   江循有意来回揉着他的脑袋,安慰道:“防患于未然总是好事。玉九不是回东山去重建防护结界了吗,现在估计已经改修得差不多了。”   话说到这里,一旁的乐礼插了话进来:“履冰至今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心中怎么想的。到底是以自己的家族为重,还是以自己的信念为重。”   翘着二郎腿、单肘靠在轮车靠背上的江循,随手环绕着展枚的一撮头发,嘴角噙笑:“别急别急。到时候,我亲自去悟仙山问问情况就是了啊。如果他想回来,那我就把他接回来。如果他不想回来……到时候再说。”   几日前攻打渔阳山的那批魔道,统统被江循扒了金丹,没有一个能回山报信的,至于仙界……那位武使大人还在他们脑袋顶上挂着呢,因而魔道和仙界都还不知道江循复生的事实。   与其让他们知道自己复生后采取些什么措施,不如江循挑个时机、主动现身来得更好些。   听了江循的话,展枚心思稍定,才顾得上抗议:“江循,不准乱动。”   江循玩得兴起,哪里会理会展枚的抗议,像是摸小梦似的,把展枚的脑袋揉来揉去。   乐礼对照着江循的唇形,勾完新的一笔,才坦然道:“方解,右手往右上勾拳,砸他肚子。”   展枚果然依言,一拳夯过来,亏得江循得了提示蹿得快,一溜烟跑出五米开外,才来得及去骂乐礼:“焉和你大爷你见色忘义啊你。”   顶着一脸心脏的微笑,乐礼反问:“他的色难道不够让我忘义?”   ……好回答,江循根本无法反驳。   闹了一场,江循也收起了点浪荡之心,随便捡了个条凳在旁坐下,发起呆来。   ……悟仙山啊。   说起来,宫氏并未灭族一事,江循事前也全然不知情。谁能想到宫一冲竟能想出这么断子绝孙的阴毒计谋,既能栽赃于人,又能保全己方势力,还让仙界诸人替他白养了十几年的儿子。   这样一朝强势回归,的确能打仙界一个措手不及。   宫异自小被玉氏教养长大,虽说性情略有些暴躁,但一身铮铮硬骨也被玉氏养了出来,在宫家的日夜定是难熬。   不过江循却并不太担心他的安危。   宫一冲此番归来,据称只带回了几个跟他一道在薄子墟消失的徒弟,其他都是不折不扣的魔修,那些随他离开悟仙山的子嗣,踪影全无。现在宫异是他们家唯一血脉,宫一冲即使再心狠手毒,至少能保宫异性命无虞。   ……况且,宫异就算想回来,又能以什么身份返回仙道呢?   江循托腮沉思片刻,忍不住想起昨夜秦牧找到自己所说的那番话。   ……的确,自己答应过他那件事的……   他有点烦躁地撸一撸额前的头发。   要解决眼下的问题,还是绕不开那个关键的人。   ——应宜声。   应宜声究竟去哪里了?   江循正发愁时,展枚倒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问乐礼道:“焉和,一早起来就没见到乐仁兄长,他去哪里了?”   乐礼答:“兄长出山门采赭石去了。”   赭石是用来炼有色颜料必不可少的配料,听乐礼这样说,展枚不禁吃惊:“现在?外面这般乱,他……”   乐礼腔调温柔地安抚他道:“不要紧。赭石随处可见,渔阳山上也有。兄长性情谨慎,不会离开渔阳山的防护范围的。”   ……   乐仁一人背着盛满赭石的筐篓于林间穿行,左手紧握着竹杖,徒步往山上攀登。   自从失了灵力、废去右手,他反倒更喜欢独来独往,连昔日的小厮也遣散了。   一个人,他更觉得潇洒自在,也不必面对旁人或同情或诧异或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尽管他从不会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但这些眼光总还是让人不适的。   沿着台阶步步拾级而上的乐仁,走到半山处,突然站住了脚步。   从林间传来了不大正常的窸窣声,乐仁自幼习画术,听惯了林涛云动之声,对于非自然的响动是异常敏感的。   ……是谁?   林间人似乎并没打算避讳他,踉跄着直接奔走出来。   刚一打上照面,乐仁就怔愣在了原地。   一瞬间,百般酸楚千般奇味涌上心头,冲得乐仁喉腔发涩,艰难地蠕动两下嘴唇,声带却失去了振动的能力。   他只能用口型读出那个日思夜想了许久的名字:“……云开。”   一身麻衣素服的钩吻太女纪云开,早就没了当年飞扬跋扈的戾气和骄傲,她像是看到至亲眷属似的,直扑上来,掐住乐仁右侧袖子,没头没尾道:“……求你,求求你……帮我。”   让乐仁惊骇的是,太女一身法力皆失,现在的她,竟和自己没有什么两样了。   乐仁启唇,想问她如何沦落到这个地步,又想问她如何能绕过秦氏弟子的守戍、爬到这半山来的。   种种疑问,欲言却又止。   许久之后,他才苦涩地扯起唇角,将袖子自她手中缓慢抽出:“云开,你若要来求乐氏龙脉,我无能为力。”   太女却是流了满脸的泪,哀哀抬头,痛声祈道:“我只能想到你了,只有你了……我求你……求你救救我家主上!!” 第130章 幸福(二)   乐仁面露不忍, 但亦是爱莫能助。   说实在的, 对这个与自己有过一夜鱼水之欢的女子, 乐仁悲悯、心疼,且从未有过恨意。   乐氏大公子乐仁在十七岁前,除了在曜云门中修习四年, 从未与外界有过任何交游。在曜云门中完成学业、回上谷后不久,他便出门采风,在一处风光绝佳的僻壤中买下了一座小小农居, 也是在那里, 遇上了年仅十二的太女。   彼时的她浑身泥水交加、躺倒在了乐仁借住的草庐前。因受人追杀,她身受重伤, 高烧不退,像是只孱弱的小兽。   面对那样弱小和无助的孩子, 乐仁不可能不施以援手。   在乐仁看来,这是个孤苦无依的姑娘, 既然被自己碰上了,合该好好照顾,等她伤势痊愈, 再送她归乡。   他洗手作羹汤, 精心伺候着太女的伤,每次他掀起热腾腾的锅盖、满室飘香时,被他同样捡回家来的一猫一狗,就会蹭着他的裤脚,仰头侬侬软软地撒娇。   ……即使在无意中发现太女身上所带着的、属于殷氏的夔纹玉带钩, 即使猜到了太女的真实身份,乐仁也视而不见、置之不理。他想,现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孩子先养好伤势,之后再劝她从善从良。   但少女却总爱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来撩拨他,亲昵地唤他乐仁哥哥,还常常往他怀里扑,乐仁权当这是小孩子的玩闹戏耍,虽说时常教训她,这样做不恰当,但也是温声细语,生怕伤了她的心。   他根本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孩子,会给他下那种药。   在一个夏雨滂沱的夜晚过后,乐仁懵了。   他本也是初经人事,却偏偏伤了这么个年幼的孩子,他觉得自己罪孽太过深重,唯有一死才能谢罪。   ……直到太女将他绑缚起来,洋洋得意地讲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她是被一个人唆使来的。   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她是在一个叫做应宜声的人的唆使下,前来找寻一个合适的工具的。   应宜声,这个太女一心所倾慕的人,怀疑太女的能力,他要求,除非太女能做到断情绝欲,否则不可能让他跟自己一起走。   太女说,我已经断情绝欲,绝不会轻易动情。我愿意一生一世追随您。   应宜声说,你未尝情欲,怎能说会断情绝欲。   于是,太女就来了人世间,来找寻一个能让她品尝情欲滋味的工具。   她不无骄傲地坐在乐仁面前,炫耀着自己手臂上深可见骨的刀疤,笑道:“这些伤呢,是我自己划的。”她欺身上前,踮起脚玩弄着乐仁的下巴,“再说,我纪云开怎么能配一个宵小之辈?必定是得一个修仙世家的俊秀公子。所以我千挑万选,才挑中了你。怎样?可觉得荣幸?”   乐仁听得痛心。   在他单纯的、几乎用画笔就能构筑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过这样黑暗的一隅。而他认为,这样一个孩子不应该生活在黑暗之中。   ……任何一个孩子都不该。   他劝说太女,苦口婆心,殚精竭虑,但太女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些。她对乐仁极尽挑逗之能事,但面对着一个孩子,乐仁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那样的事情来。   于是太女用药,逼得乐仁痛苦不堪,以头抢地,咬舌自残,但太女却将他的下巴卸掉,将他锁起来,只待药效全部发作时,便依应宜声所言,去体味人间的情爱。   七日,整整七日,乐仁几乎被折磨到发疯,太女倒是心满意足。不过,她做了一件与她原本计划不符的事情。   她本来是打算在一切结束后杀掉乐仁,以证明情与爱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烟云。然而,乐礼这人看起来着实蠢,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竟然还不忘劝她回头是岸。她总觉得杀掉这么个老古板怪没意思的,索性留了他一条性命。   临行前,她掐住乐仁的下巴,那张稚嫩娇俏的脸庞浮现出与她年龄不符的艳丽媚笑:“……世间情爱不过如此。”   从此,这个少女便在乐仁心里扎下了根,不是爱情的芽根,而是一根刺。   因为他侵占了这个女孩,他就背负上了一层枷锁。   他要救她。   他必须让她知道,世间情爱,并非肉欲,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如果放任她这样下去,必然是伤人伤己。   于是,乐仁背负着这样的枷锁离开了乐家,走得头也不回。   纵然身败名裂,纵然世人都在笑话他一个成年之人,竟痴恋一个恶毒幼童至此,他也是置若罔闻。   而自从失去灵力后,乐仁一度心灰意冷,他知道自己的确是无能为力了。他甚至没有站在太女面前予以说教的资格。   但是,现在,太女就在自己面前,和自己一样,灵力皆散,归于常人。她那样苦苦央求自己,眼泪滂沱,如同那夜夏雨。   乐仁俯下身,抓住了太女冰凉的手指,苦涩笑道:“我救不了。我……早就是个普通人了。”   太女仰起脸来,抓住他的袖子,面色苍白如纸:“不,不……我求你,回一趟渔阳山,求求江循,我主上想要见他一面……”   乐仁面色微变,挣出袖子来,左右环视一圈,口气急促地询问:“江循他早就死了!你从哪儿听说……”   太女往前膝行两步,又是两三行清泪接连流下:“主上说……他有衔蝉奴的神魂。虽然彼此之间无法感应存在,但他,他说,江循一定活过来了……”   乐仁心中发苦。   为着应宜声的一句猜测,她就这样冒着危险,以凡人肉身悄悄摸上渔阳山来……   太女仍是一口一个“主上”,声声唤得凄切:“主上他让我转告能转告的人,江循若是来见他,答应他一个条件,他便把衔蝉奴神魂交还给江循!”   乐仁不由得脱口问道:“什么条件?”   太女摇头,凄楚道:“主上说,一定要见到江循再说……”   乐仁见太女之状不像是谎话,犹豫片刻后便问:“你主上身在何处?带我去看一眼,确认无误后,我自会帮你。”   ……   江循接到乐仁的通知是在午后时分。而在赶到应宜声置身的废弃道观时,已是接近傍晚时分。   道观外满布松柏,散发着迷人的脂香,在冷空气中幽幽浮动。而观内的空气中,松香却被浓重的灰尘气掩盖过去,呼吸一口便能呛辣得喉头发痛。   应宜声躺在道观主殿中央的一方草席上,周身遍无半分伤痕,看上去倒是一如往日般,身材纤瘦,浑然风流,美到令人语塞。   在靠近应宜声头位的地方摆放着一只凹陷的铜盆,盆里盛满了温热的血水,太女正在他头边跪着,替他擦拭从口角流出的鲜血。   在来的路上,乐仁已将太女讲给他的内容原原本本转述给了江循。   在江循死去的这三年间,应宜声无时无刻不想要抢进渔阳山中,夺取江循尸首,亏得秦牧拼死护佑,才保得江循尸身安好。   因为没能找到胞弟应宜歌的转世魂魄,应宜声索性也不着急,只当是把江循的尸身暂且搁置在秦家,自己则四处寻访弟弟的转世。   转眼间,三年光阴逝去。   入秋之后,天气渐凉,应宜声便时常暖了酒来喝,酣畅淋漓地大醉一场,以求一夜好梦。某个如水秋夜中,他正在冰泉洞内对月自酌,历数孤影,却发现一个人影竟在自己浑然不觉之间站在了洞口,挡住了从外渗透而来的泠泠月光。   应宜声眯起醉眼,朦胧地看向来人,但只一眼,他便通体发凉,手中所持的酒壶都不要了,直甩到了一旁去,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盯着那身影,呆愣了很久,才骤然扑了上去,将那身影抱了个满怀。   他狂乱地亲吻着来人的发顶,额角,脸颊,每一处都和他的记忆严丝合缝,包括他羞怯的反应,以及低声的喃语:“哥哥,不要,你轻些,好痒~”   梦里的人就这样出现在自己眼前,能让自己贴身抱紧,这样的幸福就像是在他心口上凿上一个四四方方的洞,看血从里面毫无顾忌地喷涌出来,又痛又畅快。   应宜声揽住那人的肩膀,梦呓着:“……宜歌。”   “应宜歌”笑了,那笑声就像是一把细嫩的树叶,搔得人心痒痒得发烫:“哥哥,是我,我来找你了。”   和应宜歌一模一样的容颜,一模一样的声音,巨大的幸福把应宜声自足底淹没至头顶,呛得他眼前发花,刚刚饮下的热酒在他体内翻腾起来,连带着血液,一起怒海翻波。   “应宜歌”软软地贴靠在应宜声胸前,抬起那张应宜声魂牵梦绕了多年的脸,笑道:“哥哥,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应宜声来不及去想来人是谁,也来不及去问更多,他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哪怕是幻觉,他也要多看两眼才肯罢休:“宜歌,你要哥哥的什么,拿去便是。”   话音刚落,应宜声的身体便是猛然的一滞。   他满身的血液真的开始沸腾起来,嘶嘶地喷吐着热气,冲撞着他的筋脉,把内里的经穴一个个烧着、点燃。血管变成了输送油料的管道,沸腾,沸腾,沸腾,煎熬着他的骨血,把内里的一切器官都叫嚣着破坏殆尽。   随后,热血逐渐平息、凝结,血液就像是烧滚了的钢水,在遇到冷空气后,迅速变得坚硬起来。   血液变成钢筋,在内部盘绕着,从内缓缓刺透了应宜声的每一寸肌理。   “应宜歌”那样温柔地注视着应宜声,把放在他胸腔位置的手撤开,脉脉含情地望着应宜声,一字一顿道:“哥哥,为了我去死,好不好?”   ……眼前人不是幻觉。   ……可也同样不是应宜歌。   应宜声就这样让一个陌生人欺近了自己,轻而易举地让他破坏了自己的身体。   ……只因为他有一张脸罢了。   而现在,这张脸也在发生着变化,化成了一个拔萃的美人,颇有芝兰玉树、绕树春藤之姿。他蹲下身来,托腮看着应宜声,认真端详了他死灰般破败的脸色半晌有余,才笑问道:“……听说,你曾用过衔蝉奴的神魂?”   应宜声不答话,他的体内,属于衔蝉奴神魂的那部分正在缓慢运作,维持着他不死,但是,应宜声却发现,来人动用的手法极其恶毒。   应宜声的躯体有自愈的能力,而这股注入他体内的魔力,其破坏的速度,刚好能和他尽全力自愈的速度持平。   这也就意味着,应宜声只能卡在一个死或不死的边缘,带着一身损坏殆尽的血管,进退两难。   来人揪起了应宜声凌乱的、满溢酒香的头发,开玩笑似的晃了晃,口吻中满是嘲讽之意:“……他的神魂,你也配用?” 第131章 幸福(三)   那风姿绰约的美人, 容貌世所罕见, 眉眼懒散却精致无比, 眸光浮动间,仿佛有万千星光飘落在他肩膀之上。   他俯下身来,不顾应宜声口角旁滚滚流下的血, 抬手掐住了他的下巴,逼他正视自己的眼睛:“……把他的神魂还给我。”   应宜声呛出一口血来,冷笑道:“……不如你来拿啊。”   下一秒, 应宜声的五官就扭曲了起来。   在他体内纵贯的钢筋麻花一样彼此扭缠起来, 浑身的骨头被勒得格格作响,响声达到最为激烈的高潮时, 就发出刺耳的断裂声响。   喀嚓。喀嚓喀嚓。   饶是如此,应宜声也是一声不吭, 半声痛都没有叫。   多少年前的冰泉洞里,他以身哺蚕, 任凭那三眼冰蚕生啖血肉,已经尝够了世间的皮肉至苦,这样的疼痛对他而言已经算不得可怖。   最重要的是, 神魂根本不在他的体内, 不在悟仙山,不在任何一个地方。   在经过一番探查之后,来人眉头凝起,手指微松,应宜声体内绞动的钢铁也渐渐恢复了原状, 但却在他体内留下一身破碎的残骨。   应宜声的喉咙被血块堵住,唇角却止不住向上扬起,艰难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沾染上了浓烈的血腥气:“多谢魔祖仁慈,没戳坏我的心肺。”   来人面上失却了所有的表情,他眸光冷淡地把应宜声的下颌捏出清脆的喀吧一声响,把他推倒在地,单脚踏上他残破的胸口,似笑非笑道:“我耐心不好。只再说一次,你把阿奴的东西还来。”   应宜声仍不在意地微笑,仿佛体内碎裂的疼痛与他无关似的:“我知道你是谁。……我在神魂的记忆里见过你。可他已经死了,这可怎么办?”   来人眉眼低垂,指尖在应宜声那张端美无双的脸上流连一番后,嘴角轻轻勾了起来:“……那么就麻烦你,去那个世界里告诉阿奴一声,倾官回来了。让他也快些回来。”   说着,他站起身来,袍袖一卷,应宜声残破的躯体便不受控制,腾空而起,朝着曲生峡谷底直堕而去。   应宜声就这么被来人推入了悟仙山最底部,带着一身凝结成铁的骨血。   应宜声受的不是致命伤,来自衔蝉奴的神魂之力能够不间断地修补他的身体,但在他身体里的血管像是一条条活过来的蛇,总是在他稍稍好转一分时,残忍地咬破他刚刚弥合的几厘血肉。   永远在治愈,永远都治愈不了。   这样循环往复的痛苦,让应宜声苦苦熬了数日之久。他动弹不得,唯有头顶上不断往复的日月星辉能补充给他些微的能量。   在忍受着体内烈火一般的煎熬时,他遇上了在林间觅食的太女。   没人知道太女是怎么在崖底捱过了金丹被剥离的苦楚、捡回一条命的。   她这三年间不见影踪,不再现世,唯一做的事情便是在峡底修炼。   ……她想要重新修炼出金丹来,做回那个于应宜声而言有利用价值的钩吻太女。   但是,她却在崖底捡到了一息尚存的应宜声。   太女伏在他身上,连哭也不敢哭,只小心地做了一副简易的木板拖车,把应宜声拖回了自己在林间搭建起的一座破落居所,悉心照顾着他,期待他有朝一日会康复。   然而,那位名叫“倾官”的怪人,却一心不让应宜声去死,也不让他好好活着,留续着他一口气,也不知究竟为何。   ……仿佛……只是为了让这个唯一知道衔蝉奴失落神魂下落的人受刑罢了,直到他忍受不住,交出神魂为止。   可应宜声却知道,此人的目的没有那么单纯。   神魂是有记忆的。而应宜声所持的那片神魂中,包含着衔蝉奴大部分的记忆。   所以,应宜声知道倾官是谁,也知道那日出现在他面前的“倾官”,其魂魄和昔日的江循一样,都是残缺不全的。   ……应宜声做出这一判断的依据相当简单粗暴:假若来人神魂全备,自己安放神魂的地点必然无处遁形,然而他却没能发现自己的小小伎俩,那就证明他仍是残缺之魂。   他是传说中的魔祖,吞天之象。   而他被封印之前,和衔蝉奴一样,大半的魂魄已然溃散,不知所踪。   三百年间,每个魔道修士都在寻找衔蝉奴的魂魄,遇之必杀之。但竟无一人知晓,他们魔祖的神魂也流落在外,归处不明。   魂魄和魂魄之间,存在的关联甚是微弱,很难准确定位。就像当年的应宜声,手持一片神魂,寻觅多年,也只在朱墟中找到了一片衔蝉奴的神魂,至于西延山的那片,完全是江循自己误打误撞找到的。   看来,这位魔祖大人要找回自己遗落的神魂,也是任重道远。   至于他留自己一条命……大概是和自己一样,在等待着什么吧。   于是,他终日沉默,等待。   直到秋去冬至的某日,他体内运转的神魂,传来了微妙的感应。   ……他能感应到,其他三片神魂,开始正常运转了。   这是过去的三年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   他仰躺在床榻之上,唇角勾起了一丝苦笑。   就在接收到这微弱的讯号时,应宜声想通了,吞天之象到底在计划些什么。   ……这位魔祖大人,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应宜声仰躺在榻上,思索了很久,直到太女自林间狩来一只野兔,提着兔耳朵踏入茅屋间,他才折腾出些响动,招来了太女,开口便道:“……带我去渔阳吧。”   闻言,太女吃了一惊:“主上,您的身体……”   应宜声苦笑一声:“放心。我不找到衔蝉奴,把神魂交与他,他是不会让我死的。”   ……   在下山路上,听过乐仁的转述,江循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句话是——   靠北,倾官是谁啊。   乐仁看样子也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只是他面皮薄,不好意思细问,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问江循道:“这些我都是听云开转述的。江循,你觉得应宜声此言有何用意?”   江循无奈地耸了耸肩。   他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只是想明白后,他不得不承认,那位魔祖对自己的态度还真是怪异。   自己于三年前被释迦法阵封印而死的消息,他肯定是知道的。   自己只缺失一片神魂就能彻底恢复神兽之身的消息,他应该也是知道的。   假如应宜声所言不虚,那么,现在吞天之象的实力也并不算得上毁天灭地的强劲,要想称霸世界,还需找到他失落的大半神魂。   按理说,一个正常的反派,遇上这样的情况,绝对应该先一举将应宜声怼死,让知道最后一片神魂下落的人死无葬身之地,然后再发动自己的属下,满世界寻找自己失落的神魂,待到神魂补全,便直取仙界,怼他妈的。   但是,他却采用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来对待应宜声——   让他死不得,活不爽,只能做一具能说话的行尸走肉,连最简单的自裁都做不到。   最微妙的是,吞天之象把他打下了曲生峡。   曲生峡下,有着应宜声最忠心的随从纪云开,绝不会让他轻易去死。   这样一来,应宜声只能等待,等待着他手上的那片神魂有用武之地,等待着……江循复活。   ——如果江循不活,他就必须承受着生不如死的痛楚。   ——如果他想要个痛快的话,只有把神魂交给江循。   应宜声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他不可能为求解脱,就轻易把神魂交给任意一个人,自己好两腿一蹬驾鹤西归。   他要实现的是利益的最大化。   他手中捏有衔蝉奴的神魂,因此,能同意和他做交易,且能让他用自己的死换回一定利益的,除了江循外,再没有旁人。   江循厘清了这个思路后,却还是一头雾水。   ……妈的这个boss的思路怎么这么谜?   ——他伤了应宜声,断绝了应宜声所有的后路。   ——他逼得应宜声不得不把神魂交还给复活的自己。   ——这个意思难道是……他想要自己恢复衔蝉奴的完全体,再和他对战?   ——传说中的boss会这么中二吗?他难道只是想要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过去的一百三十一世,自己都没有复活成功。所以,他是觉得人生寂寞如雪,独孤求败,所以才毁灭了一百三十一次世界吗?   简而言之,该boss思路清奇。   ……   简单了解过事情的前因后果,再蹲在应宜声面前,江循心情颇为复杂。   他伸手摁在了应宜声的胸腔处,发现那处坚硬无比,骨头松散,似乎随便一碰就能再次骨折。   他的心脏,正在这片残垣之中艰难地维持跳动。   江循垂首,看向这张风华绝代、天工所造的面容,千般情绪在胸膛内翻绞。   他还记得在悟仙山中,此人是怎样的潇洒无羁,曲水流觞,颇有名士雅风,即使要杀自己时,也是一副理所当然之态,仿佛天命落于他一身,他如此行事,只不过是代天而行。   而现在的他躺在一方草席之上,只是一团苟延残喘的血肉,毫无尊严地被吞天之象当做一个传递神魂的工具。   江循知道时间紧迫,来不及叨逼叨,便不多废话,单刀直入:“我来了。听说你想跟我谈条件?”   应宜声一开口,便有血沫从嘴角溢出,呼吸间透出一股腐败的恶气:“确有……一事。”   江循看着他奄奄一息的狼狈模样,掀起一边眉毛,反问:“你不是指望我救你一命吧?”   伺候应宜声的太女闻言,抬头看向江循,眼中露出祈求的光芒。   应宜声却笑了,他牵起唇角,定定注视着江循:“……我不至于……那么不要脸。我有一件事,你答应我,我便把神魂还与你……可好?” 第132章 幸福(四)   江循曾听谢回音说过应宜声的整套故事, 因此听他有要求, 也并不十分惊讶:“与你胞弟应宜歌之事有关?你想让我复活他?”   出乎江循意料的, 应宜声摇了摇头。   他动作有些大,牵扯到体内伤口,他的牙关狠狠一咬, 又有血淅淅沥沥地涌出他的唇角。   太女垂泪,用手巾徒劳地擦拭着色泽已经黯淡下来的鲜血,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落在应宜声身上。   道观顶部有大片大片的蛛网飘零, 细细的银丝失落在风中, 营营飞舞。蜘蛛大概是许久没来过了,把自己曾经的家彻底遗忘在了风里。   应宜声望着大片大片的蛛网, 努力噙起笑意,以至于唇角都在隐隐发颤:“……我结下了这样多的仇家。我若死去, 宜歌复活,谁又能来护着他?”   在努力半晌后, 应宜声终究还是放弃了露出微笑的动作,把脑袋颓然朝后仰去,染着血的牙死死咬住了唇畔, 熬过体内一阵撕裂的锐痛之后, 他喘息两声,一绺被汗彻底打湿的长发挡住了他的右眼。   缓过一口气,他继续道:“……再说,用衔蝉奴神力复活的人……没有记忆。就算再像,也不再是本人了。……我……我的宜歌, 我的宜歌,独一无二……”   这回提到应宜歌,终于让他成功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口吻中满是眷恋:“宜歌喜欢吃栗子酥,喜欢吃丁香馄饨,丁香馄饨是刀鱼馅的。我不喜欢吃。但是我每吃一次,都能觉得,宜歌就陪在我身边,站在我身后,在我身体里……活着。活着真好。……只要我不死,世界上最爱应宜歌的人就不会死,宜歌不管什么时候回家,我,都等着他……”   他唠叨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不过是狂人呓语罢了。江循很平静地注视着他,倾听着他,任凭他将自己的心路历历数来。   ……一个人若是执着到了极点,哪怕是个疯子,也是值得尊重的。   看到这样执拗而疯狂的应宜声,江循想到了一个故事,名为“尾生抱柱”。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应宜声固执地守在悟仙山上,守在他昔年获得灵力的冰泉洞中,把自己囚禁起来,等待衔蝉奴的躯体成熟,等待应宜歌的灵魂转世,最终等来了他的死亡。   他与痴心的尾生何其相似。   那厢,应宜声兀自狂语不休:“宜歌,宜歌,我有办法救你,有了衔蝉奴的躯体,有了衔蝉奴的神力,我便能救你。我取了宫徵一门所有人的金丹,将不能用的一一剔去,共计九十九颗金丹。我绘了整百个释迦法阵,定能困得住衔蝉奴……我还养了一个容器,她很完美,她……能给法阵群做最好的、最后的阵眼。我的宜歌,哥哥给你的一切都要是……要是最好的……”   随立在一旁的乐仁不忍地转过脸去。   他想也能知道,太女此刻脸上是怎样一番表情。   但江循却彻底明白了。   ……当年,应宜声辣手将整个宫徵一门屠戮殆尽,为的竟然是那些弟子们的金丹。   ……为的是能凑齐一个万无一失、十拿九稳的释迦法阵群。   江循嗟叹之余,也不能放纵应宜声就这么喋喋不休地唠叨下去,他用手抵在他的额间,输入一股灵力,澄明了他的灵台,也打断了他的狂言浪语,“你究竟有何心愿?让我找到吞天之象,为你报仇?”   应宜声终于清醒了些,眨了眨眼睛,   看他眼中的神色,江循这次也没有猜到他的真正心愿。   江循继续猜:“……想要铲除宫家?”   应宜声缓缓咽了几口血,终于能发出声音来了:“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小师弟……”   他抿着唇,似乎是在思考,但半晌之后,他咧开嘴自嘲地一乐,“我忘了……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他住在哪里。他在余杭……余杭烂柯山。烂柯山的半山腰有一间茅草房,是我盖的。他就住在那里。”应宜声终于将目光转向了江循,目光柔和得不像话,“他以为我死了。从悟仙山出来后,他就一直跟着我。他……很好,不像宜歌,但是,他很好。”   说到这里,应宜声竟然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揪住了江循的前襟,那略显机械僵硬的动作,表面上看没什么问题,但只有江循能听到他皮肉下筋骨被锐物穿透的声响:“我的愿望……很简单,你……你连第四片神魂都用不着……只要你做完了,我便把我手里的神魂给你。”   江循垂下眼睑,沉吟半晌后,便俯下身来:“你的心愿,说给我听罢。”   ……   冬日的烂柯山,沐浴在一片阴冷寒湿之中,偶有阳光,也带着股粗暴的冷冽,恨不得带着冰锋恶狠狠剐进人的骨缝里去。天色更是成日的晦暗,潮湿恶心的气味,就像是被拧干后随手抛弃的、沾着牛乳的旧抹布的气味。   即使在这样的天气里,谢回音依旧对每一张肮脏的脸笑得羞涩而动人。   他是那样平平无奇的青年,缩在一方平平无奇的雨布后面,从一只平平无奇的粥锅里舀起粥饭,盛进一只只平平无奇的碗中。   来人千恩万谢地致以谢辞后,就捧着热粥,到一方牌位前拱手相拜。   来接受施粥的人多数不识字,即使是识字的,也绝不会知道应宜声所为何人。   大家都认为,能让谢公子这般崇敬、十数年不改其志,为其侍奉香火、积德行善的人,定也是个积善积福之人。   今日来吃粥的灾民不多,谢回音忙活了一阵就清闲了下来,他捧起一碗粥,坐在桌边,小口小口地吸溜起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以为是有灾民来了,快速地捡了一筷子咸菜送入口中,就微笑着转向了来人:“您……”   他呆住了。   来人腰间一把排笙,天青色衣裳飘飘若飞,一身媚骨仿佛生于幽谷,带着与生俱来的空灵之意。他颀长的身体逆光而立,让谢回音如逐灯之蛾,痴痴地望着他。他的眼睛像是被光芒刺伤了似的,眸里浮现出几丝水光。   待他回过神来,他把手里的粥碗往旁边一放,笨拙地抬起袖子来,擦了擦被炊烟扑上一层暗灰的脸颊,也抹去了眼角浮动的水光,随即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巨大的幸福让他止不住晕眩。   他知道这一定是幻觉,但他还是用近乎哭泣的声音唤出了那人的名字:“……师兄……”   好幸福的幻觉……   好……   正在谢回音颠三倒四地出神时,他感觉到一只脚真切地落在了他的头上,微微用力,往下踩紧,权当做打招呼:“哟,小师弟。师兄饿了,有什么吃的吗?”   那只脚的尺寸、踩在头上的感觉,和过去如出一辙,熟悉得让谢回音想哭。   于是谢回音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落在冷硬的灰尘中。   他欣喜地顺着那脚的向下踩踏的力度低下头去,像是一只采到了初春第一枝山花的穿山甲,幸福得浑身发抖:“我……我只有粥,师兄……喝粥吗?”   来人往条凳上一坐,单脚搭上了木桌边缘,眉眼间漾出满满的轻浮笑意:“凑合吧。给我点清粥,也别忘了,过一会儿去给我打酒喝。”   谢回音说不出话来了,他只能拼命点头,双眸闪烁着动人的微光。   他此生唯一的幸福记忆,就是陪伴在应宜声身边的岁月。   他至死也想不到,卑微的祈愿竟然成真了。   ——师兄转世了,还记得自己。   ——他又能跟在师兄身边,做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幸福的谢回音。   谢回音一拜到底,张了张口,嘶哑声音中满是入骨的欢欣:“是,师兄。”   四周的或站或蹲的难民纷纷纳罕,他们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人,也从没人见过谢公子这副喜悦的模样。   而茫茫人群中,江循压下斗笠,快步走开。   他的耳边,回响起应宜声的心愿。   “给我一个很小的空间,让我的幻象活在那里。”   “不用很大,从烂柯山到烂柯镇,方圆几十里,足矣。”   “给他一个实实在在的幻象陪在身侧,他就能快活一生。”   “……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这件事了。”   听过他的心愿后,江循沉默很久,才沉声道:“只要我不死,他一辈子都会在那个幻境中。他会很幸福。那个幻象……那个虚假的你,对他,会比你对他好很多。”   应宜声闻言,笑得呛咳起来:“他分不清楚的。他那么迷糊。”   江循对应宜声这个敌手还是有尊敬在的,因而他特意拜托了乐仁,让他瞒着渔阳山众人,把整个废弃的道观从内至外洒扫干净,好让应宜声体体面面地上路。   江循办完事自烂柯山回来后,应宜声便依照承诺,在道观的卧榻之上挣扎起半副身子来,强撑着满身苦楚,动用灵力,于虚空中撕出了一个口子。   ……那碎片,实际上一直在他身边。   他开辟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必要时只要打开它即可,就像打开一个随身的口袋。然而空间处在另一个未知位面之中,能够隔离一切的探查,就算江循与它咫尺之遥,也不会与它产生任何的感应。   一只上下浮动的光球,缓缓从那片小小空间内漂了出来。   这也是江循第一次看清神魂碎片的全貌。   由于太过关注神魂的所在,就连江循都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松树上,正悄无声息地坐着一个姿容放旷、濯濯如月的美人,赫然就是让应宜声苦惨至此的罪魁祸首。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观内,感受着那股精纯蓬勃的灵力流动,口角噙上了一丝既喜且媚的轻笑。   只稍稍看过一眼那片神魂,江循就起了反应。   野火似的熟悉烧灼感遍布了他的全身,而此次发作来势汹汹,他一跤跌倒,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哆嗦不休。   一直陪在他身侧的乐仁见势不妙想去搀扶他,却被挣扎痛苦的江循一把抓住了手腕。   甫一被抓紧,乐仁的袖子就发出了嘶嘶的燃烧声。   江循已经周身赤热,眉心发红,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乐仁道:“转告玉九……跟他说,说……唔!我好好的。我一定会好好的!让他在外面,在……外面,好好等我出来。”   说罢,他挣尽全身的力气,在虚空中辟出一个空间,踉跄着翻了进去。   ……他现如今的灵力已经卓尔超群,而神魂入体,又是件痛苦已极的事情,如果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说不定会让整个世界崩塌殆尽。   他必须要另外找一个地方消化这片神魂,一个不会影响到任何人的地方。   乐仁只能眼睁睁地目送着江循消失在一片气旋涡流中,再眼睁睁地看着应宜声无力地软倒下去。   他扶住了应宜声的背,对已经流干了眼泪、双目呆滞的太女唤道:“云开!云开!照顾好你的主上,我……我去一趟东山,找一趟观清!”   说罢,乐仁不敢耽搁,挣扎着奔向观外,却丝毫不觉那枝头隐没了身形的风流青年,以及他把观内的一切对话收入耳中后、一分分难看起来的脸色。   ……玉九……是谁?   ……为什么阿奴会这样亲昵地唤另一个人的名字? 第133章 幸福(五)   江循这一去就是七日七夜。   除了他本人, 谁都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这种被凭空制造而出的平行空间, 居无定所, 四处游荡,只有空间的主人能够加以操控。若是江循与神魂融合成功,他会再度从空间内部开辟出一条道路来, 去到他想去的地方。   至于回到哪里去,会不会回到他当初离开时所在的道观,就很难说清了。   江循一走, 应宜声就彻底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   他越来越久地陷入昏睡, 就这样一日日衰弱、瘦削了下去。   在他体内仍有神魂之力残留,但这种力量, 随着神魂和江循的融合逐步加深,正在一点一滴地流逝而去, 正如涓涓流水,再不回头。   他只能苦熬着, 等待体内神魂之力竭尽,等待身体内的平衡渐渐被打破,等待凝成铁钎的血管一点点钻破他的血肉。   ……等待着死亡来临的那日。   乐仁看着不忍, 几度想要给应宜声一个痛快, 好教他少受些无谓的折磨。   ……然而应宜声本人却不肯答应。   他似乎很迷恋这种来自身体内部的痛苦,这种生命一点点剥离身体的感觉。   ……这种自我厌弃,自我折磨,自我毁灭。   自从应宜歌死去的那一天,应宜声就无时无刻不想着死, 想着死的轻松,以及活的困苦。   最终,为了比死更痛苦的活着,他选择活下去。   只有这样他才能偿罪。   是他识人不明,害死宜歌,这份罪孽他必须活着承受。   在接下来的数日间,应宜声完美得如同天赐的身体,从内部开始崩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败溃烂下去。   道观里一日三换的香烛也逐渐盖不住日益加剧的脓血气息,浓烈的恶臭从应宜声的体内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浮肿是从他的双腿开始的,渐渐蔓延到躯体,面部。渐渐地,应宜声整个人肿得像是一只油光发亮的葫芦。   他时时昏睡,又因为呕吐而苏醒,吐出黄色和红色的水,再躺回床上,睁着一双搀满血丝的眼睛,对着道观的顶部微笑。   他能看到宜歌坐在上面,冲自己招手。   ……又是幻觉。   五日过去后,应宜声早就不成人形了,那样惊心动魄的美已经被死亡剥蚀殆尽,即使是锦被华裘,也掩盖不住那顺着床单一滴滴往下落的脓水。   在托弟弟乐礼告知玉邈江循去向后,乐仁便全权负责照料应宜声。瞧着应宜声这般凄惨,他也是心惊胆颤得不行。他素来心善,眼看着人要不行了,只好尽量想办法忘记他过往的种种行径,想尽办法,好让他死得不那么痛苦。   镇痛的汤药是无用的,哪怕是千年难得一遇的灵芝仙草,应宜声也根本咽不下去。乐仁实在不忍心见他如此受折磨,便冒着危险,以凡人之躯跋涉两日,去百里之外的地方采来了一味药。据说此药煎来外敷擦身,对于治疗溃烂的肢体效果极佳。   但是,待到乐仁折回时,却远远见道观里一片哗然,乱作一团。   乐仁急急忙忙冲回观内,只见一团人聚在道观正殿门口,且惊且惧,不敢踏入。   乐仁分开人群,刚准备进入殿内,就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惊住了。   ——太女跪伏在应宜声身上,手中举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匕首,朝着他的心口位置再一次捅了下去。   应宜声的身上已经有了七八处血口,刀刀致命。   而下一刀,很快破开了应宜声的心脏。   这一刀实际上已经毫无必要,因为应宜声早就大睁着双眼,断绝了气息,浮肿如萝卜的手臂也从床沿边滑落下来。   太女的脸上挂着大大小小数滴泪珠,随着她再一次从应宜声体内拔出匕首来的动作,几颗珠泪摇落,溅在了应宜声身上。   乐仁扶住道观门框,满目悲悯地望向太女。身后的弟子传来絮絮的议论声。   “疯了。”“她疯了。”   是的,没错,她疯了。   太女不想再见应宜声这样仓皇狼狈,她不想看到自己心目中的神坠落云端、苟延残喘,像一条即将病死的野狗。   于是,她第一次违拗了他的指示。   她亲手刺死了她唯一的偶像。   太女拔刀,刺,拔刀,再刺,直到手上再没了力气,匕首掉落在地,她的身体才软软委顿下来,伏在应宜声的尸体上,把脸埋在他已经血肉模糊的胸口,抓紧了他胸口的衣服。   她从闷声低笑,到肆无忌惮的放声大笑,再到毫无节制的嚎啕大哭。   她终于确信了,自己在应宜声心里没有半分地位。   从一开始,她就那样狂热地追逐着他,仰望着他,崇拜着他。   因为应宜声是她唯一的理解者,他是那般狂放自在,想做什么便做,无拘,无束,无心。   太女憧憬这样的人,但又有些不服气。   于是她想要看看,自己能不能改变这样的应宜声。   事实证明,她真的不行。   她既无法在他心中拓出一席之地,也无法救他,而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杀了他,让他保有最后一丝尊严。   ……多么讽刺。   太女的痛苦和癫狂,不止落在了乐仁眼里,还落在了刚刚脱离躯体的、应宜声的魂魄眼中。   然而他也只是多看了太女一眼而已。   随即他转过身去,打算走入观外那片耀眼的阳光之中,回到悟仙山的冰泉洞,在那里继续等待,并寻找宜歌的音讯。   但是,就在转身的瞬间,应宜声怔住了。   ……一个漂亮的青年就站在自己身侧,怔怔地盯着自己流泪。   少顷,青年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了应宜声,低声唤:“兄长、兄长……”   他声声地唤着,十几遍,几十遍,好像要把这十几年来缺失的全都补回来。   应宜声保持着僵立的姿势,试探地伸手,触碰了一下青年的肩膀,却摸到了实实在在的灵体。   ……要想失声痛哭实在太简单,但应宜歌现在只想把力气花在拥抱哥哥身上。   满打满算,他跟在应宜声身后,也有十几年了。   在发现自己死去的时候,他那样绝望地躲避着鬼差的追捕,经历了千辛万苦,他孱弱的魂魄才回到了悟仙山。   但是那个时候,兄长已经被师父囚禁。   他眼睁睁地看着冰蚕爬遍兄长的身体,看着兄长那样执拗地望着自己水中的倒影,他绝望地哭喊,想要抱紧兄长,让他少受些苦楚,想要把那些蚕引渡到自己身上来,但他失败了,一次次地失败。   他的灵体太微弱了,微弱到应宜声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等他回过神来,他的执念,已经将他变成了应宜声的地缚灵。   他离不开应宜声,他没办法转世投胎,他只能看着应宜声与世界对抗,看着应宜声屠尽宫徵一门,看着应宜声杀了阿纨师妹,看着应宜声流落在外,看着应宜声被五派合围,看着他日日照镜的面容,看着他为了衔蝉奴的一具躯壳殚精竭虑,看着他煞费苦心地寻找自己根本不存在的转世,看着他被“吞天之象”刺穿身体,看着他挣扎痛苦,看着他死去。   自己太过弱小,应宜声看不到自己,听不到自己,抱不到自己,就连午夜时分,自己也难以进入他的梦中。   ……除非应宜声死,否则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离不开应宜声,无法转世,最多,最多能潜入应宜声对水自照的影子中,默默地从水中看着兄长的脸。   ……现在他终于能抱到哥哥了,真真切切的哥哥。   千言万语把他的舌根压得僵硬无比,但他由衷地欢喜。即使应宜声在回过神来,是那样用力地抱紧了自己,恨不得把自己的骨头勒断,他也甘之如饴,伏在应宜声耳畔,哑声道:“哥哥。我等了你好多年。”   他继续道:“哥哥,下辈子……让我做兄长吧。宜歌会好好疼你,照顾你,再也不离开你。”   ……心愿得偿、再无憾事。   此处道观乃世外仙所,一双拥抱在一起的魂灵,渐渐变得透明,消弭在空气中。   而在一侧榻上,太女仍止不住地呜咽悲泣,所以她看不到,应宜声从死前数日都一直紧握着的手掌摊了开来。   一颗沾满鲜血的、已经碎了一半的栗子酥,随着那个安息的魂灵的离开,滚下了他的手心,在地上滚了几圈,不再动弹了。   ……   七日已过,江循那边仍是没有半分动静。玉氏兄弟都很是挂心,玉邈却也不急着去寻找,只日日守在放鹤阁里,闭门不出。   东山诸人谁也不知道他在等待什么。   就像魔道诸人,也不知道他们的老祖是为着什么,来到了西延山顶峰上的一片平坦岩石之上,终日仰望天际,仿佛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前些日子魔道新任的少家主,也因为“吞天之象”的回归而退居二线,成为了倾官的手下。   他将底下魔修的调查战战兢兢地呈上山崖,壮着胆子道:“老祖,这是小的们这些日子查来的……关于东山家主的全部事情。请老祖过目。”   倾官转过脸来,那漠然的一眼,就像是擦了雪后熠熠生光的刀刃,刺得少家主一个哆嗦,双膝瘫软,立时跪地。   倾官这才单手接过那一卷和玉邈相关的资料,却并不拆开,只随手摆在身边,视线重又转向天际,口吻中满是少家主难以理解的期待:“就放在那里吧。我等着阿奴回来再看。”   少家主没办法把这个称呼和任何人联系起来,只好奓着胆子问:“敢问老祖,‘阿奴’所为何人?”   倾官浅笑:“我的妻子。”   少家主:“……”   倾官眉目间俱是光彩,压根儿不理会身侧蝼蚁的诧异视线,自言自语道:“……他那么胆小,又一个人苦熬了那么久。从那个空间里回到现世的话,一定会找到一个对他来说完全安全的地方……所以,他会回来西延山,回来我身边。”   山风吹动了他的头发,将他那样天人感应的美衬得仿佛有勾魂之效,颜如舜华、湛然若神。   他无比确定道:“……他一定会来的。”   此刻,东山放鹤阁中。   玉邈一直在伏案写着些什么,粗看上去,他似乎还有些闲云野鹤的雅趣,但细细一看,却是满纸荒唐,谁也不知道他在写些什么。   他执笔的手在止不住地发颤,笔下文字也是曲曲弯弯,毫无美感。   他发力用左手握住自己右手手腕,却根本止不住这一症状。   这是在江循殒命的三年间落下的毛病,只要一想起他,玉邈便心绪狂乱,颤抖不止,而这七日的不知所踪,再次把他的毛病激发了出来。   看着笔下乱七八糟的墨迹,玉邈无心再写字,掷笔于案。   当他转过身去,准备回到卧房时,便于虚空中看到了一抹异常的漩涡。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怀中就是狠狠的一沉。   通体不着丝缕的江循,从半空中落下,恰好跌在他的怀里。   江循与往日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周身滚烫如火。   他像是畏光似的,伸出光裸的手臂,轻轻勾住玉邈的脖颈,把身体迎向玉邈,声音还带着暖融融的热气,喷吐在玉邈脸颊上:“……九哥哥。我回来了。”   玉邈只是一愣,就快步把江循放在了卧榻上,扯过被子来盖住他的身体后,便俯下身来,近乎狂乱地亲吻着江循的脸颊和耳朵。   密密的吻压上来,逼得江循根本透不过气来,待他情绪稍退,江循已经被亲得发晕,只顾着揽紧他犯迷糊。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玉邈不肯放开他,动作轻柔、小口小口品尝亲吻着他的唇,声音都在抖:“不要再走了。”   江循却一反常态,沉默着拥紧了玉邈的肩膀,继续哑声唤道:“……九哥哥……”   玉邈察觉出有些不对劲,把人从自己怀里拉出来,捧着他的脸,发现他一脸的恍惚之后,才疑惑地皱起了眉:“何事?不怕,有我在。”   江循张了张口,终究还是不发一语,埋头倒在了玉邈怀中。   ……他……想起来了。   关于三百年前的事情,关于倾官的事情,他统统想起来了。 第134章 双神(一)   在玉邈怀里昏沉了不到一刻钟功夫, 江循便发起了高热, 面颊水红, 绯色染遍了周身体肌,薄汗更是出了一层又一层,蛮不舒服地咬着被角辗转反侧。   ……他这几日太辛苦了。   玉邈解开自己的衣裳, 单膝跪上卧榻,把烫得几乎要烧起来的人拥在怀里,手指在他紧绷到发颤的后背轻轻画圈。发凉的指尖在滚烫之上游移, 惹得江循哼哼唧唧地勾紧了玉邈的脖子, 依赖着眼前的这片凉意,缠绵其上, 同时积极地把双腿分开,顶起胯来, 猫似的在玉邈身上蹭来蹭去,却又笨拙地不得其法。   高热支配了江循的意识, 甚至是他的身体。他眼中蒙了一层淡淡的水翳,迷茫看向玉邈的眼神,就像一只找不到回家道路的家猫。   玉邈清晰地看到, 江循原本是浅栗色的瞳色, 开始间或闪过宝蓝的光泽,那张殷红的唇含糊地吐出暧昧的字句:“……好痒……热得痒。”   他张开腿,在玉邈怀里又闷闷地蹭了蹭。   从未主动的人,偶有动作简直是热情如火。玉邈能清晰地感觉到,江循的手指正在撩着自己的头发, 一圈圈在指尖环绕,随即将发尖噙咬在了自己口里,舌尖微微转动,便濡湿了那一处发尾。   完成这个撩人动作后,他就像是做了什么得意的恶作剧一样,歪着脑袋直对玉邈笑。   玉邈丝毫不犹豫,就势把人按倒在床上。   两人本都是坐姿,在后背接触上柔软床榻的同时,江循像是怕不安全似的,又仰身起来,环紧了玉邈的颈项:“抱我……”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玉邈俯下身来,浅浅吻住江循的口,正欲动作,就听身下人发出了一声迷蒙的呼唤:“抱我,倾官……”   玉邈的脸色骤然变了。   他强忍着在体内沸腾起来的火焰,撑起身来,看向双臂间满眼迷糊的家猫,产生了掐人尾巴的冲动。   偏偏江循还不知死活地露出了一点本体,那柔柔软软的小尾巴不安分地在玉邈双腿之间摆动。   玉邈伸手一把抓住那只尾巴,眸光冷冽。   ……他听过这个名字。   七天前,乐仁托乐礼找到东山来,说江循找到了最后一片神魂碎片,为了与神魂融合,投身进入了另一个空间,让玉邈耐心等待,云云。   顺道,乐礼就提及了把应宜声弄到这般凄惨田地的“吞天之象”。   ……他名为倾官。   玉邈捏了一把江循的尾巴,问:“倾官是谁?”   江循正在放松状态,哪里被人这样粗暴地对待过尾巴,玉邈只是轻轻一捏,他的眼泪都要下来了,神智也清明了几分,玩命扑腾起来:“唔疼!!疼嗷!”   玉邈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勉强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手上倒是松了点力道,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我问你,倾官是谁?”   江循恍恍惚惚地看向玉邈,眼神半天才聚上焦:“唔?玉九……什么事儿?”   玉邈:“……”   江循是真的有点思维颠倒。   和衔蝉奴本身的力量融合并不困难,难的是,应宜声所持有的那片神魂,几乎包含了衔蝉奴从上古以来到三百年前所有的记忆。   第一世的江循虽说是也凑齐了神魂,但那个时候,跟随在他身边的玉邈刚刚殒命,他怕是根本没来得及实现记忆的融合,只能用刚刚融合完神魂力量的虚弱身体强行拖着玉邈下山,精疲力竭至极,才会被仙界钻了空子,封印致死。   这几日为了和记忆融合,江循在那个空间里痛苦难忍,即使现在脱出了那个地方,江循仍被热意煎熬得死去活来,稍稍清醒一下就又跌入了无尽的迷梦中。   他拉着玉邈的手,眼中闪过那般缱绻温柔的眷恋之情:“倾官……唔嗯~~我找到你了。对不起……”   玉邈脸色铁青,可又不忍心甩手把人推开。   半晌后,他弯下腰,惩罚地吻紧了江循的嘴,把他即将吐出口的一串关于“倾官”的话统统堵在了里面。   从轩窗外透入了漫天灿烂的火云烈光,红艳若血,将玉邈光裸的后背镶上一层耀目的金边,仿佛有无数太阳炸裂在天边,斑斑火迹滚涌泼溅。   ……万物生金,一神入世。   这是神降生于世的标志。   东山诸人都纷纷仰望天际,仙、人、魔、妖,都仰起头,敬畏地望着这令人心惊的异象。   人间见此祥瑞之兆,无一不顶礼朝拜,口称神灵临世,魔道必亡,世人必能得救。   但仙界诸人却都慌了手脚,不等撞钟集会,便有不少仙道之人汇合在了仙殿之内。   仙帝亦是难得的满脸慌张,招来了底下之人询问情况,不知情的仙界之人各个垂手侍立,神情紧张。   ……除了玉中源。   他乐得做一散仙,本来日日游荡在外,下棋饮酒,不亦快哉,只是今日碰巧回归仙界而已。   他问心无愧,只在众人肃立时,埋头整理袍袖上的皱褶。   仙帝当然无暇顾及玉中源的散漫,只焦急地等待探查过后的信使前来禀报情况。   半晌之后,信使才满头大汗地登上殿堂,纳首便拜:“回禀仙帝,三界之内,有……有神降世……”   仙帝心急,冲口而出:“衔蝉奴和倾官,他们中谁人回来了?”   玉中源整理袖口的动作一顿,抬头望了一眼仙帝。   关于三年前封印衔蝉奴一事,他自是知晓的,事后邈儿痛彻心扉、生不如死的情状他也看在了眼里。   从那时起,他便知道,仙界只把他们当做一把得力的兵器使用。   丧失了对仙界的敬意后,玉中源宁愿常年在外,赏遍万水千山,也不愿在这雕楼画栋中,睹见世间险恶。   ……不过这“倾官”又是谁?   听仙帝的意思,倾官也是神体?   ……不是说当年神灵皆隐于异世,世上只余衔蝉奴一神吗?   玉中源心中丘壑万千,但终是不动声色,静静看着仙帝凝重的表情,只暗暗觉得好笑。   仙帝思虑半晌,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武使!罗武使何在!”   底下众仙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很快,一仙持象笏,出列道:“回仙帝,罗武使前些日子前去秦家,这些日子都未曾露面。”   罗武使在仙界身份较低,又无特殊的至交好友关心其去向,仙界又一心扑在铲除吞天之象、应付魔道作乱的大事上,一个小小的武使,竟然被集体遗忘了。   仙帝思忖片刻,勃然变色,问道:“衔蝉奴的尸首,可在渔阳?”   底下一片哗然,知晓当年旧事的仙道之人更是齐齐面皮发青,两股栗栗。   仙帝怒急攻心,拍案而起:“定是渔阳出事了!带三千精兵,前去查个分明!”   言罢,他视线调转,看向了玉中源,沉吟半晌后,才缓和了声调,道:“玉卿,你回一趟东山,叫来现任玉氏家主,我有些话想要问他。”   玉中源颇为不解,但还是迈步出列,拱手应道:“是。”   ……   此时的西延山,一片静默,风萧萧兮易水寒。   立在西延山之巅的倾官,望着漫天的红霞,脸色极其难看。   ……为什么?   看此情状,阿奴的神体分明已经再塑,为何他没有回到自己的身边?   ……或者,或者……   ……他回了东山?   阿奴是那么胆小的一只猫,倾官还记得,那时神界欲再辟世界,归隐另处,阿奴就颠颠地跑来找自己,问,要不要和他一起留在人间。   阿奴喜欢这人世间满满的烟火气,喜欢人世间的繁华和荒凉,喜欢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喜欢这个世界里的人,但他一只猫留下,会害怕。   那个时候,自己变成一只毛线球,任猫形的阿奴推来推去地撒娇,随后,自己不动声色地勾出些细线来,把那只猫缠紧在自己怀中,直到他再也挣扎不得,才幻作人形,亲了他一口,笑道,既然阿奴喜欢,我和你一道留下便是。   他现在还记得阿奴听到自己答允时那欢喜的模样。   阿奴勾着自己的颈子,笑眯眯地说,只要你在,我就有家。   在转生之后,他曾细细向魔道之人打听过与阿奴相关的事情。   魔道之人尚不知当年晚春茶会上发生的事情,只把玉邈带江循回家的事情看做是对秦氏的报复,所以众口一词道,阿奴在仙道中混得很是得心应手,唯独和玉氏不对付。   即使如此,倾官也不能想象,经历了三百年前那样的事情后,阿奴居然还会愿意和仙界扯上关系。   ……所以,他确定,阿奴肯定没有恢复记忆。一旦恢复记忆,他与仙界,定然不死不休。   可惜他的神魂未全,灵力不足,只能靠着幻形之术接近应宜声,伤了他的身体,逼他不得不还神魂于阿奴。在此之后,他一直在苦苦寻找自己的神魂,想等功力恢复后,将阿奴救回现世,再灭仙界。   让他喜出望外的是,阿奴竟然在他灵力恢复前复活了,也如他所愿,拿回了应宜声私藏的神魂碎片。   倾官满心想着,阿奴那样胆小,如果恢复了,必然会选择一个他最信任的地方降世。   但是……对阿奴来说,最安全的地方,竟然换成了东山?那个不知名的、姓玉的小子家中?!   ……即使是在恢复了记忆的情况下?!   倾官咬牙切齿,一肚子恼意几乎要把他点燃,他攥紧了拳头,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东山!”   他周身真力沸腾,魔道少家主哪里受得住这样的灵压逼迫,早就跪倒在地,浑身瑟瑟。   在他忍不住失禁前夕,倾官终是忍耐不得一腔恨意,纵身跃下山崖,化作青鸾,仰颈长鸣一声,振翅往东山而去。 第135章 双神(二)   曜曜云天, 煌煌金光, 这样的奇景引得东山一众弟子议论纷纷, 本来在明照殿前修习剑术的玉逄见状,也不免停了训练,正要仰头看景, 后脑勺就猛然一痛。   玉迁站在玉逄身后,手持剑鞘,言简意赅道:“……你死了。”   玉逄转身就要掐玉迁:“卑鄙!无耻!”   玉迁飞速闪身躲过玉逄的手, 剑鞘一甩, 铮的一声怼在了玉逄胸口:“……又死了。”   玉逄气得要吐血:“现在哪里还是修习的时候!你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天象?要不要去告诉小九一声?”   玉迁收剑入鞘, 并不抬头,只低头看着盈满华袖的金光:“不必, 这金光遍布周天,小九自会看到, 该如何处置,是他该操心的事情。我只知道咱们得勤加修炼,魔道近来猖獗异常, 若是无法依仗仙界, 我们只能自救。”   玉迁说话一向是这样,三言两语却字字铿锵,闻言,三三两两散开瞧热闹的玉氏弟子面有羞愧,各归各位。   玉逄被玉迁一提点, 亦是心有戚戚,正准备继续操练剑阵,就见一抹琉璃白身影自正门踏入。   其人行疾如风,待守戍的弟子看清来人是谁、慌忙跪倒时,来人已经踏入了门中,只余一缕衣带飘散于眼前。   玉逄玉迁俱是吃了一惊,不由在训练台上直直拜倒,异口同声唤道:“父亲。”   玉中源神色冷冽、凝眉负手,冷声道:“玉邈何在?”   下跪的兄弟二人立时交换了个眼色,玉逄震惊的神情全然流露在外,玉迁虽说是一如既往地严肃冷酷,也在开口答话前本能地咽了口口水:“……回父亲,玉家主现在应在放鹤阁中处理事务。”   ……此时两人心中是一样的惊涛骇浪。   在东山之内,父亲何曾这样恼怒地直唤过小九的名字?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还是父亲已经知道弟妹复生的事情,仙界逼他前来兴师问罪?   玉中源怒色怫然,脸孔绯红,唇齿都在发抖,好容易才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人,在前引路。”   谁人见过前家主发如此大的脾气,守门的弟子之一连忙前出几步,引着玉中源往放鹤阁走去。   玉中源甚至瞧也不瞧台上双子兄弟一眼,拂袖扬尘,转身而去。   那强大漠然如泰山压境的气质,镇得在场诸人鸦雀无声,玉逄更是半天没能回过神来。他吞了下口水,牵了牵玉迁的衣角:“七哥……咱们找人去通知下小九……”   然而他的提议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玉逄扭头一看,发现玉迁竟像是呆住了,眸光紧缩,脸色煞白地呼吸了两口,才答非所问地问道:“……观音,你有没有觉得……他不像父亲?”   玉逄一怔,刚想笑话两句玉迁何时也这样疑神疑鬼,话到嘴边,喉咙便是一滞。   ……他好像的确见过类似的场景……   对了,是三年多前,小九离开东山,前去烂柯山寻找弟妹却无功而返,当他重新回到山门时,便是这样一副面凝霜雪、目染烈火的神情……   兄弟二人正面面相觑间,就见山门口刚刚爬起身来的弟子噗通噗通又跪倒了一片,通传声中,带着浓浓的不可思议和惊诧意味:“……家主!”   玉中源正欲踏入门槛,闻言又退了回来,面上含笑道:“……都说了,东山家主是小九,并非我玉中源。”   瞠目结舌了半晌后,玉迁第一个反应过来,甚至没来得及向父亲行礼,便扬手令道:“合围东山!不能放……”   话音未落,他的动作便顿在了半空。   明照殿前诸人,都陷入了绝对的静止之中。   风停树静,鸟喑雪寂,原本操练剑阵的诸位弟子在玉迁话未说完前就产生了防御之心,摆出了预备拔刀出鞘的架势,但数抹雪锋锐光现在却迟滞在了半空中,只有漫天未消去的金光,在剑刃上投射下迷人的光影。   已经被守门弟子引入冬日后庭中的“玉中源”回过头来,赫然是着玉氏袍服的倾官。   他淇奥绿竹一般的容貌,倒与玉氏服饰相得益彰。   但他却像是套在了令他窒闷难当的外壳之内,一脸嫌恶地扯松了这身衣服的袍口,露出了深如倒碗的锁骨。   ……狗皮。   等他把阿奴带下山去,定然要好好沐浴一番,洗去这一身污秽才好。   他在山下撞见了玉中源,便果断幻作他的模样,抢先一步登上山来,就是为了行事方便。现如今暴露了,他也不急不慌,只探出右手来,对着一片死寂的明照殿前,微转手腕。   顿时,四周的光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玉迁扬手号令诸弟子的动作倒放回了原处,各个弟子的站位也发生了显著移动,从现在的严阵以待,倒回了仰头观天的状态,就连玉中源也一路向后,重登宝剑,一路御剑,倒退回了山脚下。   很好,现在至少在明照殿上,没人会记得自己曾来过这里。   但是倾官仍是不满,他收回法力,凝视自己的掌心。   不够,根本不够。   现在,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倒转半日的光景。   ……他太弱小了,还没法好好保护阿奴。   该死!上辈子被撕裂神魂时,自己偏生是把大半的神力分生了出去,弄得他空有一具能幻形的神体,却不能像以往那样……   他把被自己打晕的守门弟子推搡到一边去,脚尖一点,径直朝刚才弟子指给他的放鹤阁方向横掠而去。   倾官撤身而走后,明照殿前凝固的人们,才重新恢复了行动能力。   谁也不记得倾官来过,玉逄兴高采烈地抬头看天,可还没看上两眼,就被一把刀鞘稳准狠地拍中了后脑,随之而来的是玉迁那冷冰冰的声音:“……你死了。”   ……   刚才,倾官把整个明照殿用结界笼罩了起来,也只一瞬的功夫,他敢保证,身在放鹤阁中的玉邈根本不可能察觉这边的灵力流动。   ……他倒要看看,玉邈要对他的阿奴做些什么!   他大踏步走向放鹤阁,单手结起阵法,笼罩了整个放鹤阁的同时,将一记灵力横空排去,将通入放鹤阁内的院门撕了个粉碎,院内的梅花瞬间漫飞天际,如火如雪。   在院门破开的瞬间,他听到了令他睚眦尽裂的声音。   里面江循已经哭得上气儿连不上下气儿,连哭带喘带骂街:“玉九我……我艹你大爷……啊啊啊!!我不敢了,我没,我没……嗯啊~我真的没和他……我没和他那什么过,我发誓,我保证,你饶了我饶了我啊啊!!!”   倾官呆愣在了雪地中央。   梅花如雪,飘落在他的肩头,他仍在发愣。   阿奴……阿奴?   没错,就是阿奴……   阿奴就常这样说话,阿奴有的时候受伤痛起来也会向自己哼哼唧唧地撒娇……   但是,他记得分明,因为阿奴不喜欢做那样的事情,自己怕弄得他疼,一直不忍心下手。   ……自己忍得辛苦时,也会买来一些图画,将其中娇美无双的男子想成阿奴,好排遣体内的火气。   ……凭什么?   他玉邈是什么东西?他凭什么?   倾官渐渐发起抖来,手中灵力凝聚,正欲破门而入,就听里面呜呜咽咽的哭声小了下去,再一个抬首,放鹤阁的门便乍然洞开。   倾官的判断终究是失误了。   玉邈的灵力早已今非昔比,明照殿的变化,即使隔着一层结界他也能感应得清清楚楚,更别说人已经到了放鹤阁外。   ……不过他不喜欢半途而废,总要把活干完再说。   他裹着一层透薄寝衣,身上零零星星的斑驳痕迹清晰可见,因为出了一层薄汗,衣服紧贴着他的身体,他胸口上有一个“循”字,清晰可见。   自从一打眼看见倾官,他的眸光就变得冷漠起来,如刻骨钢刀,泛着粼粼的质感,带着仿佛是被磨刀石打磨出来的傲然神情:“何人来此搅扰我放鹤阁清静?”   再没有一丝犹豫,一道金光自倾官掌心里迸射而出,激扬起刚刚落满一地的梅花花瓣,流朱溅碧,光华弥天,但片片梅花边缘皆泛出钢铁色泽,直朝玉邈剜来,所到之处,岩石粉碎,符箓光转,竟是带了切金断玉之效!   玉邈却只抬手一扬,梅花刀雨便凝于半空间,他翩翩侧身而立,一攥拳,红的白的梅花乱舞九天,重归枝头,一院梅花锦簇盛开,刺人眼目。   ……什么?   ……这人为什么会《鸿蒙神谱》上的法术?   倾官惊异之余,却也没想太多,在玉邈攥拳的瞬间,他便俯身疾冲向前,朝玉邈袭来,玉邈自是不惧,左手一扬,广乘便自屋内飞出,剑柄落在他掌心的瞬间,他便是一记平挥,挥到一半,竟像是撞上了什么硬物,铮的一声,逼得人耳膜阵阵生痛。   ——倾官的左手,化为了混炼仙剑,硬生生扛住了广乘这一击。   但令二人皆惊的是,倾官左手所化仙剑,竟和广乘的样式一模一样!   即使蹊跷至此,两人谁都不肯撤开手问个分明。   倾官靠近了玉邈,他身上那股属于衔蝉奴的淡淡香气便愈发浓烈,刺激得倾官颜色勃变,手上不断加力:“姓玉的,把阿奴交还于我,否则,我平了你整座东山!”   玉邈神情如铁,一语不发。   ……三年,三年,整整三年。   三年光阴,足够了,不能再多。   再也不可能有什么离分,自己不可能再容许江循消失在自己身边。   他玉邈再也等不起了,再等下去,他必然疯癫。   广乘间光芒大盛,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其中,倾官左手亦是雄光漫漫,两人剑刃之上,光波流转,符咒纵横,情状甚是可怖。   直至两人双双惊觉,倘若再不撤开,放鹤阁会倒塌,屋中人有可能会受伤之时,他们几乎是同时撤了剑气,向后倒退数步,再成僵持之势。   剑气灵压交纵错落,彼此扭曲,最后在空中炸开一朵绚烂的冷烟花。   玉邈一挥广乘,口吻淡然,却字字掷地有声:“……玉邈三尺剑于此。佛,魔,妖,仙,要过此地,留下首级。” 第136章 双神(三)   倾官几乎要出离愤怒, 胸口如万钧石压, 左手所化剑刃瑟瑟鸣响, 伴随着他吐出的字句,带着裂肉碎骨似的恨意:“我同阿奴一起长大,同入神籍。一司造物, 一司时辰。……我同他一起留在现世,足有十载!他与我有白首之约,他是我妻子!!你?你又算什么东西?”   妻子?白首之约?   玉邈胸中一阵气血翻涌, 不可思议地瞄了一眼里屋, 再转过来时,眉目间便含上了嘲讽的笑意:“我与他同窗四载, 相恋至今,也有近十载光阴。他是我的。从里到外, 整个人,全是我的。”   玉邈咬字清晰, 绝无歧义,引得倾官再次想起刚才隔着一层窗户听到的鱼水欢好之声,不由得暴跳如雷, 再不废话, 拔剑便刺。   玉邈毫无惧色,以广乘拒之,只在翻手之间,风云之色大改,周天遍是浓郁起来的澄金色泽, 耀目无比。   二人又呈僵持之势时,倾官果断出脚,足生烈风,径直朝玉邈膝弯处踹去,玉邈顺势翻转过半个身体,单膝跪下,广乘和“广乘”摩擦间,光焰四射。   本是大好局势,倾官突觉不妙,不得不纵身向后退去,果然,那溅出的火花落地后,竟成一地滚金,朝倾官面门激射而去!   由于退得太快,倾官落地不稳,好容易才在雪地中站稳脚步。   他过度俊美的面容被痛恨扭曲,满目狠厉之色宛如刀剑:“你窃取我宝器,还窃取我至爱之人!姓玉的,我与你不死不休!”   尽管对倾官的说辞略有疑惑,玉邈却不欲在此时和他讲清道理,只慢条斯理地冷声道:“……何为不死不休?你的实力几倍弱于我,若是争斗起来,要死的只有你一个。”   倾官咬牙。   ……玉邈的话虽说是难听至极,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当年,倾官最后的记忆,便是那把裂魂枪刺入自己胸中的感觉。   神魂被强行撕裂开来的瞬间,断魂枪的枪头也一并断在了自己的胸腔里。只是……那个常常一脸担心着急地跑来治疗自己的人,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倾官瞬间的动摇,玉邈抱臂而立,眉眼中自带一段清冷蔑视之意:“……如果真像你口口声声所言,对你家阿奴如此爱重,他怎会神魂四裂?他的转世,怎会被魔道屠戮三百年之久?”   倾官愤然抬头,怒声道:“你呢?你若是能照顾好阿奴,会让他再次死在仙界手中吗?会吗?!”   一时间,玉邈也愣住了。   两相沉默间,挣扎了半天硬是没起来床的江循,总算是赶到了战场。   面对此情此景,江循却是一声不吭,径直越过玉邈身侧,抬脚便打算迈过门槛。   他来得匆忙,只裹了玉邈的外袍,衣带还没来得及系上,松松垮垮地垂在身后,他正欲迈步过槛,由于腿软腰酸,被垂下的衣带重重绊了一下,身体猛然前倾,一个踉跄就要往前栽倒。   一前一后的两人均见势不妙,玉邈伸手拖住了江循的胳膊,倾官则抢前几步,一把拉住了他另一只手,往自己怀中拽去。   玉邈脸色骤变,刚想把江循拉回来,就见站稳脚跟的江循竟然反手抓紧了倾官的手!   凌乱潮湿的发遮挡住了江循的眼睛,他呼吸急促,用力捏住倾官的手掌,像是要抓住什么宝贝的东西。   倾官眼中闪出异常闪亮的光彩,上前一步,作势要揽住他的腰:“……阿奴?”   玉邈面色一凝,不由得把人往自己所在的方向拉了拉,提高了声调:“江循!!”   可在下一个瞬间,他觉得掌心一凉,江循也拽住了他的手,发力捏紧。   ……江循就这样把自己搭成了一座桥,泛泛辉光自他掌心而出,源源不断地输送到玉邈和倾官体内,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个借由江循被连通的人猛然绷紧了身体。   ——江循想要他们看清楚,三百年前,在他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   三百年前,西延镇上。   正值元宵灯节,满镇辉煌,像是有一整条银河跌落于此,家家扶老携幼,出行观灯,大街上摩肩接踵,甚是繁华热闹。   在一处街拐角上,围着三四个随家人一起出来的少女,个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她们的家人均在远处观灯,这些平素就是好友的女孩儿自然更愿意混在一起。   ……她们正在围看一只小奶猫。   顶着一身亮晶晶的雪白毛发的小猫,再加上水光盈盈的宝蓝色瞳眸,可爱得让人心颤,它短而小的尾巴摆动两下,扒住一片绉红色棉裙角,张开嫩嫩的三瓣小嘴唤:“喵——”   它的声音又细又弱,惹人心怜,尤其是被它扒住裙角的小女孩,兴奋得满面通红,托住它的前爪,有点笨拙地把小家伙抱起来,逗弄着它左腮上的一抹小胡须,跟小猫儿商量道:“跟姐姐回家好不好?”   小家伙往后一缩,有点害怕地摆了摆脑袋,顺便用娇嫩的粉色小肉垫抱住脑袋,捂住眼睛,在女孩怀中蹭一蹭后,又微微昂起头,把爪子放下来一点点,只露出水光荡漾的眼睛来,怪委屈地看向女孩。   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人心都要化了,几个女孩子兴奋地叽叽喳喳,就这只猫的归属问题讨论起来,过了一会儿,一个着蓝色棉裙的女孩小步跑了过来,手中托着一方油纸。   女孩子们嗔她:“怎么才回来呀。”   蓝棉裙女孩揉揉冻红的鼻尖:“那家肉铺人多得紧,我好容易才弄来这些。”   说着,她献宝似的把手中的油纸递到小猫鼻子下,小猫湿漉漉的鼻子敏感地耸动几下,突然兴奋,扬起小脑袋喵了一声,伸出小爪子就想去扑那纸包。   小鱼干!小鱼干!   可是他还没咬下第一口,就被人拎着后颈,凭空悬吊了起来。   几个女孩见有人这样蛮横地抢猫,均是柳眉一竖,正欲发火,拎着小家伙后颈的男人就单手取下了自己的面罩,在四周的灯火映衬下,润如玉,眸如星,仿佛有天神降落在世,才能生出此等容貌:“……倾官见过各位小姐。”   四周顿时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小奶猫默默翻了个白眼,可在接触到倾官的视线后,他立刻换了一副讨好相,两只小爪子揉在一起,笑眼弯弯的。   倾官面容清冷,口吻也有些冷漠,但一张天赐容颜,硬是让人难以厌恶:“这是我的猫,总是调皮乱跑。给诸位添麻烦了。”   绉红棉裙的少女未语先羞,满面绯色地支吾了半天,才想起来什么,把那摊开的油纸裹好成包,塞在了倾官怀中:“公子,这是我们给小猫买的,请务必收下。”   说完这话,她便羞得睁不开眼睛,折身跑开了,其他几个女孩子也纷纷笑着追上去,从远处传来了少女们“不知羞”、“不知羞”的嬉笑声。   这厢,倾官还没发作,小白猫就一口叼起油纸包,蹭蹭蹭窜进了倾官怀中。   倾官唇角微扬,隔着衣服,抚摸起那一团毛茸茸的温软来:“……还生气?”   说着,他迈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哄:“不就是没给你买小鱼干吗,你就来找别人,嗯?”   小白猫气呼呼地用犬齿撕开油纸包一角,叼起一只小鱼干,快速衔在口中,三两下就囫囵吞了下去。   顿时,它就满足地晃起了尾巴,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又迫不及待地咬出了下一只。   感受着怀里窸窸窣窣的小动作,倾官忍不住笑:“小心涨肚。”   他怀里的小猫示威似的,又快速解决了口里的小鱼干,又垂涎起下一只来,小爪子在破损的油纸包里抓来抓去的。   ……开玩笑,我是那么不知道节制的人吗。   然而不幸的是,一语成谶。   半夜的西延山上,墨蓝色天幕之上,悬挂着铺天盖地的粼粼璀璨,月光都显得黯淡了许多,倾官坐在西延山顶峰的一处突出的崖石上,在他的大腿上躺着一个轻裘缓带、清贵闲雅的少年,双手难受地捧着胃腹,上下抚揉,却始终不得其法。   倾官探出一只手,压在那片略微不正常地凸起的浑圆之上,加力按揉,却只在那圆滚滚肚子上压出一个下陷的小弯儿,惹得那人止不住呼痛:“嗯~别按,好胀……”   倾官无语:“叫你少吃些咸鱼,吃得咸了又急着喝水。就问你涨肚难不难受?”   少年乖乖翻了个身,仰面看着倾官,语气诚恳道:“特别难受。”   倾官有些忍俊不禁,但面容还是绷得紧紧的:“知不知道错了?”   少年一本正经地揽住了倾官的腰,脸在他精实的小腹处蹭了蹭:“知道了。倾官,我错了,下次不闹脾气了,你也不生气了可好?”   得了道歉,倾官故意不去看少年讨好的眼睛,手指在少年腹部灵活地按揉着,少年受用得很,合起眼睛,不住发出舒适短促的叹息,还不断挪着纤瘦的腰,想要让他揉得更多些。   倾官俯身看向少年的脸,唇角终于勾起一缕明确的笑意。   就在此时,倾官的眼角余光扫到一丝光芒,抬眼一看,只见天际滑过一道炫目的光弧,竟是一颗飞星。   他晃了晃少年:“阿奴,快看,有飞星。”   被他唤作“阿奴”的少年其实从刚才起就一直眯着眼睛假寐,偷偷打量着倾官俊俏的脸颊,当然,飞星溅落的景象他也是看见了的。   不过,待他完全睁开眼,那飞星已经彻底消失了。   尽管看得很清楚,阿奴还故意逗倾官:“在哪里?我怎么没瞧见?”   倾官看他这副夸张地望东望西的模样,心知肚明,轻轻一笑,却也不说破,手指指向天际,轻轻一扬,整个世界的时间,便往回拨动了那么一瞬。   数秒后,那颗星辰再次带着炫目的火光,自天际坠落。   阿奴刚想开口说话,唇角就被一个柔软的物体吻住了。   倾官细细地在他唇上落下了三四记轻吻,问:“这次看清了吗?”   衔蝉奴也不再犹豫,翻身坐起,抱住倾官的脖颈,用力吻住了倾官的唇。   ……他们是这个世界里最后的两个神,无所不能,无所不会。   可他衔蝉奴一生所求的至宝,小鱼干和倾官,都已经得到了。   ……他何其有幸,再没有什么奢求了。 第137章 双神(四)   衔蝉奴不记得自己跟倾官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只知道二人是同一天于鸿蒙之中诞生。睁开眼的瞬间, 他就看到了倾官。   ……倾官是他在万物之中所见的第一抹惊鸿。   彼时的倾官已是成年男子体魄, 天神赐其身体,可行千变万化,并不像衔蝉奴一样有猫样的本相原身。   看着俊美的倾官, 小小的猫张开小嘴,傻了眼,自此栽入涡流之中, 倾心不复。   他想, 自己若是也能有他那般容颜,该有多好。   天神造衔蝉奴本是无心, 想要一个小小玩物罢了,谁想这小小玩物竟能听凭自己意志, 抖一抖身子,便化为了一个秀美的稚童。他还不会走, 往前拱了两下,又滚了一圈,才笨拙地趴在了倾官身上, 歪着脑袋打量他。   倾官便是在此刻睁开了眼。   于是他的第一眼, 也给了他的阿奴。   自此,双神临世,衔蝉奴与倾官彼此作伴,成了挚友。   什么样的挚友呢?大概就是衔蝉奴想玩的时候,倾官会变成毛线团;牙齿痒的时候, 倾官会变成小软棒。   斗转,星移,物换,倾官倒是没什么变化,衔蝉奴由小小的孩童渐渐长成俊逸非凡的青年,其间也许过了百年千年,谁又算得清楚呢?   直至这个世界脱离了洪荒的面貌,男耕女织、天下太平,不再需要神做些什么了,神也呆得索然无味。   毕竟神力对凡人来说过于强悍,一旦施展不当,有可能直接损毁这个位面,诸神便在商量之后,建起了自己的神域。   衔蝉奴眷恋人间烟火,倾官自然相随。   神主向来疼宠衔蝉奴,得知此事后,便找上仙界,与其达成协议:此二神纵于世间,不受管辖,每年仙界要朝拜二位上神,不可乱了礼仪规矩。   衔蝉奴和倾官都不是爱受束缚之人,历年仙界来贺都是能推则推,推不掉就应付了事,一年之中,至少有三百六十一天在外游历,步行穿越于崇山峻岭、大河广厦,尝尽天下美食,游遍无数美景,若是倦了乏了,就回二人最初诞生的西延山稍加休憩。   不过,民间关于衔蝉奴的传说倒是不少,原因很简单,每当遇见有人伤病,他总会特别大方地割血与人疗伤,且他既为神身,除魔证道、消疫治病之事,虽然不会刻意去做,但一旦遇上,自是少不了要帮扶一番。为了安置那些遗害无穷的魔兽精怪,他还开辟了一处世外化境,名为朱墟。   天长日久,人间处处都是衔蝉奴的长生祠、长生位和神牌神庙,其势之盛,几乎将仙界诸人都压了下去。   相比之下,倾官便默默无闻了许多。   他性格清冷,不喜露面,神的漠然性情倒是学了个十足十,多数时候,他甚至不赞成他家阿奴去插手人间诸事。   ……不过既然阿奴愿意,那他跟着也无妨。   由于事事都是衔蝉奴冒头掐尖,世人甚至时常会忘记倾官的存在。悠悠之口总难测,传来传去,有人说倾官是衔蝉奴的挚友,有人说倾官是衔蝉奴的禁脔,有人说倾官其实并不存在,只是衔蝉奴的一件随身之物,可以变化成任何东西,本相其实是一只球。   得知这个传言真的传开后,衔蝉奴笑得差点儿在榻上打滚儿:“哈哈哈哈哈哈,他们怎么知道你是只球的啊哈哈哈哈哈。”   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家伙,倾官冷着一张脸欺上前去,撩开他的上衣,修长的手指缓慢地撩过他柔韧漂亮的腰线,衔蝉奴察觉不妙,渐渐止了笑,有点紧张地团成一团。   倾官调戏够了,才慢条斯理地反问:“……没猜错的话,这流言是你传出去的吧?”   衔蝉奴一愣,二话不说就从榻上翻坐起来,干脆利落一把搂住了倾官,在他耳垂上小小咬了一口,讨好道:“是球又怎么样。我的球,怎么样都是最好的。”   衔蝉奴满心想着这样就能蒙混过关,没想到倾官就势把他缓缓压倒,将一股神力注入自己体内,很快,二人均化了形,一球一猫滚在了床上,毛线球很是斯文地把猫缠成一团,困得它动弹不得后,才在床框边打了个结。   衔蝉奴特委屈地喵喵乱叫,但还是被禁锢在原地,四脚朝天。毛线的一端轻轻摩擦着小奶猫软绵绵的腹部,痒得它直蹬腿,眼泪都憋出来了,哭唧唧地求了半天饶,倾官才放过了他,缠在他身上道:“就这样睡。”   ……说着就真的睡下了。   小家伙抽抽鼻子,卷一卷尾巴,翻了个身,满委屈地也睡了。   不过,在人间时日久了,有些矛盾也是避免不了。   大概是在人间滞留的第十个年头,两人发生了口角。   ……这件事也是除了小鱼干之外他们唯一的争执点。   在劲节山附近的一处村落中,瘟疫滋生,民不聊生,衔蝉奴路过此处,颇为不忍,再次割血放于村中水井之中,发现见效略慢,索性割了上臂之肉,制成肉脍,赠与村中诸人。   他的血随井水流入地表,滋润了土地,一夜之间,村落四周遍地生出红枫树,殷红如血。   衔蝉奴有再生之力,几乎是随割随长,即使是痛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所以他并不怎么在乎,回来还把这事儿给倾官说了,摇着尾巴想邀功。   但倾官得知此事后,第一反应就是把人罚在墙角,蹲了一整天,并禁食小鱼干一个月。   他最不喜阿奴为着那些草芥凡人折腾自己。每次看到或听到阿奴受伤,他心疼,却又无能为力。   原因很简单,神的力量,不能用于另一个神身上。   诸神还在世间游荡时,倾官就曾研究过倒转时空之术,还写过一本笔记,名为《鸿蒙神谱》,专讲如何倒转时空。   拿他自己举例,他最多能将时间倒转三载,让一切归于原状。人间事,仙界事,莫不如是,然而唯有一样事情例外:   他身为神,不能倒转神迹,其神力也不可能对其他神产生影响。   神凌驾在一切之上,但众神内部的力量,却很难互相干预。   所以,面对衔蝉奴大大咧咧的付出,他根本管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任性,眼睁睁地看着他流血,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瞬间忍痛抿唇的表情。   这次他居然割肉?   神的肉也是这些凡人配食的?   一想到小家伙割肉时的表情,倾官就心疼得直打颤。   衔蝉奴还不知道倾官为何如此生气,再三强调,自己的肉割下来也就没那么大功效了,顶多能做一回治病救人的灵丹妙药,若说是干扰自然规律,长生不老,绝不至于。   然而倾官还是罚了他。   这下衔蝉奴不干了,他一心觉得自己做了好事,却在倾官这里讨了个没趣,还被断了粮,赌了一口气,撒腿就往外跑。   倾官硬是没追上人,索性回了暂时的落脚地,任他跑去。   ……只要天一黑,人自然会回来的。   衔蝉奴在旷野中溜溜达达了半天,也觉得意兴阑珊。   怒气早在半个时辰前就消弭无形了,他也知道自己先斩后奏,有些过分,就想随便搞点什么好东西回去,讨一下倾官的欢心。   毕竟明日就是他的生辰了,自己在此时给他添堵,也太不懂事了些。   ……但是,要讨他的欢心,总不能把自己明天打算送给他的礼物在今日送出去吧。   又是愁眉苦脸地前行一段路后,衔蝉奴寻到了一处幽谷,花香鸟语,满地蕊光摇曳,他顿时豁然开朗,兴冲冲地前去采花。   东一朵西一朵的蓝白色小花,他采了一大捧,抱在怀里,满满的有种踏实感。   所以,他丝毫没有注意被花香掩盖住的某种不祥气息。   ……异变是在他踏入了一片馥郁芬芳的花田时发生的。   疼痛来得很迅速,就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很快,难熬的刺痛感弥漫到了他周身上下。   但是这样的疼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消失,反倒愈演愈烈,衔蝉奴青色的衣衫开始透出大团大团的血色,他手中的花朵纷纷直坠而下,掉在地上,瞬间化为腐灰。   这是什么……   只稍稍愣了片刻,衔蝉奴便是浑身一颤。   ……释迦法阵!   怎么会是释迦法阵?!   几乎是在发现不对的瞬间,衔蝉奴伸手一握,整座幽谷在瞬间土崩瓦解,草木与泥土齐齐飞散,露出了隐藏在花木下的一片流光禁阵,他忍痛一划,便把法阵割裂了开来。   直到此时,衔蝉奴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走入了释迦法阵的中心!   释迦法阵的产生远早于衔蝉奴和倾官诞生之前,是为神主之敌所创,他妄图戮神,随后取而代之,当然,经过试验,这种法阵根本无法禁锢住成熟完整的神体,只能勉强困住神一时半刻。   ……但是衔蝉奴的体质,却与其他的神截然不同。   撕开一条口子、跳出释迦法阵后,衔蝉奴终是不支,跌倒在地,口中不住发出难忍的呻吟和喘息。   ……好痛!   剧痛在他周身放射性地蔓延开来,折磨得他面色煞白,盗汗汹涌地沿着背脊爬下。   他的左腿曾因为贪看风景摔断过一次,现在,他的左腿就以一个恐怖的角度扭曲弯折着,让他根本爬不起身来。刚刚割过肉的双臂更是鲜血淋漓,可怖至极。   放肆粗嘎的笑声在旷野中回荡起来,这笑声渐呈一个圈,散发着浓郁的魔气,向衔蝉奴包拢而来。   痛到双眼发黑的衔蝉奴正要迷迷糊糊抬头去看,就被人揪住头发,强行扬起脸来。   一把难听的声音配合着嗡嗡的耳鸣声,刺激得衔蝉奴心生躁郁:“啧啧,可惜了,可惜,好容易搞来了这个法宝,却没能封住双神,只逮到一个。”   衔蝉奴周身疼得几乎要碎掉,一时间气息紊乱,竟是动也动不了,只能忍着烦躁,听着魔修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羞辱自己。   从他们的言辞中,衔蝉奴知晓,他们知道自己和倾官喜好胜景,便故意选择了一片天然美境,在此恭候他们到来,谁想倾官未至,自己却独身一人踏入了这陷阱之中。   疼痛逼得衔蝉奴双目赤红,眼中含泪,脑海中模糊地闪过几个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能找到释迦法阵?   ……神主临走前,留了很多卷册在仙界,以资其修炼。就算神主把释迦法阵也一并留下了,可又为什么会流落到魔道手里?   ——该死!怎么这么疼……为什么还没有恢复……   为首的一人看着衔蝉奴只顾着皱眉忍痛的模样,不由得心生歹意,掐住了他的下巴,仔细端详起他的脸来:“……久闻衔蝉奴美貌,还以为是谣传,却不想……还真是个标致美人儿。”   众魔一齐大笑起来。   衔蝉奴千百年来怎受过此等凌辱,此次不慎中招,更是羞恼,听着这样不敬的言辞,脸都涨红了:“你……你们要做什么?”   为首的人怪笑两声,狠狠把衔蝉奴往地上一推:“当然是渎神啊。” 第138章 双神(五)   衔蝉奴一时血冲额顶, 两肋犹如火烧, 疼得发白的唇被咬出丝丝缕缕的唇纹, 厉声呵斥:“滚!”   为首的人挤出一个淫荡微笑,丝毫不顾衔蝉奴的警告,抬起弥漫着肮脏魔气的手指, 抚上了他的唇,沿着他漂亮的唇珠一路向下,指尖掠过下巴, 又缓缓滑过他一动一动的咽喉, 最终停留在了他的领口上端。   魔修笑道:“虽说咱们不好男色,可这天神摆在咱们面前, 咱们也得好好让神享受享受这凡世间的乐趣啊。”   话音刚落,抵在衔蝉奴胸口上的指甲暴涨成小刀长短, 连着血肉,割开了衔蝉奴的衣领。   衣料撕裂, 皮肉撕裂,但随着嗤嗤的响动声,那魔修的动作却突然僵住了。   小刀一样的指甲停留在了衔蝉奴左胸蕊珠处, 再无法下移分毫。   衔蝉奴用目光死死锁住了他的咽喉。   ……仅仅用目光就可以了。   为首之人撤开了手, 将生满锋利尖刃的手指交替握住自己的喉咙,倒退数步后跌坐在地,气管内卡痰一样咯咯有声,像是有一条响尾蛇正在里面撕咬。   看到衔蝉奴身受重伤、难以寸进的模样,几十位魔修本是蠢蠢欲动, 想一尝渎神快感,谁想突兀见到此情此景,顿时被唬住了,眼巴巴望着为首之人痛苦异常、面容扭曲地左跌右撞,一双利爪凌空乱抓,硬生生把自己的喉咙抓了个血肉模糊。   少顷,只听一声闷响从为首魔修的颈间传出。   他浑身一滞,即刻软绵绵地瘫了下去,喉咙间穿刺出一根长约两丈、由他血肉凝成的长枪,把他死死钉在了地面之上。   变化来得太快,这些被精挑细选出来对付双神的魔修,本以为在经历过释迦法阵的重创之后,拿下他们是轻而易举之事,怎么也没想到,衔蝉奴根本动也没动,就杀了他们中修为已进入空冥期的人。   剧痛让衔蝉奴的思维模糊起来,但他知道现在远不到可以放松的时刻,他努力勾起唇角,眼瞳中盈满了勾魂摄魄的讽笑:“来啊,谁还想来?”   话音刚落,距离他最近、想要押住他手臂的两个魔修,体内乍然爆出一团血花,一声都没吭就倒了下去。   ……他们的心脏在胸膛里爆炸了。   这下,众魔修魂飞魄散,俱是望风而逃。逃跑在最前面的三两人,听着从身后传来的接连不断的呕血和皮肉爆裂声,更是不敢怠慢,御风乘剑,一瞬间逃了个精光。   在外围守戍的还有一百多魔修,皆是为防万一、前来策应的,眼见幽谷中的自己人狼奔豕突、丧家之犬似的窜出来,他们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一股荡开的凌波金环瞬间割裂了喉咙。   死的死,逃的逃,前来围剿双神的魔修精英,百十人中居然只活了五六人,朝南方没命地奔去。   力竭的衔蝉奴仰头栽倒在地,大量失血和过度调动灵力的后遗症在一瞬间迅速爆发,一股腥甜涌到了他的喉咙处。   突出的喉结小幅度上下滑动了一番,终是狠狠地往下一咽。   勉强咽下一口血,衔蝉奴的神志才清明了些,他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一翻身,竟然爬起了半个身子。   被割得鲜血淋漓的手臂一挨地就疼得像是要炸裂开来,衔蝉奴伏地僵硬了半天,才攒足了一口气,用勉强还算完好的右膝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拖着一条废腿、踉跄着寻到一处岩壁,倒靠在上面头晕目眩了半天,衔蝉奴总算缓过了那阵恶心劲儿,回首环顾了一圈被自己的神力扫荡而过的幽谷。   ……一处桃园胜景,硬是被糟践成这副样子。   衔蝉奴扭回头去,支在岩壁上的手掌微微攥紧,往前走去。   他的血滴在草叶花木之间,就像是起死复生的良药,血溅之处,植被重生,花香漫溢。   阿奴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镇里的,他只知道,自己进入镇中时,已是暮色四合。他怕吓着别人,调动已经所剩不多的力量,敛去了身上的血腥气和血迹,所以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喝醉了酒的青年。   他从未尝试过这样久伤难愈的滋味,周身越来越疼,只得停停再走走,眼看着夜色一点点把自己吞没殆尽,四周的路人越来越少,阿奴心里害怕得紧,像是有一只大手循环按揉着他的内脏,把五脏六腑一样样掐紧,迫尽内部所有的空气和血液。   终于,他怕得腿软,走不动路了,索性把自己当做垃圾似的揉成一团,蜷在了街角边。   他痛得直打颤,又冷又怕。   倾官……   来接我回家……   不知在街角缩了多久,身体却越来越冷,在阿奴以为自己会这样冻僵在街边时,一只手强硬地拖着他的小臂,把他拉了起来,声音中饱含着怒意:“……给我起来!”   小臂的拉扯牵动了上臂,衔蝉奴痛得嘴角一抽,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殊不知,这样的抵抗动作让倾官更怒。   ——知不知道他找人快找疯了!   眼看着天黑了,人还没有回来,倾官哪里还顾得上赌气。   他是知道自家猫有多怕黑的,黑夜里根本连步子都迈不动,这要是万一找不回家门该怎么办?   镇内阿奴所有可能会去的地方他都去寻过了,却始终找不到他,倾官已经做好了出镇的准备,却不防在这里捡到了团作一团的阿奴。   心一放下来,怒意就上了头,倾官抓住阿奴的手,逼视着他,厉声呵斥:“跑哪里去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阿奴的障眼法骗得过平民、仙、魔、妖,却瞒不过神的眼。只是倾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身上这些斑斑驳驳的撕伤和鲜血,大多数不是来自于别人的。   衔蝉奴痛得发晕,可还是卖力地挑了挑唇角,答非所问:“……礼物。”   抬手之间,一朵染了鲜血的蓝色小花就出现在他掌心之间。   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对倾官扯出一个灿烂的笑颜:“……倾官,我采了很多的,可惜都掉了……生辰吉乐。”   倾官总算发现不对了。   他的阿奴周身虚软得很,摇摇晃晃的根本站不住脚,他揽住了他纤细的腰身,却摸到了一手的潮湿温热。   被这样一搂,阿奴立时泄了气息,倒在了他的怀中。   倾官面色一凝,扑鼻而来的浓郁血腥气,让他意识到必然是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怎么了?阿奴?阿奴?!”   衔蝉奴想应答,一口濡热偏偏在此时从胸口泛了上来,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一口血尽数吐在了倾官的肩膀上。   在倾官震惊欲绝的目光中,他的腰身虚软了下去,头也向后仰去,口角潺潺流出的血液一直淌到耳后,染湿了一小撮头发,发尖淋淋漓漓地往下滴着呛人的腥液。   他听到了倾官撕心裂肺的呼唤,感受到了打在自己脸颊上的温热液体,感觉自己被打横抱起……   就在体位变换的瞬间,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   此事一出,二人栖身的小镇是住不得了。   天上人间,任何地方的药都医不得神伤,唯有神自己才能自医。对倾官来说,当务之急是要寻到一片仙境,有仙流灵气,能供阿奴休憩恢复。   此处属于余杭界内,据倾官所知,有一修习乐音的仙派,得道者众,发展蒸蒸日上,与周围的小仙派不可同日而语,仿佛是姓宫,位于悟仙山上。   悟仙山年轻的宫家主见倾官携昏迷不醒的衔蝉奴上山,受宠若惊,连连称双神莅临,小派蓬荜生辉,对于倾官提出的要求更是有求必应。宫家主不仅把自己所居的殿室让给了衔蝉奴,还四处搜集灵药,不间断地在殿室间送入送出,悉心照顾侍奉,生怕有一丝不周到。   倾官自不会在意这些,礼节性地谢过便罢。   ……他们身为神,合该有此待遇。   管不得宫家主的殷勤,他只一心守在自家阿奴身边。   他身上伤得很重,从那日昏厥开始,阿奴就一直没再醒来。   天知道倾官小心翼翼揭开阿奴的衣裳,看到内里破损狼藉的皮肉时,内心是怎样的恨意汹涌。   而当他读取了阿奴的记忆后,知道了幽谷中阿奴险些被人亵渎的事情,心中更是多了十二分狠戾的杀意。   ……魔道。   魔道!   碍于阿奴还未苏醒,他需得守在他身侧,寸步不离。因此他吩咐了咐宫家主,务必派人把那逃逸的数个魔道抓回,他有用处。   宫家主顶着一副温文尔雅的笑脸,毕恭毕敬地应下,直到跨出殿室大门、进入奉祖殿时,他还是没有褪去这样面具一样标准而又热络的笑颜。   他的儿子办完了他委托的事情,早早地候在了奉祖殿之中。   年仅十一岁的少年,却已有了翩翩君子之风,负手而立,颇有鹤骨仙风,引得宫家主笑容更盛,上前去柔声询问:“那些魔道可招了?”   少家主摇摇头:“他们必定是知道些什么的,但他们似乎存了死志,宁死不肯招供背后是谁指使。”   ……不仅是倾官,就连宫家主也从未想过竟会有这般巧合之事。   倾官把衔蝉奴送来前数个时辰,有一股流窜的魔道路过悟仙山,正巧碰上一队巡逻的宫氏弟子,甫一迎头碰上,宫氏弟子就吃了大亏。   这些魔修人数虽少,却修为极高,多怪奇之术,若不是宫家主接到了求救信号,下山来援,怕是这队宫氏弟子就要全军尽没于悟仙山脚下了。   宫家主打死了两个魔修,生擒了三个,带上山去严加拷问,还在他们身上搜出了一册《释迦法阵》。   现在,这册释迦法阵,就在少家主手中捏着。   宫家主含笑看向少年:“一冲,你说说看,从这册释迦法阵里,你能看出什么?”   名为宫一冲的少年将卷册翻开,重新审阅一遍,肯定道:“这是一册拓印本。魔道本来就和衔蝉、倾官两神存有深仇大恨,不知从何处搞来了这样的宝物,想要镇压他们,却不想……”   宫家主却突兀地打断了宫一冲的话:“一冲,你可知道,这释迦法阵原是在谁手中的?”   宫一冲略略蹙眉:“据孩儿所知,释迦法阵原本是在上界保管。该是魔道想要窃取这法阵,才……”   说到此处,宫一冲突然闭了嘴。   ……他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宫家主赞许地望了宫一冲一眼:“孺子可教,一点即通。”他接过宫一冲手中卷册,慢条斯理地拍击着手心,笑道,“此物乃拓印而成。若魔道自行偷盗而来,倒还好说。万一是从某处流出来的……”   此话到此便戛然而止,虽不挑明,但父子二人已然心知肚明。   ——双神在人间盛势至此,久而久之,人间只知道有倾官和衔蝉奴,不知仙界威严,仙帝心中滋味可想而知。   ……恐怕上界也对这两位仅存于世的神,起了些旁的心思罢。   宫家主粲然一笑:“上意如何,我们揣度不来。不如将此物藏于书阁中,至于双神命运如何……”   ……但听天命吧。 第139章 双神(六)   衔蝉奴苏醒过来已经是半月后的事情了。   一睁眼就看到雕镂精细的天花板在眼前滴溜溜打转的感觉委实太糟心, 阿奴立刻生无可恋地闭上眼睛, 忍住胸腔里沸腾起来的呕意, 稍稍挪动了一点身子。   这一挪不要紧,随之而来的周身裂痛让他差点儿一嗓子嚎出声来。   要说起来,阿奴还真没什么忍痛的经历。他身上的伤口向来是随生随好, 就算是痛也只是一眨眼的事情。现在这种周身骨头被人敲松了又草草拼起来的痛法儿,让他略微有点绝望。   阿奴吞下一口泛腥气的口水:“倾官……”   其实不用他开口召唤,听到床榻处有动静, 本来就在殿室另一端书写着什么的倾官很快坐回了床边。   注视着床上小家伙水雾满满的宝蓝色眼珠, 倾官真的挺想抽他一下的,可他现在这样满身纱布、可怜兮兮的模样, 倾官委实下不去手,索性伸手捏住了他的鼻子。   不一会儿, 被他捏紧的地方就泛了红。   阿奴受了伤,自是不敢乱动, 任他捏够了,才挤出一个灿烂过度的讨好笑容,眼睛弯弯的透着股媚气儿:“倾官, 消气了吗?”   ……更想揍人了。   见势不妙, 阿奴立刻忍住双臂的痛意,把手探向虚空之中,很快,空中幻化出了一柄流光神剑的形状。   倾官面色一变,捉住他不安分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塞回被子里, 才伸手去拿起那把剑。   只一触手,倾官便知此剑绝非凡品,起码也有半神神格。做工异常精细,剑柄镶嵌着青鸾羽石,剑身雪光流淌,倾官的手甫一握住剑柄,便有一阵流光自他掌心激荡开来,暗纹凹槽里闪过一片纹路复杂的精光。   ……果然是阿奴挑出的东西,即使是神剑认主的过程也能做得这般华丽。   剑柄之上用古体神文刻着两字:广乘。   瞧不出倾官是否喜欢此物,阿奴惴惴不安起来,缩在被子里眼巴巴的:“……倾官,生辰吉乐。”   ……一提这四个字倾官就又有点来气,可看到被窝里阿奴一脸请求赞扬的小表情,嘴角就忍不住扬了起来:“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   阿奴抽抽还有点泛红的鼻子,实话实说:“我三年前寻到一块广乘山石,就藏起来了,专门找秦家家主做的。……就是那个炼器的秦家。我叫他不要把此事外泄,就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能告诉……你喜欢吗?”   倾官并不答话,绷着脸,学着阿奴的动作,在虚空中取出一件宝物,丢在了床边。   一把伞。   此伞通体赤红,只一眼看上去,还会以为是女子所持之物,细看之下才能发现,其上狂气流淌,宛如阴池,但其间正气淙淙,竟和狂气汇于一道,阴阳合流,其势如虹。   倾官言简意赅道:“此物买仙人指骨和混沌兽皮所制。我是从东山玉氏处讨来,悄悄做的。这是给你的礼物。……生辰吉乐。”   倾官和阿奴本是同一天诞生,但这声生辰吉乐却晚了这么久才送到。   阿奴努力侧着头,看着那把伞,眼里仿佛含了一片动人的星辰:“倾官……”   倾官最受不住阿奴这副模样,俯下身径直吻住了他的唇,细细品尝吮吸了一番,才直起身来,淡淡道:“以后下雨行路时你负责打伞。”   温存之际,阿奴却感觉有些奇怪。   自始至终,倾官都没有提及当日在幽谷里发生的事情。   即使知道倾官可以读取对方的记忆、从而知晓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像这样避而不谈,也确然不似倾官性格。   况且,关于释迦法阵之事,他也有些疑窦:魔道究竟是从何处弄来法阵的?   这疑窦其实并不难解决。   释迦法阵只在仙界手中捏着,最差也能问他们个保管不力的罪名。   不过阿奴向来随遇而安,性情温驯,对于那个“有可能是仙界在背后捣鬼”的可能性,只觉好笑,倒并不多么气恼。   若在他神力全盛之期,独身一人颠覆整个仙界,是易如反掌之事,但他却懒得如此行事。   说起来原因很简单。   易位而处,当你发现一群蚂蚁妄图联合另一群蚂蚁,打算合谋杀掉自己时,多半也只会觉得好笑,而非怒发冲冠。   且他挚友皆在仙道,要是信手间翻覆了仙界,岂不是与朋友为敌?   ……不过,阿奴亦没有打算就这样轻轻揭过。   待他伤愈后,不小小地提醒下仙界,怕是不合适罢。   阿奴正琢磨着怎么上天去找仙界谈谈心,便听倾官抚摸着他上臂的伤口,突兀地发了一问:“阿奴,你总爱那些蝼蚁一样的世人。他们值得你如此做吗?”   阿奴疑惑地皱皱眉,继而才发现他意之所指,不由得失笑:“倾官,害我的又不是俗世凡人。这伤是我心甘情愿而为……”   倾官打断了他:“除了我,没有人能配得上你的心甘情愿。”他强调,“没有人。”   阿奴呆了一呆。他总觉得倾官话中有话,但他一时也分辨不出眼前人所言究竟有什么深意。   在阿奴发呆时,倾官伏下身来,把耳朵贴在了阿奴的胸口位置,听着内里心脏的跳动声,喃喃自语:“……你让我很害怕。”   阿奴忍着手臂斫骨的痛,推了推他:“倾官?怎么了?”   倾官动也不动,阖上了眼睛。   ……这样的事情不能再发生第二次,绝对不允许。   这些日子以来,绝望、心痛、担忧,这些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情绪,绝对不允许再出现第二次。   他发现自己承受不起。   所以……他需要做些什么。   在阿奴留在悟仙山治伤、等待恢复的短短一月间,以悟仙山为圆心,方圆千里,所有魔修皆死无葬身之地。   随着时间的推移,阿奴的心事越发沉重。   因为他见到倾官的时间越来越少。   往往在天刚亮时他就出去了,到了天黑方归。他会带回些可口的吃食,但他身上日渐浓郁的魔气却令阿奴食不下咽起来。   阿奴双臂的伤势已在短时间内痊愈,只是左腿重伤,伤至骨骼肌理,使他至今不良于行,如果他想外出散散心的话,也只得靠着竹杖支撑身体。   宫家主着实是细心,怕阿奴一人留在山中无聊,便派了自己的长子宫一冲前去作陪。   宫一冲虽说是少年老成,可陪在传说中的神袛旁边,也不免束手束脚,不敢多行多问。阿奴看着好笑,反倒经常引起些话题,跟宫一冲聊天。   某日,倾官又是一日不见人影。   阿奴坐在一处流瀑前,宫一冲侍奉在他身后。他望着滚珠流溅的飞瀑,突然问:“一冲,你说,何谓正,何谓邪?”   宫一冲略一思索,恭谨答道:“回上神大人,‘正’为大义,‘邪’为私欲,因此正邪才难以两立。”   这样严丝合缝的答案,标准自然是标准,但稍显乏味,阿奴也不说出自己心中答案,继续问:“一冲,你修仙证道,有何心愿呢?”   年少的宫一冲答得斩钉截铁:“我愿宫氏一族在我手中振兴。为此,我愿意永不升仙,永世留在悟仙山。”   阿奴扭过头去,伸手在他额间点了一记:“说什么永世不永世?你只要潜心努力,教导子孙,尽你自己之责即可。宫氏若能流传三百载,就已经是传世巨派了,你又何必将一生心血耽于此地呢?”   宫一冲仍旧坚定:“上神大人,我想亲眼看着悟仙山在我手中变成传世巨派。”   阿奴心念一动,随手在点戳他额头的手指中融了一股力道,轻轻输入宫一冲体内。   宫一冲顿觉灵台一阵澄澈,再结合两人刚才谈论之事,知道上神竟然赐福于自己,心中顿然大喜,立时拜倒,磕头不止。   阿奴但笑不语。   之所以行此事务,说来草率,只是因为阿奴看这少年顺眼,随手而为罢了。   他能看出,宫一冲才学超卓,外在颇有仙灵之气,但内里的根骨灵性却是一般,如果自己不加以辅助,怕是连金丹都炼不出。   ……宫家哪里需要炼不出金丹的家主呢?没有金丹的人,又怎能活得到三百载之后?   阿奴只助他诞出金丹,其余事情,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阿奴斜坐在崖石上,于瀑流声中缓声道:“记住你刚才说过的话。永行正道,切勿行差踏错。”   宫一冲自然是叩头不止。   阿奴哂然一笑,转开视线,看向了某个方向,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收了起来。   ……所谓的正道和邪道,如果遇上压倒性的强大实力,真的会有差别吗?   吹过风后,在宫一冲的搀扶下,他回到了栖身的殿堂之中,等待黑夜的到来。   今天倾官回来得更晚,直到月亮悬在悟仙山顶许久之后,他才披着一身月光推门而入。   阿奴侧躺在床上,静静地看他。   ……他身上的魔气更浓郁了。   坐回床边时,倾官抚着自家家猫的脸颊,满面都是歉意:“回来得晚了,怕不怕?”   阿奴却不答话,只看着他。   倾官心中有感,也不再说话,只轻轻摩挲着他的脸。   这几日回来,阿奴都是这样,静静的,不说话,也不追问,只等着自己老实交代,自己这些时日,究竟去做了些什么。   ……看来是瞒不下去了。   倾官望着阿奴,嘴角噙上了安慰的笑意:“这些日子以来,我灭了上万魔修。”   他的口吻轻描淡写,轻松得就像是去捣毁了十几个蚂蚁窝。   “所以……”他说,“所以,这些日子,魔修的几个大家家主找到了我。他们说,如果我能不再与魔修作对,他们愿意尊我为魔祖。”   突然听到这个结果,阿奴还是有些意外的,不过他心中也微微亮了起来。   很好,倘若倾官能以一己之力统帅魔道,少叫他们为非作歹……   但是阿奴还未想完,就听到倾官含着笑意的声音:“到那时,我会率魔道,把仙界之人剿杀干净,一个不留。”   阿奴猛然一惊,想要翻身坐起,却被倾官温柔而坚定地推回了床上。   倾官抬手,温柔地绞弄着阿奴面颊侧旁垂下的一缕青丝,指节轻轻擦过阿奴的脸:“阿奴,我的阿奴。”   “我不能再让你置身险境,我不想再看你受伤了。”   “阴阳不是最好的生辰贺礼,它配不上你。我想了很久……我要把这个世界送给你,安安全全、干干净净的世界。没有所谓的魔道和仙界、只属于我们两个的世界。我是这个世界的王,你是我的王妃。” 第140章 双神(七)   阿奴只怔愣了片刻, 一把打开了倾官的手:“……我不要。”   倾官略略皱起眉来, 反问:“为什么?”   ……为什么?   阿奴这回是真真正正地愣住了。   以往自己若是不愿做什么, 倾官向来是不会问缘故的。   ……倾官态度的变化,让阿奴想到了某些非常糟糕的事情。   人心莫测,神心亦如是。   之所以神看上去要更与世无争些, 是因着他们对自己所要的东西向来是唾手可得,因而比凡人少了许多欲望。   但欲望一旦滋生,六界之内, 八荒之中, 神,仙, 人,魔, 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   阿奴支起自己的上半身, 盯着倾官,感受着他身上气息的流动,少顷后, 脸色更见凛冽。他试探着反问:“你也不是真心要做魔道之祖吧?”   倾官轻轻抚摸着自己刚刚被阿奴打开的手背, 神情有些压抑,似乎是怕阿奴真生气,现在听他松口,喜不自胜,又重新欺近了阿奴, 搂住他的后背,让他倚在自己怀里:“果然是阿奴最了解我。那些脏东西伤了你,怎么配活着?我只略施手段,提升了他们的魔力,他们便对我顶礼膜拜。可他们怎知道,我是推动了他们身上的时间流速?他们现在暴涨的每一分灵力,都是透支他们的性命换来的。凡是受了我神力驱使的魔修,顶多能多活半载到一载,最后必死无疑。”   说这话时,倾官面上如沐春风,口吻柔和得像是在说什么动人的情话。   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后,倾官显然是大松了一口气:“……阿奴,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   阿奴却听得浑身发冷。   ……竟然真的是这样。   倾官根本不是要做魔道老祖,只是要把这些魔修当做傀儡,让他们攻下仙界。   等他们完成使命的时候,他们的死期也就到了。   明白了倾官的计划,阿奴闭了闭眼睛:“……如果,我让你不要做呢。”   他感觉环住自己的手臂猛然一僵。   第二次,倾官反问了:“为什么?阿奴你不喜欢吗?”   阿奴沉吟了许久。   他向来清楚自己的心。即使有造物之力,他也从不想做世界的标杆,仗着自己的力量擅自干预世界的走向。   他没有什么强烈的野心,他想要的只是一方安宁的逍遥天地,有倾官和小鱼干就够了。   假使遇到恶霸妖魔盛行,他也会随心而动,行使属于他自己的正义。但他绝不会想要去灭绝魔道。因为身为造物之神,他太明白阴阳调和的道理:如果没有阴面,阳面也会不复存在。人间、仙界、魔道,三足鼎立,对这个世界而言,是最平衡的局面了。   他向来对自己有把握,却不小心忽略了倾官的心。   倾官之前和自己一起生活在神界中,无忧无虑,安然快活,除了变些小玩意儿,他很少用到自己的实力。   时间逆转,威力着实强大,是逆天之力,有可能造成各种各样的连锁反应,神主曾下令,倾官的时空倒转能力,非有指示不得擅动。   倾官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本事厉害,所以即使众神离开,他依然忠实遵守着这个规矩。即使是在与自己嬉闹时动用神力,他也会小心地设下结界,至多倒转五六秒钟的时间。   而在面对魔修时,他也很少出手干涉。   也就是说,倾官根本没有在神界和结界之外尝试动用过自己的神力。所以,这次清剿魔道的行动,也许在无意中,让倾官尝到了压倒性的神力所能带来的好处。   这是权力的滋味,统治一切的滋味。   他……真的肯放手吗?   阿奴强忍着内心的不安,试图把倾官的野心拉回来:“……我不喜欢。我愿意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里,我……”   倾官却贸贸然打断了他的话:“阿奴,你要怎么才能好好活在这个世界里?就在仙界和魔道的包夹下?你敢保证他们下次不会再拿释迦法阵对付你?”   阿奴坚持:“敲打一下就行了。他们一击不成,必然心有戚戚。稍加提点,他们就不会再穷追猛打……”   倾官冷笑了一声,下巴抵在阿奴的头发上,亲密地摩挲了两下:“阿奴,你真傻。仙界胆敢如此做,难道不是处心积虑日久的结果吗?他们总惦记着你,我心里不舒服。”   勉强挣扎着从倾官怀里钻出来,阿奴转过身去,和倾官对视:“倾官!你听我说!你现在是走了极端了,这样会走上邪道……”   谁想,倾官嗤笑一声,眼中似有罂粟花绽开,甚是邪艳:“何谓正,何谓邪?我有神力,我说什么是正便是正,说什么是邪便是邪。”   阿奴终是有些绷不住了:“我问你,你助那些魔修进益的话,你知道他们会做什么吗?他们会在人间横行无忌,危害众生!我问你,那些普通百姓何辜?”   面前人捏住了阿奴的脸颊,笑道:“成大事者,为何要在小节上多加考量,浪费时间?”   阿奴睁大了眼睛。   他仿佛从来不认识眼前的人。   用陌生的眼光在倾官脸上逡巡一番后,阿奴攥紧了被角,恨道:“倾官,我只有一言:你如果执意要做,你我便不再是一路人,分道扬镳就是!”   倾官听自家家猫如此发狠,起初还有些好笑。   然而他渐渐笑不出来了。他从阿奴眼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戏谑。   仿佛被迎胸捅了一刀,他缓缓从床边站起,逼视着床上面色苍白的阿奴:“你……为了那些凡人,要与我决裂?”   得到了阿奴沉默的回应,倾官不可置信地倒退一步:“阿奴,你究竟懂不懂我的心?我是怕你再受伤,我把那些仙魔都除了去,这个世界就再没有能威胁到你的东西了!”   阿奴喘了两口气,才缓过那磨人的窒息感:“古语云,天行有常。况且……”他抬起头,看向倾官,字字说得诛心:“再者说,倾官,你当真是全然为了我吗?没有哪怕一点点的私心?”   ……以往的倾官,断然说不出为奴为主之类的话。阿奴不信他没有动些旁的心思。   这话像是一记猛拳,直捣进了倾官的心窝。他的面皮迅速变成青灰色,竟然在暴怒之下一把拎起了阿奴的前领,把人一下从床上提起一尺有余:“……阿奴,你竟这样想我?我倾官在你心中便是这样不堪吗?”   阿奴不说话。   倾官这样的恼羞成怒,于他自己的个性而言,已经是失常了。   ……但他显然还没能认清自己真正的欲望,所以他被阿奴的话伤得不轻。   咬牙切齿了半晌,他一甩手,把人狠狠推倒在床上,负气转身,冷声道:“那便不劳烦你了。你好好在此处休息,我所做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也不要来干涉我。等我做成事情,自会来接你。”   阿奴对此突变始料未及,赤着脚想下床追人,却忘了自己的左腿,一挨地就钻心剜肺似的疼,猛地朝前跪趴在地上,捂着伤处,疼得忍不住低声呜咽起来。   倾官刚刚走到门口,听到身后的动静,心里一抽,可还惦记着阿奴刚才说要同自己分道扬镳的话,一时热血上涌,心念一乱,推开门就跨了出去。   等阿奴挣扎着拿过竹杖,冲到门口时,他再也找不到倾官的影子。   他突然觉得很累,扶着竹杖,就地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好像,他只是一觉醒来,一切就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多时,有一个人影自月色中踏来,阿奴抬起头来,赫然是宫一冲。   宫一冲自从得了阿奴的恩赐,对这个能生万物的神便怀有万分的崇敬之心。他隔着老远就撩开衣袍跪下,行了一个重礼:“上神大人。”   哪怕心里再乏力,阿奴对孩子总是温和的:“天色这样晚了,来找我有何事?”   宫一冲恭谨道:“是倾官上神,他说,以后让我夜间睡在上神大人的寝殿中,好时时聆听上神大人教诲。”   闻听此言,阿奴浑身陡然涌起一股更深的无力感。   ……他是怕自己一个人住会怕黑。   这也就意味着,他是铁了心一定要按照他的计划行事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阿奴一直在悟仙山养伤,因为那夜的莽撞,他的腿骨又开裂了。他想要潜心修炼,催伤口速愈,但外面沸沸扬扬的消息,让他根本无心集中精力。   ……倾官当真成了魔道之主。   关于他的消息也越来越不堪。   他收获了一批死忠拥趸,且拥戴他的魔修越来越多,有不少小门小派的正道修士也被这样“快速修炼”的法门所惑,一门心思贴上了他。   关于他的谣言也是越传越邪乎,世人不知其为上神倾官,只当他是突然冒出来的魔祖,权势滔天,能成吞天之事,便给了他个“吞天之象”的名号。   至于“吞天之象”的外貌,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身高八丈,生有麒麟角、龙身和凰尾;有人说他是蛇身龙须,为上古灵兽烛九阴所化;但多数人更相信,这个隐藏在幕后的所谓老祖,根本没有人型,本相是一团肮脏恶心、喷吐着血沫和黑气的肉球。   仙界之人知晓此事的也并不很多,毕竟倾官自任魔祖之后,从不以“倾官”之名行事,悟仙山人甚至以为上神倾官是去剿灭魔道了,见到阿奴,还会恭恭敬敬地尊称他一声“上神大人”。   但阿奴却始终提心吊胆,夜夜梦魇。   他想把倾官带回来,只是他现在这副样子,根本不能奈何铁了心的倾官。   释迦法阵对他身体的伤害太大,他甚至连走下悟仙山都吃力。   整整两月,他再没见过倾官。   某天,阿奴正在殿室内看书,心情躁郁,一目十行,就听殿门被人敲响,宫一冲清朗的声音透了进来:“上神大人,仙界来人了。说有重要事情要与您商议。” 第141章 双神(八)   仙界遣使, 并不是来当面锣对面鼓敲打衔蝉奴的。借他们三百个胆子也不敢对上神如此无礼。   来使恭恭敬敬地将一卷精心装裱过的卷册呈送到阿奴面前, 神色凝重, 目光沉痛:“上神大人,近来人间有魔祖‘吞天之象’率领魔道,为非作歹。此祸甚患, 以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是各地呈送上来的魔道造成的损失,请上神大人过目。”   拿过卷册,阿奴只看了三两行, 脸色就变了。   ——冬云镇有百余镇民被魔疫感染, 浑身溃烂而死。   ——江安县数十魔道众将上百劫来的婴孩投入丹炉、炼成丹药。   ——梅河口妖邪作祟,决堤三日。事发突然, 临河居民来不及撤离,三地同时受灾。   ……凡此种种, 历历写了十数条,都是这两个月来的魔道作祟事件, 至于没有载入其中的灾患,恐怕更是浩如烟海。   来使束手,稍稍抬起眼来, 看向阿奴, 眼底闪过一丝令人捉摸不清的笑意:“仙帝想请二位上神大人想想办法,镇压此魔。”   阿奴猛然抬起眼来,只随便一眼,巨大的神压就将那来使的双腿狠狠压入了地板之中。   来使脸上的笑容即时僵硬了,唬得倒伏在地, 口中不住告饶。   阿奴一把将卷册砸在了来使面前的地面上,在神力作用下,精美的卷册立时化为了竹粉飞灰。   ……若不是因着几月前的释迦法阵之事,倾官怎会生出这样的野心来?!   现在仙界倒是跳出来装什么理中客?!   阿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相信,仙界猜不到“吞天之象”就是倾官。   来使口口声声称“请两位上神大人”如何如何,不过是佯装不知,想给自己留出余地,让自己出手将倾官制服!   仙界才是这一切灾祸的源头,竟然还要自己去……   想到这里,阿奴突然无力起来。   ……现在,追根究底、分出对错,还有什么用?除了自己以外,还有谁能阻止倾官的野心?   来使浑身的骨头都被神压震慑到瑟瑟发抖,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当他以为自己今日势必要死在悟仙山时,他重如千钧的腿终于重获解放。   他再也不敢抬起头来,簌簌的冷汗不间断地从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坠在地上。   当他怕得手指痉挛、心神恍惚间,来使听到了阿奴起身的声音,以及路过自己身侧时轻飘飘撂下的一句话:“……转告仙帝,我自会去。”   留下这简简单单八个字,阿奴拄着竹杖,心事重重地走出了奉祖殿。   他没有回屋,也没有和宫家主打招呼,径直下了悟仙山。   在释迦法阵中受的伤,对衔蝉奴的体质来说是不可逆的,只能像正常人一样等待愈合。而那次落床,致使伤骨再次开裂,因此,阿奴的左腿让他难以御剑,乘风时也疼得厉害。可他硬是咬着牙强撑着踏上了寻找倾官的路。   仙界虽阴险,但呈报上的信息却没有伪造,路上阿奴亲眼所见的种种惨景,简直令人胆战心惊。各家各地,各县各镇,所有被魔道骚扰过的地方,都变成了被蝗虫席卷过后的庄稼,满目疮痍,不忍卒睹。   所以,这一路上,阿奴只要遇到魔道便果断除之,丝毫不加手软。   ……终于,他找到了西延镇。   世上无人知道“吞天之象”在何处栖身,但阿奴知道。   ……不过,天知道他有多希望倾官不在西延山上,不在他们两个曾经共同度过那样多的美好岁月的地方。   近乡情怯的情绪,蜘蛛丝一样盘绕在阿奴的心头,他一时间竟不愿登上西延山,索性在夜幕将临之际,在西延镇中的一家客栈落下了脚。   因为魔道作乱,西延镇内人丁稀少,家家闭门关窗,街上一片萧索,一颗枯黄的白菜被风吹得滴溜溜打滚儿。菜叶的虫眼里流出黄色脓液,散发出异常的腐烂气息,将周遭一片的肃杀空气染得愈加不堪。   入住时,阿奴向客栈要来了十数支蜜蜡,不等到天擦黑就将蜜蜡一根根点燃,映得满室生辉。   阿奴坐在床边,神色迷茫地看着外面绚烂的火烧云和室内跃动的火光。   ……上次和倾官一起看景,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一瘸一拐地一路赶来,阿奴从未歇息过,在靠近家的地方,他终于累了。熟悉的带着潮湿露汽的空气和清淡的蜜蜡香气令他倦意上涌,不知怎的,他就躺在床上,卷过被子,睡了过去。   ……他是被痛醒的。   一觉睡醒,阿奴揉一揉惺忪的睡眼,眼前出现的是嶙峋的石顶和精致的莲花灯。身下的被子柔软得像是云朵,散发着叫人安心的温暖香气。   ……回家了?   关于“谁能在自己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抱自己回西延山”这个问题,阿奴根本不必多想。   阿奴本能地深呼吸了一口,但很快地,他变了面色。   若有若无的魔气,掺杂着他所依恋的家的味道,更加令人作呕。   他想翻身坐起,却被来自膝盖的一阵刺痛逼得当即扑倒在床上,捏紧枕头,把脸埋在被子里,发出断续的呻吟。   不多时,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来人把疼得汗津津的阿奴从床上温柔抱起,纳入自己怀中,轻轻揉着他的后脑,语带责备:“不是叫你留在悟仙山吗?腿伤成这样,不知道好好休养?”   那声音让阿奴的鼻子略略发起酸来,他把脑袋抵在倾官的肩窝,努力憋气。   许久不见,二人却很是驾轻就熟地进入了亲昵状态。   倾官亲吻着阿奴的头发:“那天……真的对不起。我不该说走就走的,应该带你一起。”   阿奴埋在他怀里不吭声,但是这样不抗拒的动作已经让倾官有些窃喜了。他小心地捧起阿奴的脸,说:“我有点怕你不会原谅我了。……真好,你来找我,就是不生气了吧?”   阿奴怔怔地看他,半晌后,才哑声道:“你……把魔修领到我们家里来?”   倾官的口气里却透着阿奴不能理解的骄傲:“这是我培养出来的精英。”   阿奴瞪他,怒道:“这是我们的家!”   只是他那软软的小眼神着实没什么说服力,水汪汪的,自带一股哀怜和委屈的柔光,看得身着一袭漆黑裘服的倾官心中发软,亲了亲他的唇:“……好好好,你先休息,我把他们赶走。”   阿奴一把反拉住了他:“赶到哪里去?”   ……赶到人间去?让这些所谓的“精英”去为非作歹?   倾官哪里会不知道阿奴的心思,失笑道:“我叫他们去山顶蹲着?”   阿奴脸色一变,倾官发觉不对,马上改口:“不,不去山顶。山顶是留给我们观星用的,不会让他们染指的。”   发现阿奴脸色稍霁,他才放下心来,伸手想要刮他的鼻子,却被阿奴闪开了:“倾官,你为何不对魔修们加以管束?你知道他们都在外面做些什么吗?”   倾官坐得离阿奴更近了些,伸手揉着他的头发,神色自若道:“我为何要拘囿他们的本性?若是不给他们足够的自由,他们怎会死心塌地效忠于我?怎会替我办事呢?”   阿奴:“……”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倾官他不该是这样的人……   眼看着倾官要去安顿那些所谓的魔修“精英”,阿奴伸手拖住了他的胳膊,未等倾官说话就伸手抱紧了他,喃喃道:“倾官,我不想在这个世界里了。我们去找神主大人好吗?”   在阿奴看不到的地方,倾官略略蹙起眉头来:“为何?”   阿奴努力劝说道:“我……觉得这个世界太多麻烦纷扰了,我也逛腻了。咱们去找神主罢。回到咱们自己的地方,你就不用怕我被小人伤害了,对不对?”   闻言,倾官一语不发地抱紧了阿奴。   阿奴的眼瞳中闪过满满的希望。   ……他不要了,什么也不要了。他眷恋的、喜爱的尘世生活,怎么也比不过倾官的一颗心。   ……他想要过去的那个倾官回来。   谁想,倾官贴在阿奴耳边,轻声道:“你在撒谎。你很喜欢这里。既然你喜欢,我就帮你打下来。”   阿奴顿时周身生寒,想要说话,却被倾官堵住了:“再说,阿奴,你以为神域就没有争斗吗?你说,我要怎么在神的争斗里护住你?我怎么能在神域里,让你做上独一无二的王?”   阿奴痛苦地咬紧了倾官肩膀的衣服,含糊呓语:“我不要做什么王……我只想要一个家。……只要……只要有你,到哪里都是我的家……”   摩挲着阿奴的头发,倾官笑开了:“我和你是一样的心思。等我把天下都变成你的家,我……”   陡然间,他的笑意凝固了,身子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他的脑后贴上了一个泛着金光的神阵。   阿奴从他怀里钻出来,在他侧脸印下一个吻,嘶哑着嗓子轻声道:“……抱歉。”   ……等到他把天下都变成他们的家,那个自己所喜欢的世界,也就被毁坏得差不多了。   所以,为了不让那最糟糕的可能性变为现实,阿奴动用了神主留给他的封印符咒。   带了神主之力的东西向来珍贵,封印的时间最短也是三百年,但是阿奴并不想封倾官三百年之久。   只要把倾官带离这个是非之地,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开封印,再和倾官一起回神域去。   ……他们本就不该在这个世界逗留太久的。现在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第142章 双神(九)   阿奴背起倾官, 咬牙忍住膝盖处的刺痛, 踏出了主殿。   谁想刚刚推开门, 五六支闪着银光的长枪便齐刷刷地搠入了阿奴的胸口。   血淅淅沥沥地沿着枪尖流下来,阿奴低头看了看胸口被枪头的灵力场轰炸出来的五六个血洞,眸间弥漫起无尽的暗色。   没入他体内的枪头霎时间被疯狂涌动的神力绞成了碎片, 神力沿着枪身一路延伸攀爬,凡是接触到神力的器物,俱被粉碎成碎末。   ……包括持枪的魔修。   只一个眨眼的功夫, 来袭的魔修就垮塌成了一堆流沙, 阿奴胸口的伤口迅速弥合无痕。他背着倾官,一瘸一拐地迈过沙堆, 强咽下从肋骨处泛上来的血腥气,压抑着低声道:“……倾官, 我们回家。”   接下来的事情,阿奴记得不是很清楚, 但他总算知道,倾官所谓的“精英”是什么了。   仅仅是一群迷失了心智的走尸而已。   倾官强行加快了他们身体上时间的流速,将他们漫长生命中可能修炼而成的灵力加以提纯, 凝合在“现在”的他们身上。这当然会迅速拉高他们的灵力水准, 但至于造成的心性失常、狂性大发等负面影响,倾官不会为他们负责。   没了倾官的约束,这些魔修便疯狂地攻击起阿奴来,攻击这个妄图带走他们心目中的神的人。   除非阿奴把他们全部绞为碎片,否则即使他们断了胳膊和腿, 也会再次怪叫着冲上来。   乌压压的魔修不间断地包围阿奴,刺耳的鼓噪声响遍了整座西延山。   “魔祖被衔蝉奴杀死了!”   “救出魔祖!”   “杀了衔蝉奴!”   ……好吵。   等阿奴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身在西延山半山腰了。   他机械地低头,看向自己破烂不堪、血迹斑驳的衣裳。   他不记得自己被攻击了多少次,只记得自己后来已经懒得应付那些前赴后继扑来的魔修,索性用身体硬吃下每一次伤害。   呆呆地埋首了半晌,阿奴才如梦初醒,立时返过身去,确认背上的倾官有没有受伤。   看到毫发未损的倾官,阿奴大大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心里一阵松快后,便是排山倒海而来的疲惫,蔓延到了四肢百骸,蔓延到每一寸骨血肌肉。这种要命的疲惫在阿奴体内瞬间爆炸开来,让他连最简单的乘风都做不到。   阿奴想瘫软在地,好好睡上一觉,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先找到一个安全的落脚处,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他们的地方。   ……这样封印着倾官,他一定很不舒服吧。   拖着滞重的脚步,阿奴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山。   天色漆黑得叫人心慌,像是一口巨大的锅,将人牢牢扣紧在里面。天幕上没有一丝星月光辉,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阿奴很害怕,他想走快些,可身体却沉得要命,令他步履维艰。   大滴大滴的汗水和着未干涸的血,从阿奴破碎的衣襟坠滴下来,在下山的小径上开出大朵大朵的血花和水花。   背上的人正在沉睡中,对外界的一切无知无觉,阿奴也走得几近丧失了知觉。   ……直到一阵熟悉的刺痛在他周身蔓延开来。   几乎是在剧烈的不适感刚刚滋生时,他就拼尽全身的力气,把倾官丢了出去。   ……可他也贻误了逃走的最佳时机。   下一秒,数条交纵的坚韧金线刺破了他的经脉,在他体内疯狂游走,就像是细细的钢筋,凿破他的血肉,碾平他的血管,把他的身体破坏殆尽。   阿奴的眼前产生了交错的驳杂彩色光影,却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了。   释迦……法阵吗?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像是被绑缚了石头、推入深深的海渊之中,阿奴没有做出任何反抗,就任凭自己这么沉溺了下去。   ……直到他看到一个身着玄衣、面戴青纱的人,快步走到了倒伏在地的倾官面前,举起了手中的裂魂枪。   因为疯狂的耳鸣,阿奴没能听到裂魂枪撕裂人体的声音,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枪头没入了倾官的身体,有大半透明的魂魄被生生从他体内挑了出来。   乍然间,阿奴的双目充了血。   即将沉入海渊的人爆发出了巨大的求生意志,他朝着越来越暗淡的光芒伸出了手,一声嘶哑的痛喊后,他摆脱了那束缚住自己的巨石,双手猛力一挣,阵法被剖开了一条巨大的缺口。   当滚出了释迦阵法、接触到新鲜空气时,阿奴周身已经破败不堪了。   疲惫至极的身体,让他没能在幽谷中那样迅速逃离释迦法阵的控制,因此——   他俊美的容颜被毁得半点不剩,这是他在某次火中救人时留下的疮疤。   双臂剜肉的伤口再次爆发,只剩下森森的白骨。   刚才在西延山山洞中被捅穿的数个巨大创口,让他的内脏哗啦啦往外涌,堵也堵不住,一阵山风从伤口中穿过去,发出尖利的、类似口哨的尖锐声响。   他摇摇晃晃地站稳了脚步,努力睁大被血模糊的双眼,终于确定了倾官所在的位置。   他对着准备向倾官刺下第二记裂魂枪的蒙面人伸出了手,调用了神力。   蒙面人甚至没来得及惨叫一声,就变成了飞扬的尘灰。   几乎在同时,阿奴的身体就往前踉跄着栽了下去。   一柄一模一样的裂魂枪从后贯穿了他的身体,刺透了他的小腹,把他死死钉牢在了地面上。   他虽然及时摆脱了释迦法阵,可因为过度疲惫,周身只剩下一点点可供他操纵的力量。   身后传来了匆促的脚步声。   阿奴咬紧了牙关,回过头去。   ……映入眼帘的,是十数张熟悉的面孔。   阿奴向来爱结交好友,所以来人他基本全部都认识。   ……全部都是仙界的人。   一瞬间,阿奴想通了很多事情。   为什么仙界有了释迦法阵,却要假魔道之手,封印自己?   他们明明该知道,释迦法阵根本不能奈何全盛时期的自己,顶多会让自己受些小伤。   ——他们要的是不留任何痕迹的借刀杀人。   如果自己和倾官发现了仙界的敌视之意,也许会选择离开这个位面,也许会怒而反抗。   如果他们忍下这口气,选择离开,那便是皆大欢喜之事。   一旦他们想要反抗,仙界就有充分的理由铲除他们了。   撕心裂肺的疼痛让阿奴清醒了些,他挣扎着想要往倾官的方向靠近,却被裂魂枪死死钉在了原地。   枪身摩擦着他受损的内脏,疼到骨子里。   不行,至少……至少不能让他们把倾官杀死……   这是最后出现在阿奴脑海中的清晰念头。   他再度抬起手来,面对着倾官,掌心里薄弱的神力激射而出。   一掌之力下,倾官被撕去大半神魂的身体猛然腾飞而起,被重新推回了西延山中。   阿奴的手掌合拢,屏息凝神,又在那道封印上添加了一道保护层。   ……这样一来,三百年间,天上人间,没有人能再找到倾官了。   随着体内最后一点力气耗尽,阿奴的身体轰然倒伏在地,被火焰灼伤的手指颤抖着,狠狠抓紧了西延山的土地。   插入体内的裂魂枪被人拔出,再次刺入他的身体时,他却没有呻吟一声,只更加用力地攥紧手下的泥土,颤抖着唤:“倾官!……倾官!”   裂魂枪在他灵魂内捅入,再拔出,反反复复持续了十余次。   戮魂之痛,深入骨髓,能逼得人几欲发疯,但阿奴的神魂委实是坚不可摧,即使是此时,裂魂枪也不能奈何他。   他带着满身汩汩流血的创口,眼神空洞地仰面看向墨色的、无星无月的天空,压迫性的黑暗让他簌簌发起抖来。   他们走来的这一路,好像一切都是那样顺理成章,又荒诞不堪。   在幻觉中,他隐约听到,仙界之人正在议论,要筹备新的释迦法阵。   如果阵法再成,他的神魂会被封印殆尽,撕成十数个小块。   ……现在……他只想死得有些尊严。   他伸出被火严重灼伤的手,狠狠地拍入自己体内,徒手撕裂了自己的神魂。   这种痛楚不亚于生生撕下自己的血肉,但所幸,阿奴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他的身体溃散了,溃散成漫天银星,而四片分裂的神魂,各自飞向四方。   至此,世上再无双神。   世人皆传,吞天之象与衔蝉奴同归于尽,而由于那一夜过后,西延山没有任何魔修幸存,因而,这个由仙界传出的谣言为魔道所采信。   在此之后,他们誓要铲除衔蝉奴,为老祖复仇,而仙界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多加干涉。   衔蝉奴的四片神魂,分散在了四地。   一片踏入了轮回。   ——因此,每一个衔蝉奴的转世,都活不过十岁,便被复仇的魔修铲除。   一片飞入了朱墟之中,守护这片由阿奴所造的流放之地。   ——当然,仙界也不会放弃这片浑然天成的优秀监狱。他们对外宣称,朱墟乃仙界所造之地,并把衔蝉奴身上开启朱墟的钥匙分散成六片,分给六位仙界家主,一人保管一片。若是制服了什么猛兽凶灵,就将钥匙合在一处,开启朱墟,将其流放入内。   一片神魂留在了西延山之中,守护着倾官的魂魄。   最后一片神魂,则是回了悟仙山。   这是阿奴在生前的最后一片落脚地,且这里的人待他不错,风景又美,他的神魂便选择了栖居在此,即使是天天听着仙音雅乐,也是不错的。   只是,他不知道在自己死后,悟仙山上的某个孩子,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他忘记了自己在生前曾赐给宫一冲一颗金丹。而随着他的死亡,一切神迹均被收回。   只是一觉醒来,宫一冲又被打回了原形。   ……他变回了那个空有一身仙骨,却连金丹也修炼不出的废物。   自那日起,他就在自己的宫殿中闭门不出,人人均称,大公子正在潜心修习,他的父亲也自然如此认为。   所以,没有人知道,宫一冲在殿内砸碎了多少东西,划烂了多少张宣纸。   ……为什么?   为什么他把东西给了我,还要撤回去?   为什么要给我希望?!   他恨、恨透了那个所谓的上神,把他耍着玩的上神!   他不知道阿奴的神魂回到了悟仙山,他也不知道,自己枯竭的灵根,就是在那片神魂的滋养下才得以茁壮成长,才能修炼出新的金丹。   宫一冲认为,这是他自己的努力得来的回报。   至于那位上神……死了也好。欺骗信徒的神,活该没有好下场。   阿奴自然是不知道这一点的。   他是自戕而死,用来转世的神魂也有自生之效,所以他能用自造的身躯不断转世,但是倾官就不一样了。   他是被裂魂枪撕碎的。   这样一来,他的魂魄就被彻底撕裂成了两个独立的个体。即使彼此靠近,也不能实现融合。   且他的神力完全不同于阿奴的再生造物之力,那流离在外的大半神魂,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身体做容器,根本无法再恢复人身。   那大半的神魂在人世间游游荡荡了三百余载,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容器。   ……东山玉氏玉中源的夫人,怀了第九子。   而这第九子的身体体质,恰好与他的能力相适配。   于是,神魂附着在那毫无意识的胎儿身上,找到了家。   因此,玉邈诞生的那日,天空中霞光遍布,祥瑞至极,仙界察觉有异,还特意派人向冥府查问,直到查到了玉邈的投胎记录,确认他并非转世的倾官,才放下了心来,还将在三百年前西延山里搜查出的宝剑广乘赠与玉邈,权作仙界贺礼。   也正因为玉邈与生俱来的祥瑞之气,整个家族才格外疼宠这个孩子。   一年之后,渔阳秦氏喜得一对龙凤胎,一名秦牧,一名秦秋,仙界赐下阴阳,作为贺礼。   而在同一年,一个老人,在红枫村的枫树下捡到了一个安静地吮着手指的婴孩。   命运如此,无可更迭。 第143章 汝成(一)   当年的一记裂魂枪, 分裂出了倾官大部分的神力, 这些力量都被玉邈继承了去。然而, 玉邈仍算是肉体凡胎,即使有《鸿蒙神谱》的指引,也很难发挥出全部的神力。   而倾官保留了小部分的神力, 以及神的身体和记忆。   终于,这一段三百年前的记忆告一段落了。   从江循掌中涌出的泛泛金光重新返回他的体内。江循睁开眼睛,望向院中凝固在空中的梅花香瓣。   放鹤阁的时间被静止了, 阅读完这段记忆, 他们大概用了几十个日夜,但在放鹤阁外, 也许只过了一瞬光阴而已。   一片从枝头飘下的枯叶,也许还没能落到地面。   还没来得及感叹两句时光易逝命运无常, 江循原本抓住的两人几乎是同时翻手捏紧了他的手腕,把他往各自所在的方向拖去。   倾官一双眼中尽是凄迷痛色, 双唇早在不知不觉中被咬破了,暗红色的鲜血顺着唇角蜿蜒下来:“阿奴,我不知道。当初……我不知道你……”   倾官被封印之后, 就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了。因此, 当他睁开眼睛,被众魔修众星捧月拱围在中间时,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一觉睡了三百年。   ……他根本不知道阿奴在自己失去意识后遭遇了什么。   江循面朝向倾官,微微勾起了唇角,往他所在的地方走了一步。   玉邈不料江循竟会主动走向倾官, 手下猛然发力,握紧了他的手腕,惊怒交加:“江循!”   江循转回脸来,望了玉邈一眼,眼神中是再明确不过的安慰和温柔。   一眼之下,玉邈对江循的意图就猜到了八九分,但他硬是没敢放手。   他承认自己很怕,任何一丝会失去江循的危险他都不想再冒。   江循埋头一笑,再次朝倾官迈出一步,主动伸手,把激动得微微发抖的倾官揽入了自己怀里。   倾官的身量比他高上很多,江循甚至要稍微踮起脚来才能把他的脑袋正好安置在自己肩膀上。   感受到身后玉邈一瞬间的僵硬,江循深吸了一口气,伏在倾官耳边,道:“倾官,你的阿奴,三百年前就死了。”   倾官的身子骤然一僵,想要抬起头来看江循,江循却伸手狠狠扣住他的后脑勺,把他的脸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他决不能看着倾官的脸说出这样残忍的话。   江循完全可以想象出自己接下来的一席话会对倾官造成怎样的打击,倘若让倾官在玉九面前露出痛极的表情,那对于他身为神的尊严,是再可怖不过的伤害。   很快,倾官放弃了挣扎,因为他舍不得弄疼江循。   他喃喃道:“……没有,没有。我找到你了,我总算找到你了。你是阿奴的转世,你就是他……是我错了,我不该逼你做你不愿做的事情。我们回西延山,回神域,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江循压紧倾官的脑袋,轻声但坚决地否定了他:“我不是他。”   刚刚走出空间的江循,或许还会分不清自己和衔蝉奴的区别。但重新回顾了一遍衔蝉奴记忆的江循,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非常明确了。   倾官双手抓紧了江循,绝望地负隅顽抗:“你还在生气是不是……阿奴,我想你……三百年了,我在梦里追了你三百年,你都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江循哑然。   他强自稳定了一下情绪,才能继续说下去:“倾官,我有了他的记忆。但我确实不是他。”   倾官就像个固执的小孩子,低吼道:“够了!已经足够了!你想起来了我,难道还不够吗?”   江循叹气,手指轻轻在他浓密的乌发上摩挲,感受着他太阳穴剧烈的跳动,安抚着内里那个痛苦躁动的灵魂:“倾官,你看清楚。这具身体不是他的,这张脸不是他的。而且……这个记忆里,早就有别的人了。”   酝酿了一下,江循才得以把那更加残忍的字眼一一吐出:“……我转世成江循,轮回了一百三十一世,不是为了你倾官,是为了我的九哥哥。”   闻言,玉邈一怔,随即,一抹浓艳的喜色在他眉眼间盛放开来。   倾官却再难抑制自己的情绪,疯狂地挣扎起来:“我和他明明是一个人!我和他,和他……”   江循安静地紧拥着倾官,任凭他在自己身上胡乱折腾、发疯似的喊叫,江循始终一语不发,只按着他的脑袋,不让他此刻的狼狈被玉邈看到。   等着怀中人渐渐丧失了气力,江循才继续缓缓道:“……不一样的。倾官,你们是两个人。虽然很像,但是终究是不一样的。爱你的阿奴,三百年前死在西延山里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拥有他记忆的陌生人。”   这下,倾官完全静默了下来。   他无悲无喜地把脸埋在江循的肩膀上,像是一尊雕塑,甚至连身体都没有抽搐一下。   ……只有江循本人才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肩部的灼人濡热感。   也只有有着衔蝉奴记忆的江循才知道,只有残忍的言辞,才能将倾官从持续了三百年的迷梦中拽出来。   ……真正的衔蝉奴,在拼死将倾官推入西延山中时,在自行扯碎自己的神魂时,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有时候,江循也会想些美好的“如果”:   如果当初转世投胎的是那片携带着衔蝉奴全部记忆的神魂的话……   如果江循能够在爱上玉邈之前,就将应宜声手中的神魂夺来的话……   如果当初应宜声没有和应宜歌交换身份,如果当初自己没有被阴差阳错送进秦家,如果当初自己根本没有离开红枫村,如果倾官没有被仙界的伎俩激怒,如果阿奴当初再冷静和清醒一些……   可惜,一切都没有什么如果。   倾官的阿奴,早已经死了。   倾官做了三百年的梦了,该醒了。   哭吧,哭够了,认清了,就不会再执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倾官无力垂坠在身体两侧的手臂勉强抬起,慢慢把江循推开,自己也往后倒退一步。   再抬起眼来时,倾官眸间是一片清澈如水的淡然。   他深深地望着江循,时间久得像是要把他烙在眼底。许久之后,倾官才开口,轻声道:“你和阿奴真像。”   ……是的,很像,但并不是他。   他比阿奴多背负了千百年的记忆,背负了一百三十一世的、和自己无关的爱情。   随即,倾官看向了玉邈,冷淡了眸色,说:“我有些话要和你单独谈谈。”   江循扭过头去,用目光征询玉邈的意见。玉邈自然是不会有什么芥蒂,松开了江循的手,温声道:“在放鹤阁外等我。我一会儿就出来。”   江循粲然一笑,往放鹤阁院外走去,在路过倾官身边时,却突然被他攫紧了手臂。   倾官用近乎贪婪的目光望着江循,想在那张陌生的脸上找出哪怕一点点眷恋或不舍的痕迹。   但是,十数秒后,他放开了手。   ……真的不是他。   他放开了手:“抱歉。”   江循礼貌地撤开一步,像是跟一个刚认识不久的朋友打招呼:“没关系。”   言罢,他踏出了放鹤阁,在阁前的青玉台阶上席地坐下,仰头看向不远处的一棵树。   一片叶子脱离了枝头,在半空中飘飘忽忽,打着旋儿,就是不肯落地。   而在时间静止的放鹤阁内,两个本来是同出一体的人相对而立,都在等待对方开口。   半晌之后,倾官似笑非笑地打破了这片沉默:“我有五句话对你说,说完我就走。”   玉邈淡然道:“……还有四句。”   对方显然是把玉邈的回答算准了的。他启齿一笑,言简意赅道:“答应我,为阿奴报仇,仙界和魔道,一个都不要放过。”   “不用你说。”   “对……对他好些。他值得这样。”   “这也不用你说。”   说到这里,倾官顿了顿,才道:“……我的幻形能力,你要慢慢适应。”   玉邈心中本就对倾官的选择有所预料,所以他并不吃惊。   ——假使江循没有复活的话,他必然会做出和倾官一样的选择:为了给江循报仇,他会心甘情愿地毁灭自己的意识和存在,把自己的神力还给倾官。   他和倾官,在容易发疯这一点上,的确是绝顶的相似。   倾官缓步走上前去,一点点缩短同玉邈之间的距离,随后张开双臂,拥紧了他。   很快,倾官的身体逐渐趋于沙化和透明,一点点溶解在了玉邈怀中。   ——倾官亲手抹消了自己的记忆,抹消了自己的身体,把自己残余的力量融入了玉邈体内,也将神体融化成沙,重塑、补全了玉邈原本的平凡肉躯,让他原本难以承受负面影响的凡体,变为能够适应一个完整神魂的存在。   ——一个躯体不可能容得下两个灵魂,因而,必须有一个主动让出位置。   ——玉邈为倾官让了一百三十一世的位置,让倾官毁灭了一百三十一次的世界。   ——而这一次,终于轮到倾官了。   就在倾官即将完全消亡之时,玉邈突然听得耳边传来一个带着戏谑和嘲弄的声音:“最后一句话。好好对阿奴,在接吻的时候稍微伸一点舌头,他很喜欢。”   玉邈:“………………”   守在放鹤阁外的江循自然不会去偷听二人的对话。   他隐约能猜到倾官和玉邈在里面谈些什么。   如果真的如他所想的那样,神体融合起码得有数个日夜才行,不过放鹤阁的时间是停止的。就算在里面过了三十年,在外界的流转时间中,也只不过是弹指一瞬罢了。   江循盯着那片从他出来起就在天上飘飞的树叶,它被风扯来扯去,但不消几个回旋,它便有了颓势,随着风势的渐息,疲惫地飞坠在地。   几乎就在树叶接触大地的同一刻,天空金光大盛,祥云飞卷流抒,竟和刚才江循神体初成时的景象一模一样。   而放鹤阁的门也被从内霍然推开。   江循回身往看去,只见玉邈低声喘息着扶住门框,周身衣衫毁损,不着寸缕,周身的肌肉流淌着耀目的金环流光,就连睫毛也被染成了浅金色。   他对着坐在台阶上发呆的江循伸出一只手来,眉目间是江循再熟悉不过的平静:“江循,起来,到我这里来。”   江循紧绷的心神骤然一松,丝毫不犹豫地跳起来一下扑在了玉邈的身上,重重亲了一口他的侧脸,视线却不自觉往院落中飘去。   ……明明刚才还在的倾官,却已经消匿了踪影。   江循一阵恍然,正在发呆间,只听身后传来一阵匆促的脚步声。   江循眼疾手快,把自己松松垮垮的外袍解下来,飞速披在了玉邈的身上。   卧槽要是让玉家弟子看到他们的家主光天化日之下遛鸟,玉九这家主还有脸统领他们吗?   他刚刚把玉邈的要害位置裹好,就见玉逄急匆匆地持剑转过角来,一抬眼就看到了两个衣不蔽体的家伙,害得他差点一个踉跄绊倒在地。   好容易稳住了脚步,玉逄面部抽搐两下,飞速别过脸去。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来不及问数日不见的江循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大声禀报道:“回家主!朔方殷氏……朔方殷氏告急!大批魔道修士已经攻上了殷氏主山!!” 第144章 汝成(二)   朔方殷氏, 白露殿前。   纪云霰坐在殿前最高一层的台阶, 一身月白蓝袍月光一样泄流在玉阶之上, 夔首玉带钩被她取下放在左手边。她如削葱根一般的手指缓缓抚摸过夔兽狰狞的面容,眉间煞气纵横,手中的指天神鞭亦是曜光熠熠, 十余个精锐殷氏弟子随她一道镇守在白露殿前,齐齐注视着前方的战线。   火光交织间,战线正飞快地向他们所在的方向收缩靠拢。   为了殷氏的龙脉, 魔道这次几乎是倾巢而出。   从昨日半夜开始, 攻击就开始了。   魔修事先切断了朔方与仙界沟通的渠道,锁死了朔方能够向外通信的所有通道, 买通了数个殷氏弟子。一批魔修从正面佯作攻击,另一批魔修则从几个叛徒为他们特意留出的后山畅通无阻地摸上了朔方主山。   若不是纪云霰第一时间想到了关注后山情况, 恐怕早在几个时辰前整个殷氏就覆灭殆尽了。   她刚刚结束了一场砍杀,从后山回来, 镇守主殿。   纪云霰坐在阶前,抬手抹去脸上的一丝血痕,瞳孔间云水茫茫, 似乎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去。   当初殷汝成迎娶她时, 她正值女子最好的华年。他挽着她的手,一步步踏上这台阶,在礼炮四鸣中,他附在她耳边,小声叫她的名字:“云霰, 云霰。”   他一声一声地叫,似乎这个名字念起来很可口似的。   她笑着问,叫我做什么?   彼时的殷汝成苍白的面色染上了一丝红晕,他温柔地握一握她的手,说,想叫一叫你。   纪云霰从来没见过他那样孩子气的模样,小声道,以后有的是时间叫。   殷汝成双目灼灼地望着她,那目光几乎要把她烫伤。   他压低声音说,我只是有点等不及了,等不及要跟你过一辈子,等不及想叫你的名字。   过去的幻影和现在交织在一处,那对挽着手的夫妻的幻影,从独身一人的纪云霰身侧走过。   但是,其实,过去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呢。   从过去到现在,纪云霰一直是一个人。   那个时候,殷汝成所想的,所念的,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突然,哐当一声,纪云霰背后的白露殿大门被打开了,一股血腥气从内直扑而出,一个愤怒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想:“姓纪的!这殷氏根本不是你的,你凭什么要拉整个殷氏为你陪葬!”   那个女声纪云霰再熟悉不过了,这辱骂的内容她也再熟悉不过,这甚至不值得她回身去看殷青青一眼:“滚回去。”   殷青青抬眼看到那逐渐迫近的战线,脸色遽变,扑上来就抓住了纪云霰的后领,要将她拉扯起来:“交出龙脉!殷氏的生死存亡不配由你做主!你不配!!”   纪云霰话不多说,右手腕上缠绕着的“指天”轻轻一抖,灵蛇一样缠上了胡搅蛮缠的殷青青的颈部,她立时青筋暴突,言语不能,伸手拉扯着坚韧的“指天”鞭身,想要从束缚中解脱,却怎么也挣扎不得。   “指天”把她生生拖上了半空,殷青青连气也喘不上来了,只顾着在空中踢蹬双腿,双眼凸起,如垂死之鱼。   纪云霰冷冷看着她。   昔日,豫章纪氏不过是个小门小户,与仙界的唯一联系,是纪氏有一手世代相传的酿酒妙法。   是以天下佳酿千万,许多仙界人士却独爱纪氏之酒。   纪云霰的父亲纪渊因此受到重视,参加了一次晚秋茶会,却因其俊逸外表,引得了刚满及笄之年的殷家大小姐殷青青的垂青。   一边是娇蛮、年轻而俏丽的第一大仙派的大小姐,一边是相貌普通、娘家地位也不过是和豫章纪氏门当户对的豫章孙家三小姐,纪渊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对自己的结发妻子孙见月说,见月,休要怪我,我选择殷青青,也是为了整个纪家着想。那殷家小姐泼辣无礼得很,如果我不依了她,她必会对整个纪氏不利。   那个时候,孙见月刚刚生下小女儿纪云雪,大女儿纪云霰也不过三岁左右,听眼前人说出这样的话,她不过是轻轻一哂,答道,很好,这个理由很好。   殷家大小姐当然不可能纡尊降贵,嫁到豫章这个小地方来,纪渊自然是要去倒插门的,想也不可能带着两个女儿去。   于是,孙见月抱着女儿回了娘家。   孙家皆是性情和善柔顺之人,并没有人对母亲被休回家这件事说三道四。母亲也认了这件事,只当从未嫁过,守在屋中,安心教养两个女儿。   在记忆中,纪云霰从不记得母亲曾向自己说过关于父亲的不是,每当她问起父亲时,母亲的态度总是淡淡的,仿佛从没遇见过这个人一样。   纪云霰很早就懂事了,常帮母亲照顾妹妹,纪云雪也很亲这个姐姐,只要一看到纪云霰,一张漂亮的小脸就笑得灿烂无比,叫人心软。她总喜欢用刚长出一点点乳牙的牙床小心翼翼地磨纪云霰的手指,等到后来长出牙齿后,她也就不舍得咬姐姐了,只愿意伸出肉肉的小藕节似的胳膊让纪云霰抱。   很快,三年光阴过去。   也就是在纪云霰满六岁,纪云雪刚满三岁的那个年夜,陡变顿生。   孙见月毕竟是被休回家的,年节时分亲戚往来走动,她现身的话怎么都会有些尴尬,因此这几年,她都是和两个女儿留在屋内用年饭。   孙母到底是心疼女儿,除了惯例的年菜外,额外多送了一份金银饺子。   纪云霰心疼母亲和年幼的妹妹,就故意说自己胃里满得很,不想吃饺子,眼巴巴地看着母亲和妹妹分了那盘饺子,小小的心里满是温柔和满足的情绪。   但是,不出半刻钟,母亲和妹妹就先后栽倒在了饭桌前,浑身抽搐,七窍间黑血奔流。   纪云霰吓傻了,她拼命去晃母亲,却惊惧地发现,母亲竟已经气绝身亡。   守在门口的侍女听到里面的动静,推门一看,直接吓得哭出了声。纪云霰含着泪对她吼:“去找家主和夫人!”见人傻住了,她发力狠狠推了一把侍女,用变调的哭腔喊,“快去啊!”   侍女惊慌失措地离开了。   妹妹胃小,只吃了两个饺子,趴在桌子上,气息微弱地哭喊着姐姐我肚子疼。纪云霰甚至连擦眼泪都顾不上,背起妹妹,踉踉跄跄地往医庐跑。   孙家向来待下人宽厚,年节一至,下人也被派发了年饭,那些小厮和侍女一个也不见,纪云霰只能独身一个背着纪云雪,在漫天飞雪中拼命往前跑。   一个三岁孩子的分量,对一个六岁孩子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纪云霰小小的身体一次次栽翻在雪地里,又一次次强忍着疼爬起来。朔风割动着稚童的脸颊,也把她的声音冻得打颤:“云雪,小雪,等一等……姐姐很快就到了,姐姐跑得很快,姐姐,姐姐带你去看大夫……不疼了……”   背上的纪云雪渐渐地不再呻吟,她乖巧地趴伏在纪云霰背上,伸出稚嫩的小手掌,摸上了纪云霰的脸颊,细小的声音像是从梦中传来:“……姐姐,我不痛了。你不要怕。”   说完,那只小手从她脸上滑落,落在了纪云霰的肩膀上。   纪云霰一点都没有发现,她以为小家伙是睡着了。   睡着了真好,睡着了就不会疼了。睡完一觉,大夫就能把她治好了,明天她就又能抱着自己喊姐姐了。   真好。   ……   谁也不知道那份金银饺子里的毒是谁下的,就像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纪云霰会在小小年纪就离开孙家,到展氏去修习术法。   或许只有纪云霰本人能清楚自己的目的。   虽然母亲从未说过关于父亲的事情,纪云霰也从别人那里零零星星听来了些。   她怀疑是那个把父亲带走的女人下的毒手,因为除她之外,向来性情淡泊的母亲没有和任何人结过仇。   ……只是她没有证据。   所以,她想要自己能变得强一点。   至少,至少,以后在重要的人受伤的时候,她能稍微跑得快一些。   于是,她成了展氏有史以来第一个只修习硬骨功法的女子。   硬骨功法修行起来艰苦卓绝,更何况她是在六岁之后才开始修习,要把自己的骨肉生生炼成一件兵器,谈何容易。   但她做到了。   不仅做到了,她还成了展家主的左膀右臂,成了他最得力也最年轻的入室弟子。   她天生就都打理繁杂事务的才能,办事面面俱到,从不拖泥带水,展家主甚是欣赏她,有大事小情都愿意交给她去做。   她处事干练利落,又受家主倚重,不少展氏弟子都对她格外尊敬,但也有例外。   纪云霰经常会碰到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少年,放浪形骸地趴在墙头、树上或是屋顶上对她打招呼:“哟,我家小云霰就是能干啊。”   纪云霰仰头望他,无奈地笑:“汝成,下来。”   展懿还是很听纪云霰的话的,每在这时总会乖乖爬下来,就是那张嘴怎么都闲不住:“云霰,你笑起来真是好看。怎么不多笑一笑呢?”   纪云霰盯着展懿,摇了摇头:“汝成,你何时能学方解那般稳重?”   展懿夸张地举起了双手:“枚弟?别别别,你饶了我吧!”他揉揉自己凌乱的长发,笑道,“再说了,枚弟哪有我会逗人开心?”   展懿对自己有什么心思,纪云霰再清楚不过。   只是……自从六岁开始,她的胸腔里就生了一颗冷心。   她的梦里时常会出现那个年夜的雪地,想到那只无力地垂在自己肩膀上的小手,所以,她没有心思去想这些多余的事情。   ……直到那次,纪云霰受展氏家主之命,到上谷乐氏去送年节礼品。在乐家主那里,她见到了一个正在上谷休养身体的、面色苍白的中年男人。   他脸上带着常年缠绵病榻的倦容,却没有久病之人的戾气,眉眼间尽是柔和温暖。他像是招呼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单膝跪地的纪云霰温柔道:“地上冷得很,别跪着了,小心过了寒气。”   展乐两家世代交好,乐家主自然是认得纪云霰的,他微笑着对纪云霰道:“云霰,还不谢谢殷家主。”   纪云霰本欲起身,一听到此人名号,动作猛然一凝。   殷汝成,乃殷氏家主。   家族为其订下婚约,其妻在诞下次女后体弱身亡,在丧妻之后,他将近二十年没有再娶。   很巧,他的名,和展懿的字一模一样。   纪云霰稍定心神,抬起头来,对殷汝成粲然一笑,眼中似有星光摇落:“纪云霰见过殷家主。”   殷汝成猛然一愣,他呆呆地盯着纪云霰看了半晌,才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样,猛地低下头,有点羞赧地轻咳一声:“好。”   ……从那时起,纪云霰就为自己找到了报仇的门路。   时间回到现在。   她甩手把殷青青甩砸在了一边的廊柱上,目光仍然停留在那条来回拉锯的战线上,连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   “指天”重新盘踞回她的手腕上,它有灵性,相比于刚才的暴烈如火,它现在温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手。   殷青青摸着喉咙呛咳半天才缓过神来,哑着一条嗓子破口大骂:“我父亲把殷氏交与你,就是被你迷惑了心神!!他真是糊涂!真是糊涂啊!”   纪云霰听着越来越近的杀伐声,冷声道:“就算是迷惑了,那又如何?”她低下头,“你们这些要献龙脉于人,想求一条活路的人给我听好,汝成把殷氏交给我,我便要守好。任何要坏我亡夫遗志之人,我即时杀之。殷青青,你也不例外。” 第145章 汝成(三)   可只是话音刚落的工夫, 白露殿的门就再次洞开。   一个苍老的怒声在纪云霰背后愤懑地响起:“纪家主!老朽尊你一句家主, 但请你不要欺人太甚!是谁给你的权力将我们幽禁在此?是谁给你的权力拉着整个殷氏陪葬?”   纪云霰站起身来, 不卑不亢地对长老道:“殷三长老,言重了。亡夫殷汝成临终前,将整个殷氏和龙脉一并托付给我, 嘱托我要让殷氏兴盛不衰,永行正道。把龙脉交给魔修,并非亡夫所托, 所以恕纪云霰不能听从。”   殷三长老拂袖冷哼:“究竟是为着你的私心, 还是为着殷氏前途,纪家主心里清楚!你当初嫁入殷氏, 存了何等腌臜心思,别人不清楚, 老朽可清楚得很!”   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的殷青青此刻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直着脖子嚷嚷起来:“没错!你就是因为私仇, 要借魔修之手毁了我殷氏全族!为了殷氏周全,你最好乖乖交出龙脉……”   纪云霰根本没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   她手掌一个翻覆,指天猛然甩出, 一鞭抽在了殷青青脸上。   这一鞭子毫不留情, 纪云霰足足用了六分气力,殷青青一声尖叫,捂着脸颊痛得倒地打起滚来。   殷三长老勃然变色:“纪云霰!你一个外姓之人,怎敢对殷家子嗣如此无礼!”   纪云霰却看也不看眼前的殷三长老,对殷青青冷声喝道:“你究竟是想保殷氏周全, 还是保你自己的性命周全?数千殷氏弟子在前方激战,死伤无数,到底是为着我纪云霰,还是为了殷氏的百年基业?殷青青,你若是真有本事,不必在此饶舌,到前方去跟那些浴血奋战的弟子们说,让他们向魔修投降便是!”   殷青青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诡辩,纪云霰也不欲多和她废话,令道:“这是第二遍警告,给我滚进去。我不会再警告你第三遍。”   见纪云霰如此张狂,殷三长老冷哼:“那纪家主是不是也想让我滚进去?”   纪云霰转向了殷三长老,唇角张扬地一挑:“没错,包括您。”   殷三长老猛然睁大了眼睛:“你敢!”   纪云霰盈盈笑道:“我当然敢,不过我稍稍会客气些。”她扬起右手,对侍立在身后的几个殷氏弟子下令,“请殷长老进殿。”   几个年轻的殷氏弟子只犹豫了一瞬,便齐齐应了一声是,一个身材高壮的少年直接将殷三长老扛在肩上,不顾他的震愕和叫骂,大步往殿里走去。   世界终于安静了,只剩下了不间断的砍杀声从远方传来。   纪云霰依原样坐回原处,解下腰间紫铜酒壶,饮了一大口,抹去唇边酒液后,她仰头看向逐渐高升起来的太阳。   ——“交出家主之位”。   ——“交出龙脉”   ——“这原本都是不属于你的东西”。   类似的指责,自从她的身份曝光以来就是家常便饭,她都听腻了。   那日,在殷汝成和纪云霰的婚礼上,纪渊发现岳父要娶的女人竟是自己的女儿,面色剧变,失态打翻了面前的碗盏,引起殷青青的注意。   数年前,殷青青就因为父亲不同意自己与纪渊的婚事,和父亲大吵一架,负气别居他所,对于父亲这次续弦,她也不甚关心,甚至不知道新娘子的名字。   ……因为她太清楚父亲的身体了。   自从某次修炼出了岔子后,殷汝成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就连行动都需有人搀扶,就算娶妻续弦,也无法再行男女之事。殷青青不必担心会多出一个弟弟来,与自己争夺殷氏家业,她又何必关心父亲要娶什么样的女子。   但是,当她从颤抖不已的纪渊口中得知纪云霰的身份时,她几乎要疯了。   ……自己丈夫的女儿,嫁给了自己的父亲?   ……这不是挟私报复又会是什么?如果让纪云霰得逞了,还会有自己的好日子过吗?   不仅殷青青这样想,大半殷氏族人也都如此认为。   时年十六岁的纪云霰,嫁给了年近五十、垂垂病矣的殷汝成,图什么?难道当真是因为心悦其人,到了非嫁不可的地步?   对那些闲言闲语,殷汝成却不在意,即使是在殷青青回过味来,大闹婚礼之后,面对着满堂尴尬宾客,殷汝成依旧笑得如沐春风:“我愿与爱妻纪云霰,生生世世,永结同心。”   早在初始,纪云霰就担心殷汝成会调查自己的家世,所以稍稍动了些手段,把自己的身份调换到了另一个纪氏之中。   可在殷青青当众捅破自己的身份时,纪云霰注意到,殷汝成的面色几乎没有任何波动,她心中就明了了三四分。   在两人当众行合卮礼时,纪云霰低声问:“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殷汝成多年卧病,连续半日的庆典,透支了他大部分的体力,他一头虚汗,却仍是满眼温柔地注视着纪云霰,反问:“难道因为你是豫章纪氏的女儿,我就不喜欢你了吗?”   谁都知道这不是重点。   纪云霰很想问,我是把你当做复仇的工具,你不知道吗。   然而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   殷汝成已经是活了半世的人了,他不会不知道,即使多问也是无益。   从此,她与殷汝成便成了夫妻,即使因为考虑到殷汝成的身体,二人从未圆房,殷汝成的身体还是一日千里地垮了下去。   半年后,他似乎对自己将尽的寿数心有所感,突然召集族内长老开了一次集会。   ——他当众宣布,纪云霰为下一任殷氏家主。   纪云霰是最后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而这次漫长的集会,耗干了殷汝成最后一丝精血。   等她赶到殷汝成身边,他竟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纪云霰伏在他榻边,把脑袋轻轻枕在他的手背上,问:“为什么?”   殷汝成轻轻咧开嘴,对纪云霰说:“别枕。我怪瘦的,硌人。”   纪云霰侧着脸看向他那干瘦的侧脸,嗓音沙哑地问:“你信我?”   殷汝成很平静:“你会帮我守好殷氏的。”   相当肯定的语气,让纪云霰的眼眶有些发酸,她把头垂下,刚想说些什么,就听殷汝成柔声道:“再说,当初娶你,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我这身体……太不争气了,若是突然走了,没有安排好身后之事,你又没有子女傍身,害你被人欺负了,那可怎么好。”   纪云霰跪在榻前,不知过了多久,才眼圈通红地抬起头来,问:“龙脉在何处?”   每一任家主传位给下一任家主时,都会将龙脉托付给后者。殷汝成因为身子不好,足不出户,便常把龙脉带在身边,温养身体。   听到纪云霰如此问,殷汝成轻轻一笑,从丹宫里艰难地化出了龙脉来,道:“这便是殷氏龙脉,交给你了。”   他的言语和动作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或是芥蒂。   一切,皆是因为他相信纪云霰的为人,相信自己的妻子。   纪云霰摊开掌心,接过了龙脉。   龙脉是一团无实体的光芒,在纪云霰手中散射出耀目的乳白色,刺得人的瞳孔生痛,一如白日的艳阳。   她直起身来,对殷汝成露出了一个笑容:“汝成,你既如此信我,我也做一个承诺便是。”   她将自己的丹宫打了开来,干脆利落,倒逆了自己的筋脉,废去自己从六岁起苦练至今的一身硬骨功夫。   剧烈的疼痛逼得她双目赤红,但她知道,痛苦很快就会过去。   这世上没有什么捱不过去的痛楚。   纪云霰的思路非常清晰。她知道,如果她真的要成为殷氏家主,就不可能再修行展氏的功法。   待内丹清理完毕,确认周身上下再无一丝展氏功力后,纪云霰将龙脉送入了自己体内,与自己的内丹结在一处,融为一体。   殷汝成早已瞠目结舌,他终于明白,纪云霰要龙脉是作何用处了。   他失声唤道:“云霰!”   他想制止她,但他早已没了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纪云霰同龙脉融为一体。   ——龙脉为一山之根本,集山水灵秀之气于一体,龙脉一旦离开自己所生之地,不出三日便会枯萎。魔修常争夺龙脉作为修炼进益的渠道,就算强抢到手,他们也只能争取在三日之内吸尽龙脉精华,否则龙脉就会化为废物,再无用处。   而纪云霰把自己变成了殷氏的龙脉。   她的身体,就是殷氏的龙脉。   她若是离了殷氏主山三日,必然灰飞烟灭,与龙脉一道殒命。   她答应殷汝成会守好他的殷氏,她便不会反悔。   时间回到现在。   ……眼前白花花的日光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睛,但仍然足够她看清楚已经迫近到距离白露殿主殿数十丈远外的魔道修士。   纪云霰正欲起身,一支羽箭便从战场上骤然飞至,直接穿过她的胳膊,带着浓郁的血腥气,笃的一声钉死在了白露殿大门上。   一道血光飒然飚出,洒在玉阶之上。   随着热血的喷溅之声,白露殿前的弟子们骤然戒备起来,人人注视前方,等待着纪云霰的号令。   纪云霰竟是丝毫不为自己的伤势所动,信手扯过一件殷氏弟子的外袍,披在身上,手腕一抬,长鞭便在空中一甩,姿态优美如游龙戏凤。   昔日在曜云门中仗势欺人的殷家四兄弟,殷无堂金丹被毁、形同废人,殷无乾不幸殒命,殷无越早夭,如今在纪云霰身边,也只剩下了殷无臻。   他早就和殷无堂一样,在纪云霰的教养下变成了翩翩的英挺少年。   殷无臻转向纪云霰,问:“家主,我们该如何做?”   纪云霰目视前方,眸光坚定如冰:“留在原地也好,为戍守朔方而死也好,做你们想做的事情便是。”   殷无臻毫无犹豫,几十个弟子没有一人犹豫,纷纷冲向那水火金木纵横的战场。   纪云霰独身一人站在高台之上。   她是殷氏的龙脉,这个秘密没有殷家的人知道。   但她会好好守着殷氏,在必要的时候,她愿意成为殷氏的最后一道屏障。   ……因为这是汝成的殷氏,她答应了他,要为他守好。 第146章 逆转(一)   与当日夜袭渔阳的魔修不同, 此次倾巢而出的尽是魔修精锐, 足有四千余人, 。   魔祖降世之后下了明令,屠戮仙界,任何仙派都不要放过。   但在赐予魔修力量后, 他就彻底消匿了踪影。谁也不知道魔祖做什么去了。   因而,原本的魔修第一世家的少家主便得了势,不仅扶持了宫家, 令其重归悟仙山, 还下令让魔修们歼灭各仙派,夺取龙脉, 以资其修炼精进。   此次攻打天下第一大仙派朔方殷氏,他们是志在必得。   朔方殷氏虽有弟子六千, 但多数或在外游历,或早已登仙, 或自立门派,留在山中之人不足三千,面对魔修四千精锐之众, 尽管是竭力抵抗, 仍是有螳臂当车之嫌。   喊杀咆哮声,砖瓦破碎声,火烧哔啵声,在朔方山间四处响着,像是一把把锋利的针揉进人的耳朵, 模糊扭曲了人的听力。战线以可怖的速度向前推进、压缩,将朔方的土地片片碾碎成稀烂焦土。   眼见着战火冲破了距离白露殿最近的一道殿门颂月门,茕茕一人立于阶上的纪云霰垂首,轻轻抬手抚摸了一下“指天”的表面,随即从台上纵身跃下,一鞭卷中了一个魔道修士的脖颈,指尖微微一点,便有万千光焰争抢着向魔修颈部蔓延而去,轰的一声,将对方点作一个火人。   火光漫漫,将天日都衬得黯淡了几分。   纪云霰只凭一人之身,便守住了这道通向白露殿的最后一条通路。   只要是穿过这扇门的魔修,都殒命在了纪云霰手下。   渐渐的,魔修的尸体堆积了起来,堵住了通路。丝丝缕缕的鲜血从尸身上流出,沁入玉砖缝隙,像是一只只细长的、死不瞑目的爪子,向纪云霰的脚底抓去。   殷氏弟子拼死鏖战,可敌不过魔道修士人多势众,在混战中求得自保都是难事。激战了半个时辰后,一个殷氏弟子满手鲜血地在尸山血海中滚进了门,纪云霰一把抓住他被血染成赤红色的衣服,把人一把提起,定睛一看,不禁皱眉:“你是守戍外门的丁远山?外面情况怎样了?”   丁远山却显然是在持续的战斗中崩溃了,双目放空地死盯着纪云霰,犹自战栗不止:“死了,我兄长死了……”   话说出口,他才认出眼前的人是谁,他眼前陡然流光溢彩,不禁伸手抓住了纪云霰的衣摆:“家主!家主!仙界的增援什么时候能来?啊?他们什么时候能来?”   纪云霰未来得及作答,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异常的破空剑啸,她反应极快,一把将眼前仓皇的弟子推开,随即就地一个侧滚。   只见一把丈余长尺余宽的巨剑挟裹着浓厚杀机,劈在了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这一击非同小可,地面被硬生生劈塌了一片,而在石块飞溅,玉沫四散间,纪云霰清楚地看到那柄重剑正握在一个身高足有三米的巨汉手中,雪亮的刀锋正破开层层硝烟,朝她的腰际横削而来!   此时再甩出鞭子制止剑势已是来不及了,目光只一转,纪云霰出鞭如电,卷住了白露殿飞檐上的一只走兽,试图将自己拉起,躲避剑锋,孰料“指天”饮饱鲜血,已是煞气腾腾,一卷之下,走兽竟然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来不及了!   剑锋距离纪云霰的腰身也只差上咫尺之遥!   纪云霰心中刚刚一紧,突觉一股力道骤然而至,抓住了自己尚未收回的鞭子,再一个使力,纪云霰整个人就腾空飞了起来。   那尖锐无比的锋芒,堪堪从纪云霰脚底划过!   纪云霰抬头向上看去,只见展懿背对着太阳,踩在子午剑上,徒手抓住了自己煞气漫溢的鞭子。   任凭那煞气将他手指绞得血肉模糊,展懿也牢牢地将鞭身捏在手心。   他的笑容灿烂得一如往昔:“云霰,近来可好?”   纪云霰对他一笑,并不多叙闲话,腰部用力,借着“指天”的反弹力道,将身子倒立过来,双脚轻盈地反蹬在子午剑下端,轻而易举地从展懿手中收回“指天”,再次落地时,她双手撑地,抬起头来,简短地对展懿道:“……谢了。”   道过谢后,纪云霰将手中“指天”凌空甩出一道光弧飞花,加快步伐,朝冲她怒吼奔来的巨汉正面迎了过去。   而这一声言简意赅的道谢,对展懿来说已经足够了。   一听说朔方被围,展懿便从千里外尽全力赶来救援。   确认纪云霰安然无恙后,他便俯身扎入了外围的混战中去。   展懿是个随性惯了的性子,但事到临头也绝不会乱搅混水,他像是钻入了沙丁鱼群中的鲶鱼,灵活地跳跃,移动,间或抽冷子干掉一两个魔修,推动着分散各处的殷氏弟子渐渐聚拢在一起。   ——殷家弟子要是继续保持这种分散的状态,必定会被一点点蚕食殆尽。   ……守护殷氏既然是云霰的愿望,那么也会是他展懿的愿望。   再者说,他为了多看纪云霰几眼,在殷氏曜云门逗留这么些年,死活不肯毕业,都跟这些个殷氏弟子混熟了,在场的哪个弟子他叫不出外号来……   展懿正一边从背后捅某个魔修的冷剑,便听得颂月门边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咆哮。   他猛一转脸,只见那座丈余高的巍峨肉山仰面扑倒在地,手中所握的巨剑铮然落地,胸口则被一道黑色的鞭子刺穿。   身材纤瘦、甚至不及他体格五分之一的纪云霰一脚踏在了肉山的头颅上,把那颗无力的头颅踩入了地底。   她染血的衣袂迎风飘飞,眉眼间染遍凛冽霜色,抬起手,用手背抹去了腮边沾染的魔血。   这样闪闪发光的纪云霰,引得展懿深深看了一眼,才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来,把串在自己剑上的死尸一脚踢开。   殊不知,就在距离展懿不远处的地方,一个生得尖嘴猴腮的魔修注意到了纪云霰,对身边的魔修耳语了两句。   很快,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同时锁定在了纪云霰身上。   ……展懿和纪云霰均对此浑然不觉。   展懿只一心做自己的事情,竟在混战中重建了殷氏弟子的防守阵线,硬生生在魔道修士的进攻洪流中拉出了一道稳如磐石的堤坝,一面迅速消灭妄图进入颂月门的魔修,另一面阻拦住外围魔修的进攻。   攻守之势渐渐扭转了过来,魔道修士的攻势也正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慢慢衰弱下去。   谁想,战红了双眼的殷氏弟子们忽然听得一声嚣叫:“统统住手!你们看看,这是谁?”   一身鲜血的展懿蓦然回首,只见三四个魔修,竟已将纪云霰擒拿至白露殿正门口!   他的心就像被一只手猛地捏住,毫不留情地紧攥在手心,一瞬间连呼吸的力气都失去了。   注意到情况的魔修们和殷氏弟子纷纷停了手。   魔修们是发现大局已定,不战即可屈人之兵,而殷氏弟子是担心家主的安危。   就冲纪云霰能记住所有弟子的名字这一点,她在殷氏弟子们心目中的威信便不是那些个日日说教的殷氏长老能比的。数十个受她教养、血气方刚的少年见此情状,更是几乎睚眦尽裂。   殷无臻青筋暴突,厉声喝道:“放开我们家主!”   尖嘴猴腮的修士此刻已经得意洋洋地立在了纪云霰身边,狞笑一声:“你们家主在我们手上,你们朔方已经完了。乖乖缴械投降,交出龙脉,我便留你们和你们家主一条性命,如何?”   殷氏弟子纷纷面面相觑,只有展懿直勾勾地盯着纪云霰。   ……他本能觉得有些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就像那日魔道挟持了枚弟一样……   尖嘴猴腮只想再添一把火,为他的胜利助助兴,就转向了纪云霰,笑着露出了几颗稀疏的黄牙:“纪家主,若还想活命的话,就跪下乞饶罢。”   他事先就知晓纪云霰的性情刚烈如火,生怕她咬舌,于是借着人多、硬生生把她擒住时,他第一时间就令属下封住她的灵力和嘴巴,免得她咬舌。   纪云霰的嘴被一条白布勒着,对此人的胡言乱语置若罔闻,动也不动一下。   擒住她的魔修生生推了她两下,她亦是不动如山。   尖嘴猴腮撇开嘴角,露出两颗尖锐的牙齿,口中喷吐出难闻的恶气:“跪下!”   两个侍立的魔修立即会意,狠狠朝纪云霰的腿弯踹去。   纪云霰却硬是站稳了脚步,甚至没有晃动一下。   尖嘴猴腮失却了耐心,后退一步:“让她跪下!”   魔修们也怒了,抬起脚来,狠狠扫向了她的右膝。   ——咔嚓。   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展懿仿佛听到了那声骨头碎裂的声音,碎裂的骨茬似乎硬挺挺地戳入了他的心口。   纪云霰不再是当日展氏的纪云霰,那一身硬骨功被她亲手废去了。   所以,她的身体再不强悍。   ……但是她依旧没有倒。   在众人的眼中,纪云霰的膝盖以一个正常人不可能做到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断了。   她死死咬住了口中的白布,有血从白布上丝丝沁出。   ……但她的身体依然稳稳地挺立在原地,傲然又顽固,像是一棵修长的玉竹。   魔修们怔住了,而殷氏弟子们在经历了短暂的怔愣后,怒意鼎沸直冲天灵,展懿手中的子午剑也感受到了主人情绪的变化,疯狂鸣响起来。   展懿正欲迈步向前,突感一阵恐怖的灵压。   ……没错,只能用恐怖来形容的灵压汹涌而来。   这种天和地即将收缩合拢在一起,把所有人挤压成渣滓的压迫感,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战车似的轰隆隆碾过。   不仅是他们,在场的魔修也都是动弹不得,那尖嘴猴腮更是僵直在原地,不知所措。   可当他看到远方凌风而来、衣袂翻卷的玄衣青年时,他的眸光里闪过无比明确的喜悦。   是魔祖!   他曾见过魔祖的!   在魔祖复生之时,他曾壮着胆子远远看上一眼。那样英挺无双的容貌,任谁第一眼看见都会永世难忘。   魔祖看到了他的功绩!魔祖会知道,是他的计谋起了作用,才能拿下朔方!   于是,他张开双臂,直直地朝来人拜了下去:“魔祖!”   魔修们听到这一声呼唤,简直是心花怒放,个个放下手中法器,双膝跪地,虔诚地大声呼喝:“魔祖!魔祖!魔祖!”   展懿顶着巨大的灵压抬头看去时,面色却不同于身旁不明真相的殷氏弟子那般严峻绝望。   他看得分明,他们众口称颂的所谓“魔祖”身边,还站着一个神采飞扬,胳膊没规没矩地环在“魔祖”腰间的碧衣青年。   ……等等。   等等等等。   “魔祖”身边的那个人,看起来……略眼熟啊。 第147章 逆转(二)   众魔修们无不战战兢兢, 俯首帖耳, 恭拜云端之上的魔祖大人。   这个他们从三百年前就奉为神明的人活生生地站在了他们的面前!前来嘉赏他们的功绩!   魔道振兴有望!   那尖嘴猴腮的魔修更是激动到嘴唇发抖, 尤其是当魔祖落在白露殿主殿前,他满眶的泪都溢了出来,眼泪顺着皱缩的皮肤滚滚往下淌:“魔祖大人, 在下终不辱魔祖使命,拿下了殷氏!殷氏家主在此,听凭您发落!”   说着他抬眼看向纪云霰, 满意地看到, 那个硬骨头纪云霰也被魔祖的威势所震撼,一脸惊骇的模样, 着实与刚才那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大相径庭。   但他压根没看到,没羞没臊地缠在他们“魔祖大人”身侧的碧衣青年是怎么乐呵呵地冲纪云霰抛媚眼的。   魔祖垂下眼睑, 漠然地注视着尖嘴猴腮的人:“都烧了?”   四下一片寂静,只有战火哔哔啵啵响成一片、焚遍四野。极目四眺, 朔方四处已无一处完好的建筑了。   尖嘴猴腮露出了邀功的讨好笑意:“当然,遵魔祖之命,灭仙界, 毁正道, 正是属下应做之事!”   魔祖抬起修长的手指,按在了尖嘴猴腮的天灵盖上,淡色的唇角微微上挑,说不出的性感和嘲讽:“连曜云门也烧了?”   尖嘴猴腮忙不迭点头,还未开口答话, 便觉一股浑厚灵力从魔祖手指汹涌而出,灌注进自己体内,翻卷,滚涌,他顿觉通体舒畅,奇经八脉气流平顺,游走如龙,不免大喜过望:“多谢魔祖赐……”   他连第六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完,面部肌肉就出现了奇异的扭曲。   时间的涡旋在他脸上具现化了,把他的肌肉扭曲成一个个小型的漩涡,他的青筋暴起,牙齿咬紧,腮边鼓起明显的肉棱。很快,他就像一个被充满了气的球,那些来自于未来时间的灵力疯狂充塞进他的身体,也疯狂折损着他的寿数。   不出片刻,尖嘴猴腮圆睁着双目倒了下去。   “魔祖”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他便垮塌成了一片飞沙,消散在风中。   离得远些的魔修没一个敢抬头瞻仰魔祖容颜的,个个屏息凝神,所以没能看到这一幕,而靠得近的魔修,亲眼看到人灰飞烟灭的场景,面目都扭曲了,私下不断交换着眼神,脸色煞白煞白的。   临旁之人蠢蠢欲动的不安模样,引起了碧衣青年的注意,他冲他们比了个“嘘”的手势,笑道:“魔祖将他化作无形无束的模样,便能早助他登上极乐之境,随意来去,再无牵挂。你们不要心急,很快就能轮到你们了。”   言罢,碧衣青年回过头来,握拳向天,大声喊道:“魔祖!魔祖!万寿无疆!”   这一下可谓是一呼百应,底下的魔修狂热地跟着呼喊起来:“魔祖!魔祖!”   受此气氛感染,就连刚才心生不安的几位魔修也忍不住跟着喊起口号来。   “魔祖万寿无疆!”   “求魔祖赐福!”   碧衣青年掐了一下“魔祖”的腰,笑着冲他一挑眉,小声催促道:“还不快去,都等着你赐福呢。”   “魔祖”淡淡扫了青年一眼,便抬起手腕,凝神聚力,指尖上点起一缕青光,一转,一扬,便在空气中激起万点星芒,上下浮动起来。   身旁的碧衣青年跟着有了动作,他同样抬腕,只在空气中随手一点,便将那星芒具现化成了颗颗星石,白光耀于九天之上,竟将太阳的光芒也掩去了三四分。   “魔祖”掌心往下一压,这些星石便激射而出,千百颗带着流光的飞石钻入了那些虔诚大呼的魔修额心,死死地钉入了他们的颅骨。   于是,殷氏弟子眼睁睁看着那些耀武扬威的魔修,在狂欢中齐刷刷倒了下去。   ……一时间,群脸懵逼。   碧衣青年负手转身,笑盈盈地看着一左一右挟持着纪云霰的、硕果仅存的两个魔修。   这两人腿早软了,甚至忘记了要拉纪云霰做人质,碧衣青年顺势单手把受伤的纪云霰搂回自己怀里,笑靥如花道:“两位站累了,睡一觉吧。”   只一句话的功夫,这两人就像是被点了睡穴似的,瘫软在地,人事不省。   青年蹲下身来,把手搭在纪云霰变形的膝盖上,掌心浮起一阵淡淡的云雾光芒。   纪云霰伏在青年怀里,满额碎汗簌簌摇落,但她仍半眯着眼睛,对来人露出了个灿烂的笑颜:“……江循。”   江循见纪云霰还能认出自己,就知道她伤得算不得重,心先放下了一半,眼睛弯弯地应道:“哎。云霰姐。我回来了。”   紧绷的神经陡然放松下来,纪云霰的目光有些涣散,但还是强撑着精神,低声道:“三年前的事情,对不起。”   江循没心没肺地笑说:“那云霰姐以后可要请我多喝几次酒了。”   纪云霰移开视线,看向所谓的“魔祖”,而“魔祖”正面朝着曜云门方向,掌心一合,那些起火建筑便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停之后,时间便开始疯狂地向后倒退。   曜云门中那座已经被飞石砸塌了一半的学堂,火云腾飞,热浪翻滚,而在神力作用下,乱窜的火舌瞬间被压熄殆尽,连闪光的火种也消失不见,满地狼藉的碎砖烂瓦以极快的速度填充回原位,收拢、合并,弥合,继而那仅剩的裂痕也消失不见。   曜云门回到了整整一日一夜前的状态,安然无恙,仿佛从未遭过这场浩劫。   “魔祖”做完这一切,才转过脸去,迎上了纪云霰的视线。   那张世无双的俊美容颜在一个转脸的功夫已经彻底改换了,就连他那身玄色衣裳也褪去了颜色,恢复了原本的琉璃白色。   玉邈礼貌地冲纪云霰点头,招呼道:“云霰姐。”   纪云霰扬起唇角,似乎想要笑,但很快剧烈地呛咳起来,口角竟溢出了鲜红的血沫来。   江循心口一紧,马上动用灵力,试探她的心脉,一试之下,才松了一大口气。   ……心血熬干,精力透支,纪云霰只是从这些日子的紧绷状态中陡然放松下来,身体一时间难以接受而已。   他想要替纪云霰运气调理,可还没动手,就被人一把揪住了发辫,往后拉了拉,江循一下疼得龇牙咧嘴的,伸手就护后脑勺:“嘶……唔!展懿!大哥!”   除了比往常狼狈点儿,展懿倒还是那副悠然自得的公子哥儿模样:“哟,还真活了?瞒得够死的,怎么我连个信儿都没听到?”   江循拼死挣扎:“这不是没过多久……唔~枚妹我可是给你治好了你不能恩将仇报啊!”   展懿愣了愣,但死不正经的脾性让他又扯了扯他的辫子,不过这回下手就轻很多了:“你死后,我弟弟为你可哭了鼻子了,光治好就算了?没什么其他补偿?”   江循嬉皮笑脸地把怀里的人往展懿怀里一推:“那把云霰姐给你。”   展懿一下将纪云霰接了个正着,江循则一个闪身躲开了,蹭在玉邈身边大义凛然地指责:“我被人欺负了都不管,你还是人吗!”   玉邈环顾了一圈满地横陈的魔修尸首,答:“显然不是。”   江循:“……”   ……臭不要脸。   闹也闹够了,江循学着他的样子,环顾了朔方山中的狼藉景象后,问:“咱们要帮忙吗?”   玉邈摇头:“这不是我们的事情。”   江循盯着玉邈,唇角带笑:“什么是‘我们的事情’?”   两人对视片刻,异口同声给出了答案:“宫异。”   宫异是在玉家教养长大的,玉邈自然不能不管他的死活,江循则是一心想着秦牧,以及他和自己的那个约定。   在和展懿打过招呼后,两人便在殷氏弟子们惊诧的视线中再次离去,直奔悟仙山。   殷无臻仰头痴痴地望着两人,直到他们均消匿了踪迹,才如梦方醒,眼角眉梢间尽现喜色:“无堂……我得去告诉无堂!他非高兴疯了不成!”   他的小厮也侥幸在混战中保住了命,听到他这样说,不由得捏了一把汗:“无臻公子,家主明令,现如今魔道肆虐横行,弟子们不得命令轻易不要外出……”   殷无臻将已经砍得豁烂的剑收回鞘内,望向天际,展露了一缕轻松的笑意:“……或许我们以后再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了。”   在白露殿门口,送走了玉江二人的展懿,用伤痕斑驳的手掌抵在纪云霰丹宫处,助她调息气脉。正用功间,他忽然听得纪云霰开口轻声唤道:“汝成……”   展懿一喜,立即应道:“云霰,我在。怎么了?”   纪云霰仰面倒在展懿怀里,目光停滞在虚空中的某个点,唇角微微上扬,手指交叠着放在身前,整个人美得就像是一幅画。   展懿不由得被这美景所惑,伸手想要去抓她的手指,却听得她嗫嚅着自言自语道:“……汝成,家守住了。”   展懿的手停滞在了纪云霰的手指上方。   ……只差一点,他就能抓住她了。   每次都只差那么一点点。   纪云霰和殷汝成成亲那日,他混在底下庆贺的人群中,注视着一对幸福的新人,眸光黯淡。   在殷汝成向父亲提亲的那天,他其实已经备好了聘礼。   但是他晚了一步。   从那日开始,他就只能默默注视着纪云霰,为了不让这种注视都变成奢求,他死赖在殷家曜云门里不走,目的也不过是为了多守着她些,多看着她些。   呆滞片刻后,展懿自嘲地一笑,将她扶到白露殿殿前廊柱边,让她安安稳稳地坐好,随即解开了自己的外衣纽扣,将衣服披在了纪云霰身上。   他注视着纪云霰,后退几步后,将子午剑抛在空中,旋身踏上剑身,御剑而去。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第148章 逆转(三)   早知道殷无堂随乐氏转移到渔阳山, 殷无臻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披挂着一身战火痕迹, 兴冲冲地直奔渔阳去也。   ……无堂无知无觉地睡了那么久,刚醒来不久就被告知江循的死讯,这对他来说太过残忍了。   几乎是从他苏醒那日起, 殷无臻就再没见过他的笑脸。   这下好了,江循复生,无堂知道必定欣喜, 心病应该也能好上几分。   抱着这样一腔喜悦来到渔阳山脚下, 殷无臻却乐不出来了。   远远的他就觉得渔阳看上去与往日不同,整肃穆然, 气氛异常,走近细看, 守山的弟子竟不是他看惯了的玄衣红裳,反倒是清一色的龙纹鱼服, 清雅贵气,个个手执宝石明杖,眉宇间傲意凛冽。距离渔阳尚有千米, 就有两个守山士兵御剑来到独身一人的殷无臻身前:“你是谁家修士?怎得这般狼狈?”   殷无臻低头, 见自己一身战火痕迹,月白色盔甲蒙上了大片大片烧灼的阴翳,还未答话,另一人便嫌恶地将殷无臻从头打量到尾:“现如今可有尊贵的人在渔阳山上,快些绕道, 这样衣衫狼藉,成何体统?!”   殷无臻一路赶来,周身硝烟气息依旧浓郁,他看着这两个衣着尊贵的仙界士兵,心头无名火起:“我乃殷氏子弟,刚刚经历一场恶战,你……”   话没说完,他就遭了当胸一杵:“废话什么,还不走?”   殷无臻本就少年意气,哪里受得住这么一激,胸腔内顿时血气翻涌,拔出腰间宝剑,唬得那两兵士齐刷刷后退一大截。   那剑身未经清理,魔修的鲜血还没有凝干,剑身上都是拼死砍杀造成的豁口。殷无臻横剑在身前,一字一顿地对两兵士道:“我乃殷氏殷无臻!朔方殷氏刚刚遭魔修袭击,我朔方子弟拼死才护得仙山周全,家主重伤,弟子死伤无数!”   他拔剑指山,眸光里闪着锐利刀光:“……我不管这山上是谁,有多么尊贵的人!哪怕是仙帝,我也要问问他,你们距离朔方如此之近,为何不来驰援?!”   殷无臻言语犀利,神色决绝,也不免让这两兵士心惊,不敢再饶舌,随他一道上了渔阳山。   一路所见之景,简直令殷无臻咬牙切齿。   整座渔阳山看样子都被仙界接管了,无数龙纹鱼服的仙兵把守在各个关隘,殷无臻粗略一点,也能知道这山上的仙界兵士起码有数千之众。   当他踏入渔阳山门时,他又吃了一惊。   秦牧被押在主殿回明殿前,上身衣服被剥了个干净,整个人被层层巨锁锁在玉柱之上,脖颈处也被缠了两圈,额头被手指粗细的铁链勒在柱壁上,露出来的皮肤上全是可怖的麻花状烧伤,一看就是铁链灼烧后留下的痕迹。   ……他被吊得太高,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气息。   回明殿门口放着一把圈椅,坐着个相貌端肃的仙官,五官眉眼中却和下属一样满是倨傲之气。他身侧坐着一个看上去很是虚弱的武使,但后者眼中满是怒意,看样子恨不得把这个地方全部毁去才肯罢休。   所有的秦氏弟子在回明殿前广场黑压压跪了一大片,鸦雀无声。   成年后性情就变得温柔和顺的殷无堂一反常态,正和那坐在上位、文官打扮的人激烈争辩着些什么,除他之外,乐礼、乐仁和展枚也都端端正正地站在近旁,均是面色铁青。   而把殷无臻引上山来的两兵士在如此氛围中,自然也收敛了些傲气,小步从台阶上登上,对最中央的仙官耳语了几句,殷无堂也在这当口转身瞧见了殷无臻,原本灰暗的面色陡然一亮,甚至忘了跟仙官打一声招呼,撩开袍服登登登踏下阶梯,大步跑到了殷无臻面前,一把把人抱在怀里,满面都是失而复得的惊喜:“无臻,没事儿吧?朔方还好吗?”   殷无臻惊讶于殷无堂突然利落起来的腿脚,但乍一看到熟悉的人,他也止不住喉头发酸,贴在殷无堂耳边说出“保住了”三个字,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们的家总算是保住了。   可就在殷无堂伤感之际,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慢条斯理地传了过来:“殷无堂,怎么这般没规矩?那位纪家主就是这么教导你们的?”   殷无堂的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忍耐一番后,才回过身来,端端正正行下一礼:“仙官大人请恕罪……”   孰料殷无堂解释的话还没出口,这位仙官大人便似模似样地整理起自己的袖口来:“我说也是,一个大家,让女子来当,也难怪出这些个幺蛾子。”   不管殷无堂忍得忍不得,殷无臻是彻底受不住了,两步跨上前:“仙官大人请慎言!”   被殷无臻当头喝了这么一嗓子,这位仙官老爷也愣了愣,但他也不怎么生气,毕竟听了两仙兵的报信,知道殷无臻是获了大捷来报喜的,又看殷无臻年轻气盛,还顶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就索性宽容地放他一马,低咳一声,询问道:“龙脉保住了吗?”   殊不知这一句话正正戳到了殷无臻的痛点,他带着一身溅满暗红血迹的斑斑盔甲迈步上前,也不下跪,仰头直视他,毫不畏惧:“仙官大人既问起龙脉,在下也有一问:渔阳距离朔方也不过二百里路程,仙界既有三千兵士于此,为何不出兵?难道从渔阳这里,感受不到朔方那里的魔气?都是修道之人,难道看不到朔方那里的战火狼烟?”   渔阳、朔方、东山、博陵和上谷,五派本来就相隔不远,现如今展氏的博陵和乐氏的上谷沦陷,能及时驰援朔方的也只东山、渔阳两处了。   东山距离朔方较远,有五百里路程,接到讯息的速度绝对晚于渔阳,而渔阳没能及时反应,殷无臻本也没什么怨言,毕竟现在处于乱世,各家求一个自保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现在是什么状况?   渔阳这边的弟子们均被处罚,不得外出,这殷无臻可以理解,但三千仙界精兵就守在此地,却眼睁睁看着朔方遭袭、弟子死伤而无动于衷?   面对殷无臻的质问,那仙官竟嗤笑了一声,看向了身旁虚弱的罗武使,笑意吟吟道:“果然是女子教养出来的,没有半分大局慧眼,只知一味混闹。”   罗武使跟着笑了一声。   这二人一唱一和,听得殷无臻几乎要被气笑了:“那晚辈倒想听一听仙官大人高见,有什么事情要比一山弟子死活更重要的?!”   仙官大人悠悠笑道:“有一恶神复活,此事难道不严重?”   殷无臻一愣,转脸看向殷无堂:恶神复活是几个意思?指的是那所谓的“吞天之象”?   展枚闻言,终是忍无可忍,刚想迈步出列,就被乐礼生生拖了回来:“方解,你的腿伤刚好,不能……”   乐礼心中也是焦急,今早渔阳刚刚接到朔方处有异常情况的通报,空中便突现神迹,仙界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立时遣使赶到了渔阳,救下了被吊起来风干数天的罗武使,将秦牧囚于玉/柱之上,将铁链用仙火加热,灼烧折磨他的身体以示惩戒。   江循已经消失了七日有余,现在仍不知踪影,仙界又轻而易举控制了整个渔阳,乐、展、秦三家均受控于仙界,乐礼实在是怕展枚身体刚刚痊愈一点,就再像秦牧一样被抓起来受审。   但展枚这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性子,乐礼想拦根本拦不住。   之前他一忍再忍,现如今话说到江循身上,展枚总算是压抑不住心中愤懑了:“敢问仙官大人,‘恶神’是何意?若不是仙界横加逼迫,滥行骗术……”   一想到江循当初是如何殒命的,展枚便气得身体发抖,可那仙官居然连看都懒得看上展枚一眼,信口道:“是谁在说话?”   半晌后,他的眼珠才懒洋洋地一转,剐在了展枚身上:“这不是博陵展氏的展公子吗?失了龙脉的展公子?失手被魔道抓去的展公子?”   仙官本想当众出一出这个败军之将的洋相,谁想展枚性子直率,压根儿听不懂他言语间的讽刺,字正腔圆答道:“回仙官大人,是我。”   仙官:“……”   讽刺不成,他心中便生了不快之意:“这里何曾有你插口的地方?一个连自己仙山龙脉都守不住的人,有什么脸面在此狂言?”   说完,他不再理会展枚,转向了殷无臻,重新整理了一下表情,恢复了安然自得的模样:“那恶神胡作非为,殴打仙使,难道不严重?”   “秦氏家主不仅包庇他的所作所为,还甘愿做帮凶,此事难道不严重?”   “我要在此地设下重围,等那恶神来自投罗网,难道不是大事?不够严重?”   见此人理直气壮至此,殷无臻强忍住发火的冲动,冷声问道:“这恶神究竟所为何人?大人宁肯在此守株待兔,也不愿移驾救一救朔方?”   仙官抚掌大笑:“朔方这不是安然无恙吗?”   殷无臻青筋暴跳:“……”   似乎是想起了殷无臻的前一个问题,仙官瞥向殷无臻,答:“此人你也许认识,姓江名循,乃天下第一恶徒!”   殷无臻目瞪口呆。   江……江循?   依他所言,今天来助他们降服魔修、拯救朔方于水火危难之中的人,竟然是天下第一恶徒?   那么,仙界就为了抓捕这所谓的“天下第一恶徒”,对朔方的死活视若无睹?   在场知晓真相的人都已是齐齐变色,就连最沉得住气的乐礼也再也受不住这般挑衅,迈步出列,正欲开口,在场诸人就听到了一个略带轻佻的声音从九天中传来:“这位仙官大人,你叫我?” 第149章 扬眉(三)   仙官倏然站起身来, 环顾周遭, 却找不到半丝异常气息, 心神就先乱了三分:“谁?谁在说话?”   无人回应。   罗武使一听这熟悉的声音便心有戚戚,本能地把身子贴紧圈椅,仙官还不知其中利害, 撩开步子往前迈了两步,色厉内荏地怒吼:“究竟是何人,有本事不要躲躲藏藏!”   谁想他话音刚落, 就感觉前胸一寒, 他一低头,才发觉胸前的盘扣被人齐刷刷割去, 华美外袍瞬间滑落在地,他心中生急, 想要把衣服拉扯起来,刚一弯腰, 内里的亵衣亵裤竟应声炸裂,化为片片碎屑,风一吹就没了踪影。   除了严格秉持“非礼勿视”原则的展枚, 在场所有的人无一不目瞪口呆地瞻仰着这位站在最高处、风吹裤裆X飞扬的仙官大人。   这位仙官在仙界已有百年资历, 何曾受过这般轻薄侮辱,一张端方雅正的面庞泛起了羞恼的红光。罗武使慌忙解下自己的衣裳,打算披在他肩上,没想到他刚刚站起身来,手上便是一空。   ……衣服被劫走了。   罗武使被挂在半空里风干了这些日子, 早就学乖了,他知道这是江循的警告,也不敢像仙官一样左顾右盼,他麻利地坐回了圈椅上,不再移动分毫,甚至连脑袋也不多抬哪怕一下。   严阵以待地守戍在广场四周的仙兵顿时整肃了神色,围了广场一圈的弓弩射手们已是箭在弦上,箭尖对准了玉柱的方向,时刻提防着江循来抢人。   仙官没有将秦牧即刻诛杀,而是把他绑在柱子上,为的就是让他来做诱饵。   这些弓弩手哪个不是百发百中的神箭圣手,量那江循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   但偏偏就在这个万箭待发的时候,江循现身了。   他大大方方地举着阴阳,单脚踏在虚空之中,浮在了秦牧面前。   他抬起手指,轻轻点上了秦牧的印堂穴。   所有的箭尖都因为江循堂而皇之的现身而吃惊地齐齐抖动了一下,但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稍纵即逝,箭镞们在短暂的怔愣后,纷纷按照箭手们计算好的弧度倾巢而出。   每支强弩上搭载了三支浸染了灵渊大蛇之血的弩箭,若是普通魔修,挨上一箭便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   这样的成百上千的弩.箭,以江循为目标,激射而出!   江循却自顾自抬手,握住了捆缚住秦牧的铁链,轻轻一捏,铁链就从头至尾湮灭为了瑟瑟铁粉。   他单手搂住了秦牧瘫软的腰身,返过身来,面对着黑云压城的箭矢,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转眼间,箭矢尽数爆裂在空中,化作冷烟花炸开后的潋滟火花,四下溃散而去!   他从臂弯上揭过那从罗武使手中抢来的外袍,盖在秦牧身上,脚尖再在空中一点,便和秦牧一道落在了玉柱顶端。   秦牧受此折磨,本来也只剩下一口气在胸腔里,被江循用指尖神力一点化,郁结的血淤立时化解。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来人,唇角不自觉往上扬起,努力绷直了想要将身体站稳:“……公子?”   江循一愣之下,才反应了过来:   在晕眩中,属于乱雪的那部分人格率先在秦牧体内苏醒了过来。   秦牧一把抓紧了他胸口的衣服,眸光里闪烁着浅浅的纯净的波光,小声道:“……找到公子了。公子……公子输了,罚公子,一辈子不离开乱雪。”   ……在秦牧体内的乱雪,还记得当日二人在放鹤阁中的约定。   江循说过,如果捉迷藏的时候乱雪找到自己,就罚他一辈子留在自己身边。   江循突然觉得心口有些泛酸,将阴阳举到他的头顶上,替他遮蔽去头顶的阳光:“好,公子一辈子都不再离开乱雪了。”   就在二人对话间,那仙官慌忙扯过一块遮羞布,盖在自己身上,暴跳如雷地对那些瞠目结舌的仙兵吼叫:“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将这狂徒擒拿下来!仙帝说过……”   ……接下来的内容他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生生抬举到半空位置,他呼吸被阻断,全身汗出如浆,握住喉咙,死命挣扎扑腾,却像是落在网中的飞蛾,只能徒劳挣命,却半分也动弹不得。   江循从秦牧身上转过了目光,漫不经心地扫了仙官一眼:“你不叫唤,我差点忘了你了。”   他抱着秦牧,站在玉柱之上,淡然望向底下的仙兵,看了一圈儿后就笑开了:“都拿着兵刃做什么?我胆子小,别拿那些东西在我眼前晃悠,我怕得很。”   话音一落,仙兵们手中紧握的兵刃立即齐声折戟!   兵器纷纷落地的叮当声,唬得这群兵士们没了主意,只能把目光投向主事之人……   ……而他们的主事之人正在半空中腊肉似的吊着。   江循一探脸,看到了极力想隐藏自己存在的罗武使,乐道:“哟,武使大人,您下来了?”他用伞柄搔了搔自己的脸颊,“挂了您这么些日子,连个魔修都没能吸引过来,您也真是没什么用了。”   罗武使尝过江循的厉害,自是不敢在这个时候吱声,只顾着擦汗不迭。   可仙官还不知道何谓大难临头,一味胡挣,口里也是不住发狠:“江循,你违逆天命,对仙界使臣不敬,若是让仙帝得知……”   江循张扬地一挑唇角:“他算什么东西?我怕他知道吗?”   言罢,见那仙官还打算开口辱骂,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只听得清脆的喀吧一声,仙官的脖子向旁边狠狠一折,颈椎骨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叫骂声和气息一起硬生生噎断在喉咙里。   江循轻蔑地撇了一下唇角:“还有,论实力,老子才是天命。”   在场的人无不震愕,江循把已经疲软下来的人往后一扔,对张口结舌的罗武使也笑了笑。   罗武使立时扑倒在地,叩头如捣蒜,战战兢兢,硬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循注视着罗武使,目光玩味得很:“罗武使,方便引一下路吗?我对你们仙帝有些话要说。”   罗武使哪敢违拗,一头狠狠磕在石砖上,连声称是,不消几个瞬间,他已是唇色雪白,额头乌青。   至于那些仙兵……   江循又低头环视一圈,淡然道:“至于你们,既然见死不救,就都在原地好生站着吧。”   这声命令一出,所有身着龙纹鱼服、手足无措的仙兵均僵直在了原地,化为了泥偶木塑。   江循放眼望去,看到了满坑满谷的兵马俑,感慨了一下场面壮观后,就带着秦牧纵身跃下了玉柱。   ……然后就把脚给震麻了。   江循一脸痛苦地将秦牧交给几个迎上来的秦家弟子照管后,就伸出手去招呼:“枚妹,嘶……脚震麻了,快快快来扶我一把。”   展枚:“……”   无语中,他扶住了江循的手臂,看他龇牙咧嘴地活动着脚腕,心里又酸楚又喜悦,咬牙嗔责道:“去了那么久!……已经……成了吗?”   江循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的神魂有无补全一事,他单脚蹦跶了两下,痛苦道:“……可不就成了吗?等等枚妹!别动!我腿软……”   展枚本来想扶着他走两步,一听他喊腿软,无语之情简直更上一层楼:“既然畏高,你站那么高做什么?”   江循不服气:“你以为想装一回X很简单吗?”   展枚:“……”   听完全过程的乐礼:“……”   乐礼也是哭笑不得,迎上来问:“观清呢?”   江循耸了耸肩。   他本来打算和玉邈一起去悟仙山把宫异救回来,再那破地方炸了拉倒,可刚启程不久,江循就意识到,刚才神临人世的天象必然会引得仙界注意,如果仙界把注意力放到秦氏,必然会给秦牧招来祸患。   商议之下,他和玉邈兵分了两路,一路去救宫异,自己则直奔渔阳山而来。   之所以不和玉邈一同前来,江循也是有自己的盘算的。   ……很简单,他根本不打算让玉邈的神身曝光于世。   玉邈的神力源自于倾官,而倾官的身份是带有污点的,完全可以让仙界当做把柄拿捏在手中。   ——“玉家现任家主亦是魔道之主,曾联合魔道攻打正道”一事,会给玉九乃至整个玉家的清白名誉造成多大的毁伤,可想而知。   江循活了这么多世,求的就是一个完美结局,所以,他不能让“玉邈是倾官灵魂转世”这种话传出去,他还想在一切完结之后,有一个安安稳稳的落脚地。   玉家是他最好的选择。   不过他也没时间把话说得太细,只笑盈盈地答道:“这是我自己的帐,理应我自己向仙界来讨啊。”   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落在了展枚的眼里,展枚有点失望地嘀咕了一句:“……怎么和以前一模一样。”   江循不由得好奇:“枚妹,你说什么?”   展枚很是失望地:“别那么叫我。……我以为你在变成神后,至少会稍微有一些节操。”   江循一挑眉,一把揽过展枚的腰身,浪荡地往他挺翘诱人像是两瓣小蜜桃一样的屁股上猛拍了一记,嘿嘿一笑:“枚妹,你想多了。”   展枚完全愣了。   当江循收了阴阳,一把拎起瘫软在地的罗武使、驾风离开的时候,展枚才颤抖着手,把手掌附在被江循拍打过的地方。   确定真的是那个隐秘处挨了揍,他的脸一瞬间红得要滴血:“江循!!你给我站住!!你……他,他成何体统!!”   乐礼走上前来,极正人君子地摸了一下被江循拍过的地方,问:“疼吗?”   这口豆腐吃得太过正义凛然充满关怀,展枚硬是没感觉出来乐礼动作中的恶意,气得直咬牙:“太不像话了!他……”   乐礼把目光转向了那倒在地上慢慢变僵的仙官尸身,展枚也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气愤消了些许,理智也回了笼:“……江循……他杀了仙界使臣……即使他成了神,这样滥开杀戒,该如何能让仙界众人信服?怎么能让仙界众人心悦诚服?他们……若是还要策划着什么暗招,要对江循下手,又该怎么办?”   乐礼却没有那么多担心,只抬起手来摸摸展枚的额发,但笑不语。   心悦诚服?以德服人?   他相信江循从不是滥杀之人,但他也相信,江循绝不会用如上的方式,令仙界人臣服于他。   ……他必有自己的想法。 第150章 扬眉(四)   殷无臻呆愣在原地半晌, 才回过神来, 本能地想去找殷无堂要个解释:“兄长, 这……”   殷无堂浅浅一笑:“不必管他,他自有自己的决断。”   殷无臻仍是摸不着头脑:“究竟是怎么回事?江循他……怎么就有这般强横的力量了?他究竟是何人?”   “……那是个很长的故事。”殷无堂拍拍殷无臻的后脑勺,不欲将江循的秘密公之于众, 便引开了话题,“我跟你回朔方。太久没回去,都快忘记了家什么样子了。”   殷无臻这才注意到殷无堂的身体再没了凡人的虚弱, 脉流顺畅、金丹转动, 不觉喜笑颜开,拉住他的胳膊, 殷殷问道:“怎么?怎么都好了?怎么回事?”   殷无堂眼眉里闪烁的光彩相当坦然宽和,唇角噙笑, 仿佛是勘透了什么命里玄机。   他并不正面回答弟弟的问题,只简单重复道:“……回家去吧。”   临走前, 殷无堂也不可避免地望了一眼江循离开的方向。但和殷无臻不一样,殷无堂心中知道,江循即使再闹, 也不会出太大的事。   而此时, 江循已经提着双腿发软的罗武使,站在天门之处。   他远望着那矞矞皇皇的胜景,心中与殷无堂想的是一样的事情。   在他来之前,就已经把自己的目的想了个通透。   ……仙界决不可灭。   剔除仙道,杀尽仙道之人, 对江循来说固然是能扬眉吐气,但是骤然推翻仙界,对这个世界所造成的震动和损害,却是不可估量的。   ——推翻仙界,崇尚了仙神千百年之久的普泛民众又该如何自处?   ——魔道一旦趁机反扑,该如何是好?   当然,凭江循之力,将魔道彻底消灭殆尽绝非难事,但是一旦如此,没了统率,民众内部就会自行重新分化出两端,互相争斗。   ……争斗永无休止,暗算永无休止,只要有人,便无法停止。就算是神也无法阻止这一点。   就像魔道一样,世上必然要有光,只要有光必然就有暗影存在,有仙有魔,有善有恶,世间才得以阴阳调和。   至于“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想法,江循仅仅会脑补YY一下,从未当过真。   ……他不想做一个平衡天下、掌控一切的神,因为这不是他转世整整一百三十二世的理由。   但凡得道者,大多也是由肉体凡胎修炼而来,免不得有情欲善恶。江循从不觉得自己能免俗,也从不认为自己的喜好爱恶便能成为这个世界的道德标准。   换言之,江循懒,他只想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和玉九一起。   想着,江循迈步走近了天门。   守戍的兵士眼尖,厉声叱问:“什么人?”   江循看也懒得多看他们一眼,抬起手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睡吧。乖儿子们。”   简单的一句吩咐,兵士们就陷入了沉睡中,手中兵刃纷纷坠地。   他信手把罗武使掷入了天门结界处,自己也一脚跨入其中。   天门乃是汉白玉雕琢成的一条拱状卧龙,察觉到有外人侵入其中,原先犹如死物的龙头凤睛赫然睁开,身上片片滑腻龙鳞放出万千华彩,龙口微张,龙须颤抖,发出了一声悠长暴烈的龙吟。   即使早知天门是如此设计,江循还是被吓得倒退了一步,一句“卧槽”差点脱口而出。   天门幻化成龙,朝江循直扑而来。   强忍住掉头就跑的冲动,江循屏息凝神,调动体内气息,让已经化作一片虚空金光的内丹飞速转动起来,在周身腾起一股絮云飞荡的浅金色气罩。   接触到这股属于神的气息,那只金黄色的龙头就这么僵直在了江循眼前,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它的前爪俯撑在云空间,颤抖两下,还是没能扛住,噗通一声跪翻在地,重新化作了天门模样。   江循半分没有客气,出手如电,徒手猛击上了天门柱。   只听一声彻天巨响,天门轰然坍塌成碎块玉砾。   仙界震动如雷,可怖噪响响遍四方,提醒仙界众人——衔蝉奴回来了。   ……被他们两次暗算至死的衔蝉奴回来了。   江循一脚踢在了两股战战的罗武使身上,淡然道:“去通报一声,叫你们仙帝出来迎接。我有一笔账要跟他算算清楚。”   …… 从某种意义上,乐礼对江循的揣测也没有出错。   江循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要铲灭仙界,然而相应的,他也没打算做什么以德服人的事情。   ……为什么要以德服人?为什么要让仙界人意识到他们的过错继而心悦诚服?   对正常人来说,大多都知道孰好孰坏,区别只在愿不愿去做。   既然这些人的价值观都定型了,又不能轻易杀掉求个一劳永逸,那么唯一有效的方式,就是恐吓。   让他们知道怕,知道恐惧,知道神永远是凌驾在他们之上的存在,那么,他们就会老实了。   ……过去的衔蝉奴空有实力,但论起性子来,委实是太过温和了。   江循提着阴阳,坐在只剩下一个石墩的天门上,环顾四周的同时,浪荡地翘起了二郎腿。   看来以后这个地方,自己要常来逛逛了。   ……   在千里之外的悟仙山,气氛就紧张得多了。   宫氏子弟在奉祖殿前跪倒了一地,玉邈坐在奉祖殿主殿之中,披着倾官的外皮,端着一杯茶,慢吞吞啜饮着,看也不看下首所跪的宫一冲及林正心。   宫一冲额心全是冷汗,华服后背上更是沁出大团大团的湿意,林正心都有些看不下去了,组织了一下措辞,便以最谦卑低微的语气轻声询问:“魔祖,您为何要见我家十六少?”   玉邈平静地将茶盏放回案上:“宫家主对魔道有大功,收您独子做一弟子,难道有这么为难吗?”   宫一冲脸色煞白,低头道:“……魔祖垂青,在下本应不胜荣幸,可……犬子心智有失,恐冲撞了魔祖……”   玉邈眉心一拧:“何意?宫家主是在推搪吗?”   闻言,宫一冲脸色刹那间青白交加,连声道:“不敢!不敢!”他转头朝向林正心,“正心,还不把履冰带来?”   林正心却有些惊惶:“……师父……”   宫一冲急了,呵斥道:“还不快去!?”   林正心不敢再违拗,起身领命而去,待他完全消失在门口,玉邈才似无意中问起:“宫家主,这疤面人如此有碍观瞻,你却时时把他带在身边,他是何人?”   听魔祖问起林正心,宫一冲以为他是入了魔祖的眼,忙不迭笑道:“此人乃是我养子,一手由我教养长大……”   玉邈用指节轻敲一下杯盏,发出了清越的闶阆一声,打断了宫一冲的话:“那宫家主可真是教子无方。”说着,他挑起了唇角,简简单单的一个邪笑间带着无尽的嘲讽意味,“我们说话,与他有何干连?”   宫一冲顿时出了一身淋漓大汗,根本不敢提林正心这些年来尾随在他身边鞍前马后的功劳,诺诺道:“他……他有些不成器……”   玉邈下了一句评语:“我看他就生厌。”   旁的话玉邈也没有多说,因为林正心很快就将宫异带了过来。   青年已经瘦脱了相,再也没了昔日尖锐的棱角和孤注一掷的傲气,瞳眸里满是茫然,身上沉重的铁链似乎随时会将他拉倒在地,口中还勒着一条鲜血斑驳的白色布条。   玉邈的脸色微微变了:“这是何意?”   林正心见魔祖脸色有异,满以为师父会受责难,急忙开口替师父申辩道:“回魔祖,十六少他心性有失,逮住机会便要寻死,因而才……”   宫一冲突然开口暴喝:“你闭嘴!快些给履冰松绑,成什么体统!”   林正心一愣,马上闭嘴,却也不知在何处做得不妥,触怒了师父,只好赶快将铁链卸下。   铁链一去,宫异顿时软倒在地,像是疲极累极的模样。   玉邈起身,走在那浑浑噩噩的青年面前,用脚把人翻了个面,就在这一翻一转间,青年原本晦暗的眸里陡然闪出锐光,掌心一点寒芒直奔玉邈咽喉而去。   只是他多日不食不饮,神思倦怠,即使是拼尽全力的一击,落在现在的玉邈眼里也实在不够瞧。   他一把接过宫异疲软的手腕,往下一折一压,宫异手中的东西便啪嗒一声应声落地。   ……那是他的指甲。   被磨尖、磨锐了的大拇指指甲,生生从他指尖脱落下来的指甲。   光泽如玉、饱满圆润的指甲,现在被做成了一把刀片的形状。   他被囚于此,不能自尽,悲愤难抑时,竟生生拔下了自己的指甲,藏在手心,只待有机会能死个壮烈。   现如今行刺不成,又被抓了现行,他反倒一点胆怯也无,神色间竟生了解脱之意。   他奋力挣起身体来,直视着玉邈,一字一顿沙哑道:“……与你们为伍,我宫异宁死!”   玉邈暗自心惊,却维持着面上的镇静,若有似无地扫了同样被此景震惊、跪倒在地汗出如浆的林正心一眼。   宫一冲注意到了玉邈的视线后,再看向林正心时,心中便明了了几分。   ……魔祖莫不是以为此次刺杀……是正心授意?毕竟履冰是被林正心五花大绑推上殿来,若魔祖要在这方面开口责难,正心是万万脱不了干系的。   据说,这位魔祖性情恣肆妄为,怕也是免不了多疑。   若是因为林正心,耽误了悟仙山的前程……   正值宫一冲胡思乱想之时,玉邈扼住了宫异手腕,转向宫一冲,唇角含了莫名的笑意:“宫家主,您家十六少有趣得很,我想与他私下里聊一聊。”他又轻轻瞥了一眼林正心,笑道,“至于您的门风如何处理整顿,就辛苦你了,宫家主。” 第151章 扬眉(五)   魔祖发言, 自然无人敢违拗分毫。宫一冲和林正心退了出去, 合上了奉祖殿沉重如石的门扉。   宫异跪在地上不吭声, 满目里风烟俱净,清透澄明得仿佛看穿了一切。   ……其实他什么都看不清。   被父亲囚在笼中后,时日就变得很难计算, 他看着太阳在格子窗内一点点升起又从另一侧一点点落下,光影的移动就像是时间在他窗外来回踱步,但是根本无法进入他的房间。   他被整个世界隔离了。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不知道支撑他活过十几年的恨意一夕被抽离干净后他该怎么活下去。   “为什么不死在薄子墟里”这个问题,成了一个可笑的悖论。   薄子墟里熊熊燃烧着的, 只是不知情的外门弟子们和几具被精心装点过的尸体。宫家本家根本没有一个死去的。他被彻底愚弄了。   他记得小的时候江循对他说,你要活给自己看……有朝一日, 你要变得比欺凌过你的人更强。   ……但他现在不知道该要往哪里去了。他希望眼前的魔祖能给自己梦寐以求的一死。   宫异模糊地感觉到魔祖在自己面前蹲下,感觉到他将手掌贴在自己额发间, 感受到了……异常熟悉的触感。   他恍然想起,小时候,自己从秦家阴差阳错地进入玉家时, 当时的玉家家主玉中源拉了一个比自己高出两个头的孩子来, 吩咐道:“小九,宫公子便托付给你了。”   紧接着,宫异的额发就被一只手掌压紧了。   彼时的宫异刚刚得知了“江循”的死讯,恍恍惚惚地觉得秦牧必然恨透了自己,本来不想多言, 被这么一碰就有点冒火,猛然抬头,可在撞上一双和秦牧的温柔截然不同的冷淡眸子后,他的气焰就莫名矮了三分。   “你太矮了。”压着自己头发的人直言不讳地下了评语,“快些长高,赶上我。”   这话说得一刀戳心,可当时的宫异硬是眨巴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不敢反抗分毫,乖乖地就被来人牵走了。   而现在,那个人依旧站在自己身前,虽然换了一身装束,但脸已与刚才的所谓“魔祖”大相径庭。   玉邈垂眸看着满身是伤、眼神里一片空洞清明的青年,发力揉了揉他的额发:“履冰,你很好。”   简单的五字赞许,把宫异一下子打垮了。   他像个小孩儿一样伸手圈抱住了玉邈的腿,低声唤道:“观清。”   他忘记了上次这样放心地腻在别人怀里撒娇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大概是六岁前罢。   那是太久远的事情,久远到他做出这样的动作时,生疏得就像隔了整整一辈子:“观清。……观清,带我回家……”   说到这里,他硬生生卡顿住了,抬起脑袋,眸光里又浮现出茫然的雾气:“……可我的家在哪里?”   玉邈伸出手来,覆盖住他的眼睛,轻声道:“玉家就是你的家。”   宫异张了张口,点点头,用尽全身力气低“嗯”了一声。   在一片黑暗中,他听到玉邈这样说:“接下来的事情,你就不要看了。”   话音一落,宫异的世界就陷入了绝对的静谧,静得他有些诧异,但很快就连这点诧异的情绪也溃散开来,他的身体软塌塌地向前倾倒而去,被玉邈接了个正着。   ……   时值冬日正午,奉祖殿外,魔气纵横糜烂,惹人欲呕。   自从被应宜声重创、种下音蛊后,宫一冲就中断了修炼,他从未委身于魔道,也从未修炼魔道功夫,所以这些味道于他而言,仍旧像尸臭一样难以忍耐。   正心见师父面色有异,便呈了块熏过香的帕子过去:“师父?”   宫一冲接过手帕,捂在口鼻之上,因而说话的声音也被阻绝在丝帕中,听起来模模糊糊,仿佛从遥远的彼方传来:“正心,我一生所求的,就是悟仙山能在我手中壮大。”   林正心不解师父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但也应和道:“师父劳碌,弟子都看在眼中。”   宫一冲往前行了两步:“我小时候便立志,要守住悟仙山,看着它壮大强悍,否则绝不成仙。可惜我灵根先天不足,本来已经有了金丹,却得而复失。若不是我勤勉,恐怕再也修不出金丹来。……后来,出了应宜声那样的事情。我怕传出此事,悟仙山声名受损,才会刻意隐瞒,谁想……”   林正心觉得有些不对劲。   师父往日里对应宜声之事向来是闭口不谈,今日这是怎么了?   “谁想,应宜声那孽障背德忘恩,竟要摧毁我一手扶立起来的宫氏基业,我怎么甘心?所以才与魔道为伍,直至今日,终使得宫氏重归于世。”   他转过身来,注视着一脸懵然无知的林正心,说:“……正心,我一生所为的,就是悟仙山能在我手中壮大。所以,不要责怪师父。”   正心倒退一步。   他的心脏被三百余琴弦密密麻麻地贯穿,变成了一只狼狈的筛子。   宫一冲下手太快,琴弦又足够锋利,被刺穿的血管迅速闭黏,竟然没有流出一丝血来。   ——昔年宫一冲外出游玩,捡了弃婴林正心回家,看着喜欢,遂收为养子。   ——昔年林正心杀了应宜歌,本该落个废除仙根逐出师门的下场,却被师父保了下来。   ——昔年为了护着林正心,宫一冲得罪了应宜声,甚至可以说,宫纨的死也与他脱不去干系。可师父在薄子墟之事中,第一个确定要带走的弟子便是林正心。   ——昔年林正心在替宫一冲办事时遭遇太女、被她撞破宫氏弟子身份,辣手毁去了半张脸,但在师父的竭力救治下,他勉强保住了一条命。   ——昔年林正心和师父一起,一点点博得了魔道家主的信任,挣得了宫家的远大前程。   可现在,林正心连一句“为什么”都没能问出口,便倒下殒命,断绝了气息。   宫一冲颤抖着手指,将沾着林正心鲜血的琴弦收回掌心,因为一时失神,还割破了自己的掌心。   他看着掌心一道逶迤的血痕,在心中给了林正心一个答案。   ……因为魔祖不喜欢他。   魔祖的喜好,关乎整个宫家的兴衰存亡。   为着宫家,他必须把林正心清理干净。   他说不清此刻心里是什么感觉,他只能感受到从四下里投来的或狐疑或惊异的视线。   谁都知道林正心对宫家主忠心耿耿,但谁也都看得清楚,是宫家主手刃了林正心。   宫一冲心中烦躁,却又不敢高声,唯恐惊了奉祖殿中的魔祖,引得他不快,只好低声呼喝:“都愣着干什么,把尸首盛殓了去,葬……”   他突然心口一堵,后半截的声音哑了下去:“用竹席卷了……”   话还没说完,宫一冲便听得身后的奉祖殿内传来了连续不断的沉闷异响。   奉祖殿是宫氏主殿,所以宫一冲相当重视,一应装潢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屋椽更是由千年的神木所制,而那异响居然正是从屋椽处传来的。   吱嘎,吱嘎吱嘎。   阴惨惨的风满地卷动,挟裹着强劲的灵力,破开了奉祖殿的大门。   宫一冲感觉有些不妙,立时扑倒在地,关闭了自己的灵脉,屏息凝神,在场的魔修却纷纷受了这波灵力所催,个个精神抖擞,似是饮酒一般,眼珠澄明,灵台生起腾腾魔气,味道呛鼻,刺激得宫一冲用林正心刚刚递给自己的手帕堵住自己的口,强忍住犯呕的冲动,暗自揣测:   莫不是魔祖一时兴起,要加强这些魔修身上的力量?   谁想得到,也就是一个转念的功夫,广场上漫立的魔修便纷纷倒了下去,满脸都是未来得及散去的幸福笑容。   在死前的一瞬,他们体内的时间以光速快进,他们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在体内膨胀的快感,但这快感也只是一瞬一息的事情,因为他们的生命也到达了尽头。   而此时,奉祖殿的屋椽终于承受不住如此剧烈的灵力输出,在剧烈的摩擦中生出了腾腾的火星,带着光焰,向四周炸裂开来。   宫氏早就被魔修渗透干净了,那些没有沦入魔道的少之又少。   转眼间,奉祖殿前广场上竟然只剩下来了几个活人。   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瞠目结舌,可一时间受惊过度,根本无法言语,他只能徒劳地睁大双眼,看着奉祖殿熊熊燃烧起来。   距离奉祖殿最近的宫一冲猝不及防,被一记火舌舔下了高台,而林正心还未来得及收殓的尸体便被火舌卷进去,吞噬了个干净。   宫一冲惊魂未定,双手撑地,直望向奉祖殿门口。   ……怎么了?   ……这是怎么了?   一人执一剑,于火光中走出,肩上扛着一个已经昏睡过去的虚弱青年。   那身漆黑袍服在烈火制造出的热风中猎猎抖动,他一步步迈下台阶,走到了宫一冲面前。   宫一冲立时间丧失了一切言语能力,喉头发哽,脸色发绿:“玉……玉……”   玉邈一脚踏上他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地,随即蹲下身来,举起广乘剑,用剑尖钻入了宫一冲的肩膀。   面对着他不断放大的瞳仁和颤抖着的乌青嘴唇,玉邈很是淡然道:“我来代替一个人说一句话。”   说着,他的脸就转换成了另一张带着不羁狂气的脸,唇角挑起一缕轻笑:“阿奴,承蒙你照顾了。”   宫一冲脸色遽变。   ……在这世上,他只听过一个人这样亲昵地称呼衔蝉奴。   三百年前,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因为金丹的事情,他恨透了衔蝉奴。   所以三百年后,他竭尽全力算计,要报复让他充满希望而后又令他失望的衔蝉奴。   但是,他因为一心记恨着衔蝉奴,竟忘了倾官的存在。   倾官比衔蝉奴待人疏离得多,宫一冲几乎从未敢正眼看过他,而在二人争执过之后,他也不知道去了何方,宫一冲还猜想过,或许他回了神域,再也不回来了。   但他断然不会想到,倾官会是吞天之象。   毕竟谁也不会想到,神会甘愿堕落到与魔修为伍。   讲完那句话后,玉邈便恢复了本相,用手指轻轻点上了宫一冲的丹宫位置。   宫一冲立时察觉到不妙,一种不妙的预感像是巨手攫紧了他的喉管,让他神色仓皇地疯狂挣扎起来:“你……你要做什么??你杀了我!杀了我!!”   玉邈浅浅一扬唇角,神色间是说不出的讽刺:“放心,你是宫异的父亲,我不会杀你的。”   宫一冲不住地摇头:“不……不!你住手……”   但他没办法阻止玉邈。   玉邈在手指间注入一股灵力,旋转着、扭动着,疯狂地击在了宫一冲那颗精心修炼而成的金丹之上。   ……咔嚓。   随着一声刺耳的碎响,玉邈俯身,对面色转为灰白的宫一冲微笑道:“……你死不死,由你自己决定罢。” 第152章 归来(一)   辛酉年二月初, 仙界天翻地覆。   仙帝突然宣布退位, 让渡尊位于其长子。   随后, 数位元老级仙人纷纷失踪,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去向,很快, 他们的位置就被新人顶上,这几棵大树被悄无声息地连根拔去,就像一阵风吹过荒莽原野, 无痕无声。   人事更迭的速度之快, 远超出人的想象,短短三两天时间, 仙界就完成了一次洗牌。   一月之后,新帝登基的仪典便已筹措完毕。   新任的仙帝已有二百余岁, 他佩双龙玉珏,着紫色云纹龙服, 一步步走入銮殿之中,在辉煌的金玉台阶前撩起袍服,双膝跪地, 毕恭毕敬地对上位施下一礼。   单手支颐、靠坐在这天下至尊之位上的江循, 将慵懒的一双猫眼缓缓睁开,在肃穆的雅乐中起身,旁边的随侍立刻跟上,呈上金盆,用清水浸了江循的手, 又递上毛巾,替他净手。   净手完毕,江循从一玉髓冰盘上取下一尊龙冠,迈步走下了金玉台阶。   待走到新任仙帝面前,江循将龙冠轻轻放在他的头顶上。   左右侍从正欲动手,为新仙帝系上缥带,就见江循探出手来,将食指指尖抵在了新仙帝的额心上,摩挲两下:“希望你受得起这尊王冠。”   此举于仙界典仪不合,可无人敢置喙一句,新仙帝也只是一愣,便抬起头来,目光坚毅道:“是。谨遵上神神旨。”   江循浅浅一笑,一把把新仙帝拉起来,拉着他踏上了金玉台阶,推他在宝座上坐下,自己则捡了原本为自己预备好的至上尊位坐好。   这随性的动作害得众侍从们一阵紧张,索性这只是小节,于大局无碍。在这之后,歌舞开场,众卿欢饮,江循也开始专注于自己眼前的糕点酒水。   他拈起一块形状精致的桂花糕尝了一口,微微皱起了眉。   一个小小表情就令侍奉的人变了颜色,他小心翼翼地询问:“可是这糕点不合上神大人口味?”   在场诸仙臣都竖着耳朵听着从上位传来的动静,本来他们见状平和,看样子不会有太大波动,便都开始小声地说些闲话,侍奉的人这么一问,底下刚刚响起来的嗡嗡闲议声顿时小了下去,生怕又触怒了这位大人。   江循却对这样的变动不甚在意,他轻舔一下唇畔,举着桂花糕道:“跟后厨说一声,这糕点再做一份,我要带走。”   随侍暗自松了一口气:“上神大人,您若是爱吃,叫后厨再呈一盘上来吧。”   闻言,江循抬起头来,唇角扬起:“谁说是我爱吃了?”   随侍:“……那,上神大人您……”   江循:“我只要带走一份。”   在随侍一头雾水地领命而去时,坐在下位中的玉中源心领神会,轻笑一声。   旁边的一个小仙官凑上来,低声抱怨道:“上神大人这样也忒不合规矩,肆意改变典仪秩序,可吓出我一身冷汗。”   玉中源浅浅品一口杯中酒,耸一耸肩:“上神大人所做的,便是今后的规矩。”   小仙官:“……”   虽说是有些小插曲,但仙界就这样安稳地实现了一次过渡。   自此,仙界中的至尊换了人,新时代的帷幕缓缓揭了开来。   谁都不能否认上神衔蝉奴是这世间最尊贵之人,这也是三百年前,众神离开此地、到达新建立的神域前,给前任仙帝的交代。   三百年前的衔蝉奴不肯收受这份荣光,但江循肯,而且收得死不要脸,心安理得。   结束了典仪,江循就颠颠地跑回了东山,往放鹤阁的床上一躺,优哉游哉地跟玉邈炫耀他的战利品,顺手掰了一块桂花糕塞进他的嘴里:“……真想带你一起去。你都不知道有多无聊的。”   玉邈俯下身,接下那口投喂,舌尖顺势轻轻滑过江循的手指:“我不能去。”   江循自然是知道其中利害,说这话也不过是随口抱怨而已。他收回手来,将沾着水光的手指送入自己口中,极其自然地一吮:“我知道啊。就是心里总想着你。”   他吮吸的动作和喉结轻微的滚动着实撩人得紧,尤其从玉邈的角度看下去,那张唇说不出的诱惑动人,让他的呼吸都重了几分。   玉邈动手,顺势把人压倒在床铺上,捉住那双温润的柔软,和他交换起口腔里浅淡的桂花香气来。   江循被他亲得直乐:“别闹别闹,痒得很。”   玉邈没理会他,手指轻轻滑入了他的衣服里,来回抚摸着他劲瘦滑软的腰线。   江循凑趣,胸膛半露地躺在床上,任他撩拨,下面则是岿然不动。   跟玉邈的几次欢好,几乎没有哪次是在正常状态下两个人耳鬓厮磨给磨出来的,江循不是在晕眩中,就是病得七荤八素,要么就是情绪波动极大的情况下。   事实证明,在一般情况下,江循的确很难产生任何像样的反应。   江循就这么看着玉邈卖力地在自己身上折腾却连点火星都折腾不起来,乐不可支。   他已经可以预见到玉九以后巴巴儿地欲求不满的状况了。   玉邈伸手在他下方缓缓套弄,却始终看不到该有的反应,他一抬眼,就见江循笑得跟只得了逞的黄鼠狼似的,不由得皱了眉:“……你听话点儿。”   江循憋住笑:“我听话。你继续。”   劳作一刻钟后,玉邈只能无奈地宣告点火失败。   玉邈以前几乎没有碰见过类似状况,眉头拧了起来:“怎么回事?”   江循看着玉邈那张清冷的脸,笑眯眯地胡说八道:“看着你这张脸我硬不起来。”   说着,他拗起半个身子,张口咬下了玉邈头上的玉钗,细小的舌尖在玉钗表面滑过,留下一道暧昧的水痕。   玉邈的眸光顿时就不善了起来,一把掐住了江循的肩膀就准备剥他的衣服。   江循咬着玉邈的玉钗,举起双手,含含糊糊地哼哼:“九哥哥,你舍得我疼啊?”   玉邈的动作停了。   僵硬了半晌,玉邈凶猛地吻上了他的唇,同时拉过江循的手,放在了某个部位上,命令:“解决掉。”   江循眯起眼睛,那叫一个得意。   ……爽。   一边替玉邈解决麻烦,江循一边贴在他身上,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檀香气:“宫异还没回来?”   玉邈点头:“已经四天四夜了。渔阳依旧不让他上山。”他低下头来,轻捏住了江循的鼻子,“秦牧到底什么时候能醒?”   江循一笑:“快了。我已和仙界他们交代过了,他们同意。”   玉邈挑眉:“他们敢不同意吗?”   江循替玉邈料理得差不多了,就将双手环在他的颈后,吊着他亲昵地晃了晃:“……当然不敢。”   看着玉邈那张严肃脸,江循又泛起了点恶趣味,往那已经呈半衰之势的东西上趴下,探出舌尖,轻轻朝那隐秘处舔了一口,然后利落地滚下床榻,撒腿就跑。   江循的动作一气呵成灵敏无双,但他忘记了一件事。   玉邈动也没动,推动了放鹤阁内的时间,向后倒退了二十秒。   江循一个迷糊,下一个瞬间就已经栽回了玉邈怀里。   ……卧槽!   江循被重新扔回床上时想死的心都有了,只能徒劳地试图唤回玉邈的节操:“大白天,大白天的!玉……唔~~~”   玉邈从丹宫里取出一管奶汁酥油,扒了江循的裤子。   一室春光。   ……   宫异抱着骨箫,背对着渔阳山,坐在渔阳山山脚下,数着眼前的萧瑟零落的树叶。   宫家又一次没有了。   这次是真的没有了,消失得干干净净。   但是与上次不一样的是,宫家的声名在人间毁了个彻底,仙籍已被除去,宫异本人也落了个一无所有的境地。   他不再是正道六大氏族中的宫公子,而是魔道宫家的后裔。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父亲并不知道他引以为傲、且为之奋斗一生的宫氏的现状。   ……他疯了。   宫一冲在悟仙山中上下打转,成日里念叨宫家的家训,对那些林木山石当做宫氏弟子,加以训导。   在身体好转后,宫异去远远地看过他一次,但他什么也没有对父亲说,只把宫一冲留在了那里。   他再也想不到比悟仙山更好的、能够安顿父亲的去处了。   去过悟仙山后,他就抱着从父亲那里传下来的骨箫,到了渔阳山门口,席地而坐,一日两日,三日四日,他枯等在渔阳山下,不说话,不动作,没有尊严,没有骄傲,等待着有人路过,愿意把他这只丧家之犬带回家去。   起初,他也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是要等些什么,但是这么多天过去了,他总算为自己寻摸出了一个答案。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想试试看,他宫异这辈子到底能不能得到任何一样他想要得到的东西。   他清楚地知道秦牧不是乱雪,知道自己所求的爱人并不是那个人,自己根本不可能等到想要的答案。   但他还在等待。   ——哪怕……给我一个彻底否定的答案也好。   ——求求你了,秦牧,断了我的念想吧,断了就不会难受了,断了就不会总在梦里看到你了。断了,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   而此时,在渔阳山上。   紧闭了整整七日七夜的秦牧的卧房门赫然洞开,从里面冲出来一个人。   守在门口的两位秦家弟子吓了一跳,没来得及细想,急急地追上去唤道:“家主!家主!”   那人的头发都没有梳齐,只着一身素白的里衣,衣衫不整,狼狈不堪,但他却无视了两名弟子的呼叫,置若罔闻地往外冲。   眼见着拦不住家主,追得气喘吁吁的两弟子只好在背后大喊:“家主!宫公子在山下!他说要等您……”   话还没说完,那人就扭过头去,深深看了他们一眼,点了点头:“……谢谢。”   两弟子均是一怔,站住了脚步,目送着那人朝山下直奔而去。   少顷之后,他们扭过头去,却见一个神情清隽、五官美艳的陌生男子静静立在秦牧的卧房门口,同样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一个如同画笔勾勒而出的精巧笑意。   ……那笑容里满是解脱。   两弟子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交换了一个目光,便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了。   ……江公子的法术……成了。   ……   山下,宫异坐得有些冷,脚也麻了,他刚想换一个姿势,就听到了由近及远的匆促脚步声,再一抬头,他便撞上了一双琥珀色的清亮瞳仁,正站在距离他十几米开外的地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这几个日夜里,渔阳对外封锁,号称家主闭关修炼,谁也不见,宫异也不好叨扰,只能守在山下,现下见到了人,他心中一阵酸涩难忍,但还是强行克制住了扑上前去的冲动,颔首哑声道:“……秦家主……”   来人缓缓欺近自己的身前,宫异不敢看他,索性低着头,想一口气把想说的话说完,免得一看到他的眼睛又丧失了所有的勇气:“……秦……家主,我在此等候,不是想逼你做些什么,我只是……只是,可以给我一个答案吗?我……一直把你当做乱雪,但我知道你不是……所以,所以,跟我说吧,说清楚你不是乱雪,让我不要再想……”   胡言乱语,毫无逻辑,宫异把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也说得自己喉头发酸。   ……但他却久久得不到眼前人的答案。   此刻的宫异,彻底褪去了那样骄傲的皮毛,他抖得像是一只失去母亲的幼兽,轻咬着唇畔,朝来人无力地跪了下去:“求求你,拜托你……”   一个霸道的滚烫怀抱,阻绝了他接下来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那个怀抱带着一股让宫异全身发软的熟悉气息。   来人也跪了下来,抱住了宫异的肩膀,用力箍紧在自己怀里,像是生怕他跑掉了似的。   宫异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如同天籁的声音:“……履冰,我好想你。” 第153章 归来(二)   ——三年前, 江循被应宜声重伤的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在烧灼的晕眩和迷乱中, 他对着漫天飞雪许下了无数心愿。   但他没有忘记这些心愿,也没有忘记自己曾经答应过阿牧,要给他一个身体。   ……那个身体要有最英俊的脸, 最健美的身材,不过个子一定要矮一点,至少要比江循矮, 这样江循才会更像兄长。   他让乐礼绘出了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画中仙, 然后召集了渔阳全部弟子,拿出画轴, 当着弟子们的面展开,指着上头貌若仙神的人道:“瞧见没有, 这就是你们的新家主,先认认脸。”   不明真相的众弟子:“……”   此事经过了秦牧首肯, 秦牧的母亲杨瑛自从经历过渔阳陷落一事,也不再对江循多有偏见,默认了此事, 上界更是迫于江循淫威, 哪敢说半个不字。   这样一来,渔阳众弟子当然没有多加置喙的机会。   此事宜早不宜迟,秦牧新身体的样貌既然在仙籍中登记造册,江循便开始着手施法。   他赋予了画中人血肉、骨殖、让他从画中显身,将属于秦牧的那部分神魂从乱雪体内抽出, 并补全了秦牧遗失的魂魄,一道注入了这具崭新的肉体。   实现彻底的融合,至少需要整整七日的时间。   当融合刚开始、秦牧尚有意识时,江循趴在他的新身体旁问他:“疼吗?”   新补全的灵魂伸出细小的触手,在秦牧原有的灵魂上硬生生敲出一条缝,与其交缠融合,定然会痛,但秦牧却浅浅地笑开了,笑声里满是解脱。   “……三年了,三年……小循,我不知道顶着这张脸,该怎么好好地活下去。有的时候照镜子,我几乎分不清我是谁。……小循,我很累了。我想就这么重新开始,也不坏……”他不甚娴熟地用这张崭新的面庞露出一个笑容,“再说,乱雪喜欢的是宫异。……我与乱雪已经分开得太久了,我和他性情很像,但终究不是一路人。”   在剧烈的疼痛中,他勉强抬起自己的右手,抓住了江循的手指,发力捏了捏,眼神中的锐利经过洗礼,已褪去了大半,露出了隐藏其中的柔软温润的本相:“……小循,七日后见。”   于是,七日后,秦牧和乱雪重新一分为二。   现在的宫异还不知道这一点,他只知道自己再醒过神来时,已经被乱雪吻得浑身发烫,腰椎过电似的酥软无力。乱雪小口小口地亲着他的上唇,像在安抚受惊的小奶狗:“履冰,别怕。”   宫异圈紧乱雪,本能地嘴硬:“谁说我怕……”   察觉到宫异发力抱紧自己的动作,乱雪把前额亲昵地抵在他额上蹭了蹭,好脾气地应答:“好,履冰,有我,什么都不用怕。”   宫异狠狠咬住唇畔,仍觉得喉头发噎发酸,吞咽了好几下也没能把这情绪咽下,只能张口咬着他肩膀的衣服。乱雪揉揉他的头发,结结巴巴道:“对,对不起,我当初,不该丢下你,丢下你一个人。咱们,走吧?”   “去哪里?”   乱雪眨眨眼睛:“找公子啊,我们……一起。”   宫异愕然:“找江循?”   乱雪认真点头,神情倒是比宫异更加迷惑。   宫异似有所悟,问他道:“今年是哪一年?”   乱雪更加不解,但既然宫异问了,他便念念有词地数了起来:“公子离开曜云门,是丁巳年……然后,然后,是春天,晚春的茶会。……再然后,公子被冤枉了,把乱雪扔下了,又过了冬天……所以今年是……是戊午年。”   ……果然,乱雪的记忆,停留在了三年前的冬日。   对于这三年间发生的事情,乱雪懵然无知,他的记忆,在和秦牧融合的瞬间就进入了休眠状态。   相应的,他不再记得三年前在小树林中封印江循时的惨烈场景,不再记得参与释迦法阵的几个人,也不再会产生任何折磨人的恨意。   对乱雪而言,自己只是莫名其妙地长眠了一觉,在渔阳醒了过来。自己本想逃出渔阳,却得知宫异在山下等自己,自己当然不会多想,直接冲下山来寻宫异,生怕他冻坏了。   乱雪见宫异呆愣愣地出神,只觉得可爱,俯下身去轻轻咬了咬他的唇,温存地问:“怎么了?”   宫异牵住了他的手,将那修长的手指用力攥在手心里,像是要攥住什么失而复得宝物,沁出一丝红意的眼角闪烁着一滴泪:“没什么,什么也没有。……我带你去找你家公子,我知道他在哪里。……他在东山,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   闻言,乱雪眼中立时熠熠生光,拖着他的手就急着想往东山赶,但看宫异情状不对劲,他强行忍住了想见自家公子的急迫心情,俯身吻去他的眼泪,把他冻僵的手指放在手里暖一暖,呵上一口气,发现于事无补,便把眼前消瘦的人打横抱起,拉开自己的前襟。   在周围未融的雪光下,乱雪结实的胸膛泛着诱人的浅金色,他的眉眼中满是单纯无害的笑意:“履冰,放在里面,焐一焐。”   宫异“嗯”了一声,靠在他怀里,把冰冷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他心口位置,也不敢真的焐上去,怕冰坏了他。   乱雪见状,微微皱眉,把他往怀里狠狠一箍,宫异猝不及防,冻得发紫的手掌整个儿贴在了乱雪胸口,乱雪却一点都没有被冻到的自觉,望向宫异的琥珀色的眼瞳中仿佛有两只小小的太阳在跃动。   他真诚道:“履冰,你的手,好暖和。”   ……好暖和。   宫异贴在他怀中有点心神恍惚,但明确的温暖却伴随着有力的心跳,从他的指尖上一点点爬过来,暖得他想掉眼泪。   他蹭在乱雪怀中,哑声道:“……我们回家。”   ……   乱雪回来了,秦牧也回来了。   玉邈用时间回溯,还原了展氏的龙脉灵力,魔道的危机一经解除,展氏弟子和乐氏弟子便陆续离开了渔阳,回归原位。   一切看似平和安稳了下来,但江循却还是睡不好觉。   半夜,江循又一次魇着了,满头是汗地在榻上辗转,眼球在紧阖的眼皮下急促地转来转去,终于,他一个打挺坐了起来,满头碎汗摇落了一片:“小秋!!”   旁边无声地递过一块已经浸湿了一角的帕子。   江循无意识地揉了半天被角,才低下头,说了声“谢谢”,抬手擦去额上汗珠。   玉邈也坐起身来,把浑身湿漉漉的江循揽进怀里,口吻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我换了两张帕子。如果你再魇着不醒,我就只能叫你起来了。”   江循用帕子捂着头,把脸埋在手掌里,小小声道:“……乱雪今天又问起来了。问我小秋去了哪里。我该怎么答他?”   失去了三年记忆的乱雪,是除江循外第二个没有被“化春”抹去记忆的人,但这并没有什么用处。   ……就算他知晓了真相,无非是又多了一个伤心人罢了。   玉邈不说话。   江循早早地与他共享了记忆,他在江循的记忆里,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名为秦秋的少女为他做出了多大的牺牲。   但是,他不可能为了让江循安心,就擅自调转时间,回到秦秋使用“化春”法阵之前,救下秦秋。   这里存在着一个彻头彻尾的悖论。   ——如果秦秋不动用法阵,她就能活下来,但江循必然会死。   ——江循死去后几年,倾官复活,自己会为了让江循复活,心甘情愿地把身体献祭给倾官,补全他的神体,然后落一个“战死沙场”的不痛不痒的声名。   ——但是,倾官的法力只能一次性应用于一人、一物,也就是说,他最多能将世界的时间线往前调拨三年。   ——三年时间,已经超出了江循死去的时限。   ——所以,倾官必然会因为痛苦而暴走,毁灭世界。   ——倾官不是玉邈,与仙道中人不存在任何感情牵绊,因而秦秋也会毁在这冲天一怒之中。   只有秦秋死,江循才能活,这构成了一个不可能转圜的死循环。   更何况,现在的玉邈不可能去冒任何一点可能失去江循的风险,   他只能唤人打来热水,再把周身汗湿的江循抱去浴桶,除去他的衣衫,取来一块毛巾,细细濯洗他被汗水浸透的身体。   江循不说话,任凭玉邈清洗自己,他的肩膀在摇曳的烛光下满是淋漓的水光,随着他静静的呼吸,颗颗饱满的水滴滑落而下。   半晌后,玉邈终于是不忍心看他这样自伤下去,扳过他的脸,轻声道:“……照那个办法做。起码你会好受些。”   江循迷茫地摇头:“……不行。就算那样做,回来的也不是小秋。我不能为着我自己……”   玉邈打断了他:“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江循怕冷似的把自己蜷进水底里去,默默地吐了一会儿泡泡,才浮上来,哑声道:“小秋她是个人……”   玉邈却不赞同,他将毛巾搭在江循肩上,认真地反问:“我问你,怎样叫一个人真正成为人?……是记忆。你的脑中本来就有关于她的记忆,把这段记忆也植进她的身体里,她就有了过往,她就是一个完整的人。”   江循垂下眼。   他明白的。秦秋早已灰飞烟灭,她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不存在于任何一个角落。   玉邈以前就和他商议过此事,要给小秋塑造一个身体,江循可以把自己关于她的记忆全部注入她的身体,让她重新活过来。   即使只注入江循一个人的记忆也没关系。毕竟,因为“化春”法阵的缘故,世上再不可能有人记得秦秋,那么,秦秋即使复活,也只会是江循一个人的秦秋。   但是……江循着实想念她,想念她到发疯。   江循在和自己的理智拉锯作战:“……就算她活过来,也没有人会记得她……”   玉邈探过身去,轻吻了一记他的脸颊:“我记得。你也记得。乱雪也记得。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记住她。”   江循仍是犹豫不决。   玉邈拿他没有办法,只得总结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第154章 凤鸾(正文完)   江循终究是没有这样做。   他清楚, 无论是哪一个选择, 对秋妹都不公平。   没有记忆的秋妹, 白纸一张的秋妹,只会是一个为江循量身订做的人偶。   江循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久后,秦秋的绘像完成了, 在精心装裱后,乐礼亲自将画作送到了东山来。   画中的秦秋活色生香,一如往常。在浓郁淋漓的松木墨香中, 秦秋手拈一枝桃花, 眉目中自带三分多情七分笑意,一双杏眼清湛动人, 顾盼生辉。   这幅绘像便悬挂在放鹤阁书房的正中央,江循有事无事就会站在画前, 看着那娇俏动人的少女出神。   玉邈知晓他对秦秋的感情,便任他发呆去。   转眼间, 冬去春来,春尽夏至。   玉邈近来忙得很,常常成日成日地不见人影, 江循这种性子倒也不怕闷, 留在放鹤阁里翻翻书,对着画像出出神,出门在东山上溜达溜达,偶尔接待一下来访的昔日故友,日子倒是过得很快。   入夏后的某日, 展懿造访东山,邀江循在放鹤阁外的洱源亭品尝他新制的黄梅酒。   不过让江循吃惊的是,他身后还跟着个探头探脑的窦追。   江循踏进凉爽的洱源亭时,展懿正在兴致勃勃地调戏路过的乱雪:“乱雪,怎么不见小履冰呢?”   乱雪端了一盆热水,一脸愧疚:“履冰……说他不舒服,今天要休息。我来打水,给他擦身。”   展懿托着腮,笑眯眯地追根究底:“怎么个‘不舒服’法啊?”   乱雪脸一下就红了,耷拉着脑袋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展懿厚颜无耻地笑着,从丹宫里摸出一本小册子,封面绘着两个身罩薄纱的男子:“喏,这个给你,和他一起看看,他就不会不舒服了。”   乱雪的眼睛刷的一下亮了起来,他放下盆,双手接过册子,珍惜地藏入自己怀里:“展公子,谢谢。”   江循见展懿无耻至此地步,也不再同他废话,上去抬脚便踹,展懿早有防备,嬉笑着东躲西藏,乱雪则护着自己那盆刚刚打好的水,站在一侧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自家公子和展大公子只是打闹着玩耍,并没吃亏,这才松了一口气,眼睛亮晶晶地对江循说:“公子,我去找履冰了。”   江循:“……去吧去吧。”   看乱雪端着水走远了,江循才来得及坐下来,纳罕地打量着眼前的展懿和窦追:“你们俩是怎么混到一起的?”   展氏龙脉一事揭过之后,展懿得以洗脱与魔道勾连的冤名,少受了许多闲气,此后索性云山野鹤地在外流连,常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听江循如此发问,展懿有点狂气地伸手揽住窦追肩膀:“游历的时候碰见了这小子,聊了几句,发现他的脾性还蛮对我胃口的。”   两人对视一眼后,便心照不宣地爽朗大笑起来。   初看之下,两个人的画风是风马牛不相及,但仔细一想,倒也合理:这二人脾性相投,都是一般的放浪形骸、毫无正形,再加上嗜酒这一点,倒真是志同道合的损友。   饮过三巡后,窦追就迫不及待地问:“江公子,听汝成说,东山有一本《名酒辑录》,是不外借的珍藏孤本,借我一观,可好?”   江循挺潇洒地一挥手:“放鹤阁内书房,左排书架,上数第三格,右数第二卷 便是。”   ……之所以如此爽快,是因为他想把窦追打发走。   毕竟……没了秋妹的那层纽带,他与他,也不过是在西延镇里萍水相逢的过路人,再面对他,难免会有些尴尬。   洱源亭离放鹤阁不过百十步开外,江循本想让个玉氏弟子引着他去,但心念稍稍一转,就给他指明了方向:“不远,直走便是。”   窦追这次来就是奔着这本古籍,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江循会对自己如此放心。稍稍怔了一下后,他摇了摇手中折扇,大大咧咧地笑道:“江公子尽可以放心,窦某手脚干净得很,阅后即归,绝不乱动其他物件。”   江循颔首,目送着窦追潇洒如风的背影离开,才端起半盏残酒,一气饮尽。   展懿照旧不会好好穿衣裳,紫檀色外袍的盘扣象征性地系了两颗,袒胸露怀,露出精实漂亮的腹肌。   他端着酒杯抿了一口,饶有兴味地问江循道:“观清的私人宅邸,你就叫他随便进去?”   江循想到了秦秋的画,轻轻一哂:“我想让他见一见故人。哪怕不认识了也好。”   展懿挑起一边眉毛,刚想说点什么,江循就将略带忧愁的表情及时收起,斟满酒杯,笑道:“……算了,你不知道这中间的事情,就不说这个了。”   江循只顾着斟酒,没注意到展懿脸上一闪而逝的奇怪表情。   当他抬起头来时,展懿就巧妙地用酒杯挡住了自己微微上扬的唇,装作品酒的模样:“……你不怕观清回来收拾你?”   江循跷起了二郎腿,自信满满道:“这些天他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老晚才回来。现在才什么时辰?他不可能回来的。”   展懿已经憋不住乐了:“你真这么觉得?”   ……江循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等意识到情况不妙,回过头去,看到立在他身后、垂首静静看着自己的玉邈时,江循一个激灵差点儿没从石凳上滚下去:“玉玉玉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玉邈奇怪地瞄了江循一眼,在他身侧坐下,自然地接过了他手中的酒杯,饮了一口润喉:“明日是你生辰。事情已经忙完了,就来陪陪你。”   江循心虚地干笑了两声。   打死他都不敢跟玉邈承认,自己放了窦追进他们俩的房间看书去了。   哪怕只是想一想后果他都觉得屁股痛。   衔蝉奴极强的修复能力,让他每一次做都跟第一次没什么区别,要是哪天玉邈玩得狠了点儿,江循得在床上苦哈哈地趴上一整天。   ……总之不能让玉邈现在回放鹤阁去!   想到这儿,江循极狗腿地把酒杯斟满,递在玉邈面前,情真意切道:“九哥哥,你辛苦了。”   玉邈扫了一眼递到自己面前的酒杯,眸光里闪出一丝不祥的光彩:“你做了什么?”   江循:“……”   对面的展懿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江循想死的心都有了,拼命瞪着展懿,想要扯开话题:“……乐仁走了有一段时间了吧。”   展懿终于止住了笑,似模似样地点头:“是了,走了三四个月了。”   乐仁离开乐家这件事,也算是在诸仙派中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波。   自从亲手杀了应宜声之后,太女便疯了。   亲手杀死自己此生唯一的偶像,怕是没什么人能经得住这样的精神冲击。   她高烧了近半月,一觉醒来,整个人就痴了,她功力全失,失了心智,失了记忆,言行举止皆如八岁稚童,再也不复往日精明毒辣的模样。   于她而言,这是一种无比幸福的疯法。   她不可能为任何仙派所容,殷氏本来想杀掉她,抹去这个耻辱的符号,但眼见她疯了,殷氏宗族也无力了。   ……他们能和一个疯子计较些什么呢?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乐仁站了出来,说:“我照顾她。”   他说:“我知道乐氏容不下她,我会隐姓埋名,带她去外面游历。”   他还说:“我们两人,一个残疾,一个疯傻,扶扶持持,倒也能搭个伴儿。”   在他同乐礼交谈时,太女呆呆地跪坐在一旁,牵着乐仁的衣襟,眼神澄澈得能映出人的影子。   她从高烧中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乐仁,于是,她就像是刚破壳的雏鸟似的认准了乐仁,粘着他不肯放手。   待乐仁和乐礼交谈完毕,她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胆怯道:“……想……吃糖人。”   乐仁回过身去,宽和地揉一揉她的额发:“好。”   他和太女就此离开了乐氏,算算时间,也有三四月之久了。   江循本想就此事引开玉邈的注意力,谁想他根本不上当,坚定不移地问道:“你干了什么?”   江循:“……我……那个,放鹤阁……”   玉邈霍然起身:“放鹤阁怎么了?”   江循惊了一下,莫不是放鹤阁里有什么顶重要的东西?   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轻易放了窦追进去,着实是不妥。   见江循捏着杯子紧张地看着自己、不像是察觉了什么的模样,玉邈的表情微微松弛了下来,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对面的展懿。   一直在端杯看戏的展懿慵懒地耸耸肩,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对江循说。   放鹤阁里究竟有什么,展懿心知肚明,玉邈也是心知肚明。   玉邈这些日子,忙的就是这件事。   在一个月前,他悄悄动用了自己回溯时间的力量,回到了一年前的某个夜晚。   在那个夜晚,他悄悄潜入了渔阳山,依据江循的记忆找到了秦秋昔日的居所,趁着她身处睡梦之中,将一丝灵力引入她体内,将她脑内所有的记忆复刻了一份。   然而,或许是因为那个悖论的存在,或许是因为穿越时空所要付出的必然代价,玉邈把带回的记忆几次修复,却还是残缺不全。   这就意味着,秦秋的记忆出现了一定的断层,但这已是玉邈能够做到的极致。   在回来之后,玉邈找到了每一个应该认识秦秋的人。   秦牧,展枚,展懿,乐礼,玉逄,玉迁,殷无堂,纪云霰,等等等等。   他把这份记忆复刻了无数份,植入他们的脑海中,邀请他们重新认识一遍秦秋。   再然后,他将那份主体的记忆带回了放鹤阁,原封不动地注入了秦秋的绘像之中。   江循本就是造物之神,那幅绘像日日挂在放鹤阁里,江循天天怀揣着无尽的思念和渴望盯着它看,最多半年,她便能受到点化,化出元神和躯体来。   玉邈一直在暗暗计算着秦秋能复活的日子,最终确定,就在今明两日。   明天才是江循的生辰,但如果江循已经发现画作的异常的话,不如就在今天……动手引渡,让那画中人重新现世罢。   ……   此时,在放鹤阁中。   窦追已经找到了那本他暗暗垂涎了许久的书卷,自然是欢欣不已,立时坐下,潜心阅读起来,就连悬挂在书房墙壁中央的美人图都没有多看一眼。   窦追生平没什么爱好,独好一物,那便是天下美酒。   虽然在外人看来,酒色本为一体,如果某人好酒,必定沉溺女色,但窦追本人却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   他早已是适婚年龄,父亲母亲不知道催了他多少次,让他纳个妾侍通房,绵延子嗣,但窦追始终是兴致缺缺。   ……就好像……他一直在等着什么人,等着等着,就成了习惯。   他正翻阅着手上古籍,突然听得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异声,他心中诧异,掩卷回首一望,就被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从椅子上直接弹了起来。   ……他身后的美人图化为了一张白纸。   一个形貌皆秀、宛若天成的少女盈盈立在不远处,正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手与脚,她清秀好看的柳叶眉拧了起来,似乎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身在此处。   窦追扶着桌子望向她,手指微微发抖。   ……他说不出自己此刻心里是什么感觉。   不是应该害怕的吗?不是应该先拔出剑来问一问是何方妖孽的吗?   可是,在看到眼前的女子时,他的膝头就忍不住软了,几乎想要跪倒在她身前。   少女从怅惘中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窦追,也被吓得倒退了一大步。   窦追惶急地舔了舔嘴唇,伸出双手,想要表示自己并无恶意,但少女也很快发现,眼前人似乎并无任何想要伤害自己的意图,便放下了心来,谨慎地开口问道:“……这位公子,我乃渔阳秦氏秦秋。请问你是谁?这是哪里?”   ……因为那个悖论的缘故,窦追从她的记忆中被彻底排除了出去。   窦追张了张口,未语脸先红了三分,荒唐的话几乎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小姐,我名为窦追,是是是西延窦家的二公子。我……我今年二十二岁,尚尚尚未婚配……我……我一见小姐,便觉亲切,如遇故人……”   秦秋见他有趣,就噗嗤笑了一声:“兹事体大,你可得问过我两位兄长再说。”   这声笑容,让窦追涨红了脸,睫毛直发抖,甚至慌得睁不开眼睛:“……那,敢问小姐芳龄几何?有无婚配?”   ……   江循带着一张生无可恋脸,被玉邈拉回了放鹤阁。   完了,等会儿他一开门看见窦追在里面,自己明天就不要指望能下床了。   江循走到门口,正愁苦着该怎么向玉邈合理解释大变活人的事情,就被人从后圈抱了个正着。   嗯?怎么突然……   一把磁性撩人的声线在江循耳畔响了起来:“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就在里面。”   江循持续生无可恋脸。   他觉得自己药丸。   玉邈把人翻了个面,搂在自己怀里:“还是不高兴吗?”   ……不,我不是不高兴,我是有预感自己要完。   玉邈轻叹一声:“我告诉过你,想救秦秋,有两种办法。但是,未尝没有第三种。”   江循本来已经在思考自己的第一千零一种死法,陡然听得玉邈这样说,眼中立时绽出光彩来,也顾不得一门之隔的窦追了,急急问道:“有办法吗?真的有办法吗?可你不是说……”   玉邈轻轻弯了弯唇角,把人揽在怀中,俯下身来,忽视了江循小幅度的反抗,柔软的唇瓣从江循的耳尖一路细细吻下,绕过耳廓,停留在火红色的耳垂上,才用牙齿发力咬紧。   饶是厚脸皮如江循,也被这样撩拨的亲法弄得有点上不来气:“唔……九哥哥,你……别闹……”   玉邈伏在他已经腾腾冒蒸汽的耳朵边,低声道:“若是能让你高兴些,什么样的办法,我都替你想。”   江循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   他贴在玉邈怀里,听着他胸腔里稳健有力的心跳声,也听着他用平静的语调缓缓道:   “之前有至少千百年的时间,你不是我的。”   “现在,把这些时间补给我。”   “我也会补给你。补给你想要的所有。”   说完这些,放鹤阁的门便被玉邈推了开来,门锁弹开,门轴转动,发出了吱呀的悦耳低鸣。 第155章 画室【番外】   某个阳光朗照的日子, 展枚到上谷进行每日例行的外事访问时, 乐礼非常不巧地出去办事了。   刚一进门, 展枚就受到了了乐氏弟子高规格的招待。   “家主临行前交代过,展公子腿才痊愈不久,受不得寒凉, 请往这边,暖厅里的银丝炭已经备好了。”   展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有点困惑:“……我已痊愈两年了。”   负责接待的弟子依旧笑靥如花:“回展公子, 这是家主交代的。”   ……嗯, 既然是焉和交代的,为免这小弟子难做, 还是照做为好。   展枚点点头,跟他去了暖厅。   去暖厅的一路上, 展枚每走上三步,就能撞见一个乐氏弟子或坐或站或行或路过地对自己打招呼:“展公子好。”   自小家教严格的展枚当然是一一回礼, 但乐氏弟子的密度之高,搞得展枚颇为不解。   顶着一张长久修炼而成的冷漠脸,展枚心里默默地冒着问号泡泡:   咦?上谷原来有这么多弟子吗?   为什么以前焉和接待自己的时候, 自己会有种整个上谷都是空荡荡的错觉?   好像……不管自己同焉和走到哪一处山水胜地, 都是只闻兽鸣不见人迹。他以前也常常觉得,乐氏的弟子也太少了些,长此以往,仙派的发展或许会受到影响,但因为每次都和焉和聊得太开心, 他总会忘记要提醒焉和要注意这一点。   ……看来自己一直以来的认知是错误的,需要得到修正,不能只从表象来判断事情。   思考着真正的哲学问题,展枚被引进了上谷东面的暖厅。   负责接待他的弟子谦恭有礼地奉上茶水:“展公子,小心烫口。”   展枚耿直道:“多谢,我不渴。”   小弟子立刻苦大仇深脸:“家主临行前交代过,展公子最爱喝这枣叶茶,时值冬日,又没有新鲜枣叶,这是弟子们现画出来的……”   展枚顿时觉得对方如此劳心费神,自己不喝不合适,便体贴道:“嗯,我喝。”   小弟子见展枚喝下了茶,受到了鼓舞,又递上来一条锦光流溢的银狐毛毯:“家主临行前交代过,展公子自从受伤后,体质虚弱,要注意保暖。即使在暖厅里也不能大意,需得用毯子护着膝盖才行。”   ……展枚放弃了强调自己已经痊愈两年的事实,严肃地拒绝道:“太奢侈了。”   小弟子忙说:“不奢侈,不奢侈。”   这绝不是什么谦辞,前些日子,上谷全体弟子在经过商议之后,私下里举办了一次集体绘画创作,主题就是“银狐”,每个弟子将自己的银狐从画里幻化而出,薅下银狐的皮毛,再把被薅秃噜毛的银狐们重新塞回画里,就凑出来了这么一条毛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真一点都不奢侈。   受不住小弟子滚烫灼热的小眼神,展枚轻叹一口气,把大得宛如一床被子的毛毯盖在了自己身上:“焉和在临行前还交代了别的什么吗?”   小弟子挺利落道:“暂时没别的了。展公子,您在这里稍等,我就先退下了。”   于是展枚坐在原地,裹着雪白雪白的大毯子,面对着暖厅墙壁上高悬的乐氏祖先像,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他的跪姿规范,双膝抵在蒲团边缘位置,屁股摆得端端正正,小弟子进来续了三四次水,都没见他换个动作。   第五次进来的时候,小弟子终于忍不住了:“展公子,您脚不麻吗?”   展枚认真脸:“麻。”他捧着冒热气的茶杯,沉声道,“没关系,我可以忍。”   小弟子:“……”   他有种在无意中虐待了客人的错觉。   短暂的僵硬过后,小弟子重新堆出了标准的“如沐春风”式笑意,和乐礼的笑容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展公子,您起来转一转吧,这暖厅里可有不少好东西呢。”   “好东西”三个字,小弟子特意加了重音,可惜展枚抓错了重点,严肃道:“到了主人家中擅自行动,于礼节不合。”   小弟子:“……”   半晌之后,小弟子幽幽叹了一口气:“那展公子可真是不能一饱眼福了。前些日子,家主偶然遇见一极美的女子,惊为天人,心甘情愿地为她作画,还特意将她的画作珍藏在这暖厅之中,说这是他毕生最佳之作……”   说完,小弟子就想抽自己一通。   这造作的口吻!   这欲擒故纵的神态!   这烂破天际的激将法!   白瞎了这么好的借口了!   然而,展枚却有了反应。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个关键点:   第一,极美的女子。   第二,乐礼为她作画且珍藏了她的画。   当然,小弟子浮夸的语气和演技被他选择性略过了。   注意到这两点后,展枚突然觉得很生气。   但因为他一贯严肃,即使生气,面上也显不出什么来。他转过头来,问那暗自懊恼的小弟子:“那美人图现在何处?”   小弟子:“……”   虽然展公子吃醋是件喜闻乐见的事情,但是这么烂的演技都能哄过去,小弟子忍不住对展公子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心。   同情之余,小弟子也不多墨迹,打蛇随棍上道:“展公子这边请。”   ……本来小弟子还指望着展公子一个人闲得无聊,在暖厅里摸摸索索,迟早能发现暖厅里的暗室,谁想得到展公子定力如此之强,还得让他主动把暗室的开关扭开。   他上前两步,掀开乐氏祖先的画像,把手抵在画像后的墙壁上,不多时,暖厅西面的墙壁便轰隆隆打开了。   展枚目瞪口呆。   等回过神来,他立即双掌合十,对乐氏的祖先深深行下一礼。   ……晚辈莽撞了,实在是无意冒犯。   目送着展枚走入了家主的私家小画室,小弟子满面欢欣地走了出去,门一合,月亮门处顿时冒出了好几颗脑袋,七嘴八舌地问:“如何?如何了?”   小弟子得意道:“我信口扯了个谎,可算是把展公子哄进去了。他看到那满墙的画,必然有感于咱们家主的一片赤诚之心。”   一个戴翠玉簪的弟子由衷道:“家主真辛苦。”   小弟子发自肺腑地附和:“哎,家主太不容易了。”   小弟子的感叹引起了一片感同身受此起彼伏的叹息。   一杯粗茶,一条毛毯,一个蒲团,一张白胡子老头的画像,就能让他自娱自乐俩时辰的人……的确可以用神奇来形容了。   如果他们不再趁机用点功,家主估计还要等个十几二十年,等到俩人都中年谢顶了才能把展公子吃到嘴。   一想到那个画面,上谷弟子们就感觉自家家主特别可怜。   ……   乐礼的小画室里,满坑满谷,满墙满屋,都悬挂着展枚的画像。   低头沉思的,偶尔浅笑的,闭目小憩的,潜心修炼的,但是展枚的心却并不在这上面。   他着实想看看那女子是怎样的绝色。   但是“在主人不在的情况下随意翻看他人物件”这种行为这显然是违背他的做人原则的。   展枚本来想着那小弟子肯定会留下来带他看看那幅画,谁想到他窜得那叫一个麻利,只转个脸的工夫人就没影儿了。   所以,身处画室中的展枚面对着自己的大幅彩像们,默默捡了把椅子坐下,一边消化着腿部的酸麻涨感,一边陷入了深度纠结之中。   ……找,还是不找?   展枚认真分析了起来。   画没有放在明面上,那就一定是在某个隐秘之处了。   焉和定然是把这副美女像珍藏了起来,他会在半夜进入画室,默默欣赏他这副“最好的作品”,带着陶醉的微笑和无比欣赏的温柔目光,看着那曼妙无双的美丽女子……   ……超气。   被自己的脑补气到了的展枚同学无意识地薅起毯子上的银狐毛来。   在冲动之下,他决定报复一下乐礼。   ——他要不经乐礼同意,拿他的书来读。   暖厅里的炭炉当然不能随便端到画室来,因此暗室里要比外面冷上许多,展枚自从受伤后,也的确因为心理原因有点怕冷,所以他裹紧了自己的银狐小毯子,从架子上取下了一卷绘本。   绘本的名字叫《清严经》,一看书名就知道,这是那种正常人想放松休闲时绝对不会去看的那种书。   偏偏展枚就不是一般人,于是他拿了经书来,重新坐下,翻开了扉页。   一开场就是两个男人交叠在一起,一左一右地对攻,展枚瞅着其中一个人有点眼熟,也没多想,只是有点纳罕。   ……说好的《清严经》,不应该是说修行功法或是典仪礼法吗?为什么是两个人贴在一起?   诧异中,展枚又翻了一页,顿时明白了。   哦,原来这两人在一座寺庙里,寺庙的名字叫做“清严”。   ……没什么毛病。   疑问得以解答的展枚就这么看了下去。   ……日薄西山时,乐礼才回来,一听展枚在暖厅里等了自己大半天,他就瞄了那通报的小弟子一眼,意味深长:“……暖厅?”   小弟子也笑得意味深长:“……暖厅。”   ……弟子大了,不好带了。   乐礼也没多在意,毫无诚意地警告他下次不许自作主张,小弟子也毫无诚意地表示自己再也不会犯了。   与小弟子达成一致后,乐礼赶到暖厅,一点不意外地发现暗室的门正洞开着。   ……罢了,展枚早晚是要知晓自己真正的心意的,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他发现了,那今天便摊牌吧。   抱着这样的心情,乐礼走入了暗室中,却发现展枚一反常态,裹着白茸茸的大毯子在椅子上蜷成一团,连发顶都瞧不见了,整个人抖抖索索的。   被眼前的大团子深深萌了一把的乐礼走上前去:“冷吗?”   展枚裹着毯子,声音闷闷地从底下传上来:“……热。”   乐礼伸手去扯他的毯子:“……热怎么裹得这么紧?”   展枚的嗓音竟然难得地有点委屈:“……我看了你的书。”   乐礼秒懂。   半个时辰前,看完了《清严经》的最后一页,展枚仍是一头雾水。   他们这就打完了?所以最后谁赢了?   他打算再回顾一遍,好好咀嚼一下这其中的玄妙之处,但在离开了书的环境后,展枚无意中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双腿之间。   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把书调转了个方向,才发现自己刚才把书拿错了角度。   他看成了一左一右,但实际上这俩人应该是一上一下。   他说怎么这两人练功的时候贴得那样紧!   继而,他终于明白那个球和那个棒打来打去是在干嘛了。   展枚他不是二,也不是蠢,是因为他当真从来没接受过这种熏陶和教育。   兄长展懿出生时,父母对他格外疼宠,也不多对他做什么要求,因而养成了他浪荡不羁毫无节操的性格,等到父母察觉不对时,他已经如同一匹脱缰的野狗,想管已经管不住了。   父母痛定思痛,在展枚出生后,就发誓一定不能让小儿子早早就明白太多。   但是,从结果来看,这种教育方式显然是有点矫枉过正了。   活了这么大,展枚只知道“双修”等几个简单的名词,并知道“双修”是一件非常令人羞耻的事情,但“双修”具体要干点啥他仍是一知半解,结果一上来就接受了这么剧烈的刺激,展枚哪里受得住,脸都跟水煮过似的。   他丢开书,却始终缓不过来那股劲儿,奇怪的情绪在他体内不断发酵,最终,使他的身体也实现了膨胀和升华。   ——展枚一点儿都不想承认,看到一半的时候,他就把那个有点眼熟的人代入了自己,顺便把和他对打的人想象成了乐礼。   这导致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糟糕的画面,尤其是一想到乐礼那张向来温和的脸上染上情欲的色泽,俯下身来,用他的……   ……嘤。   展枚从毯子里钻出了一张脸来,红着一张脸控诉道:“焉和,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为了掩饰自己莫名其妙的心虚感,展枚继续虚弱而沉痛地强调:“……焉和,你变了。”   谁想到乐礼不仅不接受自己的谴责,还往前跨了一步,把自己抱了起来,放在了那张摆满画具的紫檀木桌上,笑得温文尔雅:“……我一直都是这样。”   说着,他像是怕热的样子,解开了自己的外袍。   展枚刚刚经历过一场视觉洗礼,现在又看到乐礼宽衣解带的模样,已经有点招架不住了。   乐礼的笑容看起来……让他心慌得紧。   ……难道……他还要像两年前那样亲自己的嘴吗?   乐礼挽起了自己的袖子,轻声道:“……你偷看我的书。”   还想分辩些什么的展枚顿时没话说了。   拿人手短,他的确没经焉和同意就拿了他的书看……   乐礼趁他发呆时掀开了那层银狐毯子,满意地看到了下面硬挺挺站起来的小展枚,神情愉悦道:“……所以,我要收借阅的费用。”   展枚愣住了,忧愁地思考了一会儿,才说:“……好。”   说完,他对乐礼张开了双腿。   原本只想口一发的乐礼:“……”   原本只想分开双腿方便让乐礼爬上来亲一下脸的展枚:“……”   相看两懵逼了一会儿,乐礼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随即,他一把将紫檀桌上所有的画具画纸扫落在地。   绘满展枚剪影的残稿纸张漫天飞开,如同雪花。   稀里糊涂地被压翻在紫檀桌上,展枚一边不安地将身体拧来拧去,一边惦记着美人图的事情。   ……等一会儿……自己一定要问个究竟,嗯。   作者有话要说:  莫名被吃的蠢萌枚妹:????   助攻小弟子:今天,整个上谷都是皮条客。   被薅秃噜毛的银狐:MMP。 第156章 搓衣板【番外】   ……宫异惹乱雪生气了。   具体表现是, 乱雪裹着铺盖卷从宫异房里搬了出来, 睡到了宫异房外的台阶上。   细究其原因, 还是宫十六少自己作死过了头。   第一次和乱雪同榻而眠,宫异就发现,自己对乱雪的身体一点抵抗力都没有, 是那种字面意义上的,“没有任何抵抗力”。   乱雪只是单纯地搂着他睡觉而已,可宫少爷他却越睡越精神。   到了后半夜, 宫异忍无可忍, 咬牙切齿地想钻出来换件亵裤,却被乱雪结实有力的双臂死死困住, 动弹不得。   睡眼朦胧的乱雪被怀里的翻动声惊醒,上来就亲了一口他的耳朵:“履冰, 乖。”   履冰他乖不起来,履冰他被亲得要着火了。   鼻翼间嗅着乱雪沐浴过后的浅淡发香, 耳畔是他喷吐出的温热湿气,宫异抽了抽鼻子,故意往乱雪怀里挤, 圆滚滚的小屁股顶着乱雪光裸的腹肌, 从那隐秘的摩擦间,感觉到那像是经过精心雕琢的嶙峋肌肉,有种异常羞耻的感觉。   宫异被自己脸上的热气儿险些熏得睁不开眼睛,羞愤难当地咬着唇,有点想哭。   ……为什么啊!   为什么这么想要……想要他对自己做点什么……   被他抱着……好痒, 痒得难受。   宫异没有经过现代科学的洗礼,不知道人的体质天生各有不同,而其中的一种体质,通俗来讲,叫做“欲求不满”,又名“X欲亢进”。   这样诡异的感觉如影随形地在宫异的脑海中缠绵,撬开他的唇齿,让无数透明的津液在他口腔里快速分泌滋生,他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将“摇醒乱雪要求他让自己爽个够”这个念头活生生掐死在了襁褓状态。   打死也不能说好吗!   说出口了他宫异的脸就没有了!是那种“樯橹间灰飞烟灭”的没有!   打消了主动开口求助的主意之后,宫异身体力行,继续在乱雪身上卖力地蹭痒痒,像是一只奶狗呼哈呼哈地吐着舌头试图唤起主人的注意力。   乱雪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履冰?”   宫异眼见有戏,又用屁股拱了拱乱雪。   乱雪懵懂了一会儿,似有所悟,给宫异让了一截床出来,还体贴地用刚睡醒的烟嗓问:“够不够睡?”   ……够你个头啊!   宫异秉持着打死我也不说实话的坚挺式精神,快速占据了那片空下来的床铺,继续卖力地在乱雪身上摩擦,摩擦,似魔鬼的爪牙。   乱雪刚睡过去,又被蹭醒,好脾气地又让出了一截床铺。   宫异跟进,摩擦。   乱雪让床。   最终的结局是,睡在床外侧的乱雪被宫异一屁股怼下了床。   乱雪:“……”   宫异:“……”   宫异心好累,欲哭无泪地带着发情的小宫异滚回了床铺最里面,拱进被子里,把自己缩成了一只仓鼠球。   ……我好急啊你快来干我啊。   无奈,乱雪的脑电波无法和他成功对接,他只是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困惑地瞄一眼宫异,窸窸窣窣地又爬上了床,从后面再次抱住了宫异。   两个人双双回到了原始体位。   白白拱了半天的宫异:“……”   宫异同志在东山单身了十八年,之前从未经历过男女情事,又心怀复仇大业,自觉也是个谦谦君子,一朝发现自己骨子里竟然如此YD,他的人生观受到了剧烈冲击,一时难以自行修复,只能尝试在乱雪那里寻求纾解之道。   而他寻求纾解之道的方式,就是用屁股过人,好让乱雪明白自己的暗示。   然后,乱雪顺理成章地生气了。   ……换任何人来,如果连续三天,每天夜晚都在甜睡中被人用屁股怼下地,都是忍不了的。   而乱雪生生忍了半个月才爆发,实乃天赋异禀。   再一次砰咚一声摔倒在地后,乱雪一声不吭地跑到了宫异门外,生生蹲了一宿,等日上三竿了,他才跑去了放鹤阁。   他特别委屈地跪在江循床前,说:“公子,履冰讨厌我了。”   江循好奇地“嗯”了一声,任玉邈替自己披上衣服,趴在床上问:“你们怎么了?”   乱雪很是认真地哀怨着:“他,他不想让我,睡他的床,就把我,挤下去。”   玉邈和江循对视了一眼后,前者淡淡地下了个结论:“那是挺过分的。”   这没羞没臊的两人之所以这么不负责任地下结论,主要症结就在于,他们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   自觉自己被厌弃了的乱雪自然不想再讨宫异的嫌,索性搬了一套铺盖卷,在宫异门前打了地铺,一时间成为东山一景。   而宫异作为“罪魁祸首”,只能在大半夜夹着被子睡觉,闻着被枕上残余的属于乱雪的清淡香气,辗转反侧,夜不能眠。   怎么办!怎么解释!   他完全没有办法解释啊!   他难道能实话实说是自己太想XX而说不出口,只能用屁股暗示吗!   但是,当务之急,是怎么把那只跑到外面去打地铺的家伙哄回床上来。   好歹乱雪在床上时,他还能看见个美食的影儿,现在只给闻味儿,他脑补出的东西要比之前糟糕起码三倍以上。   宫公子的行动力还是很强的,他跑去东山的后山采了一堆烂漫山花,想要拿这个作为求和的礼物。   守在乱雪练功回房的必经之路上,宫异心不在焉地操练着台词,但是,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组织词汇,越想越紧张,所以一瞅见乱雪的人影从回廊那边出现,他当机立断地把花藏在了自己背后。   瞧见宫异,赌气多日的乱雪忍不住露出了开心的笑容,阳光灿烂的模样活像一只向日葵的花盘,奔着宫异就跑了过来。   宫异硬着头皮挺直了腰板,装作四处看风景。   没想到乱雪跑近了来,一开口就把宫异的画皮戳了个底儿掉:“花,送给我的?”   宫异一扭头,这才发现那把姹紫嫣红的小花从自己身侧滑出了半个身位,那叫一个明显。   这一记直球打得宫小公子脸生疼生疼的,他本能地否定了:“才……才不是!”   乱雪研究了一番宫异红彤彤的小脸蛋,上手掐了一把,连续被赶下床半个月的阴影瞬间消弭得无影无踪:“……你撒谎。”   宫异面子上哪里挂得住,跳脚得活像一只海狸鼠:“谁撒谎了!我送给观清都不送给你啊!”   乱雪:“……”   宫异:“……”   不远处路过的玉邈:“……”   乱雪这下是真给气得不轻,掉头就走。   再次作死成功的宫异和花一起蔫巴巴地坐在了回廊旁的凉亭里,宫异怏怏地把花瓣一片片剥下来,揉烂了扔到旁边的流水亭榭之中,呆呆地看着花瓣随水流走。   惨无人道地摧残了一捧花之后,宫异站起身来,浑浑噩噩地往回走。   在路过浣衣阁的时候,宫异看到一个东山弟子头顶一堆折叠整齐的衣服,双臂悬空,两件湿漉漉的琉璃色袍服就搭在他的双臂之上,膝下还垫着一块搓衣板,看样子颇为可怜。   宫异很是诧异,便走近了,向浣衣阁弟子打听道:“他怎么了?”   那弟子正在清洗盛放脏衣的竹篓,见了宫异,恭恭敬敬地行过一礼后,才兴冲冲地八卦起来:“回宫公子。他惹一个小师妹生气了,这不,罚跪呢。”   宫异仔细研究了一下那苦逼罚跪弟子身上的各项道具,最后将目光聚焦在了那块搓衣板上。   深思熟虑一番后,宫异严肃地问:“还有多余的搓衣板吗?”   ……   宫异拖着一块搓衣板,努力挤出委屈难受的表情,走入了听石斋院落。   乱雪正抱着剑坐在听石斋门口生闷气,一抬头看到宫异这副造型,呆呆地歪了歪脑袋,不解其意。   宫异苦大仇深地把搓衣板往乱雪面前哐啷一丢,心里的小算盘却打得噼里啪啦乱响。   自己假意要跪——乱雪肯定舍不得自己跪,会扶住自己——乱雪会心疼自己——自己趁机道歉。   完美√   于是,他抽了抽鼻子,极力做出委屈的小表情:“前些日子是我不对……”   这话一出,乱雪的眸光就柔和了不少,他往前两步,正想和解,就见宫异双膝直挺挺地往那块搓衣板上跪了下去,其势之猛,吓得乱雪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宫异的计划链条,在此咔嚓一声断了个彻底。   因为乱雪没能估到他的脑洞,所以宫公子真的跪了搓衣板。   不仅跪了,还因为跪得太激动扭到了脚。   不仅扭到了脚,还因为用力过猛一头磕在了台阶上。   宫异一下疼得不行,捧着脑袋蜷了起来,吓得乱雪急忙把人捞起来抱在怀里,脸都白了。   剧烈的疼痛在短暂的迟滞后汹涌而至,宫异重新被乱雪抱在怀里,闻到了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再加上实在是被磕痛了,还有前些日子累积的种种委屈,鼻子一酸,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你……你怎么不抱住我!”   乱雪:“……???”   宫异痛得吸气,眼泪婆娑的:“你竟然让我给你跪!反了你了!呜——”   乱雪:“……???”   虽然不懂他在哭什么,但是……履冰这个样子,好可爱。   乱雪不计前嫌地把痛得泪流满面的宫异抱进了房里,细细地给人洗干净,在他的额头和脚腕上敷了药。   但是……在把湿漉漉的宫异赤条条抱上床后,乱雪盯着那缩在床角生闷气的小家伙,突然感觉有点热。   他像是中了什么魔一样,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床,搂住宫异,鼻子轻轻抽了两下:“履冰,你好香啊。”   宫异受此撩拨,再也矜持不能,一猛子扎进他怀里,蹭了蹭,爪子似有意似无意地拂过了乱雪身下,报复性地捏紧了下方的肉袋,刺激得乱雪一个激灵,脸色爆红。   不出一刻钟,乱雪就彻底被宫异拉下了水。   面对着自己奇特的身体反应,乱雪完全是懵然无措的,他的衣衫尽除,裸着一身健美无双的肌肉,把宫异压在了身下,声声喘息着,想要寻找一个进入点,却怎么也不得其法:“怎么……要怎么……”   宫异扯着他前胸的衣服,软绵绵地嗔:“……你笨啊!”   乱雪诚恳道:“嗯,我笨。”   宫异被狠狠噎了一下之后,只能认命地伸腿夹住了乱雪的腰,一个发力,把乱雪转压在了身下。   他张开了白嫩的大腿,主动且凶猛地坐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东山弟子:震惊!99.99%的人都不知道,宫公子竟对侍从做出这样的事情!   东山弟子:震惊!宫公子竟对生物的雌性器官做出此等丧心病狂的事情! 第157章 二三事(一)【番外】   (一)枚妹的撸猫日常   某天早上, 玉邈照例早起去主持东山晨会, 乐礼突然前来放鹤阁来拜访, 手里还拎着一只空荡荡的小笼子。   江循觉得情况不妙的时候,乐礼就将笼子打开,开门见山道:“进来吧。”   江循早知道这一天会来, 但怎么也想不到会来得这么突兀。他看了一眼那只精巧的小笼子,沉痛道:“……就今天?”   “就今天。”   乐礼只用了六个字就敲定了江循的命运,而江循虽然平时口花花的, 但也不是什么欠债不还的老赖。   秋妹复活, 乐礼的画可谓是功不可没,自己应该兑现自己当初的承诺, 变成猫让枚妹撸上一整天。   于是,江循一边宽衣解带, 一边朝里间的屏风走去。   江循从屏风右侧进去,不多时, 屏风左边就钻出来一只白嫩可口的小奶猫。   乐礼粲然一笑,蹲下身来,一人一猫对视一番后, 乐礼把笼子门对准了江循, 勾了勾手指:“自己进来,自己把笼子关上。”   江循:“……”   为什么有种上了贼船的错觉?   但江循还是乖巧地摇着小尾巴钻进了笼子里,又用嫩嫩的小肉垫笨拙地把笼门合上。   一代上神就这样极其没有腔调地被人用猫笼子拎回了上谷,但是他没能在第一时间见到展枚,而是先被拎去了月掖阁。   乐礼替江循好好洗了个澡, 又拿出一条红丝绦,端端正正地在江循脖子上打了个花结。   ……乐礼,我他妈是有尊严的。   然而乐礼根本听不懂他喵喵的抗议,江循就这么被gay里gay气地拎到了展枚房里。   出乎江循意料的是,时间已近正午时分,展枚居然在床上躺着没有起床。   ……在床上,躺着,没有起床。   但是,在看到展枚略显艰难的起床姿势和尽量避免压到屁股的小动作后,江循悟了,并对展枚寄予了十二分的同情。   看展枚要起来,乐礼把猫笼子藏在身后,快步走上前去,摸了摸他的腰:“乖,不要起床,今天就在床上好好躺着,我带了好东西给你。”   “好东西”江循:“……”   他明白了,敢情自己是用来给枚妹消闲散心用的。   展枚有点脸红,但还是顶着一张严肃脸,庄重道:“焉和,不许叫我‘乖’。”   乐礼在床边坐下,眉眼微微弯起,和煦温暖如同一道拂面春风:“那也不许叫我焉和。叫相公。”   展枚的脸又红了几分,咬唇道:“我昨天晚上没有叫,今天也不会叫。”   被乐礼藏在身后的江喵顿时脑补出了极其糟糕的画面。   但他的脑补刚刚进行到一半,乐礼就把他拿了出来,在展枚面前晃了晃,眼中含着淡淡的撩人情欲:“叫相公就给你。”   展枚盯着绒绒的小猫团儿看了几秒钟,深思熟虑一番后,才偏开脸,压低声音,飞快道:“……相公。”   江循觉得自己被强行秀了一脸恩爱。   乐礼在展枚绯红的面颊上落下一吻,打开猫笼,把江循放了出来,江循扑在了被子上,踩着小步子优雅地踱了两步,就爱理不理地趴下了,用屁股对着展枚。   ……又不是面对玉邈,他懒得卖萌。   展枚当然不会介意,一脸冷静地把猫抱起来,搂在了自己怀里,翻过面来捏捏圆滚滚的肚皮,又捞起梅花状的粉色小肉爪,轻轻捏了捏。   ……好软。真的好软。   内心泛起粉红色小花的展枚冷静抬起脸来,说:“和江循一点都不一样。很可爱。”   乐礼含笑看着展枚,温存地亲一亲他的额头,话中有话道:“我也这么觉得。”   ……喂,人还在这儿站着呢!   然而,江循的抗议被这对狗男男完美忽视。   接下来的一整天,展枚他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把猫抱在枕头上,专注地捏爪爪。   江循都快被捏崩溃了,他也想不通,枚妹对自己的爪子有什么执念。   你特么换一只捏也好啊!光捏右前爪,爪子都要秃毛了好么!   但是面对着高冷的江循,展枚却玩得不亦乐乎,还把江循还没长齐的猫爪子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挤出来,在自己的手心里划来划去。   玩到最后,江循都有点同情枚妹了——   这得多没有童年,才能对一只猫的爪子活活玩上一整天啊。   早就习惯了玉邈那种淫荡的撸猫方式的江循,突然遇上了这么纯情的摸猫人士,一时间简直是无所适从。   从日上三竿玩到了日薄西山,展枚才幸福地握着江循的右前爪睡了过去。   确认人完全睡熟了,乐礼悄悄把猫从展枚手中抱了过来,把他带到外面,丢给了他一件衣服,背过身去。   过不多久,江循就化为了人形,穿戴整齐地站在了阶上。   无债一身轻的江循笑眯眯地对乐礼说:“焉和,大晚上怪黑的,送我回去呗。”   乐礼挺干脆地和江循一道出了上谷。   路上,江循忍不住八卦:“焉和啊,枚妹的骨头那么硬,你们俩……和谐吗?”   乐礼绝不是什么脸皮薄的主,唇角一扬,答道:“挺好的。”   江循今天又一次近距离地体会到了展枚的“硬”,趴在上面的感觉活像是在水泥地上低姿匍匐,江循实在很难想象,乐礼是怎么把人给推倒然后一二三四再来一次的。   恕他脑补半天,也只能脑补出戴着安全帽的石油工人拿着电钻突突突钻石油的场景。   见江循一脸的不信,乐礼温和地解释道:“……只要方法到位,他身上也挺软的。”   ……好了请不要继续说下去了我已经有画面了。   被两个人秀了一天恩爱的江循身心俱疲,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东山后,立即变回猫形,颠颠地跑回放鹤阁,刺溜一声跳上窗户,在洁净的地面上留下一串梅花状小脚印,到了床下铺着的脚垫上,他就地利索地打了个滚儿,身上所有的污渍一应消失。   确认自己干干净净后,他纵身跃起,在空中化了人形,一骨碌滚上了床,压在了在床上看书的某人身上,嘿嘿一笑。   玉邈二话不说就托住他的后颈吻了下去,江循迎合着他的动作,顺势把舌头伸出,勾住他的舌,缠绵地吸吮撩动起来。   一吻终了,玉邈丢下书,把人塞进被子,问:“一整天,去哪里了?”   江循缩在暖和的被窝里,对着手掌哈了一口气。   虽然说二人现在随时可以靠法术将床铺温度提升,但江循始终认为还是人体暖出来的温度最好最舒服。   因此,入冬以来,每天都是玉邈暖床,江循随时滚上床,都能享受到最完美最舒适的温度。   江循幸福地眯起眼来,在跃动的烛光下,他的眼珠泛着幽幽的宝蓝色,活像一只俏皮的猫:“……不告诉你。”   玉邈身体僵了僵,警告道:“不说便不说罢。……你的尾巴,不许乱动。”   江循半靠在床上乐呵呵地看着他,被窝里,一小截毛茸茸的尾巴正滑入了玉邈的睡裤裤管,在他小腿上搔动,听到玉邈的警告,那截尾巴恋恋不舍地从裤管里钻出来,挤开他的亵裤,伸向他的两腿之间,慢条斯理地勾挑起来。   玉邈磨牙:“江循!”   江循扯过玉邈来,伏在他耳边坏坏地笑:“喵。”   玉邈抬手捂住了胸口,沉默了半晌,才一把扯过被子,盖在了两人的头上。   被翻红浪,一室旖旎。   (二)春天是个好季节   江循非常不爽。   神魂刚刚补全的时候,江循很是风骚了一阵,在仙界能逗逗那些个仙人,回家来还能逗逗欲求不满的玉邈,再在他即将崩溃决堤时帮他挊个爽,逼得他哑口无言。   尤其是后者,总能给他比前者多上几倍到十几倍的快感。   但是,他忽视了一点——   之前神魂没有补全,他还不能算是一只完整的猫,然而补全后,各种属于猫的习性就都冒了头。   就在神魂补全后的第一个春天,他发现了自己此生最大最危险的敌人。   当身体时时开始燥热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   当他忍不住在大白天到处漫无目的地乱逛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   当他上茅房的次数一天天增多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   但是,当他一碰到玉邈就脸红燥热,控制不住往上扑时,他终于痛苦地体验到了,春天所能带给一只猫的巨大恐惧。   第一次发作时,毫无经验的玉邈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措手不及,直到被江循硬生生扒了裤子,他才放心地把江循推倒在床上干了个爽。   事后,江循捂着肚子,又爽又痛地想,春天还是快点过去吧。   但是,很快,江循悲催地发现,放鹤阁的春天,似乎永远过不去。   外面是三九伏天了,放鹤阁温暖如春。   外面是金菊飘香了,放鹤阁温暖如春。   外面是冰天雪地了,放鹤阁温暖如春。   ……显然,玉邈是找到了自己时间凝固法术的正确使用方法。   于是,放鹤阁一度成为了整个东山的禁地。   即使是在大白天,偶尔路过的弟子也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舒服吗?”   “舒服,嗯~那里再弄一下……”   然后路过的弟子就无法直视地掩面奔逃了。   次次都如同第一次的江循,在痛定思痛后,强逼着玉邈解除了这么糟心的法术,但是为时已晚。   放鹤阁,一言不合,便是春光盎然。   作者有话要说:  短短的小日常 本书由(书香门第)为您整理制作 更多好书敬请访问八零电子书网www.txt80.com